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羊毛与血钻

2014-08-30 08:42法临婧
山花 2014年15期
关键词:比尔斯塞拉利昂钻石

法临婧

因为去年夏天突然有机会去一趟格尔木,亢奋之余我做了相当多的功课。特别是临行前看了一部纪录盗猎藏羚羊的片子,对里面那些荒野上血肉淋漓堆积如山的羚羊骨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个时候只是单纯地厌恶虐杀动物的行径,殊不知金羊毛的故事其实还很长。

车出格尔木向北,青藏公路的路况好得吓人。在轻微的颠簸中一丝恍惚不时袭来,竟然连我这样的过客也将翻越昆仑山,看到传说中的可可西里和藏羚羊了。念头在脑中纷乱地闪动,视野里枯燥地重复着无边的土色。柴达木最后的戈壁滩不时析出白花花的盐碱,当我们挣扎着越过这无尽荒漠的南缘时,昆仑山巍峨的北大门出现了。

这时才意识到,我们只是逃出了一片荒漠,又一脚迈进了另一片荒漠。因为特殊的地理与风土,昆仑山完全赤裸、寸草不生。没有灌木、没有苔藓、没有动物,不见生命。所到之处只是砾石黄土,蜿蜒其上的褐色山脊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在早晨的逆光中显露峥嵘。

走着走着,同行的几人都陷入了沉默。这山给人的压力难以言述:他绝不像南方的山那样亭亭玉立,却也不像北方的山那样波涛汹涌。在满眼玉矿、金矿、铁矿孜孜不倦的开凿中,我总觉得他更像一具山死后的遗骨:狂放的、媚人的装饰都不需要了,他轰然倒下,只剩铁一般的轮廓,让人不敢正视。

翻过山口后,可可西里平坦而舒缓地在眼前铺开。慢坡上驳杂着绿草,河谷里散落着牦牛,楚玛尔河泛着动人的蓝色蜿蜒流过,昆仑山向后飞速退去,最后地平线上只剩两座珠圆玉润的雪峰,迎着仲夏的蓝天久久地伫立凝望。

──金羊毛的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始。

人们多少都知道,盗猎的目的是取绒。九十年代在市场经济的刺激下,无数亡命之徒一股脑儿涌进了万里绝域般的昆仑山,致使可可西里的藏羚羊一度遭到疯狂猎杀,以每年2至3万头的数量急速从最初的近百万头锐减到甚至不足十万头。剥皮取绒后,皮毛贩子几经转手,再不辞劳苦地翻越高原荒漠,最后绕过铁色围墙般的喀喇昆仑山,就可以在克什米尔地区以六倍的利润把生羊绒脱手。成堆的绒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运进手工作坊。在斯利加那(差谟和克什米尔邦的夏季首府),技艺高超的匠人们会花上几个月时间编织一条羊绒围巾,因为藏羚羊绒极度细腻,仅有人发的五分之一,当一条披肩织成时,工人们甚至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休息以恢复眼力。

如此耗费心血精心织成的披肩叫做“沙图什”(shahtoosh),波斯语的意思是“羊毛之王”,也因为它昂贵的身价被称为“软黄金”。它与另一个词“开司米”(cashmere,指克什米尔山羊绒或其他山羊的羊绒)有着天壤之别,3至4只藏羚羊的绒可以织成一条仅重百十余克的沙图什,它不但能神奇地从一枚指环中穿过,而且还有着“能把鸽子蛋孵化”的绝佳保暖性。如果你在九十年代走进巴黎一家印度人商店,里面那些花花绿绿五光十色的围巾顶多也就是一条开司米;而沙图什却是素色的,极尽简约,却让人过目不忘。

十七世纪六十年代,法国人弗朗索瓦·白尼尔第一次把沙图什介绍到欧洲。那时英国的毛纺织业正迅猛发展,“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到一半,已在果阿、加尔各答成功建立据点,通过贸易牟取暴利的英属东印度公司立即对克什米尔地区加工的羊绒产生了兴趣。公司的雇员威廉·莫克罗夫特(William Moorcroft),一个法国里昂毕业的兽医兼“狂热的喜马拉雅探险者”在给公司的报告中说,全克什米尔只有两台织布机垄断着沙图什的制造,如果英印公司占据了西藏的羌塘地区,那么这个伟大的公司会由于控制了世界上最好的羊绒源产地而获利。

