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当年烟和云

2014-09-18 14:08葛帮宁
经营者·汽车商业评论 2014年6期

葛帮宁

第一次见吴庆时,是在2012年的关于方吉力的口述历史讲述现场。

当时几位与方吉力生前保持紧密联系的嘉宾,从不同角度来回忆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汽车人的故事。其中,筹备三汽和在重汽联营公司的这段历史由吴讲述。那次访谈,他准备了自己草拟的提纲,讲述时声音洪亮,逻辑思维相当清晰。

作为中国第一代汽车人,吴庆时从头到尾参加了一汽解放牌、二汽东风牌和重汽斯太尔这三个车型生产的全过程。2013年末,《汽车商业评论》希望84岁的他能为我们讲述自己的汽车记忆。

但他婉拒,口气不容协商。“回忆历史势必涉及当时的环境和当时的人,其中有些人还健在,我又不愿讲假话,你让我怎么谈?”他在电话里颇有些为难地说。

大约半年后,他终于答应开口谈往事。

吴庆时,1930年出生于河南开封,1952年作为清华大学机械系汽车组大三学生的他提前毕业,分配到一汽,先后在技术教育处、冲模车间、工具二车间、中央设计室冲模组、工厂设计处车身科等科室工作。

相对来说,他在二汽的经历则有些坎坷。因受“文革”冲击,在二汽筹建期间就设立的总规划室并未实现,导致他的身份和定位一直有些模糊。但他参与了“老营会议纪要”和《二汽建厂方针十四条》的工作,以及二汽前后方23个专业厂的编号命名工作,为我们留下弥足珍贵的历史资料。

1982年,吴庆时调任重汽联营公司副总经理,配合方吉力筹备三汽。三汽下马后,与方吉力一起完成斯太尔技术引进项目。3年后,他调任中汽公司副总经理,分工搞规划。这期间,他参与推进“三省一市”轻卡项目、上海桑塔纳轿车国产化、大客车出口以及依维柯轻卡技术引进项目和雪铁龙技术引进项目。

在参透人性本质和行业规则后,他给自己立下规则:第一,1990年60岁时,到点就退休;第二,退休后不再参加行业活动。

他做到了。

我这辈子有幸从头到尾完整参加了三个车型生产的全过程:一汽解放,二汽东风,重汽斯太尔。从一汽到二汽,从重汽到中汽,我干的都是具体事情。讲述中涉及当时的环境和当时的人,反映的是中国汽车工业整体状况。

我今年84岁,1930年出生在河南省开封市。父亲是医生,开了个小诊所。有人聘请时,他就到开封市区医院服务。母亲是家庭妇女。我有兄妹6人,全都健在。我排行老二,老大今年87岁,已瘫痪在床。

小学和中学我都在开封上。我还有些印象,小学刚上两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入侵,直到初中毕业才光复。终于赶走日本人,大家都很高兴,到街上庆祝游行。这时,开封高中从抗战区搬回市区。解放前开封高中有点名气(前身是1904年成立的河南大学堂)。我们这批刚进入高一的学生,却突然被宣布为“伪”学生。

为什么?日本人离开后,对一些日本人所在机关需要甄别,根据情况确定是否继续工作。所谓“伪”学生,就不能上学。大家都有些想不通,学生还需要什么甄别?难不成有真假之分。因此各校就联合罢课,结果教育厅长受不了,把学生们召集起来,厅长亲自出面劝学生复课。

3年后高考。当时是各个招生学校自行考试,我到上海报考。报考了5所学校:清华大学、浙江大学、上海交大、唐山铁道管理学院等。发榜时,这5所学校都录取了。我学工科,最终选择了清华大学机械系。

一方面,我是北方人;另一方面,清华大学留美和出国机会多。此外,还有个原因,这跟开封高中有关联,开封高中从校长到主要任课老师基本都是北大毕业生。我们毕业学校开欢送会,有的大标语就写“开封风沙大,不要考河大”,北大或者清华是目标。

还是多读点书吧

刘比较务实,教我们热工学,抗美援朝时,学生们热情高涨,积极报名参军参干。他在课堂上说,你们青年人,还是多读点书吧。

直到1951年,清华大学机械系才成立汽车组,由孟少农从西南联大回来后组织成立,同时还有动力组和制造组。早有传闻,中国要建毛泽东汽车厂(也叫652厂,后来的第一汽车制造厂)。机械系是清华大学的最大系,当年全校招生500多人,仅我们班就有80多人。

入学后,才发现班里有几位老干部的后代。秦刚,秦邦宪的儿子;叶选平,叶剑英的儿子……但他们后又陆续离开。叶选平只念了一年,就到苏联留学。1950年2月,我在清华大学入团的介绍人,也是一位老干部,没多久他也离开了。

这时孟少农已调任汽车工业筹备组。清华大学机械系主任是庄前鼎教授,宋镜瀛教授也在。此外,还有大名鼎鼎的钱伟长、刘仙洲等。刘比较务实,教我们热工学,抗美援朝时,学生们热情高涨,积极报名参军参干。他在课堂上说,你们青年人,还是多读点书吧。

在全国高校里,清华大学机械系条件最好。著名教授多,机加工、铸、锻、焊都有实习车间。还放映过教学电影。当时中国还没有汽车工业。学校只有梁思成从美国带回来的一辆微型汽车,勉强能坐三四人。解放后他捐赠给学校,供我们拆装。这辆微型车小到什么程度?发动机一只手就能提起来。一般是铸件,但它用的是冲压件和薄钢板。在大学,我们还学了汽车驾驶。

1952年我念大三,我们同时有三个毕业班,我所在的523班是在清华大学念了三年的毕业生;另一个班是念三年后,出去实习一年的毕业生;还有一个班是念三年后,送到上海和天津这些工业城市实习一年,回来后再念一年的毕业生。简言之,就是分别在校学习3年、4年和5年。

毕业时填分配志愿,我填的是“汽车”。至于到什么地方,什么厂,只需写“服从国家统一分配”。宣布分配去向时,我们集中到清华大礼堂开会。学生会主席站在主席台上,桌子上放着好几个卷宗,我们就判断哪卷是哪个系的。没想到,学生会主席只做毕业动员,他最后说了句,你们的分配方案都在大操场上。

大家呼啦一下子全都跑出去了。大操场上,竖起了很多杆子,杆子上绕着一大圈布,上面贴着XX到XX厂。我们围成一圈分别找自己的名字。我被分到652厂,也就是后来的一汽,班上有八九位同学被分到一汽。当时军工企业都要保密,所以用代号代替。652厂在哪里?都不知道。找到名字后,大家都很高兴,围在一起又唱又跳。endprint

最近《清华校友通讯》让我写份材料,当年80多位同学,到现在80岁以上的还有56人,可以说是长寿班。总结起来,原因如下。

一是,学校实习劳卫制(劳动卫国制度),这是从苏联学过来的。劳卫制分标准,有一级标准、二级标准和三级标准,其中,一级标准是俯卧撑10个,单杆拉起10个,多长时间内跑3000米(大概是13分钟),还有更具体的细分标准。同学间会设立小组检测,通过者发给劳卫制简章。劳卫制在清华大学很普遍,同学们都报名参加。要通过测验,就需要锻炼。那时我每周跑三次步,下午五点半下课就去跑步,跑完洗澡,6点食堂开饭。

二是,体育锻炼带来另一个好处,胃口大开。当时学校吃饭不限量。伙食还不错,副食相当于每人每月5斤肉(如吃鸡蛋或鱼就折算)。主食分5种:全吃大米,全吃馒头,全吃高粱米,或者混合搭配。大家同样标准,只不过南方人和北方人可以选主食区别。我吃高粱米,钱主要用到副食上。主食好,菜可能就差点;反之亦然。

