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家之绝唱,记者之先声

2014-09-01 20:55李彬
新闻爱好者 2014年8期
关键词:智伯司马迁史记

李彬

记得叔本华的《论读书》有个观点:20年之内的书最好不读,因为大多无非过眼云烟。回想自己20年来过目的书,也许只有小部分能入叔本华心仪的正典,可谓“不读白不读”,其余大部分恐怕真成为过眼云烟了。而后者又分为两类,一是“读了也白读”,一是“白读也要读”。“读了也白读”的代表是五花八门的热销书,今天大多连书名及作者都想不起来了;“白读也要读”则有种种不得不读的书,如实际所需、情势所迫等。另外,还有一时虽然难以归入经典,但又确属精神文化或学术思想的用心力作,如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韩少功的《马桥词典》、阿来的《瞻对》、梁衡的《人杰鬼雄》等。现代人的时间既紧张又宝贵,所谓“时间就是金钱”成为当代中国最响亮的口号之一,而一曲《时间都去哪儿了》也让人感慨嘘唏,读书时间更是稀缺。而在寸阴寸金的时间里,除了应对“读了也白读”和“白读也要读”的东西——且不说微博微信什么的,如何尽可能浸淫于古典、陶冶于经典,委实是个十分突出的矛盾。对此,前人已有各自行之有效的方法,如鲁迅先生把他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读书,这里借花献佛再贡献一点——化整为零,蚂蚁搬家。首届范长江新闻奖9位获奖者之一、新华社原总编辑南振中,2008年为新华社年轻记者作了一场关于读书的报告,题为《把“阅读”培养成为一种爱好》,其中谈到自己通读《列宁选集》的经验即为一例:

《列宁选集》第1卷858页,第2卷1005页,第3卷933页,第4卷765页,4卷合计3561页。由于采访报道任务繁重,要在短期内读完这4大本书,的确有一定困难。为了解决读书同时间的矛盾,1973年元旦我拟定了一个总体学习计划:按照每小时平均10页的阅读速度,将《列宁选集》1-4卷通读一遍需要356个小时。如果每天挤出1小时,不到一年就可以把《列宁选集》1-4卷通读一遍。有了这个总体规划,零碎时间就像珍珠一样被串了起来。实践的结果是只用了6个月,就把《列宁选集》通读了一遍。(《中国记者》,2008年第5期)

他的经验也给了我启发。于是,除了20年目睹之杂碎书,这些年还用此法啃读经典、温习古典,颇见成效,《鲁迅全集》《资治通鉴》等就是这样零打碎敲,用一年时间读完的。拿中华书局的点校本《资治通鉴》来说,共有20本约1万页,平均下来,每天约30页,由于多为有声有色的人物以及一波三折的故事,读来有滋有味,不亚坊间八卦。2013年,经方家数十年辛勤劳作,新版《史记》出版发行,接着《毛泽东年谱(1949-1976)》也在伟人诞辰120周年之际问世。《史记》10本,《毛泽东年谱(1949-1976)》6本,于是决定2014年化整为零的攻坚目标就是这两套大书。结果表明,同南振中读《列宁选集》的情形相似,不到半年就基本完成了。

当然,《史记》的“表”“书”等专精内容匆匆翻过,重点是感兴趣的史记故事,如“本纪”“世家”“列传”等。关于《史记》,鲁迅先生的评语向称不刊之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放在人类文明长河,也许只有古希腊的“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及其《历史》庶几近之。另外,司马迁及其《史记》既是不可超越的史家之绝唱,又是当之无愧的记者之先声。无论司马迁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深入现场,调查研究的良史之才,还是《史记》的“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记载,都不能不让新闻记者奉之为古往今来第一人。只消读读《太史公自序》,一位风尘仆仆的记者形象不就跃然纸上了吗: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这位行者与记者——记述事实之人,使人不由想起新闻史上的名家名作,如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萨空了的《从香港到新疆》,想起当代中国那些“裤腿上永远沾着泥巴”的人民记者,如《告别饥饿》一书的四位新华社记者之一冯东书:

