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席

2014-09-17 16:58张军民
回族文学 2014年5期

张军民

秋末冬初,庄稼收净了,村子里突然清静下来,仿佛在酝酿和预备什么。天空够高够蓝,空气冷冽,狗都懒得叫一声。村道上整天看不见人影。热闹在院墙后面、屋里躲着,场景不宏大,够温馨,细碎且动人。女人忙着腌咸菜,男人忙着收拾火墙,清理圈舍。比起地里的活,这些都是休闲娱乐。葡萄的枝条已经剪去,还没有下架,有些葡萄经霜后更甘甜;桃树也剪过枝了,已经捆起来压着一坨泥土,让枝条趴在地上,好在上冻前掩埋;只有白菜和萝卜,好像它们的春天才来,正狂放疯长。这时候,最该干的事,就是嫁娶。人的一生,自己能决定的大事,算起来就这么一件吧,而且这时候结婚,容易生儿子。嫁娶的日子是冬天或者春耕前,早就定好的,村里人都知道,正等着。

每个村里都有公认的一两个男人,对婚事的操办自有一套。办事的家里也早就商量过了,请谁来管他们放心,不浪费,安排得好,体面又丰盛。可能早就打过招呼,商量过了。所以某天晚上,请东的时候,总管、副总管以及手下都来了。酒菜已经备好,最多不过两桌,男人为主。炉火缓缓闪现,酒一律烫过,渐渐酒酣耳热,便都脱了夹衣;又是胃口最好的时候,女主人的拿手菜都超常发挥,家常也是珍馐佳肴,肚子美心也美,脸红脖子粗的,个个胸脯拍得嗵嗵响,保证让主人满意。正事说完,便吆五喝六地划拳,房笆都抬起来了。黑夜里,那些小格子的窗户,透着温暖的灯光,走近了,鼎沸的人声,模糊传来,期待的事越来越近了。

按照总管的要求,几个年轻小伙子推着拉拉车,有时赶毛驴车,嘻嘻哈哈,走东家串西家,借桌子、凳子、杯盘碗筷、碟盆锅勺,手里拿着本子登记,还拿着油漆毛笔,在东西的底部做标记,胡家的就写个胡字,两胡就多写个大小,以便事情完了,还的时候顺当。好像报时器一样,大家虽然早就知道,但猜测还是难免,因为不发请柬。现在开始借东西了,事情铁定要办了,而且也过不了几天。院子里,已经选好了位置,都在偏房的门前,至少得盘起三个灶,两个炒菜,一个烧水。烧水的大锅灶与家里的没啥两样,不过放大了而已,炒菜的就不同了,因为是站着炒菜,所以是个竖灶,高过腰,一抱粗,到顶上稍微收口,能放下炒瓢。偏房里可以放食材,放凉菜,烧水的灶边可以洗碗碟。院子里可以摆下八张桌子,屋里也摆两三张,就是包厢了。通常包厢里都是主客,但不热闹,比如送亲的、娶亲的,和大家不熟悉,有些拘谨,放不开。外面的则热闹非凡,笑声不断,天空把笑声放大后吸收,弄得里面的陪客常常溜到外面,来来回回照看的总管们就批评他们。

除了过年,这是我们最盼望的日子。虽然没有我们的位置,但可以在人缝里钻,桌子板凳都是分外有趣的障碍,可以整整轻狂一天,不听大人的话。即便打翻了杯盏,因为大人高兴,也不会训斥。渴了有汤,有茶,饿了有吃的,还是平常父母懒得做的稀罕。大人们轮换上桌吃席,也就一次,我们可以吃整整一天,不想吃这个就换那个。熬到半夜,还可以凑上夜宵,那是总管及手下吃的饭,菜虽然不多,但比大锅菜精致。乘大人不注意,我们把泡在水缸里的海带捞出来,四处挥舞;乘偏房里没人,溜进去抓两个鸡腿,把粉条吸溜进嘴里。除了鞭炮声,我们最喜欢听的声音就是“油来啦,油来啦”。意思是让一让、借过,头戴白帽、肩搭白毛巾的五六个小伙,一手托着托盘,腰身笔直,腿脚利索,声音清亮,惹人眼球。托盘上的碟子、汤碗,热气腾腾,他们穿得最少,正是火旺的时候,都没有成家,兴奋得好像自己结婚一样。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像白杨一般,青葱、阳光,并且因为专注而异常帅气、洒脱。我们跟在他们后面,小小的一个队伍,齐声喊“油来啦、油来啦”。