三是,清华大学有个体育教授马约翰,他曾到美国留学,在国际体育界都很出名。连他自己都说,他是中国惟一一个体育教授。马约翰对我们严格要求,我们班是和尚班,没有女生。每年体检时,要赤条条一丝不挂,从体育馆这个门进,那个门出,检测各项目。马约翰在大冬天也只穿一件衬衣,外面罩件西服背心,打着领带,下面配条短裤。他在学校里骑车,如遇到同学慢慢悠悠地走,就会从后面追赶。嘴里还说,快走,我老头子都走得比你们快……

四是,我们中大部分人都搞具体技术工作,当领导的只有唐仲文,曾任五机部副部长和一机部副部长。做技术,在运动中受冲击少。

离京前,有天晚上,北京市应届大学生全集中到中山公园开露天大会。大家坐在地上,听朱德总司令和郭沫若作报告。朱总司令湖南口音较重,他的话简单通俗。他先动员大家参加五年计划,要好好干。接着说,国家落后,是要挨打的。

这句话我印象深刻,以后只要碰到困难,我就会想到这句话,时刻鞭策我迎着困难上。

奇遇毛主席

警卫拦着人群,让大家靠后。但我已经走到他们跟前,只有几步远。厂长满头大汗正在给毛主席作汇报。我正愣着时,突然有人高呼“毛主席万岁”。

1952年8月,我们这些应届毕业生在北京站乘坐“北京青年列车”专列奔赴东北。同学们都激情满怀,一路高歌,有个同学还带头唱起《我们新疆好地方》。我知道要去652厂,但不知道在哪里下车。就像扒拉土豆一样,到沈阳,下去一批;到长春,下去一批;到哈尔滨,再下去一批。下车后,有卡车把我们接走。还有几位同学分到长春636坦克制造厂。

那个时代有些事情说不清楚。我有个同学,全家在台湾,他因为考上清华大学,留下来念书。毕业后分配到636坦克厂。因为家庭关系,精神压力很大,导致精神失常。改革开放后,他的台湾亲人找到我,我说,我们不在一个厂,我也不了解情况,我只能给你几张合影。对比起来,我虽也有坎坷,但还算幸运。

当时长春市只有10万居民。解放战争时期长春被围困好几个月,到处是残垣断壁。很多民房,地基完好,墙壁完好,却没有屋顶和门窗。为什么?被围困时,百姓没吃的,也没烧的,就把门窗拆下来当柴火烧。烧完后,又把屋顶木材拆下来烧。这种情景,你能想象吗?

一汽当时只有一栋房子,是长春市政府给的,被称做“七联”:也就是七排房,中间一条走廊连通,有点像“王”字,但它是横着七道,因此而得名。我们报到后,一天晚上,郭力(时任一汽厂长)带着几个副手,在屋顶平台上借助月光接待我们。他指着一片高粱地说,欢迎你们,将来一汽就在这一大片高粱地里建。他边说边用手比划,划了好大一片,像个小城市似的。我想,一汽肯定会有大发展。

一汽在“七联”办汽车学校,学生都是参军来的十几岁男女青年。实行军事化管理,全供给制:吃饭、穿衣全由国家提供。军事化管理到什么程度?他们的家信,组织上先看,看完后才给。如果给家里写信,也是审查后才可送出。我们有些不理解,但学生们都没有意见。

我在汽车学校当了两个多月的教员,教物理课。长春天气逐渐转冷,学生们原来穿军装,发棉衣时都很高兴,就在教室里穿上。有的学生感动得哭了,她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上全新的棉衣。这些学生大都来自农村,学习积极刻苦,但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大部分只有小学文化,要真正学懂也不容易。后来他们中有不少人成为一汽骨干。

条件很艰苦。老师开饭,集中到一个屋里,地上放一两盆菜,大家围着蹲在地上吃。所谓菜,其实就是土豆、豆角什么的一起乱炖。吃着吃着,筷子就会夹到一只苍蝇。放一边,大家说,今天有肉吃了。每顿饭都有几只苍蝇,为防止拉肚子,每人口袋里都装着几头大蒜。

长春经历过战乱,条件就这样。从长春通往“七联”的交通工具,只有一路电车。上电车后,往往能看到车顶上爬满了苍蝇,黑压压一片。“七联”既有教室,又有办公室,还有宿舍。那时一汽还没通电,晚上上课和自习得用汽灯,半夜上厕所就得摸黑。手电筒是稀奇物,买都买不着。孟少农曾在文章里提过,他到长春为一汽选厂址时,长春只有两辆吉普车,没有小车。卡车上路,马路中间全是人,还得给人让道。

为提高业务能力,我们当年分配来的大学生被派出去实习。我先后去了天津、上海和南京实习模具制造,为期一年。在天津汽车制配厂实习时,有一次,我从新华书店买完书回来。还没到厂门口,就看到街道上全是警卫。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夹着两本书进了厂。一看,厂中间也围着很多人。等我跑到跟前,一抬头,就看到了毛主席。

正是抗美援朝时期,天津汽车制配厂做柴油发电机。警卫拦着人群,让大家靠后。但我已经走到他们跟前,只有几步远。厂长满头大汗正在给毛主席作汇报。我正愣着时,突然有人高呼“毛主席万岁”。他这一喊,围观的人全都跟着喊。毛主席正好看完,迅速离开现场。在我人生里,这真是一次奇遇。endprint

两三个月后,我们到上海柴油机厂实习。在这里实习时间最长,约有大半年。当时厂长是王若望,他在工人中威信很高。厂里对工人评级,我们都觉得很奇怪,也不太理解,因为当时全国都在号召学习工人阶级大公无私,这种背景下,工人阶级怎么还关注评上几级以及工资多少?

我是实习组组长,大家让我去请王厂长给我们上课。王厂长没架子,爽快地答应了。尽管只有几个实习生,但他仍遵守承诺。上课时,他提到整体大公无私是怎么回事,但具体事情又要具体分析,该得到的奖励就应该拿。那时候我们的思想纯洁到什么程度?实习时我们在工人夜校讲课,学校会给一些报酬。但大家都不敢要,否则会被认为自私自利。学校又非给不可,没办法,有次我拿了6块钱,跑到银行捐给抗美援朝前线。

那时候有技能的上海老工人,在工厂吃饭不花钱,工资也很高。上海柴油机厂在吴淞郊区,他们住得离工厂很远,只能周六回家,工厂会派车送他们。回家前,他们会去小卖铺买两盒饼干,带给孙子,这在当时已算高级礼物。

周末工人们一走,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就能吃顿大餐。我这辈子都是吃面不吃米,到上海后吃米非常不习惯,我吃得慢,菜就被别人吃光了。周末尽管人少,但食堂还是照开那么多桌饭菜,而且都免费。不少桌空着。因此,我可以一人吃一桌饭菜。我们觉得很可惜,有时就把人并到一桌,其他桌则不动。

第三个实习厂是南京有线电厂。我和另一个实习生一起去,结果“要来两个大学生”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厂。那时大学生很稀罕,此前这个厂也没进过大学生。我们边实习,边给技术员上课。干活要去车间,南京的夏天很热,但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

不当一把手

两人一起喝酒。郭力就开导他,并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讲完后,郭力说,不管到哪里,我都不当一把手。这番话让陈祖涛非常受益。

1953年9月,我回到长春,留在技术教育处工作。一年实习给我的体会是,全国支援一汽建设绝对不是一句口号。后来,我曾到各地联系派送新分配到一汽的应届毕业生实习,可以说一路绿灯。我跟企业沟通时,对方主动说,国务院已下文,我们知道这事。来吧。多少人?什么时候来?我们来安排……因此,安排实习非常顺利。

不仅如此,这些企业都没有收过实习费、培训费和住宿费。上海有个贯一压铸厂,制造压铸模,是个私营厂。老板说,我这里工人吃饭不要钱,我们也没有这套手续和制度。一汽派去两个实习生,在那里吃住一年,也是分文未收。

各地也都把技术人才支援给一汽,如天津劳模陈云衢(发明刀具电火花强化),上海白煤汽车发明人和气缸体铸件焊接高手等。建一汽国家投资6亿元,当年全国有6亿人口,有种开玩笑的说法,全国一人出一块钱建了个一汽。

