比较视域中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式论纲(一)

2014-07-31 23:58宫敬才
河北经贸大学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工艺学政治经济学经济学

宫敬才

摘要:始自前苏联且持续至今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只关注研究方法,不顾涉研究范式。此种传统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实践不一致。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确实存在独具特色的研究方法,但更有内容丰富得多的研究范式。正是此种研究范式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成为自身。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由如下内容构成:1. 设定劳动人性论的逻辑前提;2. 主、客体二者之间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3. 多学科知识的综合贯通;4. 让当事人出场说话;5. 解剖典型。作为基础性根本性方法的解剖典型由三个具体性方法支撑:理解、“充分地占有材料”和逻辑与历史的有机统一。在比较的意义上说,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式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形成显明对照,前者更科学合理和更具有人情味,探究符合社会历史和当下经验事实的规律时效率更高。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式是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研究范式双峰并峙因而独树一帜的研究传统。

关键词: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劳动人性论;哲学分析框架;多学科知识;当事人;解剖典型

中图分类号:F0-0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2101(2014)04-0001-08

一、问题的提出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只谈马克思的研究方法,不顾涉他的研究范式。这种做法启始于前苏联的《资本论》研究权威卢森贝。他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资本论〉注释》一书中大谈马克思的方法,如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抽象和具体、逻辑的和历史的、归纳和演绎、分析和综合等①,至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的内容则只字未提。20世纪50年代郭大力先生在中央党校讲授《资本论》,根据讲授记录整理出版的《关于马克思的〈资本论〉》一书承续了卢森贝的做法,认为《资本论》的研究方法是唯物主义辩证法。②这种做法形成了传统且一直延续到现在,具体表现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和马克思主义经济思想史的教科书,还是只谈研究方法,不顾涉研究范式。

仅仅关注研究方法,忽视与研究过程和结果密切相关的研究范式,能准确全面地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吗?对问题作出肯定性回答未免牵强。例如,仅关注研究方法的结果是梳理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从劳动价值论到剩余价值论的思想线索,但劳动价值论中的其他内容,如哲学性质的劳动人性论、劳动者主权论和劳动人道主义则是被虚无化了。③没有劳动人性论,劳动价值论就没有逻辑前提。没有逻辑前提的劳动价值论是基于生活感悟而来的想法,难说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理论。没有劳动者主权论和劳动人道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非正义性质及这种性质的历史趋势就无法揭示出来。正是由于看到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与哲学的内在关联,我国经济学界的老前辈陈岱孙先生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和他的哲学思想是分不开的。他的政治经济学建立在他的哲学的原理上面,而他的哲学,在他的政治经济学中,又获得了进一步的发展与完成。他对于每一个经济问题是既当作政治经济学中某一特殊问题,又当作整个哲学问题来解决的。”④

现行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原生态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思想残缺不全结果的出现不是研究者有意为之,而是仅仅关注研究方法的结果。为了准确全面地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实有必要改变研究观念,从研究范式层面而非仅仅关注研究方法的研究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

范式(Paradigms)提法的始作俑者是美国科学哲学家库恩。他在1962年出版的《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率先用范式概念撮取科学革命的规律性因素,以便发现科学革命的真谛所在。此语一出,随即引发争论,逼使他不得不撰写专文《再论范式》,用以回答诘难和质询,澄清范式概念的具体含义。在他看来,范式概念中包含学术共同体、共同体的规律、共同体的一致意见和专业研究范例等诸多内容。⑤通俗地说,库恩的范式概念是科学研究中样子(范例)、做法(规则、方法)和框架(模型)的含义。在马克思那里,没有研究范式的明确提法,但这不是否认他研究政治经济学时运用范式性思想的正当理由。借用库恩的研究范式思想检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会发现,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实践中具有远比库恩的界定更丰富的范式思想,其中包括:设定劳动人性论的逻辑前提、主客体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多学科知识的综合贯通、让当事人出场说话和解剖典型等内容。这些内容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的存在使得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具有自己的本质规定性,形成了与西方主流经济学双峰并峙因而是独特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传统。

二、设定劳动人性论的逻辑前提

自从亚当·斯密为西方主流经济学奠基到现在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在这一历史中,西方主流经济学的逻辑前提始终未变,即哲学味十足的人性自私论。仅凭这一点,西方主流经济学就应当永远感谢亚当·斯密,该逻辑前提首先由他设定。“别的动物,一达到壮年期,几乎全都能独立,自然状态下,不需要其他动物的协助。但人类几乎随时随地都需要同胞的协助,要想依赖他人的恩惠,那是一定不行的。他如果能刺激他们的利己心,使有利于他,并告诉他们,给他作事,是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他要达到目的就容易得多了。不论是谁,如果他要与旁人作买卖,他首先就要这样提议。请给我以我所要的东西吧,同时,你也可以获得你所要的东西:这句话是交易的通义。我们所需要的相互帮忙,大部分是依照这个方法取得的。我们每天所需要的食料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或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于他们自私的打算。我们不说唤起他们利他心的话,而说唤起他们利己心的话。我们不说自己有需要,而说对他们有利。”⑥亚当·斯密于凡俗中发现神奇之处,将神奇之处提炼为人性自私论的哲学命题,把它安置到逻辑前提的位置上,使得西方主流经济学不用费神搜寻和论证,便可在人性自私论的逻辑前提下推演出花样翻新的经济学理论。后来,这一逻辑前提在提法上几经变迁,由人性自私论变为经济人,由经济人变为理性经济人,由理性经济人变为有限理性经济人,但实质没有丝毫改变。