新娘子已经走了,或者新郎还没有来,已经有一部分村民吃过离开了桌子,站在阳光下的墙根,谝闲传,等中心人物出场。桌子四周马上又给安排了人,女人和女人一桌,男人和男人一桌。女人拼命吃瓜子、吃糖,不停地说孩子、衣服,议论新媳妇新郎官,挖出陈年旧事来哈哈大笑。男人端详端详盘子里的烟,拿起一根来,在虎口上掂一掂,放到鼻子上闻一闻,慢条斯理地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虽然肚子也饿了,但面上得撑着。菜香肉更香,狗仰起头来不停地嗅,没有被宰杀的鸡,也已经忘了惊恐,在灰堆上不停地刨食。还没收走的酒杯里的剩酒,我们尝啊尝,好像每个杯子里的酒都不一样,尝得自己脸也红了、脖子和手脚都红了,就想笑,不停地笑,快乐要爆炸了。大快朵颐的时候,突然有人喊,来啦来啦,所有的人都涌向大门,没有大门有人墙,要看新娘子第一眼。拉车的马也披红挂彩,红绸结成的花朵顶在两耳间,两条红绸沿身体两侧从头拉到屁股,连马尾巴、马鬃都辫了红绸,胸前红花下还有铜铃,红毡铺了车厢,新娘子披了盖头坐在那里,还有许许多多的陪嫁品。

母亲通常要去帮忙。在家从来不进厨房的父亲,还炒过几次菜,都被赞不绝口,事后收了毛巾、方糖等谢礼。因为席上吃到的东西,虽然家常,但家里通常不做,所以我们更盼望过事情——婚丧嫁娶,因为这时候可以吃到夹沙、丸子、虾片等。吃席吃到上初中,大人叫也不去了。虽然馋美味,想想流口水,但也不好意思,已经很高了,只是比那些端盘子的人低一点。

少不更事,一切皆美;一旦成年,美成厌恶。不知是岁月腐烂了身心,还是成长污染了心灵。总之,年少时万般向往和憧憬的一件事,成年后会变得索然无味及至厌恶。回头看看,人的一生,有时正如环境变化,曾经的碧水蓝天,今天的雾霾重重,恶果也罢善因也好,不都是自己所为吗!孩童时对吃席的无限向往,现在已经变了滋味。请柬被称之为饭票、罚款单,有时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支付吃席的礼钱,但人情往来是不能少的。女儿出生后,也像我当年一样,刚开始是老婆带着她赴宴,后来是听说了就要跟去。我只带过她一次,就再不想带了。男人带着孩子去吃席,总是不相宜的,不能聊着天突然去照顾孩子。现在女儿大了,可以自己去了,成了我和她母亲的吃席代表,对席面上的那一套已经很熟悉了。刚开始还担心上错礼,成功了一次之后,便放手了。告诉她时间、地点、姓名,她就独自前去。第一次去,她稍微有些失落,回来说没有人理,安排的人只把她当小孩子,只好自己找座位,后来还被请起来,换了地方,但为了品尝那些食物菜肴,这些都微不足道。后来熟练了,她去了,仍然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她便自己找位子坐下,嗑瓜子吃糖,和旁边的陌生人八卦,像成年人一样。菜来了,便吃菜,打量台上的新娘子和新郎官。每次回来都和我当年一样,非常兴奋,讲那主持人的幽默和新娘子的美。上次吃席回来,大惊小怪地说新郎和新娘还来给她敬酒,她没有喝,只说了祝福的话,婚礼上那一套白头到老什么的,她已经随口而出。有时候吃席,坐了一桌子人,没有一个认识的,和一群陌生人吃饭,要多怪异有多怪异,就这样还有劝酒的,不喝坚决不行。有时候乱哄哄的,没有人理你,只好自己管自己。有时候照顾得周到,坐在桌边闲话说尽,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婚礼的仪式才刚刚开始。吃席不复快乐,唯有还人情礼,无所谓菜肴的味道。真心去吃席的时候有没有,当然有。那年到农村办案,也是秋末冬初,饥肠辘辘之际,见一家门前停满了摩托车、小车,人喊马嘶的,一听就是在过事情。车停在远处,步行过去,院门外的灰堆上几只啃骨头的狗都顾不上理我们。我们一进院子,就被安排上了桌,原来一桌就差那么几个人,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刚坐定,菜就上来了,满碟子满碗,没有饭店里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也没有冻了不知几千年的海鲜,更没有形形色色的添加剂和嫩肉粉。鸡鸭都是自己养的,羊牛都是自己喂的,越土越香,因为单纯,因为绿色,因为原生态。人多吃饭香,美的自己就像是“心里美”大萝卜。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原创的,活到最后都活成了盗版,就像吃席,再也没有白吃的席了。