我单独讲讲郭力。郭力为人非常实在,我跟他有过直接接触。实习一年后,我回到技术教育处。1953年分配到一汽的大学生开始报到,在为他们联系实习企业时,我去过北京,刚好郭力出差在北京,住在东单一个小旅馆里。我给他汇报工作:分配方案,选择专业,以及送到什么厂实习等。他看得很仔细,每个人都要过一遍,每个专业都要落实。

郭力的务实还表现在反右期间。反右还没开始,先组织座谈会,所谓“引蛇出洞”。我的处境不太妙,厂部级座谈会都要参加。有次郭力也在,该他讲话时,他暗示,你们说话要小心。他不是来作动员,也没有要求大家怎样,而是讲了实在话。

关于郭力让贤给饶斌的故事在一汽深入人心,但可能很多人并不知道真实原因,我听说过一些郭力的历史,所以知道他是真心让位。郭力是地下党,突然有一天接到上面通知:你暴露了,赶紧跑。当时他在东北火车上当列车员,立刻跑到厕所里,换掉制服,接着就进关(山海关),进关后才安全。但因为这段历史说不清楚,他一直被审查,“文革”期间也受到牵连。

郭力很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的包袱,因此不愿当一把手。这件事我是从陈祖涛那里听来的。在一汽时,陈祖涛跟郭力住楼上楼下。反右倾时,从苏联回来的陈祖涛和从美国回来的孟少农是两个典型,都被批斗。后来,陈祖涛感觉压力越来越大,想不通。有天晚上,郭力叫他去家里,两人一起喝酒。郭力就开导他,并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讲完后,郭力说,不管到哪里,我都不当一把手。事实如此,他后来到中汽公司,到机械部,都是副职。

这番话让陈祖涛非常受益。从此,批斗归批斗,批完后,陈还是拼命工作。我能理解郭力,因为我也有包袱。

1952年我在学校申请入党,班上只有一个党员,而入党介绍人必须是两人。因此,我去找比我高一级的兰英当介绍人,他说没问题。本来这次要发展十个党员,我都接到通知,说要讨论我(入党)的问题。但最后讨论时,却只有9人,没有我。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事情原因。我有个高中同学,我们一起到上海考大学,他没考上,结果去台湾上大学。临解放前又回到大陆,先在北京师范大学,后转到山西大学念化学系,期间考上了空军,结果政审通不过。我在清华大学念书时,我们见过面。因此,他的问题牵涉到我。

颇具戏剧性的是,跟我这位高中同学一起从台湾回来的同学栾茀,在山西大学毕业后留校教书,被评为优秀青年教师,也入了党,其事迹专题分别刊登在《人民日报》、《山西日报》、《中国青年报》和《中国少年报》上。我拿去给组织看,我说,他们一起在台湾被国民党迫害回来,现在成了模范人物。

一直到1958年,我在长春时才被批准入党,这事还上了《吉林日报》。为什么?在宣誓入党的会场,主持人说,根据吴庆时的表现,他在青年里已经产生影响。但不管我到哪个单位,我也不当一把手,就干具体事情。

技术教育处当时有三四十人,业务分为干部科和工人科。处长是李复,是个老干部,后来调任吉林工业大学教务长。他让我按照苏联专家的建议筹建技术学校,技术学校又叫工长训练班,主要用来培训老工人学习技术。我任教务主任,但上面没有设校长,实际由我负责。

我带了几个教员一起做这事。一汽正在建厂房,平地基。临时搭了两个芦席棚,一个作工具车间,一个作机修车间。前方车间从各地调来的老工人事情不多,就组织他们学习,白天上班生产,一周安排三个晚上上课。endprint

临时车间离技术学校还有段距离。下班后,有些工人来不及吃晚饭就跑来上课。为不影响上课,我安排学校办事员负责帮他们代买面包。下课后回不去的工人就住在技术学校的临时宿舍里,临时宿舍是我们申请的民房,只需准备个简单的铺盖卷就能住。

没想到,有一天却出了点事。下课后,工人们摸索着回宿舍,结果摸到炕上有人。怎么回事?房产处本来把这几排房子借给技术学校,结果又分给了其他人。老工人们又折腾回来,这大晚上的找谁去?我就找来老同学杨传瑶帮忙,他曾在国民党部队开过坦克。我说,老杨,帮个忙,技术教育处有卡车,但司机已下班,你开车把他们送走。

老工人们从基础知识开始学起,如汽车构造、刀具、热处理、金属材料等,也补习数学,老师也很卖力。一学期下来,反映较好,我们还办了次展览会,展示学员们的成绩,获得好评。大家认为,在工地上组织临时学习班还真像样。

技术教育处也办了领导干部进修班,培训对象是总厂和分厂领导以及车间主任,主要给他们补习文化和汽车构造。那时有种说法,县委书记到一汽只能当科长。因此,车间主任都是厂级干部,相当于地委书记,而厂级领导都是部级干部。这个班出勤率很高,基本安排在早晨上课。一大早,他们先来学习,学完后,9点到10点之间,再回去上班。

苏联专家给我们介绍过斯大林汽车厂的全面业余教育。他说,各类工人干部都有业余进修学习的安排,全员大学程度已达到25%,学习目的是提高素质,并不是为了提干。

“假工程师”

我被提为一般技术工程师,有人不服气。不仅如此,1955年调工资时,一般都调为4级技术员,而我则跳了一级,调为3级技术员。

1954年上半年,工具车间和冲模车间即将开工。冲模车间主任是沈曾华,后任机械部调度局局长。他知道我学冲模,就想让我过去。那时大家都愿意去基层,不愿待机关。我当然愿意去,但因工作太忙,担心没法交代。正好李复去北京出差,我们的人事干部是位老太太,她给我出主意,你这小子,先去报到,再回来交代。她一说,我马上开窍,赶紧去人事处报到。

我在冲模车间当“一般技术工程师”,这是个行政职务,主要搞技术革新、合理化建议、技术安全和生产安全。这种设置也是从苏联学过来的,苏联各个车间都有一般技术工程师。你们可能不太清楚,当时在人们印象里,工程师往往高不可攀,一汽的工程师基本是解放前的大学生或者调过来的老技术工人,他们的工资是100元~200元,而我们只有40多元。

我被提为一般技术工程师,有人不服气。不仅如此,1955年调工资时,一般都调为4级技术员,而我则跳了一级,调为3级技术员。刚来一汽时,我是见习技术员,一年后转正是5级技术员。

跳一级,有人就更不服气。开会时,有人当着我的面质问沈曾华,冲模车间刚建成投产,为什么要给老吴跳一级,他有什么大贡献?沈曾华解释说,老吴跳级是管人事的一汽副厂长宋敏之拍板确定,主要依据是他在技术教育处业绩突出。

我这人性子倔,也自嘲为“假工程师”。有时现场打电话找工程师。我拿起电话,半开玩笑问,你找真工程师还是假工程师?技术员都集中在一间大屋子办公,他们一听就笑了。不管怎样,冲模车间这道坎总算平息。1956年底国家第一次评定一批青年工程师,我是其中之一。之后,越来越多的人被评为工程师,大家也就习惯了。

沈曾华较开明,冲模车间开展合理化建议,只要有成绩,马上就给奖励。那时用物质刺激,一般人都不敢。对没有物质奖励的建议,他就敲锣打鼓在建议者的机床上插红旗。后来,我摸索出一些经验,写了一篇《冲模车间的合理化建议工作》,发表在《汽车工人报》上。

1956年时,突然又要调我去工具二车间。沈曾华找我谈话,冲模车间隶属于工具处,工具处设有分党委,沈是分党委委员。他说,这是分党委的决定。工具二车间有个压铸模工部,我对压铸也有渊源。一方面,一汽派出500多人到苏联承建制实习,但没有压铸模专业。另一方面,苏联派来的专家里,也没有这方面专家,所以这块仍是空白。