与西方主流经济学形成显明对比的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它不涉及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前提问题。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为前提,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中是否存在逻辑前提问题?没有逻辑前提的政治经济学是逻辑自足的理论体系吗?第一个问题涉及客观事实的确认,第二个问题所要表明者是政治经济学中逻辑前提的功能。

在马克思的文献中,角度不一地涉及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前提问题,把这些论述综合起来,我们可以得到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逻辑前提具有本质区别的逻辑前提。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说,资产阶级经济学“实际上是敌视人的”,因为它“不知道有失业的工人,即处于这种关系之外的劳动人。小偷、骗子、乞丐,失业的、快饿死的、贫穷的和犯罪的劳动人,都是些在国民经济学看来并不存在,而只在其他人眼中,在医生、法官、掘墓者、乞丐管理人等等的眼中才存在的人物;他们是一些在国民经济学之外的幽灵。”⑧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领域初试身手就显露出非凡的洞察力,发现了西方主流经济学逻辑前提中的致命性缺陷——“敌视人”,并高调地以“劳动人”概念与“经济人”概念相抗衡。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劳动人”概念进行了思路更清晰和抽象程度更高的界定,“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⑨被经济学学科意识框束严重的人看了马克思的论述后或许会不以为然,认为这是马克思哲学著作中提出的论断,与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没有直接关系。这一论断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心智结晶,文献性根据具有严格的政治经济学性质,即《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和《曼彻斯特笔记》。从内容本身看问题,马克思的论断稍加润色就可成为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前提:人的本质是劳动或叫劳动人性论。在以后写作的文献中,马克思继续从不同角度涉及和深化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前提思想,如《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涉及政治经济学研究的出发点问题,《资本论》第一卷从特定角度论述人的劳动本质问题等。⑩

极为简略的思想梳理明证可鉴,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确实涉及到了逻辑前提问题,立场非常明确,以“劳动人”概念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经济人”概念相抗衡;思路也很清晰,人的本质是劳动。在西方学术圈内有人极力反对马克思的劳动人性论,将其贬称为“经济和生产的唯心主义观点”,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同这种关于劳动的唯心主义决裂了,他思考了一切劳动过程的物质条件的概念并建立了这些物质条件的经济存在形式的概念,他作出了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决定意义的区分,即区分出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以及生产的第一部类和第二部类。”{11}这个人是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阿尔都塞。虽然此人始终对中国怀有好感,其理论对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有重大影响,但从其偏执、刚性和有时是病态的语句表达就可看出,特殊的身世和经历严重损害了他的精神健康,语不惊人誓不休的观点往往是精神不正常的产物,其观点不足与论。{12}

政治经济学像其他人文社会科学一样,研究人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实质是人造世界。在与动物相比较的意义上,人所创造的世界确证了人什么样的本质性特点?这是任何研究人造世界的人和学科必须回答的问题。这一问题得到了回答,关于人造世界的其他问题才具有自己的逻辑出发点。有了逻辑出发点才能继续说下去,人造世界的总体性本质(哲学)和具体性本质(各个具体学科)才能被揭示出来。

人是劳动动物、人的本质是劳动和劳动人性论三个提法在含义上相同,它们都可以作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逻辑前提使用。在马克思的思想整体中,这一逻辑前提的功用如下。第一,逻辑前提的展开论证和确立了一种哲学世界观即劳动世界观,{13}这一世界观是马克思思想整体的哲学基础。第二,从劳动人性论的逻辑前提出发,可顺理成章地过渡到政治经济学意义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进而,商品是用于交换的劳动产品和资本是劳动的物化两个命题也有了自己的逻辑根据。试想,如果没有劳动人性论的逻辑前提,上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中四个理论基础性观点的逻辑根据在哪里呢?第三,基于劳动人性论这一逻辑前提而来的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必然导致政治法律哲学意义上的劳动者主权论,否则,马克思在《资本论》等一系列文献中表达出来的“剥夺剥夺者”等造反有理思想,{14}哲学根据何在呢?

由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劳动人性论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必不可缺的逻辑前提,同时也是马克思思想整体的逻辑前提。这样的逻辑前提决定了马克思政治经济学和思想整体的理论特质,我们所见到者是博大精深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劳动思想体系。

