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环境

2015-01-22 00:54力哥
当代 2015年1期
关键词:领导

力哥



换个环境

力哥

力哥,本名张力,1962年生于辽宁锦州。当过工人、辅导员、助理实验师、讲师、高级讲师、副教授。现任职于辽宁铁道职业技术学院。1988年开始写作,著有长篇小说《世纪大提速》《大案追踪》《官殇》,短篇小说集《拥抱日出》《歌厅里的格格》和纪实文学集《罪恶档案》等。锦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孙本林从软席车厢走下来,看见迎面走来了市里接站的领导,有宜县上级主管市的市委副书记张克英,张克英是从市委宣传部长位置上提起来的,在省文代会作代会上,张克英作为该市的领队与孙本林打过交道,彼此之间还挺熟悉。

孙本林稍稍地迟疑一下,落到了其他人的身后。市里的领导与前面的几个人热情握手寒暄,互相介绍着认识的领导。这时张克英看到躲在后面的孙本林,伸过手去,说:“孙主席,怎么站在后面了,你是不想与我们见面吗?”

经张克英这么一说,孙本林觉得有些难为情,忙上前握住了张克英的手,说:“哪呀,张书记,这不是还没轮到我吗。”

张克英爽朗地笑了起来,扭身喊过正在与别人说话的两个人,给孙本林介绍说:“这是宜县县委书记李杰,这位是赵亚升县长。”

孙本林分别与一老一少两个领导握手,客气地说:“谢谢地方领导的支持。”

“这位是省作协副主席孙本林同志。”张克英又介绍了孙本林的身份。

李杰书记眼里流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神情,孙本林马上就判断出他的不以为然,这是他与各级领导经常接触到的神情。年轻的赵亚升县长却有些诧异,“作协?省作协?”

李杰意识到赵亚升并不知道作协这个机构,解释道:“全称叫省作家协会,就是管作家的机构。”

赵亚升仍觉得有些不解,“作协不是归文联管吗?”

张克英把话接了过来,“市县的作协归文联管,而省里的却是与文联级别相同的独立机构,相当于厅局级单位。”

张克英这一个“相当于”的解释,使孙本林的级别就显得勉强,似乎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孙本林宽容地笑笑,以前也经常遇到这样的说明,见怪不怪了,没有必要计较。

李杰看出孙本林情绪上的变化,客气地对孙本林说:“我们县里有文联,找时间让他们组织一些作者,向孙主席多请教,也好学习学习写作。”

孙本林谦虚地说:“我也是半路出家,我还不一定比基层的作家们强呢。”

与孙本林从省城过来的一行七人,都是副职,还都是相对边缘一些的厅局或是直属单位领导,那些有实力的领导大多有专车,都是由专车直接送到学习的地方。

孙本林跟这些人以前打交道都不多,他在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当处长一干就是十年。一般没人愿意去文联作协这样的单位,都愿意去文化广电教育一类的厅局。由于没法安排,省作协正好空出来一个缺,就提到这里来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走出车站,上了接他们的丰田面包车。赵亚升县长说这是县里专门派来接站的车,还是借办班的光买的。

车到县里直接去了大酒店,酒菜极为丰盛。敬酒致辞本应由县里领导来说,可两人都推举了张克英,张克英也不客气,举起酒杯,“欢迎各位光临本市辖县来学习,市里委派我来负责接待你们这期学员。接待你们是我市的一项政治任务。当然,我也是这期的学员,作为同学,更应该效犬马之劳。”

孙本林开始就有些怀疑,县里两个主要大员不守在县里迎接省里的大员,却专程来接他们几个无权无势的副职,不合常规。经张克英这么一说,他顿时明白县里之所以兴师动众,主要是来接张克英书记,到车站接他们不过是顺水人情。

在张克英的倡议下,酒宴热热闹闹地开始了。酒水很快让大家熟识起来,每个人依次敬酒,说着闲话。轮到孙本林敬酒,他摆了摆手,说:“免了吧,我最不会说敬酒词了。”