一汽第一批压铸模34套,是从苏联做好后送过来的。但压铸模是热加工,锌或铝合金进去后,有时就粘到模腔上。修不了的马上要做第二套,但没有技术员,都不懂。因此,我被抽调去跟工人一起攻关,要尽快复制34套压铸模具。

压铸和冲压分属于冷热加工两门技术,我们只好从头摸索。我们就按照苏联图纸做。做出来,报废,再做。这样搞了一年多,到1957年才把这34套压铸模复制完成。

这期间,我们还为北京汽车附件厂试制一套化油器压铸模具,很难。因为化油器大。也是做完报废,报废重做,重做再报废,报废再重做……最后,这套压铸模具成本就要1万多元。你想想,那时候的1万多元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当时干部工资不到100元/月。北汽不干了,派会计师来查账。计划经济体制下,账目一清二楚:材料费多少;报废一次,第二次材料费多少;报废一次,第三次材料费多少……技术攻关太难,经过一次次报废,算完账就是1万多块钱,北汽只好认可。

一汽生产解放牌卡车,全套驾驶室模具和全套资料都是苏联提供。1957年因部队需要,一汽要自己开发157越野车。157车头和解放不一样,它是平头车,新添的车身模具需要我们自己突击设计。

对一汽来说,大模具设计又是一个空白。模具设计要突击,就需要人手。当时中央设计室主任是史汝辑,每次见面,他都说,老吴,你过来吧。我到中央设计室冲模组后,跟大家一起突击157大模具设计。我们把图库里苏联设计的车身大模具图纸拿出来摊开,比照着画图。这样画了一年多模具图纸,终于完成任务。

1958年,一机部第五设计院下放到一汽。第五设计院的主要领导去了洛阳拖拉机厂,带了大部分人过去。上面指定陈祖涛组建一汽工厂设计处(现在的机械工业第九设计院)。工厂设计处分三个业务科:金工科、热工科和车身科。车身科主要负责冲压、焊接和车身油漆。陈祖涛就想把我抽调过去负责车身科,但沈曾华不放人,这时沈已从冲模车间主任提升为冲压车间主任。endprint

一边不放,一边又偏要。官司打到饶斌那里,饶斌问,为了一个人,你们两人就这么干吗?陈祖涛脾气犟,你不给我人,我就不去工厂设计处。最后,由饶斌拍板,调我去工厂设计处。

得知消息前,我们正帮助老乡抗旱,挖了口井,我在井下,上面搭个架子,科长在井上面。他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老吴要调走了。

哪个老吴?我问。中央设计室冲模组有两个老吴,另一个叫吴载蒸。

就是你这个老吴。科长说。

“大洋全”与“小土群”

汽车紧缺,全国各地竞相土法上马建设小汽车厂。如南汽生产嘎斯51,仿制的是苏联小卡车;济汽生产老黄河,仿制的是斯柯达。

一汽刚建成,工厂设计处还能设计什么?由于解放牌很难买到,要批条子走后门。汽车紧缺,全国各地竞相土法上马建设小汽车厂。如南汽生产嘎斯51,仿制的是苏联小卡车;济汽生产老黄河,仿制的是斯柯达。陈祖涛就提出,一汽是“大洋全”,规模大,洋设备,集中到一起做,而这些小汽车厂叫“小土群”。

为支持这些小土群,在陈祖涛带领下,我们到长春拖拉机厂、沈阳汽车厂、武汉汽车厂、南京汽车厂、济南汽车厂以及北京汽车厂去,与企业三结合做现场设计。对车身科来说搞设计最难的是什么?汽车是大批量生产,流水线作业,需要3500吨大压床。但我国机床厂当时还做不了,进口又没钱,地方没这力量,只好用土办法。

我们还动了些脑筋。在一汽,大梁冲压一次成型,且100多个孔也是一次完成。在南京用油压机冲压需要分成三段,压7次,压一段送一段。一个一个钻孔,耗费时间更多。剪切大梁毛坯,要十几个工人一起搬,拐弯时,大梁尾巴甩动,工人们不得不跟着它跑。我们就和工人商量改进,让滚剪机本身就能转动,免得工人再跟着跑。

为代替3500吨大压床。我们在沈阳汽车厂利用8个千斤顶,每个200吨,8个就是1600吨,用钢板焊成床架。由于轻型车车架比解放牌小,这样就能一次性压出来。

还有悬挂油漆线。一汽的油漆线是自动线,像个大炉子,进去后喷漆,烘干一口气完成。悬挂运输线也不难,分成一节一节来做。我们在沈阳汽车厂也搞过一条油漆线,用的是土办法,难点在于烘干。

尽管这些小土群与汽车现代化相去甚远,并不符合汽车发展规律,但因有市场需求,所以当时也有生命力。那时埋下的这些种子,经过艰难曲折道路慢慢成长起来。南京、北京、沈阳、济南后续发展都不错。湖北后来建了二汽,所以武汉汽车没成气候。

南京汽车厂厂长赵江曾说,我不敢到一汽去。问他为什么。他说,到一汽去参观,结果越看越害怕,越看越觉得自己没资格做汽车。确实有这种心理,但我们还是支持他干。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到各个城市去做工厂设计,出差费用都是一汽倒贴,计划经济时代不讲价钱。

那时忙到什么程度?我有个箱子,装的是出差衣物和牙具等。这个箱子就放在家里,从没清理过,随时拎着就能走。在长春时,岳父岳母跟我们住一起,因此,家里事我基本不管,也不用担心他们闹矛盾。可以说,出差就像家常便饭,每年我有大半年时间在外面跑,什么笑话都有。

有一次,我坐火车从长春到北京,下车后直奔汽车局。

“来了?”对方看到我就说。

“是的。”我回答。

“长春来电话,让你马上回去。”

听到这里,我拎起包就走。

转眼到了1965年。春节放5天假,节还没过完,我就接到通知,赶紧到北京,陪饶斌去为二汽选厂址。反正我也习惯了,拿起包就走。因为还没上班,出差费用得自己先掏腰包垫上。

到北京后,才知道三线建设开始,要建第二汽车厂,首先要选厂址。我们要先去成都,同去的还有汽车局的姜季炎和长春九院的韩云岭。饶斌坐飞机可当天去,我们坐火车,需要两天两夜。春节期间卧铺票不好买。中汽公司办公室说,你们到火车站试试看。

凑巧有卧铺票退票,但只是从北京到郑州。过郑州后,我们一直坐硬座。经过一宿,姜季炎难受得都快吐了,火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我赶紧去找站台服务员,要了些咸菜来,就这样熬到成都。我们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跟饶斌会合。没想到,他却找了辆车,亲自到火车站来接我们,这可是难得的礼遇。

接下来就选厂。饶斌找来两辆吉普车,四川三线建设办公室派专人陪着。40天里我们跑了川南、川北和贵州省20个县,基本是连轴转,要做记录,还要画平面图。每到一个地方,当地还派人跟着一起做调查。

饶斌在四川很有名气,他担任国家经委副主任时,曾在重庆召开全国技术革新大会,因此,只要他出现,当地县长和书记全都来汇报情况,我在一旁做笔记。有时累得直犯困,却听他们说养了多少头猪,养了多少头牛……现在回想起来也很有意思。

到川北考察时,我记得有个地方做白酒。他们盛了一碗给我们尝。饶斌带头喝了一口,最后轮到我,我也不好意思倒掉,便一口把剩下的酒全喝掉。四川山地多,走在小田埂上,我头昏脑胀,几乎就快掉下去。直担心闹笑话。

没多久,上面传达邓小平指示,铁路不走川北线,改走湖北。要建这么大的汽车城,不通铁路不可想象,几万吨物资怎么运输?于是,我们从四川撤回来,又重点考察了湖南和湖北,主要陪齐抗和陈祖涛去。但不管是四川,还是湖南和湖北,当地雨水较多,我们整天爬山涉水,鞋从没干过,衣服也是湿的,换一件还是湿的,都来不及干。