三、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

西方主流经济学家以自然科学家的姿态宣称,他们就像生物学家研究毛毛虫和物理学家研究石头一样地研究经济事实。面对客观的经济事实,经济学家无权作出道德性评价和劝诫。{15}牛津大学历史上的第一位政治经济学教授西尼尔因这番话而留名西方主流经济学的历史,但此人被后人所知更根本的原因是由于他露骨地为“曼彻斯特资本主义”辩护而被马克思痛批。{16}有良知的人们厌恨西尼尔作为“大款”经济学家说词的无情无义,却无奈于说词背后的思维方式,谁敢于和能够反对自然科学意义的科学?细加分析便知,西尼尔(后来的西方主流经济学也如此)貌似强势的辩护得益于说词背后主观—客观之间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这种哲学分析框架适用于自然科学研究,一旦进入政治经济学研究,马上会表现出三个致命性缺陷。第一,从研究对象上说,人及其经济生活不是毛毛虫或石头之类的自然物,人赋有情感和身系利害,这种根本性区别决定了自然科学研究中适用的哲学分析框架不能在这里发挥根本性作用。第二,从研究者的角度看问题,由于研究者和被研究者都是人,所以自然科学研究的根本性要求——去人化——在这里无法做到。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可以夸口说做到了,实际情况是不可能。不可能的原因很简单,在西方主流经济学的逻辑前提看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情”的经济学表达是人性自私。经济学家能够和敢于说自己不受人性自私的约束?如下的结论请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及其跟奉者原谅,不受约束者,只能是“非人”。第三,西方主流经济学用主观—客观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研究的经济事实貌似边界清晰,如消费者的效用和厂商的效率,实际情况是此为目光短浅的结果。何谓经济事实的边界依研究主体的视野而定,是主体设定的结果。有感于此,非主流经济学家说出了如下的话:“我们都见过商店、农场、工厂和银行,以及工人、雇主和政府公务员。他们似乎应该是经济的一部分,而一个养育下一代工人的母亲也应该是经济中的一员。除此外,学校、教堂和邻居也会对人们的工作方式产生影响。这些因素会影响工人的生产率,就像机器会影响工人的生产率一样。出于同样的理由,一般文化所产生的似云雾般不可捉摸的影响,也可归之于主要是一种经济力量在起作用,即使当文化不以商品的形式——诸如电影和音乐制品之类出售时,情况也是这样。换言之,我们很难发现有什么东西可以排除在经济之外。这一推理思路最终导致这样一个结论:经济是一个无所不包的主题。”{17}经济事实的边界如何确定和确定在什么地方以及确定的标准是什么,主动权不在经济事实本身而是操于经济学家。这种人人皆知的事实证明,西方主流经济学选取和运用的哲学分析框架不适用于经世致用性质的经济学研究。

与西方主流经济学正相反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运用的哲学分析框架是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的辩证关系。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曾提出过一个看似与政治经济学研究没有直接关系且哲学味十足的命题,“非对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18}殊不知,这恰是他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运用的哲学分析框架。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的界定更易于让人理解,“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19}短短几句话便让我们明白了两点内容。其一,一切旧唯物主义的缺点是哲学分析框架有毛病,它意欲排除主体性因素,导致的必然结果是在主观—客观及二者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中看问题。其二,马克思的观点正相反对,只有用实践的观点,从主体出发,即用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看问题,才能得到符合客观实际的结果。

马克思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运用过吗?他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运用且明显表现出来的正是这一哲学分析框架。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范畴是劳动,对劳动的分析是整个政治经济学分析的基础。稍加梳理,我们就会对马克思的分析及其结果拍案叫绝。

第一,劳动中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原型性质。“在价值增殖过程中,资本价值的各个组成部分——其中一部分以材料形式存在,另一部分以工具形式存在——对于工人,即对于活劳动来说(因为工人在这个过程中只是作为活劳动而存在),不是表现为价值,而是表现为生产过程的简单要素,表现为供劳动用的使用价值,表现为劳动发挥作用的对象的条件,或者说表现为劳动的对象的要素。而工人把工具当做工具来使用,赋予原料以更高形式的使用价值,从而把工具和原料保存下来,这是劳动本身的性质。”{20}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的语境中提出和论述问题,使用的范畴具有严格的政治经济学性质,如价值增殖、资本价值和使用价值等,但贯穿于表达语句中的分析框架却是哲学的。在这一分析框架中,工人作为劳动主体出现,劳动原料实际是劳动对象,也就是与主体相对应的客体,而工具即是劳动者使用的劳动工具。抽象之后的哲学性要素都出现于我们面前,主体是劳动者,客体是原料,工具供劳动者劳动时使用,使用的结果是客体依照使用价值的目的被改造,由此确证了主体的设想和能力。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绝非如此简单,还有大量因素未被涉及,但诚如马克思所说,此为“生产过程的简单要素”,“这是劳动本身的性质”。这种性质是劳动的原型性质,实际是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原型性质。这种性质看似空无具体的社会历史性内容,但它恰好是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基础性哲学分析框架。

第二,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异化性质。劳动的原型性质是哲学抽象的结果,这种结果为认识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实性劳动提供了比照样式。资本主义社会中现实性的劳动具有什么性质?马克思为我们作出了说明,“通过劳动本身,客观的财富世界作为与劳动相对立的异己的权力越来越大,并且获得越来越广泛和越来越完善的存在,因此相对来说,活劳动能力的贫穷的主体,同已经创造出来的价值即创造价值的现实条件相比较,形成越来越显明的对照。劳动本身越是客体化,作为他人的世界——作为他人的财产——,而同劳动相对立的客观的价值世界就越是增大。劳动本身通过创造剩余资本而迫使自己不得不一再地去创造新的剩余资本。”{21}马克思的说明为我们道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主体力量和客体力量之间的此消彼长。作为主体的劳动者创造的价值越多,作为客体的资本的力量就越大,与此相比,劳动者的力量则是越来越小,越来越不能与强势的资本力量相抗衡。马克思对劳动中主体—客体及二者辩证关系特定社会历史性质的说明,恰好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所在,它带有非人的特点。

