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 束

2014-12-02 04:45
山花 2014年10期
关键词:刘玲吴国儿子

丈夫提到“离婚”这个词时,杜若兰的心抽搐了一下。

虽然早有预兆,虽然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无数次的准备,杜若兰的心还是被这个词撞击了一下。不是疼痛,更像是埋头走路时突然发现一棵树子挡在前面,有点猝不及防,那一下“抽搐”是因为这个词来得有些唐突。原本是在自己心里盘旋很长时间的词,被丈夫的嘴吐出的一瞬,心就被惊扰了一下,杜若兰就有些走神。她在想有些话在心里和说出口来真的不一样,究竟怎么个不一样,一下子又想不清楚。杜若兰的反应被丈夫误解成痛苦过度的神思恍惚,他立马调整了一下语调,尽量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表达离婚的愿望;他还调整了面部表情,尽量柔和地诉说离婚的理由。杜若兰的思绪还停留在原地,还在内心找寻那个想不清楚的答案,直到丈夫的一声抽泣惊醒了她,她的目光才从对面墙上那幅画收回来,落在眼前这个男人脸上。

丈夫脸上有泪痕,大约是被自己调整的语调和表情感染,进入了角色。他嘴里絮絮叨叨,表情痛苦,仿佛被遗弃的人是他,杜若兰才是那个铁石心肠一门心思要抛弃他的人。丈夫一直在说着自己的不是,反衬着杜若兰种种的好。他说自己配不上杜若兰,不忍心杜若兰再跟自己这样的人继续过下去……仿佛离婚是他拯救杜若兰的唯一办法。杜若兰实在听不下去,她心里有些烦也有点愧疚,烦丈夫啰啰嗦嗦,愧疚的是她现在很想去床上睡觉。杜若兰有午休的习惯,一到中午一点左右,就呵欠连天,不睡不行,丈夫偏偏挑这个时间和她谈这事。离婚毕竟是件大事,杜若兰觉得这个时候她居然想午睡,似乎很对不起这件大事,起码有些悲痛或者有点伤感才和这个场景匹配,但是此时的杜若兰只有无法控制瞌睡的倦怠,加上看见丈夫那张湿漉漉变得模糊的脸,瞌睡更来了。

“我要去睡一下。”杜若兰打断丈夫的忏悔,径直走进卧室。

杜若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

这一觉睡得比平时长,平时上班杜若兰可以睡一个半小时,她几乎不用闹铃就能准时起来上班,虽然说今天是周末,但是杜若兰还是明显感觉到这一觉睡得有点久。杜若兰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平时上班下班按时作息,生活很有规律。她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几年前调到省城去了,杜若兰当时还有点羡慕,毕竟是在省城,大城市啊,可当和朋友在电话里聊天,得知对方上班是“早九晚五”式,立马就淡了对大城市的那种向往,在杜若兰看来,午休时间几乎被剥夺的地方就算是天堂,对她而言都是不具备任何吸引力的。

睡醒后的杜若兰半躺在在床上,离婚这件事好像一直站在角落里等她一睡醒就迫不及待地扑向她,这时候的杜若兰开始感到了一阵蚀骨的虚空。她不明白丈夫在她面前提及离婚的时候,自己怎么会没有痛楚没有屈辱,一觉醒来什么都不一样了,莫非伤痛也需要养精蓄锐才能像模像样地粉墨登场。丈夫既然都提出来了,离是早晚的事情,只是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啊,和丈夫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二十年是什么?二十年足以长出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啊……

杜若兰不会喝酒,要不她觉得应景的话她该把自己灌醉,让自己更像一个合格的弃妇;杜若兰平时节省惯了,要不是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商场狂购物品,最好把那件心仪好久的上万元的皮草拿下,算是犒劳一个弃妇……最终,这个被丈夫决定抛弃的女人,在下午五点十分开始拖地,她把地板拖了无数遍,地板都被她拖痛了。