不知是否因为这份报告,英国人很快攻打了西藏和克什米尔。

流行就像一阵风,十八、九世纪伦敦的上层少妇很喜欢购置高级的羊毛制品,而拥有几件上档次的克什米尔羊绒无疑是财力与地位的直接证明。法国作家艾克多·马洛在名著《苦儿流浪记》中描写原本出身英国富裕家庭的男孩儿雷米婴儿时遭人拐骗,一身高档行头里就有一件白色的开司米小大衣。沙图什更是直接进入了宫廷社交生活:据说拿破仑与约瑟芬热恋时就曾送给她一条沙图什披肩,约瑟芬对其爱不释手,竟又购买了40条分送自己的闺阁女伴。

十九世纪克什米尔的饥荒、二三十年代世界性的大萧条、殖民主义的退潮和亚洲国家的革命一度使斯利加纳的手工作坊门可罗雀;当这一工业再度振兴时已经到了八、九十年代,随着时尚产业在欧美富国的蓬勃发展,沙图什带着势不可挡的劲头重新粉墨亮相了。

是约瑟芬皇后的审美整整影响了二百年?

总之那种简洁而奢华的风格被公认为极品。于是,从米兰到东京、从巴黎到纽约;在香港高级时装店的橱窗里、在莫斯科高端会员的豪华派对上,今天中国的富婆们怎么买路易威登,当年外国的富婆们就怎么买沙图什。一条藏羚羊绒在可可西里黑市上的收购价尚不到500元,而一条沙图什在市场上却可以卖到11000美元──据说在英国被拍卖的一条顶级沙图什成交价竟高达30万美元!种种天文数字令人咂舌。

终于,伴着大流行,大屠杀来了……

走在可可西里稀薄的草原上,电影里机枪扫射、杀羊取皮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终于在自然保护站里近距离接触了几只被救助的小藏羚,当它们耸起毛茸茸的耳朵嘚嘚跑来,用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望着你时,那里却有一丝神秘,会深深地拨动你心底的柔情。

金羊毛的故事落幕了,然而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么?离开可可西里后的日子,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就像小羊乌黑的眼睛久久萦绕在我心头。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保护藏羚羊不是一个单纯的、环保式的话题,因为今天在环保大会上慷慨解囊的绅士往往也是各大集团公司的精英社长──偏偏就是他们控制了资本与原料,造就了赤贫与暴富,使有钱人攥着美元轻轻招手,穷人就红着眼睛当起了屠夫……

“美人手饰王侯印,尽是江中浪底来”,如果说沙图什的贸易逼死的是动物,“血钻”的贸易逼死的就是人。

2006年12月,一部名为《血钻》的电影在美国热映,它取材于美国记者格雷格·坎贝尔(Greg Campbell)的著作《血钻:追踪世界最贵宝石的死亡之路》(Blood Diamonds-Tracing the Deadly Path of the Worlds Most Precious Stones),通过一个无辜遭难的黑人父亲,一个良心未泯的钻石走私贩子和一个伸张正义的外国女记者,运用紧凑的情节讲述了西非国家塞拉利昂如何因钻石走私深陷内战之苦,而国际珠宝商又是怎样为了暴利而默许,甚至支持这一交易的。endprint

就像大多数披沙图什的贵妇可能并不了解西藏,钻石的钟爱者或许从未听说过塞拉利昂。它的名字(Sierra Leone)在葡萄牙语里译为狮子山,这个历史上欧洲殖民者的奴隶来源地今天仍是全世界最贫困的国家之一,基础建设严重不足,大部分经济活动都因内战而崩溃。

塞拉利昂也像很多非洲国家一样有着复杂而矛盾的命运。它虽然极度贫困,却拥有丰富的钻矿资源,鉴于政府无力提供足够的就业,据统计塞拉利昂有近150万人靠在雨林中挖钻石为生,而控制钻矿的开采权就成了各方势力冲突的导火索。

九十年代塞拉利昂的反政府武装“革命联合阵线”因为控制了盛产钻石的东部地区,通过钻石交易就能获利丰厚并购买弹药武器。根据坎贝尔的考证,仅1999年就有价值7500万美元的钻石从联阵手中卖出,但这唯一的财富并没有让人民过上好日子,1991至2002年的内战期间,塞拉利昂数十万平民丧生、约两万人被叛军砍断手臂,大量青少年被迫成为童子兵,近二百万人沦为难民……“血钻”一词应运而生,而“血钻”交易背后隐藏的,是成千上万条鲜活的命。