第三,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历史暂时性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非人性质确为客观事实,但它不会如资本家和西方主流经济学家所期望的那样永恒存在,伴随社会历史的变迁,这种劳动性质必然会被新的、人道的劳动性质代替。马克思为我们所揭示者,正是这种强劲的社会历史逻辑,“从资本和雇佣劳动的角度来看,活动的这种物的躯体的创造是在同直接的劳动能力的对立中实现的,这个对象化过程实际上从劳动方面来说表现为劳动的外化过程,从资本方面来说表现为对他人劳动的占有过程——就这一点来说,这种扭曲和颠倒是真实的,而不是单纯想象的,不是单纯存在于工人和资本家的观念中的。但是很明显,这种颠倒的过程不过是历史的必然性,不过是从一定的历史出发点或基础出发的生产力发展的必然性,但决不是生产的一种绝对的必然性,倒是一种暂时的必然性,而这一过程的结果和目的(内在的)是扬弃这个基础本身以及扬弃过程的这种形式。”{22}

马克思运用主体—客体及二者之间辩证关系的哲学分析框架对政治经济学中劳动范畴的分析只能被作为例证看待。在他那里,这一哲学分析框架带有基础性和根本性,因此我们说,马克思的整个政治经济学研究就是建立在这一哲学分析框架基础之上的。

四、多学科知识的综合贯通

在西方主流经济学的草创时期,政治经济学没有自己的独立身份。在英语国家,它是伦理学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德语国家,政治经济学与法学紧密交织,分割二者且让政治经济学成为独立学科是很晚以后的事情。上述情况表明,政治经济学在起源时就与多种学科有密切关系。情况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在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经济生活——带有综合性质,要说明这种对象,离开像哲学、伦理学、法学、历史学,甚至自然科学等学科性知识,就不能完成任务。19世纪70年代产生的新古典主义经济学一反常态,要在研究范式的层面改造政治经济学。改造的做法有三,一是在学科性质的宣示上极力向自然科学靠拢,自以为政治经济学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科学或叫社会物理学。二是去掉限定性的政治一词,只留下经济学,给人以经济学是一门科学的印象。{23}三是在实际的研究行为中尽最大努力地消除这一学科中所谓的非经济性因素,所留下者只不过是数量关系。就此而言,新古典主义经济学的创始人斯坦利·杰文斯和瓦尔拉斯可为典型例证。

西方主流经济学脱胎于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它的数学化倾向更为极端,典型例证是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数学经济学家公开向媒体承认,自己不懂经济学。{24}有感于此,同为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的罗伯特·索洛说出了如下的话:“我的印象是,我们这一行中最好的和最聪明的做法似乎是将经济学作为社会物理学来研究。存在着一个独一无二的统一世界模型,而我们所要做的只是把这个模型应用于现实世界。根据这种观点,你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将一个经济学家从一个时空穿梭机——如直升飞机上扔下来,就像一个人从口袋里掏钱一样——只要同时给他或她一台个人电脑,那么他或她就可以直接进行经济活动,而不必费心关注其所处的时间和空间位置。很快地,这个最时髦的经济学家将会使那些看起来再熟悉不过的现有价值组合达到最大化,做出一些我们熟悉的线性对数近似值,并且对它们进行必要的回归分析。”{25}可以想见,这样的经济学研究及其结果与现实的经济生活还有多少本质和有价值的联系。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走了一条与此截然相反的路。他不是抱着一己之见,用狭窄的学科意识裁剪经济生活,而是经济生活的说明需要什么样的学科性知识,就研究和运用什么样的学科性知识。如此研究的结果是博大精深的思想体系,这一体系的特点之一是多学科知识的综合贯通,除政治经济学外的哲学、伦理学、历史学、法学、社会学等学科的研究者都能从中找到与自己的学科相对应的内容。西方有的学者从统计学意义上历数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涉及的学科竟多达近20种:哲学、艺术、宗教、政治、法律、文学、历史、国际关系、工艺学、数学、生理学、地质学、矿物学、农艺学、民族学、化学和物理学。{26}实际上,这个学科清单并不完全,如以达尔文的进化论为代表的生物学就没有被列入其中。

马克思不是为学术而学术的学院化学者,对卖弄博学毫无兴趣。既如此,他为什么在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涉及和运用如此广博的学科性知识?答案只有一个,对资本主义经济生活的说明需要如此广博的学科性知识。笔者以工艺学为例说明这一点。马克思确实说过,“政治经济学不是工艺学”,{27}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研究和运用工艺学知识。实际情况是,为了“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指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本质,{28}马克思曾长期研究工艺学。1851年10月13日,他致信恩格斯说,“近来我继续上图书馆,主要是钻研工艺学及其历史和农学,以求得至少对这个臭东西有个概念。”12年之后的1863年1月28日,马克思又致信恩格斯说,“我正在对机器这一节作些补充。在这一节里有些很有趣的问题,我在第一次整理时忽略了。为了把这一切弄清楚,我把我关于工艺学的笔记(摘录)全部重读了一遍,并且去听韦斯利教授为工人开设的实习(纯粹是实验)课(在杰明街地质学院里,赫胥黎在那里也讲过课。)”。{29}中间相隔12年的两封信表明,马克思确实长期地致力于工艺学研究。这样的研究产生出丰硕的成果,《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和《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有专章或专节论述,而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则以“相对剩余价值的生产”为标题单独成篇,占了全书四分之一的篇幅。