在从事新闻工作的40余年间,冯东书的足迹踏遍祖国东西南北的山山水水:东到黑龙江省抚远县,南到海南省三亚市,西到新疆帕米尔高原脚下的乌恰县,北到黑龙江省漠河县,并对全国多数贫困地区进行过调查。

冯东书的名字也俨然成为深入调研的代名词……一位老记者在博客中写道:“当年新华社记者冯东书坐拖拉机下乡,我也在太行山上用脚板‘量路;那收获,绝对比如今坐小车下去采访大得多,也丰富得多。”这句话并不是虚言。在被誉为“新西行漫记”的《告别饥饿1978》一书中,我们可以领略到冯东书“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调研所结出的硕果。

冯东书到农村调研的故事流传很广,至今还能从新华人的口中听到一些趣闻轶事。如他出差调研到某分社,分社门卫看他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不像新华社记者,倒像是个叫花子或者上访者。[1]

如今,新闻行当大都意识到讲故事的重要性,懂得新闻固然得讲政治,因为新闻的本质是政治,核心在政治,即使“新闻自由”也属政治话语与范畴,但新闻之为新闻,首先在于故事,没有故事,新闻就成为评论或文章,哪怕是重要的评论,纵然是精彩的文章,也算不上新闻,更够不上好新闻。于是,讲故事成为新闻记者的共识。那么,什么是故事,怎么讲故事,又怎么讲好中国故事呢?这些问题,也可在古今记者第一人即司马迁及其《史记》中得到鲜活的答案,尤其是中国气派、中国风格的答案。有位博士生也是高校青年教师,一次同我探讨学位论文的选题,提到中国的新闻叙事与西方专业主义的“嫁接”问题。我说,与其如此张冠李戴,还不如探讨中国的新闻报道与《史记》一类文本文体的内在关联呢。《人民日报》的一则《编辑札记》,也说明了这一点:

古人写文章,一到描写一个人,常用至妙至简之笔,而令其形神风度皆跃然纸上。

印象最深的,是韩愈写南霁云,前后只用三句话。第一句是求援之时,贺兰赏其酒食,霁云慷慨道:我突围出来的时候,睢阳城里已经一个多月没开锅了,我现在独享美食,实在吃不下去。然后“拔其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第二句是遭拒之后,霁云纵马离去,将出城时,返身一箭,射在佛寺浮图上,立志说:等我破了贼兵,一定回来灭你贺兰,这支箭便是见证。最后一句是被俘之际,面对敌人劝降,霁云默然不语,老首长张巡以为他要降敌,对他说:大丈夫不可为不义屈!霁云听了笑道:我本来是想保存实力,以图再起,既然您这么说了,我哪敢不死!于是与张巡一起就义。endprint

只此三句话,一个忠肝义胆、胸有丘壑的刚烈男儿、赳赳武将,便永远立在了文史之中。此后但说南霁云,永远也绕不开拔刀断指、箭射浮图的那个经典形象。

这种例子很多。司马迁写项羽,也是寥寥几笔,便见项羽一生。“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他叔父于是教他兵法,项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此后见始皇帝游会稽,渡浙江,项籍又说:“彼可取而代也。”学书学剑半途而废,雄图霸业自然也难有全终。一个性情浮躁、志大才疏的枭雄形象,便在太史公几句话里,展露无遗。

古人写人,运笔精妙,惜字如金,却见神见骨,风姿卓绝,余味难以穷尽;今人写人,洋洋洒洒,长篇高论,却千章一律,写到最后仍让人感觉面目模糊。古今之异,其何大哉。[2]

倘若说世界三大宗教无不关注人与超验世界的问题,那么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则始终操心人与现实世界的关系。所以,人世、人生、人伦、人情构成了中国历史连绵不绝的主线,对现世生活的热望熔铸为千万年中华文明的底色,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如“舌尖上的中国”。无论是先秦诸子深入浅出的寓言哲理,还是《左传》《战国策》《吕氏春秋》等引人入胜的历史叙事,无不散发着浓郁的、温暖的、可亲可近的人间烟火气。司马迁的《史记》也处于这一脉文化源流之中。于是,读《史记》,仿佛在读人生的喜怒哀乐与悲欢离合,一觞一咏无不浸透人世情怀,真切,自然,生动,朴实,犹如俪生对汉王刘邦进言:“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俪生陆贾列传》)遗憾的是,下面不得不用列举法说明一二,而对于如此浑然一体的伟大作品,列举法实属焚琴煮鹤的无奈之举。