张克英讥笑:“文人都是李白嘛,醉酒都可以诗百篇,怎么连个敬酒词都说不了喽,看来酒量一定足够大,文人嘛。”

“哪呀,现在有酒量的可排不上文人了,你们没听人家说喝酒像喝汤,此人是工商;喝酒不用劝,工作在法院;举杯一口干,必定是公安;八两都不醉,这人是国税;起步就一斤,准是解放军!”这些都是孙本林在网上看到的,正好借此拿出来逗趣。

大家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张克英说:“孙本林这个文人有意思,这是最好的敬酒词,来,大家喝酒!”

待轮到赵亚升敬酒时,大家差不多酒足饭饱了,他似有意无意地说起了报到的时间。这些领导何等的聪明,明白这是结束酒宴的暗示。

张克英马上插嘴说:“从咱们这里到县里要两个多小时,县里接待还有一大摊子事。赵县长,你就收杯吧。”

“好吧,执行张书记的指示精神。”赵亚升显得歉意地说,“今天中午没让各位领导尽兴,晚上我和书记一定补上这顿酒赔罪。”

张克英所在的城市管辖着三个农业大县。去往学习的那个宜县,要途经两个县的公路。公路两侧都是庄稼地,此时正是秋收季节,金黄色的原野一望无际,田里是农民忙碌着的身影。孙本林在城里很久没有看到这种景象了,他经历过上山下乡,是插队的知青,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可同来的几个人都比他年轻,多是大学毕业后工作的,借着酒劲,抱怨省领导突发奇想,让他们到这个贫困县来学习。

“这是省委书记对我们这个贫困县的关照,是让你们这些领导干部来扶贫的嘛。”张克英想化解大家的不满,“你们在这里学习不方便没关系,县里的书记县长都在,生活上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出来,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解决。这是他们的责任。”

李杰赵亚升唯唯诺诺地应承着。那几个人也觉得在这几个人面前怨声载道有失体面,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他们目的并不是想给基层领导添麻烦,上这儿来学习,县里市里都要出人力物力来接待他们,宜县本来就困难,这不是加大人家的压力吗?

市县三个领导都笑了笑,并没有接话茬。孙本林清楚这三个人在想什么,便说:“‘文革'期间,机关人员定期要到干校学习,那时干校都在农村,边学习边劳动嘛,到基层很正常。”

“孙主席,这可是两回事,那是劳动改造,你们学习这是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是更好地改变执政党的执政作风。”张克英抢白了孙本林的话。

孙本林心里不愉快,嘴上还要开玩笑说:“难怪张书记抓宣传工作,对三贴近思想理解得这么透彻。”

张克英也笑着打哈哈,说:“还不是跟你们这些文人在一起,多学了一些理论嘛,思想才会有提高。”

说着话,面包车正式进入了宜县境内。没开多久,车便颠簸起来。放眼望去,一条延绵曲折的砾石路,吞吐在车前的风挡里。路的两侧再也看不到繁茂金黄的庄稼,而呈现出灰色碎石土地,远处出现了骨瘦嶙峋的山脉,长着微不足道的植物。

李杰读懂了大家内心的意味,说:“你们知道,宜县是省里最有名的贫困县,县里百分之八十的土地,都是你们看到的这种石化土地,左边看到的山脉叫兔崖。”

“兔崖?怎么叫兔崖?上面有兔子吗?”有人不解地问道。

赵亚升回答说:“上面哪有什么兔子,上面几乎都看不到什么活物。也不知道人们为啥起这个名字,也许是兔子都不拉屎的意思吧。”

张克英看大家凝重的表情,说:“这几年上面也出台了各种扶植政策,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起到的作用并不大。宜县只能靠上面的扶贫救济来解决,当然,市县两级政府联系了对等的扶贫单位,但这都是输血形式的工作,不能解决长远问题。”

几个领导的话,让人的心情沉重起来,有人问:“难道这里就没有什么特色产业?”