于是,我们坐着吉普车,拿一根竹杆,把衣服晾在上面,再伸出窗外,就像打白旗一样。这样,衣服才勉强能干。下雨时没办法,就买了把油纸伞来挡雨。但为抢时间,大家都风雨无阻,饶斌、齐抗和陈祖涛都是带头人。后来,我们又到湖南和四川各地复查厂址,最后提出十堰方案。endprint

二汽怎么建

金兵都要渡河了,你们还议论不休,二汽到底还建不建?其实大家都有些担心,“文革”一来,说不定等了十来年的二汽项目又要被砍掉。白坚的这番话,倒排除了极左思想。

1966年秋在老营召开厂址会议,相关部门和各专业厂都来参加,何方安排代表们住民房,在地上铺干草住,并号召大家发挥武当精神。早上起来做早操,跑步等。

会上,二汽主张把厂址定在十堰,但以武汉设计院某些技术人员为代表的一股极左思想,则要求往西,再找深沟。他们说,十堰还不够隐蔽,不够分散,要深山隐蔽。还有北京更大的人物批评十堰不靠山隐蔽,不算山,只是鸡毛蒜皮。但二汽认为,再往西去,10万辆产能没法建。

这时“文革”已开始,饶斌讲话只能讲多快好省,陈祖涛公开坚持十堰方案。一机部副部长白坚总结发言,他是个老干部。他说,金兵都要渡河了,你们还议论不休,二汽到底还建不建?其实大家都有些担心,“文革”一来,说不定等了十来年的二汽项目又要被砍掉。白坚的这番话,倒排除了极左思想,把二汽厂址定在十堰。

厂址确定后,赶紧起草老营会议纪要,我参加了起草。接着,我执笔起草《二汽建厂方针十四条》。“十四条”综合了二汽五人领导小组各个时期的讲话,包括专家和各个专业厂的建议。其中,也有孟少农的建议。在北京时,有天晚上,他专门把我叫到前门饭店(这时他已在汽车局),详细谈了他对二汽建设的看法。回去后,我向饶斌作了汇报。

“十四条”确定了几件大事,提出要生产第一流产品(不能照抄老产品),要贯彻“四新”方针,即采用新材料、新工艺、新技术和新设备。二汽怎么建?进一步实行专业化生产。自己没力量,那就走老厂包建新厂的路。20多个专业厂分别由不同企业包建,如铸造厂由一汽铸造厂包建,锻件厂由一汽锻造厂包建,化油器厂由北京汽车制配厂包建,传动轴厂由上海传动轴厂包建等。

同时采取全国“聚宝”方法,与全国27个省市,140多个厂校以及科研设计单位合作,组织多人到各地调查研究,把好东西吸收到二汽。比如,在一汽产品研发基础上,在南汽试制新车型,在武汉和各地包建厂组织中间试验等。后来的结果是,生产三种东风卡车,采用新设备1100多种,5300多台。其中,自动线117条。采用高压自动造型、工频融化、机械锻压、冷挤、冷压、冷墩、冷敲、锻压涨型等新工艺40多种,新材料13种。

为什么由我起草“十四条”?我在二汽建厂期间充当什么角色?这个问题到现在都有些含糊。其实,二汽筹备处成立五人领导小组时,就设立了总规划室,我是负责人,带着九院的俞月明等几个人一起做事。同时还有另外3个部门:产品规划室、工艺规划室和基建规划室。但没多久,军代表进驻后,学军队司、政、后编制,我和俞被安排到了生产组工作。

因此,我这个身份一直都有些模糊。总规划室做什么?具体讲,就是总体设计,总布置和总进度。这20多个专业厂建在哪里,包括概算、投资总额、具体分配、总进度安排等。因为时间很紧,来不及做初步设计。由工厂设计处总设计师蒋一子、韩云岭和总图设计师李学诗、梁万瑞等组织完成《二汽设计纲要》和《总平布置图》。

二汽五人领导小组不管出差去哪里,基本上我都会跟着。上面发来文件或者写材料什么的,我都统统记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用最小的字,一行写两排。因为老跑项目,总要写报告,需要用到一些文件资料,包括来文编号都要标注清楚。我都记在笔记本上,随身携带,写的时候就不用再去查找文件。

有次齐抗说,我要选个秘书,你们谁干?我没吱声,我自己知道这脾气当不了秘书。齐抗为人直爽,工作认真,正派且透明。他原是南汽厂长,饶斌到南汽后,两人相互熟悉。饶斌筹建二汽时,就把他要了过来。但后来,因为跟军代表顶着干,不得不离开二汽。

老营开完会后,仍什么都没有:没房子,没办公室,也没宿舍,只挂了块东风机械厂的牌子。但这块牌子却意外地保护了这个明朝古迹。草甸的一些造反派,气势汹汹地来老营宫“破四旧”,正巧中央刚刚提出“抓革命,促生产”,造反派看到老营宫已成为东风机械厂,随便推倒几处汉白玉栏杆,没有搞大破坏,就撤退了,否则不知道老营宫会被破坏到什么程度。

老营会议结束我回长春。临上汽车时,有人找到我说:“老吴,你老伴在长春生了对双胞胎,由于XX原因夭折了一个,还剩一个。怕影响你为会议服务,所以封锁了消息,抱歉……”

二汽要建设,没人肯定不行。饶斌到一汽去要人,起初一汽不想给。后来由机械部部长拍板,把一汽人从上到下分成三股,通过抓阄的方式,1/3给二汽,1/3留一汽。这就差不多能确定哪些人去二汽,但有些人不愿意去,就起来进行厂址造反。

准备调二汽的人全集中到一汽工人俱乐部开会。人很多,几乎坐满了。会上让我发言,讲厂址怎么选在十堰。虽然对“文革”有些顾虑,但我还是从技术考察角度,按照整理出来的文字,一五一十地把主要事实经过做了还原。一部分人接受了我的说法,但还有一部分不接受,仍然要厂址造反。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这次发言后来又作为我的一条“罪状”。

1967年初,郧阳军分区代表进驻二汽。刘景修给长春发电报,二汽要开工建设,二汽的人马上回十堰。趁此机会,很多被拉回一汽批斗的人回到二汽。饶斌也是其中之一,造反派不让他走,司机送他去火车站,转了好几次,确定没被发现,这才上了火车。

二汽第一次筹建会议在十堰市五堰区召开,会议由饶斌和齐抗主持,一机部副部长王子仪参加。五堰民房稍多,小山头上选了个小院子,搭了个芦席棚,既做会场,同时也做食堂。会议涉及的会议文件、简报、材料、纪要等,都由总规划室负责提供。

你知道二汽23个专业厂的编号怎么来的吗?我出的主意,和高广智一起,按片或按专业类别草拟编号,前面还加上57来表示“五七指示”精神。上报给饶斌和齐抗定案。这些前方厂和后方厂的编号一直沿用至今。

当时五堰环境还很荒凉。有天晚上,我正在屋里写东西,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还有人喊“赶快开门”。我打开门,有人立刻扑了进来。原来是勤务员尤世林(当地人),他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狼来了。”endprint

“究竟是狼,还是狗?”我问。

“是狼。”他说,是狼的叫声。

1985年初,二汽竣工验收,当时我刚调到中汽公司不久,也成为验收组成员之一。回到二汽,我还帮着整理数据和材料。我对二汽建厂初期情况最清楚,在验收过程中算是双重身份,回想起来不无感慨。

无处说理

饶斌留在厂里,但却整天挨批。让他讲话,他提质量第一。军代表就问,你质量第一,那林副主席的四个第一往哪里摆?