出了一身汗的杜若兰洗了澡后,挑选了一张老狼的歌碟放进播放器里,她准备做一顿像样的饭菜,等周末还在补课的儿子回来,一边听歌一起吃饭。

离婚以后的杜若兰波澜不惊地过了半年。

没有财产纠纷,没有歇斯底里,更没有撒泼哭闹……丈夫自知理亏,房子儿子都留给了杜若兰,净身出门,而且在一些必要的场合宣称是杜若兰找自己离婚,搞得杜若兰的好友美妮直夸徐安够男人。杜若兰知道徐安,也就是她的前任丈夫,现在只能叫徐安的这个男人不是心狠的那种角,但是那又能说明什么?提出离婚的时候他徐安把自己夸得像朵花,但结果还是急于将这朵花出手,去摘另一朵花。杜若兰恨恨地对美妮说:“你个没良心的,帮哪个说话呢?”杜若兰不怪美妮,美妮的老公和美妮离婚的时候,一个香皂盒都计较,徐安的举动不把她感动得痛哭流涕都算她克制得不错了。

虽说离婚这种事在当下就好比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但是具体到当事人,内心的煎熬外人是不会了解的。杜若兰每天照常上班,连办离婚证那天都是在上班时间抽空办的,但是心里有种屈辱感一直挥之不去。杜若兰平时没多少爱好,就爱看点书听听歌。在她心里,自己若放在古代,就等于被丈夫给“休”了,她觉得这个“休”字真的太贴切了,表面上看很客气,好像让你休息去,实质上是不用你了,你没什么用了,你一边休息去。现在人年纪大了,干活不灵光了,不就要退休吗?就是退一边休息去。虽然到了一定时候人人都得退休,但那里面有种对人老了不中用了的一种厌弃,杜若兰对这种厌弃在内心很难接受,自己对这个家付出那么多,一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什么时候开始被人厌弃从而导致被“休”?他徐安凭什么“休”她?太耻辱了。

办公室的李姐在杜若兰离婚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热心地帮她物色对象,尽管杜若兰婉转地表达了她至少几年内都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后,还是终止不了李姐牵线搭桥的热情。她的手上仿佛握着许多离异男女的资料,杜若兰心里烦透了她却又不知如何拒绝,在直接灭掉三个“照片男”,又勉强见了两个“现实男”后,杜若兰再也不愿意折腾了,她觉得自己离婚都没有这么累。李姐见杜若兰耗费了她手上的好几个资源却不了了之、一脸倦怠,心里甚是不痛快。不多久,杜若兰就明显感受到了李姐的冷漠和敌意,有一次在卫生间里听到李姐和另外一个同事在谈论自己,李姐的话里充满着不屑:“她以为她是哪个,还想吊起来卖不成?现在离婚的女人满街都是,单身男人金贵得很,她看不起人家,人家还不稀罕她呢……”

杜若兰蹲在卫生间里,满心凄凉:离异后的女人就不是人吗?大家都是女人,何必那么恶毒,万一哪天你也被“休”了,我看你还说得出些什么。她不明白李姐的气咋个会生得那么大,她甚至怀疑李姐是不是在做婚介生意,专门做离异类的婚介,自己如此不配合,让她花了时间功夫却一无所获。

杜若兰还是喜欢呆在家里,只有在家里,她才感到放松的舒服。

王华祥-《火灾》 110×80cm2012

王华祥-《水患》 110×80cm2012

儿子平时上课,下午放学时间和晚自习时间挨得太近,所以晚饭都在学校吃,下自习后回来。杜若兰一个人吃晚饭,听着老狼的歌。杜若兰喜欢老狼的歌,那里面有种她着迷的东西:单纯、干净。老狼的歌儿子也喜欢听,这令杜若兰受宠若惊,平时儿子对她听的一些歌曲露出极难忍受的表情,她对儿子听的英文、日文、韩文歌又没有什么感觉,所以能有个共同的认可,杜若兰是比较开心的。儿子也细心,如果哪天吃饭的时候妈妈没有忙过来放歌,他会主动挑出老狼的歌碟《恋恋风尘》放在机子里,然后,吃饭。此时的杜若兰,独自吃着饭,独自听着歌,没有儿子作伴的房间比以往空阔了许多,歌声从四面八方向她围拢,包括平时应该被儿子消解的那一部分,今天,此时,全部钻进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当岁月