长期艰苦和系统地研究工艺学,使马克思具备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无法相比的工艺学知识素养。这样的知识被用于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点时立见效果,没有哪个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像马克思那样,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点的揭示是那么地深刻、系统和传神。限于叙述逻辑的硬性约束,笔者只能在有限的篇幅中概说这一伟大思想中的五点内容。

第一,马克思意义上的工艺学是什么。工艺学是西方文艺复兴后产生的学科。这一学科产生后便朝两个方向发展,一是经世致用性的技艺趋势;二是审美性的艺术趋势。{30}前一种趋势在19世纪中后期发生了脱胎换骨式的变化,科学技术的大量渗入彻底改变了以往的传统工艺。马克思是工艺学研究的后来者,他的研究侧重于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工艺的社会历史性且是好坏参半的影响,这在工艺学研究的历史上可谓独树一帜。自此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迁及其社会历史后果,可以“用自然科学的精确性加以指明。”这一切端赖于马克思对工艺学是什么的理解。在传统的手工业生产中,“一旦从经验中取得适合的形式,工具就固定不变了;工具往往世代相传达千年之久的事实,就证明了这一点。很能说明问题的是,各种特殊的手艺直到18世纪还被称为mysteries(mystères)[秘诀],只有经验丰富的内行才能洞悉其中的奥妙。这层帷幕在人们面前掩盖他们自己的社会生产过程,使各种自然形成的分门别类的生产部门彼此成为哑谜,甚至对每个部门的内行都成为哑谜。大工业撕破了这层帷幕。大工业的原则是,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样,把每一个生产过程本身分解成各个构成要素,从而创立了工艺学这门完全现代的科学。社会生产过程的五光十色的、似无联系的和已经固定化的形态,分解成为自然科学的自觉按计划的和为取得预期有用效果而系统分类的应用。工艺学也揭示了为数不多的重大的基本运动形式,尽管所使用的工具多种多样,人体的一切生产活动必然在这些形式中进行,正像机器虽然异常复杂,力学仍会看出它们不过是简单机械力的不断重复一样。现代工业从来不把某一生产过程的现存形式看成和当做最后的形式。因此,现代工业的技术基础是革命的,而所有以往的生产方式的技术基础本质上是保守的。”{31}根据马克思的论述和对比,我们为马克思理解的工艺学作一个定义性说明,工艺学指称的内容是科学技术在生产工艺上的应用。{32}

第二,工艺学应用的社会历史性质。按照马克思的理解,工艺学是“完全现代的科学”。此说何解?因为它产生于资本主义时代。“只有在大工业已经达到较高的阶段,一切科学都被用来为资本服务的时候,机器体系才开始在这条道路上发展;另一方面,现有的机器体系本身已经提供大量的手段。在这种情况下,发明就将成为一种职业,而科学在直接生产上的应用本身就成为对科学具有决定性的和推动作用的着眼点。”{33}按照马克思的逻辑思路,工艺学确实只能产生于资本主义时代,但发展工艺学以使其发挥更大的社会历史性作用,绝对不专属于资本主义时代。这一产生无数弊端的时代让工艺学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客观的社会历史效果是为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准备物质技术条件、社会联系条件和个人素质条件。{34}

第三,工艺学应用的社会历史后果。科学技术在生产工艺上的应用确实几何级数式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这种工艺学应用的直接后果被西方主流经济学大吹特吹,不明就里的人们紧随其后,似乎科学技术在生产工艺上的应用只有好处,没有弊端。此为极端片面的观点,与马克思的工艺学思想背道而驰。在马克思看来,“为了一定的目的而把生产过程转化为自然科学、力学、化学等等的自觉的应用,转化为工艺学等等的应用”,“所有这一切都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35}由于科学技术在工艺上的应用属于资本的生产力,资本家便利用它作为武器,镇压或破坏工人阶级的反抗。马克思说,根据这些事实“可以写出整整一部历史,说明1830年以来的许多发明,都只是作为资本对付工人暴动的武器而出现的。”{36}

第四,工艺学应用的人学后果。在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科学技术的工艺学应用导致了残酷刻薄的人学后果,马克思用《资本论》第一卷第十三章整章的篇幅进行较为具体的清算,指认的客观事实触目惊心。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把这样的客观事实概括为“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在这里,“过去劳动——在自动机和由自动机推动的机器上——似乎是自动的、不依赖于[活]劳动的;它不受[活]劳动支配,而是使[活]劳动受它支配;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工人的劳动受资本支配,资本吸吮工人的劳动,这种包括在资本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在这里表现为工艺上的事实。奠基石已经埋好。死劳动被赋予运动,而活劳动只不过是死劳动的一个有意识的器官。”{37}马克思的概括符合劳动者与生产流水线二者之间关系的客观事实,直到现在,仍是人们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思想指针。