1967年4月二汽开始建设,但不久就因“文革”瘫痪。厂址造反是重点问题之一。算起来,我和厂址造反的人有过三次交锋。

第一次,1966年底在长春工人俱乐部开大会,造反派要我汇报选址情况。我全面客观地介绍了选址过程,说明二汽选址符合当时的三线建设政策,并且有国家级领导人表过态。

第二次,1967年临近春节时,供办造反派钟波带领一帮人到北京。他们先找到正在北京跑二汽审批项目的齐抗。齐抗派我去见他们,我耐心地向他们解释十堰厂址的选定过程,化解了误会。这些人中除个别干部外,大多是北京新分配去二汽工作的毕业生。会后大家各自回家过春节,钟波没再找我们。

第三次,陆续有人进山,看到实际情况后,造反派问,二汽为什么不建在襄樊或者谷城,那边比较开阔。我跟他们讲道理,其一,谷城不算三线。为什么?当年饶斌带着我们去给国家建委主任谢北一汇报选址情况,提到十堰、襄樊和谷城。谢说,你们等下,然后去了隔壁屋。一会儿他回来说,谷城不算三线。

原来隔壁屋有张地图,三线建设在地图上标得很具体,但地图不能给我们看。三线建设不在三线怎么能获批?因此,谷城被排除在外。但造反派却说,谢北一曾亲口说过,谷城是三线。后来,谢北一为此作检讨,他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因为当时没搞清楚。至于六里坪,虽然面积较大,但到丹江水库二期水位时,它就会被淹掉。现在丹江水位早就到二期水位,而洪水是建厂大忌,所以也排除在外。

1968年6月25日至30日,谢北一、机械部部长周子健和武汉军区参谋长张显阳及七个部委,还有军区领导一起,专门到十堰、谷城和襄樊做考察。我全程陪同他们看了十堰和谷城两地,结论是维持十堰厂址不变。

后来,谢北一组织大家在北京开会,双方代表都参加。在会上,饶斌再次说明十堰厂址符合国家政策,但造反派仍不依不饶,意见一边倒。谢北一有些为难,他问饶斌,你们这二汽还建不建?结论叫我怎么做?

饶斌示意我讲话,我只好硬着头皮发言。中间派邱月波对我说,老吴,你看到形势没有,黑云压城城欲摧啊。谢北一作结论,二汽还是要建在十堰。但事情并没有了结。直到当年11月19日,周总理批示“二汽可以在湖北郧阳十堰地区进行建设”,厂址造反才真正平息。

1969年初二汽正式开工建设,郧阳军分区代表刘景修(曾保护过饶斌和齐抗)进驻。接着,武汉军区又派以熊心乐为首的军代表进驻。他们一进来就瞎指挥,批修正主义,搞设计革命,乱砍项目。在一次干部会上孔庆德司令员说,厂房还没建,二汽就定了1000多台电风扇,这不是修正主义吗?我看不过去,解释说,孔司令,这电风扇不是给办公室或者宿舍,而是大厂房需要通风。

话还没说完。他使劲拍了下桌子,大声说,你强词夺理。

这下我不吭声了。会后,军队的人告诉我,你们不懂,会上首长说话不能插言,会后找秘书说说还行。

此外,孔庆德还要求干打垒绝对化,要枪毙砖,枪毙毛石,只能夯土墙。但生产发动机要掉灰,不能保证气缸质量。同时,军代表还安排要出政治炮和政治车。当时厂房刚盖成一半,设备还没好,就要出政治车。

用万能方法连十辆也做不出来,关键零部件只好求援一汽突击加工,派人一件一件从长春搬回来。后来在庆祝政治车完成大会上,一汽发来贺信说“祝贺装配十辆车”,军代表大为光火。一汽派沈曾华到十堰参会也十分尴尬。临时找我代他起草一个发言稿,应付过去。

孔司令还在职工大会上讲过,不按图纸做的都对了,按图纸加工的都错了。知识分子都是草包……齐抗据理力争,结果被送回南京“休养”。饶斌留在厂里,但却整天挨批。让他讲话,他提质量第一。军代表就问,你质量第一,那林副主席的四个第一往哪里摆?尽是这些歪理。

这样到了1971年,我在生产指挥组当副组长。军代表突然在二汽厂报上登消息,大标题为《厂址造反就是516》。其实厂址造反的几个主要带头人已走的走,伤的伤,最后他们抓到我。突然间张湾机关的山头上全是针对我的大字报和大标语:现行反革命,厂址造反黑干将,厂址造反点火者,假反对真支持,幕后有黑手等。

当时我就想过,毛主席有句话是各领风骚20年,而我在二汽只领了风骚20天,我的孩子看后直掉泪。

有个军代表,可能是个小班长。他对我说:“直说吧,就是要整你,这是一条。第二条,究竟是谁支持你,你说一两句就能过关。”但我说,这一两句也不能造谣。

生产指挥组有两个常驻军代表,副师长赵继明和处长徐守宽尽力保护我。他们俩来自开封一军,“文革”期间徐向前元帅曾在开封住过好几年。老百姓都不知道,只见一个老头,戴着大口罩,戴个大帽子,在相国寺大殿廊下看人家下棋,后来才知道他是徐向前。多年后我回开封,还专门去看望这两位军代表,我一辈子都感谢他们。

一开始挨斗厉害,后来让我在家写检讨。我就把门一锁,把自行车拆开,加油,清洁,修车。后来规定只能在办公室写。检讨写了又写,开始写得很快,后来学会慢慢写,一张纸能写一上午。实在没事了,我问造反派,学习行不行?获得准许后,我开始学中央指定的6本书,如《反杜林论》和《资本论》等。后来机关做调查,从头到尾看过这6本书的人,就只有我一人。

再后来,令我在河滩种白菜、种萝卜、挑粪、浇水。秋季时收获了几百斤白菜和萝卜,送到食堂给大家吃。有人说,老吴这段改造还不错。军代表则说,有起色。endprint

有天晚上,有人通知我,老吴,到红卫参加学习班。红卫是地名,原来也叫X堰,后来军代表觉得不够革命,就改成红卫,并在那里办了个学习班。

“明天去,行不?”我问。

“不行。马上就得走。”对方答。

“好。”我拿着包就走。

到红卫等于是被关在这里。军代表说,你检讨检讨就能恢复工作。我说,对不起。我没什么可检讨的。

林彪9.13事件后,突然通知我去开会,但不准做记录,其实是传达林彪事件。我想,既然能叫我开会应该解放我了吧。但事情还不算完。“四人帮”垮台后,有次我去档案室找材料,但有些资料档案室不让我看。我竟然发现一份上报武汉军区的红头文件,标题是“对厂址造反的黑干将吴庆时的处分意见”等字样,这才明白他们为何不让我看资料。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处分,真是颠倒黑白无处说理。

不如离去

要调我去筹建三汽。我当即表示同意,其他一句话也没说,什么要求也没提。河南人倔脾气,过去不当秘书,不会处理和上级的关系,也不愿啥事不干混日子。

军代表撤出后,我从生产组调任工艺处副处长。后经湖北省委正式下文,二汽成立总工程师室,陈祖涛是第一任总工程师。当年老营会议时,段君毅就对饶斌说,我给你推荐一个总工程师,能干20年,协助你筹建二汽。他指定的就是陈祖涛。

陈调我到总工程师室当一般工作人员。一段时间后,湖北省委下文,任命第一批副总工程师,共4人,我是其中之一。

1975年邓小平复出整顿,二汽厂房和设备基本到位,但还在吃基建饭。当时有句话叫“干不干,3000万”,意思是国家每年给二汽拨款3000万元,用来发工资和购买设备等。

饶斌适时提出,两吨半车能不能集中生产?汽车是流水线作业,缺一台设备,缺一个环节,生产线就流不动,大家只能在那里等。二汽由于新设备多,需要调试,试制也有困难。怎么办?这条线缺一台设备,能不能把一些万能设备放在旁上,用三台设备顶一台新设备,形成迂回生产。这叫打通生产线,生产线虽没建成,但打通后,可以流过去。这是其一。

其二,这个零件流过去有10道工序,走了9道,有道工序实在过不去。那就留下这道工序,拿到别的生产线上去加工。

其三,集中人力物力。二汽是两吨半车一条生产线,五吨车一条生产线。可能前者缺这两台设备,后者缺那两台设备,那五吨车能用的设备线就先搬过去用,这叫集中力量。

其四,试制需要材料,临时迂回生产也需要材料,这就要求供办保证供应。土建,缺泵缺水都不行,怎么保证?搞大会战,由陈祖涛牵头,成立形成生产能力计划调度室。我当主任,计划处副处长倪嘉蓉为副主任,我们带着计划处的一帮人,分别到20多个专业厂做调研,一起做计划,目标是瞄准七一投产。根据这个目标,看土建、材料、设备、人力等缺什么,一并列出来。