和美丽

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

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杜若兰强烈地感受到了歌曲的份量,那些钻进她身体的每一部分现在全部聚拢沉淀,在她叫做“心”的那个位置落下,杜若兰的手发抖,握不住一双筷子的重量,筷子落在桌上悄无声息,杜若兰的眼泪一颗一颗顺着脸颊滑落,滴散在歌声里。

杜若兰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的自己多心高气傲,虽然没有倾国倾城之貌,但一条大辫子配上端庄的面容,也很清纯宜人。刚分配到这个小县城工作的时候,好多人都在打听这个叫杜若兰的女子,期待着和她展开一段美好的恋情然后步入婚姻的殿堂,徐安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出现的。徐安的外形是具有竞争力的,否则凭当时杜若兰心里的那点骄傲,一般点的人是入不了她的法眼的。徐安追求杜若兰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托人问询,也不写封情书迂回曲折,他在杜若兰每天下班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她的单位门口,手捧一束鲜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鲜花送美人可不是滥俗,因为那个时候不要说一个小县城根本没什么花店,就是省城也没几家专门卖花的,徐安的举动具有相当的前瞻性和突破感,似乎是在搞流行趋势的发布。徐安手里的花天天都是新鲜的,就凭这点,很多人知难而退,他们一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那么多鲜花,二是觉得即便找来了,也成了东施效颦,更衬得第一个用这种方式的人与众不同,结果很多人在徐安明丽的鲜花中败下阵来,而徐安在坚持了三个多月后终于抱得美人归。

其实手捧鲜花的徐安也差点坚持不下去了,那段时间,他为搜集鲜花煞费苦心,亲戚朋友家阳台上栽的地里种的,凡是开出的花全被他弄去,晚上还经常邀约朋友到郊外摘野花,深更半夜回来插在水里,保持第二天的新鲜,那时的徐安,成了不折不扣的“花痴”,见到花就两眼放光,如果细心点的人注意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徐安手里的花有几次是黄澄澄的油菜花配搭了几枝桃花或梨花。徐安此举让他和杜若兰在这个小县城声名远播,在一些公开场合,慕名者会被告知:“看见没有,那个就是天天送花的。”抑或“快看快看,那个女的就是被天天送花追到手的。”所谓黎明前的黑暗,徐安的体会不比别人浅,如果杜若兰的漠然反应再持续一段时间,徐安的忧患感就深重无比了,他想象到了万物萧索的冬天,他徐安去哪里采摘鲜花,家花野花在冰天雪地里一律遁形,总不能捧满掌心的雪花送给心上人吧。这一切在婚后被徐安当做笑料说给杜若兰听,徐安哪里料到,杜若兰最感动的恰恰是他还停留在想象中作为坚持不下来理由的手捧雪花那个环节,杜若兰觉得如果有个男人能在冰天雪地里鞠一捧雪花给她,作为爱的凭证,她一定会比雪花更快地融化在那份爱情里。徐安的爱选择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捡了个春天的便宜。

这种撑不到冬天的爱会留下后遗症的,只是当时的杜若兰被鲜花炫迷了双目,哪里看得到更远更幽深的地方。现在和徐安在一起的那个女的,比杜若兰小十多岁,大学毕业后招聘到这个小县城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小心加入了老姑娘行列,现在说得比较文明,叫“剩女”。这个剩女有一次在单位聚餐时无意中听到了这个版本的故事,一颗心就开始漂浮了,在她眼里,这才是她向往的那种爱情。现在的男生不男不女,骄纵任性,恋爱追求短平快,像徐安这种痴情追求百折不挠的真是快要绝迹了,从此,“徐安”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生了根。