席面上的那些食品从来没有人研究过,健康还是不健康,合理还是不合理。回头看去,从虞舜时期开始,先是筵席,最后演变而至宴席,人们吃得越来越工业化、化学化了。纷繁复杂的宴席,被职业者从地域、文化、特色等分成了上千种,比如洛阳水席、成都田席;比如孔府家宴、红楼宴;比如千叟宴、百家宴等。美食文化如黄河、长江滔滔不息。五湖四海的人来到新疆,一些没有办法坚持的风味,都湮灭在岁月的风尘中,保留下来的是能够本土化的味道。农村的婚宴,就如成都田席,在农家大院里摆开桌子,在秋日的阳光下,满桌农家风味菜肴,没有政治宣言,只有家长里短,没有高屋建瓴,只有一地鸡毛。实在、直爽、诚挚,办事的人不请你,那是你的错,没面子,多么感性的人生。哪像如今,谁也不管自己的心安放何处,只是向着物质进军一样活着。《舌尖上的中国》把生活最基本的美味,讲述成一个个稍带忧伤的故事,略去人物,我关注的核心是那些美味,其第二季脚步的主旨,在新疆有最集中的演绎。可是迁徙和流动的美味的脚步,至今仍被忽略了。也许是因为在新疆之外的其他地方,都能找到美味的影子。

离开村庄不久,姐姐出嫁的时候,已经不四处借东西了,父母只是把羊养大,青菜以及很多东西都是到城里去买的。到自己结婚的时候,父母也还在村里,已经不在自家院里操办了,一切都交给饭店,一桌食之无味的菜肴,不知能对得起谁。现如今保留下来的只有请东、谢东这样的程式,请东有时也不叫请东,是为了去定菜。酒席的价码在不断翻番,礼钱也在不断上涨。秋阳普照、菜热酒香的农家大院附着在城郊,美其名曰农家乐,点缀我们现代的生活。在灯红酒绿之外,仿佛孤独和寂寞躯壳上的一件旧内衣,舒服倒也舒服,却不属于这个世界,不能一直展览,只能偶尔光顾。一直想要逃离的我,现在一心想要回去,可是回去的也不是曾经的村庄。村庄里没有了家禽家畜,只剩下无力离开的老弱病残,想找一点羊粪、牛粪、马粪都困难。即便如此,很多父老乡亲还是不愿意进入空中楼阁,不接地气,浑身都不舒服,宁可住在荒村。城里饭店的席面虽然好看,却千菜一味,万汤勾兑,食材的原汁原味被完全掩埋。于是,一些流浪大厨出现,他们驾车携带锅碗瓢盆,走村串户,由主家备办食材,他们在土灶上一展身手,调味品仅限于酿造品和天然的花椒、辣椒等。因为阳光好、空气好,这些席面分外醇香,家常的味道留在记忆深处,被不时地调阅、浏览,直至生命的最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