回来后,我们编制了《一本账》。一汽建厂时沿用苏联《一号表》经验,到二汽就是《一本账》:包括材料,土建项目,设备和自制非标准设备。重点排查工程尾巴,集中力量解决,打通生产线。凡《一本账》上有的项目要先确保,没有的项目往后放。然后突击设备攻关,材料攻关,产品攻关,土建配合。再一个厂一个厂去验收,有的提前半个月完成,有的提前一个月完成。

紧张到什么程度?临近“七一”时,还在看究竟行不行。经过日夜奋战,“七一”时两吨半车投产,二汽报捷。召开庆祝大会,机械部和湖北省领导都参加。饶斌要讲话,我连夜为他准备发言稿。他第二天讲话,一个字也来不及改。

这时我老伴在张湾医院被检查出子宫颈癌,有人建议再到武汉复查,但我实在抽不出时间,顾不上,便在十堰匆忙地把子宫摘除。后来,她得了帕金森症,这种病多少跟当年手术有关。可以说,为二汽,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两吨半车刚投产时,有人反映质量不好。由孟少农主持,对它进行64项产品攻关。结果在越南战争期间,它立下战功,成为英雄车。这下二汽两吨半车名声大振,市场热销。接着二汽又抓五吨车投产,1978年经过又一次形成生产能力会战,五吨车顺利投产。形成生产能力计划调度室完成了历史任务后撤销。从此,二汽从吃基建饭改为吃生产饭,不再需要国家投资。

1980年代国家下文,十堰市允许和外国人交往,可以接待参观。二汽成立外经办,归口总工程师陈祖涛管理,我协助做具体工作。我们先后接待过通用、福特、雷诺和雪铁龙等汽车公司的来访。二汽对外开放刚开始,厂长黄正夏就下任务,要求外经办搞出口,指标是500万美元。

后来,我硬是和福特签了500万美元合同,主要出口铸件,外加一些零部件。刚开始出口很难,对方要审查工艺,合格后产品还要试制,且模具不能改。如果要改,需提前一个月通知。尽管如此,我们最终完成了目标。

二汽水箱厂还从美国汤姆森公司引进节温器技术。后来,双方从合作变成合资。直到现在,这个企业生产的节温器仍占据全国50%以上市场份额。

我曾建议,能否对出口做出贡献的分厂适当物质奖励?当时要物资奖励还是犯忌的事。有次开会,一位副厂长在会上公开指责我。他说,奖励是厂长的权力,你吴庆时凭什么要?我觉得很委屈,思想上接受不了。那时,陈祖涛已经到北京工作。我就给二汽一把手打电话。我说,书记,我提建议对做出贡献的员工一些奖励,这有什么不对?给不给,你们领导定,但建议也不能提吗?

“嗯。各抒己见嘛。”他回答说。

我有些心灰意冷。心想,改革开放让我往前冲,往前跑,结果呢?却没有后盾支持我。

还有次我出差,回来后外经办的人就找我诉苦,有人在六堰影剧院召开的千人大会上批评现在二汽什么都开放给外国人看,太不像话。外经办压力很大。在一次干部会上,我站起来发言,我说,改革开放,搞外事,这些都是按政策来做的。会上没人说话,也没人辩论。但散会后,有人解释说,老吴,六堰大会只有800人,没有1000人。这让我哭笑不得。endprint

还有人质疑外经办所收礼品去哪里了。外国人的确送过不少礼物,但我们全都有登记,账目都很清楚。于是,我们将其分成23份,召集各厂外经办在会上公开抽号领走,回去发给对出口做出贡献的员工。

不久,二汽组织部找我谈话,要调我去筹建三汽。我当即表示同意,其他一句话也没说,什么要求也没提。河南人倔脾气,过去不当秘书,不会处理和上级的关系,也不愿啥事不干混日子,还不如离开。

从三汽到中汽

1985年,陈祖涛已调任中汽公司总经理。在他的带领下,按照高起点,专业化,大批量方针调整行业结构,支持“三大三小”,鼓吹轿车进入家庭。

1982年初,我调任重型汽车联营公司。重型汽车公司原来叫三汽,1979年由方劼、李岚清等牵头筹备。方劼是书记,带队各国跑了一圈重型汽车厂项目。套用他的话:我绕地球一圈,证明地球是圆的。

当时业内有种说法“缺重少轻,轿车空白”。重卡缺到什么程度?济汽黄河卡车年产量仅3300辆,川汽和陕汽主要搞军车,一批也就几百辆。三汽年产能目标20万辆,但按照国家财力,五吨车才10万辆,当时确有困难。最后三汽下马,筹备组解散。

中汽便提出,组织几个老厂,如济汽、陕汽、川汽,加上杭州发动机厂、陕汽变速箱厂等,通过技术改造联合搞重型卡车。1983年3月29日,重汽联营公司在济南成立,旗下有44个单位,6万多名职工。我是副总经理,分管引进技术和各厂技术改造规划,干的还是老本行。

接着我们就跟奥地利斯太尔谈合作。谈判中遇到的最大问题是,重型卡车项目5年都没审批下来,总是在等国家审批技术引进和工程改造方案,领导班子解散后又重新组合。方劼坚持让我们留在北京跑项目。他说,重卡项目不批,还要重型公司做什么?

有人因此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怕苦,不去济南。如果汽车归中汽公司一家管还好说,但上面还有各个部委。那时跑项目,就要去中汽公司、国家计委、国家经委和国家外贸委。往往是今天他提一个问题,出个题目,你得赶快去论证;明天他提一个想法,又给你撂一边了;后天某个领导换了,你得赶紧去打听谁管……

临近审批时,又有人提出,奔驰技术那么先进,为什么不找奔驰合作,而是跟斯太尔合作?方劼解释说,不是没谈过,是谈不下来,奔驰高傲得很,认为我们高攀不上。

方劼让我们组团再去两个国家考察,并邀请国家计委的一位局长和中汽公司一起参加。我们先到德国奔驰公司。奔驰很厉害,在会议室里,把项目建议书拿出来,建议书很厚,全是彩色照片,各个车型介绍都有。他们一开口就说,合资免谈,引进技术可以,但先决条件是买4万辆奔驰卡车,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那时一辆奔驰卡车售价1万多美元,4万辆就要4亿多美元。而1979年我国外汇储备才144.76亿美元,因此,拿4亿美元买奔驰重卡根本不可能。

当天回到旅馆,国家计委的局长就说,奔驰这个事不可能,不用考虑了。

我连声说好。

然后我们到奥地利跟斯太尔谈。斯太尔很想做成这笔买卖,谈的条件比较实事求是:除了收取入门费外,只要在生产过程中提成即可。

回来后,我给方劼汇报情况。我说,方董,你安排的任务完成了,奔驰是自己出局,他提的条件根本不可能达到。其实,出发前,方劼就交代过我,经过5年,我们再也拖不起,这次无论如何都得把合作定下来。

1983年12月17日,由中汽进出口公司出面,与奥地利斯太尔厂在人民大会堂签订技术引进合同。但工程项目直到1984年11月7日才获得批准。1992年斯太尔投产,国产化率达到77.5%。1994年项目验收,斯达-斯太尔重型卡车已形成1万辆生产能力,累计生产13454辆,CKD装配2000辆,发动机19616台。

我建议成立重型汽车进出口公司,设在青岛,我是首任总经理。我在二汽搞过出口,发现国际市场重型汽车价格非常高,而国内重卡有价格优势,因为劳动力便宜。尽管水平达不到那么高,但中低级有市场。因此,开始运作时就出口非洲、东南亚等国家,2011年重汽集团和陕汽出口重卡3万辆,全行业出口重卡10.95万辆。