后面的故事就真的滥俗了,剩女找各种机会接近徐安,设计各种邂逅的场景加深徐安对自己的映象。徐安毕竟是个凡人,剩女压抑了多年的情愫转化成各种浪漫的相遇回眸暗示,逼得徐安一步一步缴械投降。剩女其实真的没剩什么了,就剩有无尽的时间,她可以从今天设计到明天,从春天设计到秋天,每天忙于工作家务的杜若兰哪里是她的对手,即便剩女姿色平淡不可与杜若兰相比,但是那又怎样,徐安若是还能抵御那倒没有什么,但是徐安一旦跌入网中,杜若兰心里明白,让他突围相当于让瞎子开眼。只是剩女千构思万设计,遗漏掉了最关键的一点,她是冲着徐安的浪漫去的,结果所有的浪漫都是她自导自演,她把自己变成了二十年前的徐安,徐安呢,则很过瘾地做了次二十年前的杜若兰。

杜若兰深深叹了口气,对着几盘冷冰冰的菜,泪水不知何时已断流干枯。

下班的时候,杜若兰看到手机里有一个未接来电的提示。

除了去卫生间的时候手机不在身边,其余时候手机一直在自己周围。

杜若兰没有理会,现在这种未接来电多得很,有时一大早起床,就会发现深更半夜都有人打过电话自己却不知晓。杜若兰睡觉很惊醒,一小点动静都会打断她,所以过去徐安单位有接待应酬喝了酒回来晚了,都会悄悄地在书房里睡,就怕吵醒了她。而这些电话很奇怪,你根本没有听到铃声,它似乎和黑夜融合得天衣无缝,幽灵般钻入你的手机,悄无声息,第二天在明亮的光线里黯淡地现形,和你碰个面,让你咯噔一下。最初杜若兰还认真地回拨,结果不是永不停歇的音乐声就是借夫借腹法轮功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杜若兰学乖了,一律不予理会,因此清静了许多。

王华祥-《浮云》 布面油画 110×80cm2013

下午在单位的时候,杜若兰接到了刘玲的电话,刘玲是杜若兰高中的同学,两人都分配到了这个小县城工作,所以两人关系算是所有同学中保持得不错的。刘玲约杜若兰下班后在“清月居”吃饭,她知道杜若兰喜欢在这个馆子吃饭,图的是环境清静。杜若兰回道:“那么好心,请我吃饭,老实交代最近又在哪里发了笔不义之财?”刘玲神秘兮兮地说:“我没有资格请你,是有人钦点你,让我负责约你,专心作陪,说穿了我只是个跑龙套的,主角大戏还得你们上演啊。”杜若兰一听,心里有些警觉道:“玲子,如果是想给你兰姐拉郎配,劝你死了这条心,我耗不起也不会去的。”刘玲马上拍胸顿足保证,只是纯洁的吃饭外加叙旧的意图,那俗气的拉郎配她刘玲也是不屑的,杜若兰才答应下班后见面。

后面的时间,杜若兰不能专心手头的工作了,她心里一直犯嘀咕,是谁呢?这个人应该是认识的,要不刘玲不会使用“钦点”二字,那会是谁呢?这个疑问纠缠了杜若兰好久,最终杜若兰自嘲道:猜来猜去干什么,一会见了面不就清楚了。

下班前,杜若兰在洗手间用水弄了下有些凌乱的发丝,把盘成髻的长发解散又重新绾起,看到自己有些憔悴的肤色和黯淡的眼神,杜若兰突然有种不想去的冲动,不过冲动归冲动,六点十分的样子,杜若兰还是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向“清月居”走去。

