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张《归田赋》比较论

2014-08-15 00:51彭慧慧
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田赋张衡张华

彭慧慧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07)

东汉末年张衡的《归田赋》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的名篇[1](P222—223),一般的文学史通常都认为该赋开创了后代抒情小赋的先河。王晓卫甚至认为,“研究魏晋文学发展变化的文学内部之因缘,不可不注意张衡《归田赋》之影响。”的确,魏晋南北朝作家的许多作品都受到《归田赋》的影响或者说可以看到《归田赋》的影子。比如曹植的《潜志赋》、张华的《归田赋》、潘岳的《闲居赋》、孙绰的《游天台山赋》、谢灵运的《山居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等,这一系列的作品从纵向历史的发展来看,渗透在作品中的隐逸闲适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当然,由于时代变迁,作家的个性、作家生活的地域、社会风气等因素的不同,这些作品具有各自的独特性也是必然的。本文试就张衡与张华的同题之作《归田赋》进行比较研究,以此考察它们的同中之异、异中之同,同时对它们的“异”作出合理合情的解释。

一、创作背景考察

关于张衡《归田赋》的创作时间和地点,孙文青《张衡年谱》系于张衡为河间相的第三年,也就是汉顺帝永和三年(公元138年)。他认为:“按平子从政以来,未曾有过消极观念。惟为河间相时,感天下渐弊,又郁郁不得志,故初为《四愁诗》,继即上书乞骸骨。《归田赋》之作,想在二事之间。”[2](P110)张衡此时年已六十一,第二年他就去世了。王渭清《张衡诗文研究》同意孙文青的观点,也认为《归田赋》作于公元138年。然而,王晓卫提出不同看法,他认为《归田赋》当作于“《思玄赋》之时或此后不久”,也就是汉顺帝阳嘉四年(公元135年)或此后不久,阳嘉四年张衡也有五十八岁了。本文的观点倾向于孙说。但无论是永和三年还是阳嘉四年,都可以看作是张衡的晚年。由此我们可以下一论断:张衡创作《归田赋》时,他的思想是成熟稳定的。

张华《归田赋》的创作时间和地点。曹赛男《张华诗赋研究》(湖南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认为“写于太康八年(287年)至永熙元年(290年)之间”。徐公持先生《魏晋文学史》认为“(该赋)当作于出仕之后,揆诸史传,约作于张华任太常,因太庙屋折栋而被免官后,时在太康年间。”太康历时十年,即公元280-289年。叶枫宇先生《西晋作家的人格与文风》则认为张华此赋作于太康八年(287年)以后。综合以上三说,我们可以得出同一个结论:张华写作《归田赋》时,是在中年以后。张华《归田赋》的创作地点当在西晋的都城洛阳。张华是在被免官后写作《归田赋》的,政治上不得志,便想到归隐田园,这体现了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张衡创作《归田赋》时,正是他外放河间相的第三年,政治地位的得失等于由中央调到地方,失意与不得志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说,二张《归田赋》的创作背景有其一致性,即都写于仕途失意,政治上不得志之时。唯一不同者,张衡在写完《归田赋》后,便“上书乞骸骨”,准备告老还乡,他是准备将《归田赋》中的理想付诸实践的,可惜皇帝不允,所以他最终没有得偿所愿;一年后卒于尚书任上。而张华却是从来没有想要真正地归隐,他写《归田赋》,描写了他理想中的心怡生活,可那只是一个乌托邦而已,他从来没有想要去实现它。退一步讲,此时的张华,至多也只是徘徊在仕与隐之间。他不能忘情于政治,最终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二、思想内涵考察