凡是故事,自然离不开人,核心都在人的活动、行为、言语、心理等。史记故事特别是最有故事性的列传,都是围绕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展开的。比如,著名的《刺客列传》,就写了春秋战国时期几位义薄云天的侠士、壮士、烈士。这些动人心魄的故事经过司马迁的娓娓讲述,千百年来代代传扬,家喻户晓,已经积淀为集体无意识中的文化原型,从而激励着一代代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中华儿女。鲁迅先生《故事新编》的眉间尺(《铸剑》),以及郭沫若的《聂萦》《高渐离》《棠棣之花》等剧作人物,就继续演绎着这些传奇故事,而《赵氏孤儿》更在民间广为流传。以《刺客列传》中的豫让为例,就是那么有血有肉、有声有色: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后而三分其地……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首,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后,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醳去之。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豫让以一己之生命诠释着这一中华文明的精神,抒写着《兰亭集序》所谓“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的情怀。后来,豫让不依不饶,继续行刺赵襄子,结果同样失利。当他又被赵襄子捕获时,赵不解,说你也曾侍奉范氏和中行氏,智伯消灭他们后,你不为他们报仇,反而委身智伯,今天智伯已死,为什么偏偏没完没了地为他复仇呢?豫让回答说:“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这同《大公报》的张季鸾颇为相似,当年蒋介石曾以国士相待,故而他也是国士相报,遂有世人诟病的“小骂大帮忙”。听了豫让的回答,赵襄子喟然叹息,流泪说了一番话,然后配合豫让共同上演了一幕长歌当哭的悲剧:

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豫让故事同荆轲及其刎颈之交高渐离前赴后继刺秦王的壮举一样,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中华民族血气方刚的青春伟力,体现了“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的高贵精神。今天,知识分子及其话语俨然一枝独秀,有人将其同先秦的“士”联系起来。不过,通观古典时代,无论是司马迁笔下的《刺客列传》,还是礼贤下士的战国四公子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士”与其说是一种社会阶层,不如说是一种生命境界,如士可杀而不可辱,或曾子所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从《管晏列传》的一个故事里,也可略见一斑。故事说的是,齐国贤相晏子有一次出门,他的车夫驾着高车大马,意气洋洋,其妻从门缝看到这一幕,觉得不胜羞愧,等车夫回家后,就提出分手。车夫不解,询问原因,于是这位无名无姓的女子说了一通话,既让车夫汗颜,也足令后人自省: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司马迁不仅善于讲故事,而且长于写细节,往往白描式的几笔,就把人物神态与特定场景勾画得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下面再看一例。由于秦汉以后的郡县制奠定了中国大一统的社会政治制度,汉代高官也就包括京师的三公九卿和地方的郡守,其标志即为两千石及其以上的俸禄,正如过去十三级是高干门槛。汉文帝时有位朝廷元老,姓万名奋,由于本人以及四个儿子都是省部级以上高官,于是皇帝戏称他为“万石君”,也就是说父子五人的俸禄总计一万石。这位万石君及其儿子都憨厚实诚,下面这段《史记》花絮还被司马光用于《资治通鉴》,看后如在目前,令人忍俊不禁:endprint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

武帝看来是逗他玩儿的,因为皇家御驾的马匹都有定数,而且一目了然。没想到,这位可爱的万太仆居然举着马鞭,点着御马,一匹一匹数将过来。这样令人过目不忘的细节,《史记》中比比皆是。再如《孔子世家》末尾,写到孔子垂暮时,就有一段情景交融的细节:

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

至于许多常被教科书选录的名篇,如《项羽本纪》《留侯世家》《孟尝君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等,更有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与细节,就像流播人口的霸王别姬、鸡鸣狗盗、负荆请罪等。下面不妨再看几例《李将军列传》的细节:

尝从行,有所冲陷折关及格猛兽,而文帝曰:“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广居右北平,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右北平。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

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

……

众所周知,司马迁曾因“李陵案”遭受惨毒的腐刑,从他撰写的《李将军列传》中,也能体味一种悲凉慷慨的沉郁之情,宛若李陵《答苏武书》:“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所以,每读《李将军列传》,心头都禁不住阵阵泛起后人那些怅惘低徊的深长歌吟,包括张承志《荒芜英雄路》中的《杭盖怀李陵》:“两唐书中记载了大量黠戛斯(柯尔克孜)人自称李陵苗裔的族源传说;日本突厥学家护雅夫认为,黠戛斯之一部即黑发黑须黑瞳的一部,乃是李陵及降卒后裔这一传说,已经成为正史史源,但尚不是信史。”而诗坛千古流传的名篇佳作,更是后世之人对李广李陵祖孙两代英雄末路的无尽追怀: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卢纶)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刘克庄)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两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苏李诗》

……

作为新闻的先声,司马迁的《史记》既讲故事,状细节,又以“太史公曰”成为新闻评论的典范。这些评论文字,寥寥几笔,画龙点睛,顿使全篇故事形神兼备,顾盼生姿。事实上,“太史公曰”已经成为史记故事不可分割的有机构成。范敬宜在清华大学开设新闻评论课时,常常以此传道授业,《李将军列传》结尾的“太史公曰”,更是他的经典教学案例:

《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其实,这段文字何尝不是范敬宜的写照呢?“其身正,不令而行”“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不也像这位“将军一去,大树飘零”的一代报人吗?再如《孔子世家》的“太史公曰”,同样堪称精辟、深刻而贴切:

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拿破仑临终时,回顾自己曾经指挥千军万马而如今沦为孤家寡人,耶稣孑然一身而后世向心归化,于是不由感叹真正强大的不是利剑而是精神,这同司马迁的上述评论可谓英雄所见略同。除直抒胸臆的评论,司马迁还在看似不经意的叙事中,借故事中的人物之口传达种种就事论事的评说。如《乐毅列传》记述了乐毅一封《报燕惠王书》,其中有一句:“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习近平系列讲话中不时提到“善始善终,善作善成”,即由此点化而来。再如,《商君列传》中商鞅变法的一段陈词,也为治国理政提供了有益的思想启发: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

综上所言,除了文化以及文字的血肉关联,司马迁及其《史记》与现代新闻至少有三点可谓一脉相通:一是实事求是,调查研究;二是讲故事,重细节;三是字里行间的高远境界与高贵情怀。最后一点尤有现实意义,因为眼下一些新闻故事,絮絮叨叨,鸡零狗碎,仿佛沦为稗官野史,既没有政治意识,也没有什么精神价值。要之,《史记》既当得起鲁迅之定评,也无愧于记者之先声。司马迁在《屈原贾生列传》中,对《离骚》的一段经典评论也完全适用于《史记》:“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在千万年中华文明进程中,司马迁与《史记》如一座丰碑为人尊崇,自来著述也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河南大学教授王立群为《百家讲坛》栏目开讲《史记》,就是最新一例。在学术界,李长之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1946)广为人知,备受推崇。李长之是“清华四剑客”之一,与吴组缃、林庚、季羡林相提并论。作为第一部全面评议司马迁与《史记》的专著,李长之在这部名山之作的自序中,将其人格与风格归结为一个共同点——“浪漫的自然主义”。所谓自然主义,乃指极端客观写实;而浪漫主义,则又极端主观,注重内心世界,抒发自我情感。两者看似完全对立,却相辅相成地有机统一于司马迁及其《史记》,形成鲁迅先生的定评:史家之绝唱(如实),无韵之离骚(抒情)。实际上,古今中外的一流记者及其作品,也无一不是主客观的完美融合,绝对客观与绝对主观都不可能铸就好新闻,也不可能成就大记者。正如斯诺的《西行漫记》,一方面如此真切地记录了事实,达到古今良史与实录的水平;另一方面又浸透着一位有良知记者的深挚情感,特别是对中国的热爱以及对中国人民与中国革命的深切同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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