“有啊。”李杰答,“这里的石质坚韧,适合生产石灰水泥,可是因为路途的原因,很多项目都搁浅了。”

赵亚升抢过话头,说:“其实旅游业也可以发展,虽然这里不是山清水秀,可这里的历史遗迹众多,尤其是一亿五千万年前侏罗纪时代的鱼化石的出土,应该能够吸引国内外专家学者游人的目光。”

车上的人围绕着发展经济产业结构链的建立,议论了起来,还想方设法出谋划策,一时间热烈非常。不知不觉间,面包车转过了两个山梁,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一条黑漆漆的沥青公路豁然出现在面前,顺着公路两旁,各种建筑工地也突然冒了出来。从国家一级公路上经常看到的交通指示牌,标着距宜县的公里数,还有大幅的广告箱上花枝招展的美女露着耐人寻味的甜笑,一排美术字从美女嘴中流了出来:宜县人民欢迎您!

大家一时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思维,觉得这一切都是县里领导精心设计的。

李杰解释说:“这都是省里这个班带来的实际成果,在各个方面,上边都加大了投入,这条公路就是交通厅长在学习期间,把交通部门上下领导召集在一起,在这里开了厅长现场办公会,决定修建三条省级标准公路,还准备修建一条穿山越岭抄近到省城的公路,大多要打隧洞,工程造价极高,可发改委计委规划厅领导却坚定地支持该项目的实施,因为他们也是该学习班的学员。”

孙本林逗趣说:“你们不会是绑架了他们吧,他们做了你们的人质,哪有不投资的道理。”

大家都笑了起来。赵亚升说:“还是作家想象力强,而且说得十分恰当,原本他们只说修三条公路,后来我们就整天磨他们,说三个方向都有了公路,就差省城方向了,修了这条公路,就可四通,四通就可八达。现在省里已经立项,明年就可以开工了。”

“这要感谢省委书记的英明领导哇。”张克英说。

张克英的话是有根据的。当时按照中央要求,省委常委会研究举办市地厅局级学习班时,组织部原定在省委党校学习,可省委书记突然建议,把学习班设在宜县,会上谁也没有表态支持,可也没人提出反对意见,常委们都理解书记的良苦用意。看到没人说话,书记只说了句“换个环境”,就算定了下来。

临近县城,路两旁开始出现各式各样的房子,高的也不过三层的小楼,牌子上几乎都写着饭店酒楼一类,挂着各种各样的幌子,门前晃动着不明身份的女人,看到过来的汽车,她们摆手,大声召唤。

车上的人见多识广,有人说:“这些女人是经济发展的风向标,哪里经济大发展,她们就冲向哪里,她们是改革开放的先行者。”

一席话说得十分开心,张克英对此并不隐讳,说:“办这个班对这个县城直接的经济作用,就是大批地引进了小姐,她们是最早来投妓建娼的。”

有人开始惊呼上当了,说这是市县两级领导跟他们在打埋伏,一路上哭穷,不想县城却别有洞天,不但要掏空我们的腰包,还要掏空我们的身体。

县里两个领导只能讪笑着,不好参与。在同一级别的干部中打打闹闹开玩笑是经常的事,往往下属不能轻易卷入进去,那样会让人觉得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浅。

进到县城,到处都是建设工地,一派繁忙的景象,这与想象中的贫困县有着天壤之别。

赵亚升介绍说:“原来省领导的意思是在县委党校学习,市里还紧急拨款准备建设党校培训中心,我们把这笔款都投入到了招待所的改造上了。你们的学习住宿在县委招待所里,因时间仓促,我们简单地对县委招待所进行了改造。我看现在的条件基本上能满足各位领导的要求。”

“专款专用,党校能愿意吗?”孙本林询问道。

“县里这个党校,其实名存实亡,办公地点也在县中学里面。市里拨来的那笔款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用于建设的资金远远不够。也只能采取这么个补救办法,服务不到之处,还请各位领导多多包涵。”李杰说。