多数文学史都将张衡的《归田赋》定位为抒情小赋,有些论者甚至将其定义为“隐逸赋”。我同意前一种定位,不同意后一种设定。张衡《归田赋》突破了汉大赋铺张扬厉、主客问答、劝百讽一的体式,转向一种述志抒怀的写景小赋。这种体式的创新是值得肯定的,而且是符合汉赋发展趋势的。“隐逸”只反映了《归田赋》思想之一端,道家和儒家都有关于“隐逸”的思想,用“隐逸”来概括《归田赋》反映的思想,只考虑到儒道隐逸思想的普遍性,但忽略了儒道之间的特殊性。张衡《归田赋》体现了隐逸思想是无疑的,但若真像霍建波先生所说“主要体现了道家隐逸赋的特点,同时也具有一定的儒家隐逸赋因素”,则未免有些机械,这一结论也是站不住脚的。儒道互补是贯穿汉代学术思想的主线,两汉四百余年,“初年崇尚黄老,中间儒术独尊、经学昌盛,末叶归于道家”[3](P43),这是汉代的总体思想风貌。具体到张衡个人则又有所不同,张衡的思想其实是很复杂的。他早年游学于三辅,“通《五经》,贯六艺”,受的是儒家思想的教育;他还曾治古文经《周官训诂》,这又是儒学与小学的结合;他两任太史令,具备天文知识,具有求实的科学精神。汤用彤还说他具有佛教思想(“考汉代学人,仅张衡、襄楷述及佛教,《后汉书·方术传》谓张衡为阴阳之宗……二人知佛法。”)[4](P64)。东汉经学与谶纬合流,故张衡受谶纬学说的影响也势所难免。此外,张衡还受到黄老等道家学说的影响。这一点在王渭清《张衡诗文研究》之第一章《知人论世:张衡诗文与东汉中叶政治学术交变》有详论,兹不赘述。那么,《归田赋》中除了体现张衡的隐逸思想外,还体现了他的什么思想呢?“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这是儒家的积极用世思想,“周孔”都是有志于王道的圣人,“咏周孔之图书”显然是指作者即使归隐了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重振朝纲。“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紧承前两句,暗合了儒家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意识,“挥翰墨以奋藻”对应的是“立言”,“陈三皇之轨模”对应的是立功与立言。最后两句“苟纵心于物外,焉知荣辱之所如”其实是假设之辞,事实上张衡不能也不会“纵心于物外”,他做不到像老子一样“荣辱皆忘”,“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是手段,而后面的“咏周孔之图书”、“陈三皇之轨模”才是目的,才是作者的素志所在。总结起来,张衡《归田赋》既体现了儒道的隐逸思想,又体现了庄子的“逍遥无待”思想,也体现了老子的“荣辱皆忘”思想,更体现了儒家的用世立功思想。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张衡的思想深处,其根基是儒家的思想,其精神实质是和孔子、孟子、荀子的思想一脉相承的”[2](P48)。所以上文所引霍建波先生的观点有待商榷。

张华《归田赋》反映的思想其实也具有多面性。赵妍《张华论稿》序论中的“张华其人”分三节概括了他的一生:儒者气象、侠义胸怀、道家情志。这三方面基本上涵盖了张华思想的各方面。那就是儒道侠结合的思想性格。另有论者注意到张华的“会通玄儒”,其实玄学思想就是道家思想在魏晋时期的具体体现或发展。因为玄学的内涵是“援道入儒”,玄学的三部经典(《老子》、《庄子》和《周易》,谓之“三玄”)同时也是道家和儒家的经典。明乎此,我们再来考察张华《归田赋》中体现了哪些思想也就容易多了。“随阴阳之开阖,从时宜以卷舒”两句开章明义,点明主旨,“阴阳”、“卷舒”体现了儒道思想的结合。“冬奥处于城邑,春游放于外庐。归郏辱阝之旧里,托言静以闲居”,由前两句我们很容易想到曹操在《让县志明本志令》中相似生活场景的描写:“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归旧里”、“托言静”体现的主要是儒家隐逸思想和魏晋玄学思想。接下来的四句“育草木之蔼蔚,因地势之丘墟,丰蔬果之林错,茂桑麻之纷敷”显然是对张衡《归田赋》“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四句的踵事增华,只不过由四六字的长短句变换为六字骈句而已。“用天道以取资,行药物以自娱”说明张华是服药养生以延年的,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社会上的道教神仙思想。“时逍遥于洛滨,聊相佯以纵意,……存神忽微,游精域外,……眇万物而远观,自然之通会,以退足于一壑,故处否而忘泰。”“逍遥”、“相佯”很明显是庄子的思想,“存神忽微,游精域外”则是玄学思想,最后四句体现的是玄儒思想的融合与会通。总的来说,张华《归田赋》流露出了他的儒道思想与神仙道教思想。综上所论,二张的《归田赋》都体现了儒道混合的思想,此其同;张衡《归田赋》中没有体现神仙道教思想,而张华《归田赋》中对神仙道教思想有所表现,此其异。关于后一点,张华主要是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当时的许多名士都有服药求仙的思想,例如王弼、何晏、夏侯玄等。