“清月居”雅3房间,推门就看见刘玲和一位陌生男子正聊得高兴,刘玲的牙巴都笑得露出来了,见到杜若兰,边笑边喘地把杜若兰推到男子面前,杜若兰本能地往后退,一下子踩着刘玲的脚,刘玲夸张地叫唤,陌生男子赶紧站起来,招呼两位女士入座,然后对着杜若兰,伸出手:“若兰,我,吴国军。”杜若兰的记忆一下子被这个名字唤醒:吴国军,高中同学,班上的体育委员,打篮球特别厉害,经常代表校队和其他学校的篮球队打民间赛。只是杜若兰性格内向,从来没有去看过那些比赛。据说班里有好几个女同学是吴国军的铁杆球迷,其中就包括刘玲,她们曾经骑自行车追随吴国军的校队辗转颠簸,回到教室后,争着向同学们描述那些精彩的进球瞬间,那时的吴国军总是微笑着站在一旁,仿佛自己也只是个听众,一切都和自己无关。杜若兰听刘玲她们把吴国军打球描述得神人一般的时候,也会看吴国军一眼,但是几次都发现吴国军也正在看着她,直视的目光让杜若兰心里一怯,赶紧垂下眼走开。

高中毕业后,吴国军考上省体校,后来就没有任何联系了。

眼前的吴国军胖了些,但是五官轮廓依然清晰,面色红润。吴国军的到来,唤起了杜若兰对那段逝去青葱时光的追忆,心里涌起感伤的暖意,伸出手和吴国军握了一下,说道:“吴国军,我们班的篮球明星,不对,我们校的篮球明星。”吴国军哈哈笑了两声,低声说道:“可是若兰,你从来不来看我打篮球。”杜若兰心里顿了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刘玲插话进来:“人家若兰,是大家闺秀,哪里像我们这些野叉叉的,是吧?”杜若兰有些窘迫,结结巴巴地“不”了半天,吴国军觉出了杜若兰的窘迫,赶紧岔开了话题。

吴国军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近况,省体校还没有毕业,就被领导的千金看中,后来和这个千金结婚,分在行政部门,现在已经是某个局的一把手。这次是出差路过,专程来看看老同学的。吴国军喝了点酒,话渐渐多起来:“若兰啊,你没变,刘玲都变了,你还是你,没变。”杜若兰有些紧张地看了一眼刘玲,刘玲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杜若兰才松了口气。“若兰啊,我在省体校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和高中的几个同学喝酒,听老狼唱《同桌的你》,听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那句,我就问哥们,你们告诉我以后哪个把杜若兰的长发盘起?他们都说是你吴国军、是军哥你噻。若兰,你不要怪我乱说话,我真的想做那个把你头发盘起的人,可惜我一直没有勇气说,我怕说出来了你连见都不见我了。所以我今天必须要说,其实我不是出差,我就是专门要来跟你说这句话的。我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好,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杜若兰又看了一眼刘玲,眼里满是感激,她感激刘玲没有把自己离婚的事告诉吴国军,她心里希望吴国军认为她过得好,她不想在这样一个男人面前展露自己的伤疤,去博取毫无意义的同情怜悯甚至其它。

三个人的饭局持续到晚上12点,其间杜若兰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嘱咐儿子如何加热晚上加餐的食物。吴国军喝醉了,趴在桌上扯起鼾声,好在吴国军住的酒店距离“清月居”很近,杜若兰和刘玲试了一下,发现两人无法将他拖走,只好请店里一个牛高马大的服务生帮忙,服务生相对轻松地就把吴国军架起并准确地将其投掷在酒店房间的床上。

和刘玲告别后,杜若兰一个人走在空阔的路上。路灯杆是弧形的,洒下黄色温暖的光,像两列呵护杜若兰的人,投下关切的目光,杜若兰在这样的关怀里,抱紧肩头走向路的尽头深处。

第二天一早,杜若兰的手机里收到了一条信息:“我走了,你多保重!”这一定是吴国军发的,昨天忙着说话,都忘了互留号码,杜若兰一下子想起了什么,翻出昨天中午的那个未接来电号码,发现和这条信息的号码是同一个人——吴国军。