第五,基于工艺学研究而来的社会层次论。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中的社会层次论是著名的,但鲜有人继续追问:马克思的社会层次论从何而来?它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进而对工艺学的研究有否关系?有什么关系?《资本论》第一卷针对工艺学史的一个注释回答了上述问题。“如果有一部考证性的工艺史,就会证明,18世纪的任何发明,很少是属于某一个人的。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这样的著作。达尔文注意到自然工艺史,即注意到在动植物的生活中作为生产工具的动植物器官是怎样形成的。社会人的生产器官的形成史,即每一个特殊社会组织的物质基础的形成史,难道不值得同样注意吗?而且,这样一部历史不是更容易写出来吗?因为,如维科所说的那样,人类史同自然史的区别在于,人类史是我们自己创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们自己创造的。工艺学揭示出人对自然的能动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从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和由此产生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38}马克思的话涉及了诸多思想因素,也埋下了诸多思想线索,限于篇幅可以存而不论,但其中的社会层次论我们必须关注。作为科学技术在生产工艺上的应用的工艺学确实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特殊之处,如果就此止步,我们得到的是政治经济学性质的结果。问题在于,马克思没有就此止步而是继续提升,为我们梳理出资本主义社会生活层次的哲学认识论线索。这一线索的起点、客观基础和前提是工艺学,在这里,我们可以找到精神性关系、法权性关系、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和生活关系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及其特点的最终源头。我们早已习惯了生产力决定论的思想语境,在这里,我们见到了马克思基于工艺学研究而来的原生态的哲学语境,在这一语境中,不是稍显苍白的生产力,而是更为具体和丰满的科学技术在生产工艺上的应用即工艺学,才是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最基础和最具特色的内容。

马克思对工艺学的研究只是例证,意在说明,这一研究对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多么不可或缺。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思考,如下结论会顺理成章地出现于我们面前:没有马克思对工艺学的研究,他的政治经济学和历史唯物主义就不会是我们所见到的样态。发挥类似作用的学科性研究还有历史学、法学和生物学等。基于这样的事实作出结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是多学科知识的综合贯通,不能被视为唐突之举。

五、让当事人出场说话

虽然西方主流经济学对李嘉图的劳动价值论极度不满,通过新古典主义经济学运动把自己建立在效用价值论的基础上,但还是从他那里继承了极为恶劣的传统,一是被熊彼特蔑称为“李嘉图恶习”的“为我所用的胡乱假定”{39};二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自说自话,从不让研究对象中的当事人出场说话。从李嘉图到现代西方主流经济学有一个中间环节,这就是牛津大学的政治经济学教授西尼尔。说他是中间环节有两个证据。其一,经由西尼尔,这种传统进入了教科书,主流经济学学院化的步伐已经走完。其二,西尼尔对这种传统的表述更直白但更浅薄。恰好,西尼尔曾被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设置专节批判,{40}他的活动年份略早于马克思但与马克思同时代,我们就以他为例说明西方主流经济学的这一传统。

西尼尔生活于英国的“日不落帝国”时代。他像当时英国的绅士一样,语言表达平和优雅,但其中透露出不可一世的傲慢。他在其代表作《政治经济学大纲》中说,“我们经常听到,说政治经济学是一门属于事实与实验的科学,是以罗列事实为贵的……然而政治经济学的一般原理所依据的事实,却可以用几句话甚至几个字说清楚。”{41}既然政治经济学所研究的经济事实能够“用几个字说清楚”,那么,政治经济学原理也就变得更为简单易懂了。“就我们所使用的狭义下的政治经济学这个词来说,它所讨论的主题却不是福利,而是财富;构成它的前提的是很少的几个一般命题,这是观测或意识的结果,简直不需要证明,甚至不需要详细表述,差不多每个人一听到就会觉得在他思想上久已存在,或者至少是在他的知识范围之内;作为一个经济学家,他的推断如果是正确的,推断就会和他的前提具有几乎一样的普遍意义,一样地确定。”{42}鉴于如上情况,西尼尔认为自己的主要职责只不过讨论几个常见的词。{43}

西尼尔所说的常见词中包括资本概念。他对这一概念的解释如下。“资本这个词所指的是,出于人类努力的结果、用于财富的生产或分配中的一项财富。”他还说,资本是资本家节制的结果,“在人类借以提高其生存地位的一切方法中,节制也许是其中最有效的,但是它进展得最慢,也最不容易普及到大众。那些文化最低的国家,并且在同一国内那些教育最差的阶级,总是最无远虑的,因此也就是最不讲求节制的。”{44}虽然西尼尔在《政治经济学大纲》的《绪论》中说经济学家的职责是说清楚事实,不作道德劝诫,但读了如上的话,人们不难得出结论,这个人极度地虚伪和傲慢。虚伪之处在于实际立场与表白严重冲突,上述的一切都是诬蔑性的道德性说教;傲慢之处在于居高临下地说话,不顾及“文化最低的国家”和“教育最差的阶级”如何看问题以及有什么话要说。西尼尔关于资本一词的议论是为了引出如下看法,“经济学家把地主、资本家和劳动者说成是成果的共享者的那种通常说法,只是出于杜撰。差不多一切所生产的,首先是资本家的所有物”{45}。看了西尼尔的话后得出结论很容易,他是资本家心意的表达者,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他的表达特点在于,“只限于把资产阶级生产当事人关于他们自己的最美好世界的陈腐而自负的看法加以系统化,赋以学究气,并且宣布为永恒的真理。”{46}