1985年陈祖涛已调任中汽公司总经理。我被调到中汽公司当副总经理,分工搞规划。在陈祖涛的带领下,按照高起点、专业化、大批量方针调整行业结构,支持“三大三小”,鼓吹轿车进入家庭。我在中汽这段历史较简单,主要干了以下几件具体事情。

第一,中汽进出口公司曾花钱从日本五十铃购买过一批轻型卡车。当时中国缺轻型车,只有北京130。购买轻卡时,我们向五十铃提出一个条件:把整套图纸给我们,允许我们生产五十铃轻卡。其实,这就是市场换技术的初级形式。

五十铃表示同意。中汽公司经手购买轻卡,图纸拿来后交给北汽保管。双方约定:你可以生产,但产品图纸属于国家。北汽答应了。

接着,中汽组织西南“三省一市”——云南、贵州、四川和重庆市,联合生产五十铃轻卡,作为西南轻型车项目。这样做,一方面能省掉技术引进的钱,另一方面也很现实。我接手后,去西南开过多次会议。国务院西南三线建设调整改造规划办公室主任叫鲁大东,此人是老革命,曾担任过四川省委书记,由他协调三省一市轻卡项目。每次他都主持开会,规划、项目、老厂改造等一项项过。准备得差不多时,需要轻型车图纸。中汽公司几次出面,让北汽复制图纸给三省一市。北汽个别人满口答应,每次都说给,应该给,马上给。但就是不见行动。

西南方面,每次都是省长、市长或者副市长出面,每次都说,中汽提出搞联合轻型车项目,我们已准备就绪,但没图纸,怎么办?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北汽某个项目要中汽审批。会议开了一半,我当场发火,把中汽公司的人全撤回来,停止审批该项目。

北汽一看,实在过不去了,才把图纸拿出来。问题解决了,但我因此也得罪了北汽某位领导。endprint

这些话没人听

有次在国务院开会,宣布对小轿车收取消费税,有人说,轿车是交通工具,不应该算奢侈消费品。一位副总理拍桌子,厉声说,怎么不是消费品?办事为什么不坐卡车去?

第二,上海桑塔纳投产后,大家抢着买。但买后又骂质量不好,问题主要出在零部件上。德国专家那里,不是这里卡住,就是那里没通过。当时形成两种意见:一是,认真老实地解决零部件问题。二是,德国人故意刁难,建议把德国专家赶走。

这时朱镕基还是国家经委副主任,由他带队,在上海开专门会议,组织全行业零部件厂支援桑塔纳国产化。一机部和中汽公司均派代表参加。当时有个提法,桑塔纳国产化不能再打上海牌,以后要叫中华牌。

我联系零部件企业到上海。朱镕基跟着我们一项项商谈。我这人性子直,我说,这些活我们干就行了。他说,不行,我干事就要抓具体的。因此,每次会议他都参加,落实了一大批零部件协作项目,成为七五汽车零部件技术改造项目的重要部分。

第三,我曾说过,小轿车我们水平不够,但重型汽车和大客车有优势。大客车是劳动密集型产业,1986年5月中汽公司和交通部、建设部在武汉联合召开会议,安排七五期间发展客车生产,解决城乡人民乘车难、出门难的问题。随后,中汽公司和有关部门一起组建了大客车出口联合体。起初客车出口集中在中东、北非等地,后来转向巴西、泰国、墨西哥等美洲、东南亚以及非洲南部和中部国家。1989年大客车出口合同为1763辆,2013年这个数字为6.5万辆。

第四,技术引进。我参加了南汽代表团到意大利谈依维柯轻卡技术引进项目,也参加二汽代表团到法国谈雪铁龙技术引进项目。在外方眼里,中汽公司相当于他们的汽车部,他们知道中国投资由国家掌握,有中汽公司才放心给卖方贷款。

再谈谈我具体操作的一件事情。沈曾华曾任一汽冲模车间主任和冲压车间主任,对冲模比较了解。中国生产汽车,车身制造环节是短板,需要大模具、大压床和专业人才。工人没经验也不行,同样的模具,不同的人来压,可能会压出不同结果,这跟钢板柔软度和含碳量都有关。因此,他建议组织中国汽车车身技术研讨会,国斌、李中康、任湛谋、黄迪民、杜上锴等模具专家积极响应。

从1987年10月起,汽车行业分别在长春、十堰、南京开过几届车身技术研讨会。沈曾华和我都参加。针对现状,这些冲压行业的老同志们都希望能建设一个为全行业服务的模具中心。1980年代末一汽上报建设模具中心项目,我建议把名字改为汽车行业的模具中心,或者一个中心挂两块牌子。

但一汽不干,坚持叫第一汽车制造厂模具中心。因为有分歧,项目一直没批下来。后来,有位高级领导人在长春发话,模具中心这样重要,中汽公司再不批,就要问责了。我给沈曾华说,没办法,批了吧。牌子仍是一汽模具中心,我争取了半天,产品样本上留下这样一句话:为一汽和全汽车行业服务。

仔细想想,一汽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因为企业都考虑本身利益,涉及保密问题。汽车厂生产小轿车,投放市场前,车身这些都要保密,何时投放市场,预计多少产能,都属商业机密。就像女人的衣服一样,什么花样都不公布。转变为市场经济后,上汽、二汽等都建了自己的模具中心。

对汽车行业究竟该怎么管?争议也很大。以蒋一苇为代表的经济学家认为汽车行业要完全靠市场,政府不要管,交给市场管,中汽公司应该撤销。

我们面临巨大压力。有次,我利用陪某国家领导出访机会,向他介绍世界汽车工业发展的三种方式。第一条路,美国市场经济。我说,中国汽车工业跟欧美国家一比,就像龟兔赛跑似的,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欧美已形成几百万辆生产能力,而我们才几万辆;欧美自动化水平很高,而我们才刚起步。现在就让我们到市场去自由竞争,那不是大鱼吃小鱼吗?

第二条路,苏联计划经济,用全国经济支持建斯大林汽车城和高尔基汽车城,一汽和二汽也这么走过来了。但我们还走这条路吗?既没这个钱,也不再是这个形势了。

第三条路,德国大众集资模式。大众当时也没钱。他就先卖汽车。有照片,有车型。譬如说一辆车卖10万元。便宜。那好,1人10万,1万人就是10亿,10万人就100亿……钱就累积起来了,德国大众建起来后,先把车交给买主。德国大众汽车厂就这样干起来了。但没过多久,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大众被收归国有,之后再慢慢转回私营。

日本和韩国发展汽车工业的经验值得重视和研究。

但这些话没人听。

后来有次在国务院开会,宣布对小轿车收取消费税,有人说,轿车是交通工具,不应该算奢侈消费品。一位副总理拍桌子,厉声说,怎么不是消费品?办事为什么不坐卡车去?

这种气氛下,中汽公司撤销,转制为中国汽车工业联合会,从管理变为服务。放开后,汽车工业成为一块大肥肉。

我这人不太适应机关工作。我从基层来,常听到人有抱怨:在北京办事,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到中汽公司上班后,有朋友路过北京来看我。临走时他说,以后再不来了。问为什么。他说,进这个门太难,要开介绍信,做登记,手续太繁杂。我找办公室主任商谈,问能不能做些调整?他回答说,这栋大楼不只中汽公司一个单位,规定改不了。

还有,我们到各个企业去,人家总是热心招待。但企业到中汽公司来办事,办公室里连口茶水也不给,因为不符合规定,茶叶不能报销。

我去找办公室主任。我问:“中汽公司开大会,肯定有茶叶吧?”

他说:“有。”

“能不能给我留一桶?”我说,我用这桶茶叶招待客人,如果有责任,我自己承担。同时,我从家里带一桶茶叶自己喝,这样公私分明。我在中汽公司这几年,办公室里一直是两桶茶叶。

我给自己立下规矩:第一,1990年我60岁,到点就退休。第二,退休后,汽车行业的活动一律不参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