这是一个细心的男人,他还顾虑电话会打扰杜若兰的枕边人,他不知道杜若兰的枕边已经空了很久,杜若兰回了一句:“你也保重自己,开车小心点。”

杜若兰把昨晚吴国军说的话回想了一遍,发现有一个现象:吴国军一直称她“若兰”,杜若兰心里很纳闷,昨天听吴国军这样称呼自己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适应感,关键是这个称呼只有杜若兰的父母和哥哥用,刘玲都是称她全名。徐安谈恋爱的时候叫她“兰”,后来是亲热的时候才这样叫,最后连亲热时都不叫了。平时要么“哎”一声,要么就叫“杜若兰”,吴国军这样叫她,算什么呢?亲人?不是啊,那自己为什么没有不适感,心里甚至有些温暖?莫非自己真的被冷落得太久,吴国军的称呼至少在心里唤起了一种被关注感抑或别的……杜若兰总爱在心里设置问题,然后要找到合理解答,显然,这是个让她不容易获得答案的问题。

王华祥-《哦系列之一》 油画 110×80cm2013

吴国军的表白,并没有在杜若兰的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杜若兰清醒地意识到,吴国军只是要了一个愿,了一个青春岁月青涩懵懂的梦,他爱的是那个时候的杜若兰。他了了这个愿,就可以安心踏实地过他的日子了,如果你杜若兰还要在这件事上劳神费思,简直就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更何况自己对吴国军根本没有那种感觉,心里倒觉得吴国军更像一个大哥哥,只是吴国军的到来吴国军的话唤醒了杜若兰心里的某种东西,就像一沟死水突然有清泉涌入变得活泛起来,杜若兰说不清是什么,就是感觉有种什么不同,一种让人兴奋的不同,内心像波纹般荡漾。

第二天下午下班路过“金甲虫”化妆品连锁店,店里的小妹正在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女性路人:哎,进店免费修眉免费化妆啦!这位姐姐,试一试嘛。杜若兰无数次经过这家店子,无数次被店里的小妹热情招呼,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今天,她听着小妹的吆喝,心里突然一动,走进了店里。

杜若兰的脸交给了一双在脸上作画的专业的手,她仰着脸,闭上眼睛,任由那双手使用各种工具在自己的脸上游走,她觉得化妆师的手很轻柔,那些粉扑毛刷在脸上经过时发散出一种陌生的阴柔的淡香,杜若兰在这微醺的淡香里快要睡着了。

当小妹把杜若兰的凳子转向大镜子时,杜若兰怔住了,她在镜中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熟悉是因为镜中的自己还是自己;陌生是因为镜中的自己又不像自己,镜中的她比原来的自己漂亮了许多。她不太相信这种变化,凑近镜子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那些浅淡的雀斑不见了,皮肤白里透红;眼睛被黑色细细的眼线勾勒得深邃有神,加上浅咖啡色眼影的晕染,简直把自己都迷住了;嘴唇一改往日的干涩黯淡,淡粉色的唇彩让嘴唇变得水嫩欲滴……“你真的很适合淡妆!”化妆师一直少言寡语,他不像店里的小妹们见到杜若兰刚化好妆时,夸张地甚至有些肉麻地吹捧。杜若兰很听得进这样的话,她向化妆师咨询了一些化妆的技巧方法后,并在他的推荐下,买了两百多元钱的化妆品。

儿子晚上十点左右回到家,杜若兰正在整理儿子的房间。儿子喊了一声“妈”就愣了一下,杜若兰有些心虚,赶紧把儿子的衣服抱向衣橱,背对着儿子。“妈,好看的,你早该这样的。”儿子向来话不多,今天能夸人真的也难得,杜若兰转过身面朝儿子,眼里有些湿润:“妈还怕你说妈是老妖精呢。”