由以上的引述和分析可以看出,西尼尔为自己(实际上也为西方主流经济学)构筑了相对完整的经济学语境。在这一语境中,有言说者,有言说的对象,有言说的方法,有言说的态度,有言说的结论。但是,这个貌似完整的语境中有一个核心性问题没有被提及,即经济学语境的信息基础问题。这一问题可以分解为三个问题。其一,西尼尔的一人之见能概括和表达全部经济事实吗?其二,西尼尔的言说对象中,当事人如劳动者有言说的权利吗?其三,西尼尔这种身份的言说者没有义务让言说对象中的当事人出场说话吗?细检西尼尔构筑的经济学语境可以得出三个结论。第一,西尼尔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自说自话,把个人的一己之见当成了对全部经济事实的科学性概括和表达。第二,西尼尔以学术霸权为工具,粗暴地剥夺了经济行为当事人如被他诬蔑为“文化最低的国家”和“教育最差的阶级”出场说话的权利。第三,西尼尔没有尽到一个经济学家必须让经济行为当事人出场说话的义务。

现在的西方主流经济学如何应对西尼尔遇到的三个问题?其糟糕程度与西尼尔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最流行的西方主流经济学教科书是曼昆的《经济学原理》。该教科书开篇没有作出任何说明便把所谓的“十大经济学原理”砸向读者,其学术傲慢的程度甚至超过了西尼尔。西尼尔的做法中有一点被该教科书很好地继承了下来,只关注资本家的蜕变体——厂商的心意得到表达,其他的经济行为当事人,如欠发达国家和所有的劳动者,还是没有任何出场说话的权利和机会。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在做法上与西方主流经济学截然相反。这一政治经济学语境具有开放性,所有的经济行为当事人都必须也应当出场说话,这可以说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最鲜明的特点。我们以马克思生前正式发表的《资本论》第一卷为例说明这一点。在《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语境中,除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外还有六种人出场说话。这六种人,有的是经济行为的直接当事人,有的则是经济事实的直接目击者。

第一种出场说话的人是劳动者。劳动者向资本家出卖劳动力。这一交易行为具有独立、自由、平等和公正的外观。{47}劳动者在实际的劳动过程中感受如何?他或她说出了如下的话。“我卖给你(指资本家——引者注)的商品和其他的普通商品不同,它的使用可以创造价值,而且创造的价值比它本身的价值大。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购买它。在你是资本价值的增殖,在我则是劳动力的过多的支出。你和我在市场上只知道一个规律,即商品交换的规律。商品不归卖出商品的卖者消费,而归买进商品的买者消费。因此,我每天的劳动力归你使用。但是我必须依靠每天出卖劳动力的价格来逐日再生产劳动力,以便能够重新出卖劳动力。如果撇开由于年老等等原因造成的自然损耗不说,我明天得像今天一样,在体力、健康和精神的正常状态下来劳动。你经常向我宣讲‘节俭和‘节制的福音。好!我愿意像个有理智的、节俭的主人一样,爱惜我唯一的财产——劳动力,不让它有任何荒唐的浪费。我每天只想在它的正常耐力和健康发展所容许的限度内使用它,使它运动,转变为劳动。你无限制地延长工作日,就能在一天内使用掉我三天还恢复不过来的劳动力的量。你在劳动上这样赚得的,正是我在劳动实体上损失的。使用我的劳动力和劫掠我的劳动力完全是两回事。”{48}劳动者同样是在政治经济学的语境中说话,运用的同样是政治经济学的分析工具,但劳动者的言说恰好击中了资本家和西方主流经济学言说的要害,揭露了资本家发财致富的秘密。资本家和西方主流经济学最怕这样的经济行为当事人出场说话,只有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才让这样的人出场说话。

第二种出场说话的人是资本家。资本家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按照亚当·斯密的说法,这类人聚会不是密谋哄抬物价就是商讨如何对付劳动者。面对工资和利润问题,资本家表现出的是另一种狡猾的姿态,“我国的商人和制造者,对于高工资提高物价、从而减少国内外销路的恶果,大发牢骚;但对于高利润的恶果,他们却只字不谈。关于由自己得利而产生的恶果,他们保持沉默。他们只对他人得利而产生的恶果,大喊大叫。”{49}亚当·斯密对资本家的思想脉络把握得很准。面对劳动者的据理声辩,资本家“强硬起来。难道工人光用一双手就能凭空创造产品,生产商品吗?难道不是他给工人材料,工人才能用这些材料并在这些材料之中来体现自己的劳动吗?社会上大多数人一贫如洗,他不是用自己的生产资料,棉花和纱锭,对社会和对由他供给生活资料的工人本身进行了莫大的服务吗?难道他的服务不应该得到报酬吗?”{50}以反问句式表达出来的资本家心声给人以他受到委屈和误解的印象,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只不过是无理狡辩,他所说的生产资料如棉花和纱锭,是劳动者劳动的结果,到他手里以后变成了以资本形式存在的死劳动、物化劳动,只是由于特定的制度安排才成为他的所有物。