三、美学内涵探析

张衡《归田赋》开篇十句都是咏怀抒情兼述志。紧接着作者描绘了“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一片春和景明,百鸟闹春的祥和热闹场面,让人不免生发归隐田园之想,过一种“于焉逍遥,聊以娱情”的适意生活。然而,赋中在“极盘游之至乐”后有一句“感老氏之遗诫”,王渭清先生认为“老氏之遗诫”,指的是老子之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于是她认为张衡在这里主要表达的是“田园之乐不能过分沉溺”的节制平衡思想;又说“赋中处处以不偏不倚的中庸之道来规范自己,力求在行文中符合中正之声”[2](P134)。本文同意王说,张衡《归田赋》的美学内涵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儒家的中和之美、中正之美。柳音、宋园园《张衡:从由儒入骚到庄骚结合》一文认为,张衡《归田赋》的写作表明作者开始出入于庄骚之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认为张衡《归田赋》还体现了对屈骚美学传统的继承。[5](P120—125)张华《归田赋》的产生年代正是玄学兴起,玄风大盛的时代,而且是处于魏晋玄学发展的第二个时期,即元康时期,此时“庄学颇盛,在自然与名教问题上,激烈派的‘越名教而任自然’大行其道。”嵇阮是激烈派的代表,张华称不上是激烈派,他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所以对名教不会有抵触不满的情绪(“儒学贵名教,老庄重自然”)。我们认为张华在“名教”与“自然”的问题上,所持的态度是调和名教与自然,这从何劭《赠张华诗》与张华《答何劭诗》中可以见出。当然,张华受庄学思想影响也是必然的,换言之他也受到了当时玄学风气的影响。那么,张华在《归田赋》中到底表现了一种什么样的美学思想呢?我们来看这样几句:“扬素波以濯足,溯清澜以荡思(水)。低徊住留,栖迟艹奄蔼,存神忽微,游精域外(玄)。”“以退足于一壑(山),故处否而忘泰(玄)。”这就是从山水中体玄、悟玄,简言之,即为“以山水体玄”的美学思想。有人一说到“山水”、“山水诗”便会想到谢灵运,似乎“山水”在谢灵运之前与士人无关。其实,这是蔽于一端的浅见。《论语》中早就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说法,而且“游山玩水首先在士人中形成风气,不独谢灵运,(魏晋南北朝)几乎所有士人都以山水之乐为人生的一大快乐。”[5](P179)应该指出的一点是,张华的《归田赋》毕竟只是想象之辞,所以,他的“以山水体玄”也只是停留在意识层面,并没有像谢灵运、陶渊明那样在现实中的山水、田园中体玄、悟道。不过,我们不能不承认,张华这种想象中的“以山水体玄”确乎也是体玄的一种重要方式,就好比我们没有亲眼见过大海,但可以通过电视、电影的画面,或者画中的大海来想象海的雄伟壮观一样。

四、二赋优劣论

作为同一种文体的同题之作,评判它们的优劣似乎是自然而合理的事情。然而,一代有一代的人事,一代有一代的文章。它们各有其时代性或者说特殊性。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张茂先题辞》曰:“壮武文章,赋最苍凉,文次之,诗又次之,大抵去汉不久,犹存张蔡遗貌”,这段话指出了张华赋的特点之一是“苍凉”,“犹存张蔡遗貌”是说张华的赋对张衡、蔡邕赋的写法有继承性。拿“犹存张蔡遗貌”一句来比照二张的《归田赋》,这种继承性是很明显的。上文已有相关论述,二赋的重点都在写志而不在体物,张衡《归田赋》中写的物类有:草、木、鸟、鱼。张华在《归田赋》中也先后写了“草、木、鸟、鱼”等物类,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正是张华有意模仿、借鉴张衡赋法的体现,不过两人在赋中表现思想感情的方式是不同的。张衡的《归田赋》,能明显地感受到赋中情感曲折的变化、句式的长短交错与节奏的紧张舒缓;而张华《归田赋》中的情感是一以贯之的平和、达观与闲适,赋中没有感情变化的起伏,有的只是一汪平静的湖水似的述志写怀。全赋读完,我们确实感受不到作者的大欢喜与大悲哀。[6](P75)魏建军在比较二张同是表现归隐田园思想但表现方式不同时说:“张华的《归田赋》是官场不得意转而表达对归隐生活的企求,其实作者也不是真正的归隐,但字里行间已看不到半点愤懑之气,处理得要比张衡高明得多”,魏建军的分析是不错的,但结论“处理得要比张衡高明得多”则有过分拔高其研究对象的地位之嫌。二张《归田赋》所要表现的思想情感是不尽一致的,所以才导致他们处理情感表现方式上的差异。我们觉得在情感表现方式作价值评判上的轩轾是有待商榷甚至是不妥的。两篇《归田赋》风格差异显明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我们似乎可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张衡《归田赋》风格“豪放”,张华《归田赋》风格“婉约”,这与张华五言诗特点之一“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似乎具有其内在的一致性。王渭清说:“(张衡)《归田赋》以对自然之景的精心描绘及心向往之的由衷赞叹打破了这种定势(引者按:指体物大赋),而开以景衬情、因景生情的艺术之路,直接导引了汉末魏晋抒情小赋的勃兴。”这段话指出了张衡《归田赋》在从东汉至魏晋赋体演变中的重要地位。综上所论,我们认为,两篇《归田赋》不存在优劣之分的问题,它们思想内涵存在差异,美学内涵也不同,它们都是赋史上独特的存在。

余嘉锡先生曾经下过一个论断:“盖魏晋一切风气,无不自后汉开之”[7](P21),以上我们从五个方面详细比较了二张的《归田赋》,通过这种比较分析,可以作为余先生这一论断的一个小小的举证。当然,本文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为了举证余说,而是通过考察两篇赋作的异同,从而反映出从汉末到魏晋赋风演变的一个横截面。

[1](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

[2]孙文青.张衡年谱[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6.

[3]王渭清.张衡诗文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4]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5]陈望衡.中国美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6]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6.

[7]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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