杜若兰周末到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碰到了徐安。

说来也怪,离婚后,杜若兰就很少看到徐安了。徐安倒是每周给儿子打一次电话,会在节假日邀约儿子出去玩玩,只是每次都被儿子拒绝,徐安也不勉强。今天遇到徐安,杜若兰敏锐地捕捉到徐安看到她第一眼时眼睛里亮了一下,只是很快就黯淡下去。徐安看上去很憔悴,人也瘦了一些,虽然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自己没多少关系了,杜若兰的心里还是有些怜惜。“你瘦了,”杜若兰轻声道,“你,还好吧?”“还好,你,看起来比过去有精神。”杜若兰轻轻一笑,从徐安身边侧身而过。拥挤的人群里,嘈杂的菜市里,杜若兰走了好远,都能感受到徐安眼神的追随和温度。

没过几天,美妮在电话里聊到了徐安。以往一提及徐安,杜若兰总是让对方打住,今天,杜若兰显得格外平静,没有打断,倒是美妮有点不习惯:“还等着你打断呢,咋个,今天不反对了?”在美妮略带夸张的描述里,徐安离婚后的生活轮廓在杜若兰心里铺展开来:剩女对浪漫的无尽追求让已过不惑之年的徐安深感疲惫,剩女总拿徐安对待当年的杜若兰和对待现在的自己作对比,这种对比的结果自然是既伤他人又最伤自己,剩女在这种求之不得心不平衡中变得歇斯底里,患上抑郁症的同时又怀上孩子,徐安为了保全两人,开始剩女着迷的“浪漫之旅”,一天换一个花样的哄剩女开心,结果把自己给“浪漫”老了、憔悴了、一提“浪漫”就想吐了……

美妮的话里满是幸灾乐祸,杜若兰却幸灾乐祸不起来,她觉出了徐安未来生活的惨淡,一个人后面的大半辈子陷入到这样的生活中,活着已然变成了一种承受和煎熬。幸福是对比出来的,比如现在的自己,和徐安比起来,至少是宁静的,虽然这个人曾经让自己深陷生活的泥淖。

杜若兰觉得生活真的很像一个智者,如果他曾经亏欠过你,那他一定会在某个你毫无防备的时刻,补偿于你;如果你恣意挥霍骄纵放任,他同样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惩罚于你。

杜若兰的心有些痛,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徐安。

王华祥-《哦系列之三》 油画 110×80cm2013

晚上,杜若兰沐浴时,第一次很认真地观察自己的身体,她发现自己虽然四十多岁了,但身体的肌肤依然紧实光滑,腰间还不见赘肉,披散下来的头发在腰际紧贴着,有些酥痒的舒服。穿上浴袍坐在镜子前,杜若兰用木梳轻柔地梳着长长的头发,她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头发的美。原来太忽略它们:年轻时常常梳一条辫子,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儿子后,自己虽然仍留长发,但是懒于打理,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临出门时,胡乱绾个发髻在后脑勺。回想和徐安恋爱的时候,每次洗完头发披散着的时候,徐安最爱把整个脸埋进她浓密的头发里,贪婪地嗅着。杜若兰想起自己曾经看过一篇文章,是关于头发的:在古代,头发被认为是人体最珍贵最神圣的部分,古代女子到15岁时,要举行筓礼,把头发盘成发髻,再插上簪子,称为“及筓”,表示成年了,到出嫁的年龄了;到清末民初,少女梳单长辫,成年妇女挽发髻,束发结簪表示已为人妇,为处女生涯的完结,称之“结束”。杜若兰还知道在许多文化中,妇女的头发都被认为具有性感魅力,以致于结婚以后,头发都要被遮掩起来,以避免引起他人的欲望。联想自己,真的还算身体力行,为一个男人盘起了长发,专心做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但是并没有让举案齐眉相夫教子的和谐画面因之铺展、延续。即便如此,杜若兰还是没有拒绝俗世生活的勇气,否则,她可以剃发遁世,不屑于这纷纷扰扰的凡世,绝尘而去。

杜若兰突然发现,不是徐安也不是生活抛弃了她,在时光的流转中,是她把自己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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