第三种出场说话的人是工厂视察员。“曼彻斯特资本主义”的过于残酷和刻薄已危及到英国的国脉根基,如人均寿命期限缩短,人的身高和素质下降以及周期性肆虐的流行病等,{51}迫使英国的官方不得不建立工厂视察员制度,定期公布调查报告,借以约束资本家过于残酷、短视和刻薄地压榨劳动者。这些工厂视察员尽职尽责,受到了马克思的高度称赞。“如果我国(指德国——引者注)各邦政府和议会像英国那样,定期指派委员会去调查经济状况,如果这些委员会像英国那样,有全权去揭发真相,如果为此能够找到像英国工厂视察员、编写《公共卫生》报告的英国医生、调查女工童工受剥削的情况以及居住和营养条件等等的英国调查委员那样内行、公正、坚决的人们,那么,我国的情况就会使我们大吃一惊。”{52}受到马克思如此高度赞扬的工厂视察员看到了资本家什么样的行径?有的资本家“雇用12~15岁的儿童五人,迫使他们从星期五早晨6点一直劳动到星期六下午4点,除了吃饭和半夜一小时睡眠外,不让有任何休息。这些孩子在那种叫做‘再生毛料洞的小屋里一连劳动30小时,他们在那里把破旧毛织物撕成碎片,洞里弥漫着灰尘和毛屑,连成年工人都要经常用手帕捂着嘴来保护自己的肺!这些被告先生虽然没有发誓……但是硬说他们怀有怜悯之心,本来允许这些可怜的孩子睡四个小时,但是这些固执的孩子偏偏不肯睡!”{53}英国的工厂视察员把看到的情况以调查报告的形式公布于世,可想而知,西方主流经济学家和资本家再说剥削童工的行为合乎道德且对社会有贡献,有良知的人只会露出厌恶和憎恨的表情。

第四种出场说话的人是位12岁的童工。1863年上半年公布的《童工调查委员会。第1号报告。1863年》中,一位12岁的童工说,“我干的是运模子和转辘轳。我早晨6点钟上工,有时4点钟上工。昨天,我干了一整夜,一直干到今天早晨6点钟。我从前天夜里起就没有上过床。除我以外,还有八九个孩子昨天都干了一整夜。除了一个没有来,其余的孩子今天早晨又都上工了。”{54}一个12岁的孩子,身体正在发育,智力正在形成,他本应处在学习和游戏的年龄,却早早地成为资本家发财致富的如牛马一样的工具。我们在西方主流经济学家的言说中见不到这样的事实,资本家的言说中会把这种事实说成是对儿童的恩惠。只有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语境中,才会让12岁的童工以当事人身份出场说话,说实话,说真话。

第五种出场说话的人是童工的父亲。“我这个孩子7岁的时候,我就常常背着他在雪地里上下工,他常常要做16个小时的工!……当他在机器旁干活的时候,我往往得跪下来喂他饭,因为他不能离开机器,也不能把机器停下来。”{55}是孩子的父亲太狠心?表面看或许如此,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让一个7岁的孩子每天工作16小时且吃饭时不能离开机器的是资本主义制度,是资本家的贪欲,是“曼彻斯特资本主义”的残酷和刻薄。

第六种出场说话的人是位医院的主任医生。马克思说,“资本经历了几个世纪,才使工作日延长到正常的最大极限,然后越过这个极限,延长到12小时自然日的界限。此后,自18世纪最后三十多年大工业出现以来,就开始了一个像雪崩一样猛烈的、突破一切界限的冲击。习俗和自然、年龄和性别、昼和夜的界限,统统被摧毁了。”{56}所有界限“统统被摧毁”导致的直接结果是劳动者的身体被拖垮,被累垮,垮掉的表现之一是职业病的肆虐。一位名为阿利奇的医院主任医生说,“陶工作为一个阶级,不分男女……代表着身体上和道德上退化的人口。他们一般都是身材矮小,发育不良,而且胸部往往是畸形的。他们未老先衰,寿命不长,迟钝而贫血;他们常患消化不良症、肝脏病、肾脏病和风湿症,表明体质极为虚弱。但他们最常患的是胸腔病:肺炎、肺结核、支气管炎和哮喘病。有一种哮喘病是陶工特有的,通称陶工哮喘病或陶工肺结核。还有侵及腺、骨骼和身体其他部分的瘰疬病,患这种病的陶工占2/3以上。只是由于有新的人口从邻近的乡村地区补充进来,由于同较为健康的人结婚,这个地区的人口才没有发生更严重的退化。”{57}医生眼见为证的事实表明,资本家发财致富的根本原因既非西尼尔所说的资本家的“节制”,也非曼昆的《经济学原理》所说的“交易能使每个人的状况变好”,而是对劳动力的过度使用和劳动者身体的摧残。可以想象到的是,这样的事实不可能在西尼尔或西方主流经济学家的言说中出现。

上述作为例证的除资本家外的五种人应该感谢马克思,只有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才让他们的言说出现在政治经济学语境中。这样的言说具有极为宝贵的历史价值,它记录了“曼彻斯特资本主义”时代的累累罪恶,这样的罪恶比照出西方主流经济学只不过是资本家心意表达的判断符合历史实际。与此同时,它也说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中让当事人出场说话是唯一能得出正确结论的做法。让当事人出场说话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研究范式中不可或缺的基础性内容。这样的内容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及其结论从本质上区别于西方主流经济学,也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及其结论真正建立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之上。

(待续)

责任编辑、校对:张增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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