如果说在金羊毛的故事里我们没有能够看到一个在躲在幕后的最终获利者,那么坎贝尔在“血钻”的故事里给了有力的补充。

纵容、甚至支持冲突地区非法钻石出口的正是国际钻石贸易商,它在电影里化名“范德卡”,现实中则直指世界钻石业的卡特尔,跨国公司戴比尔斯集团(DeBeers)。它的创始人是英国人塞西尔·罗德斯(Cecil John Rhodes),19世纪70年代,他在南非花了6000英镑从戴比尔斯兄弟手中买下一个富含钻石的山丘,这块地方后来以当时英国殖民事务大臣的名字“金伯利”(Kimberley)命名,成为有史以来人工挖掘最深的钻石露天矿。

罗德斯于1888年创立了戴比尔斯联合矿业有限公司。这个叱咤风云的龙头企业一度控制着全球90%的毛坯钻石,“血钻”当然也囊括其中。虽然戴比尔斯一直强调自己的钻石来源是“干净的”,但正如电影中的披露,非洲发生了什么他们其实一清二楚,只不过作为一个垄断企业,他们唯一的兴趣就是尽可能多地收购全世界出产的裸钻并存进储藏室──因为谁都知道,只要垄断了来源也就垄断了市场,所以他们不需要亲自弄脏自己的手,既然消费大众并不在乎钻石来自哪里,他们卖钻戒时也绝不会提及那些血腥的故事。

随着对塞拉利昂内战和“血钻”交易的披露,2002年联合国大会通过了金伯利进程(Kimberley Process),旨在通过对毛坯钻石产地的监管根除非洲冲突地区的非法贸易。但是,这项认证系统本身存在诸多纰漏,虽然今天有60多个国家签署了金伯利进程,“血钻”依然能找到进入市场的渠道。

塞拉利昂的内战结束了。但非洲还有20万童子兵。

顺便说一句,塞拉利昂的内战结束后,戴比尔斯集团又在干什么呢?

从2001年起,公司调整了经营战略,专攻高端消费市场。它与法国奢侈品公司酩悦·轩尼诗-路易·威登集团成立了新的合资公司,专营戴比尔斯的钻石及珠宝。2002年他们在伦敦设立了第一家旗舰店,一年后他们进驻了东京最繁华的银座地区,也进驻了纽约的第五大道。

在博茨瓦纳,关于戴比尔斯以开矿为名联合地方政府强制驱逐土著民的批评由来已久;从2001年起,美国各州法院相继收到关于戴比尔斯人为操纵钻石价格的起诉;2007年,各项起诉不果后,欧盟委员会裁决所有针对DTC公司(戴比尔斯集团的子公司)的抗议均为无效……今天,戴比尔斯的零售店遍布巴黎、莫斯科、香港、首尔,他们占据全球40至60%的市场份额,利润却比占据80%时还要高。

“血钻”的故事结束了,但贫与富的对立并没有结束。

玛丽莲·梦露在影片《绅士爱美人》中说:“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我想即使在“清白的”矿区,那些每日佝偻着身子伏在脏水里的黑人姑娘可能一生都不敢奢望如此昂贵的友谊……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钻石消费国,今天的中国富豪也像昔日欧美富翁购买沙图什一样购买着奢侈品。希望人人都知道:每一颗昂贵的、银色的钻石都来自一双贫苦的、黑人劳工的手,就像电影《血钻》在结尾讲的,钻石是这个国家及人民的财富,不能以我们国家消费者的名义去开采。第三世界不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就让我们听听他的声音,从中学会不要忽视任何事实。

在可可西里的那天,我带着无尽的幽思踏上了归路。记得翻过山口时,风在耳边猎猎作响,昆仑山铁色的山脊又如凝固的浊浪渐次迎来。

虔诚的藏民相信,众生皆平等。就让我也来许个愿吧。为了金羊毛的故事,为了“血钻”的故事,我想我们渴望真正的平等,即为困境中的动物,也为困境中的人。

直到今日,我依然时时忆起那一天昆仑山的样子,他荒芜赤裸,更像一具山死后的遗骨,满目的疮痍在逆光下犹如一个严肃的提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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