“不过,县里的宾馆很快就要使用了。”张克英颇为自豪地一指车窗左面的十多层的建筑,说,“里面正在装修,再有不到一个月就可以入住了,你们这期肯定赶不上了,下期就可以全员住进去。”

“那可是李杰书记的功劳哇。”赵亚升说。

张克英说:“哪呀,这是李杰从财政厅长那里喝来的。”

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李杰,怂恿他将这段故事叙述下去,李杰虽面有难色,可碍于领导的情面,只好说:“这事不能扩大化,不然财政厅长还不给我小鞋穿啊。”

财政厅长是第一期学员,他们来的时候招待所正在改造,住宿和学习条件都不好,李杰就趁此机会,整天地软磨硬泡。李杰赵亚升两人约上厅长喝酒,厅长酒量大,他跟两人杠上了,说如果能喝过他,就批建设资金。赵亚升酒量不行,李杰也只是个半斤多的量,可硬着头皮与之较量,不知是不是精神作用,李杰喝了一斤半,居然没有倒下,厅长却烂醉如泥。如此一来,这笔建设资金,特事特办,财政厅长学习还没有结束,经费就已经到手。

孙本林惊疑地问:“这个楼就是学习班开始才施工的,进度这么快?”

张克英夸赞道:“那可是学习深圳人的作风,有着跨越式的发展速度,几个月工夫平地起来了一座高楼。”

有人在李杰面前竖起了大拇指,“李书记酒量果然厉害,我还要见识见识。”

李杰郑重地表示:“改善领导学习和生活条件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县委招待所布置得十分隆重,外面彩旗招展,到处都是欢迎的标语。县里几大班子领导几乎都到门口来迎接,大厅的接待人员清一色是各县局正副局长,他们都是对口接待,很快大家就被认领完了,只有孙本林一个人孤零零地办理入住手续。当他拿到钥匙准备上楼时,听到有人在喊他,他回过头来,看到李杰正与先前到来的那些领导们站在一起。

孙本林只好拽着自己的行李箱走了过去。李杰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喊来正在与其他人寒暄的一个年轻人,“小石”。

被称作小石的人应了一声,似乎跳了一下,就到了他们跟前,“李书记,有什么指示?”

“这是省作协的孙主席,大作家。”李杰手指着小石,介绍说:“石世荣,宣传部文体股长,原来可是咱们这个县的体育健将,他的跳远在省里获过铜牌。小石,孙主席在这里学习期间的生活都由你负责。”

“书记,你放心吧。”石世荣伸手拎过孙本林的行李箱。

李杰歉意地笑笑,说:“我们县里没有文联专门机构,文体方面的工作都是小石一个人来抓,也只有他跟你对口了。”

孙本林本想说谢谢,可脱口却说了声“没关系”。

石世荣把孙本林送到了二楼,门上贴着孙本林和刘诚的名字。他知道刘诚是省纪委委员、省监察局副局长。孙本林原来在省委宣传部工作时,与刘诚打过交道,当时他还是省纪委监察处处长,宣传部和纪委都在省委大院里办公,两个人便相识了。

孙本林敲了敲门,屋里没人回答,便用钥匙打开了门。这是宾馆常见的那种标准间,该有的一应俱全。看到孙本林的疑惑,石世荣说:“为了你们学习,县里对招待所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上期领导还反映有装修材料的味儿,你们这期最好了,什么味儿都没有了。”

孙本林打开一个壁橱,看到里面有东西,那一定是刘诚的。小伙子挺机灵,马上打开另一个壁橱,帮着孙本林把行李箱放了进去。这时,听到走廊里的铃响,石世荣看了看手表说:“到吃饭时间了,您收拾好,我领您去餐厅。”

孙本林便客气地说:“不用了,你告诉我餐厅在哪里,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那哪儿成啊,李书记交代我要负责好您的接待。”石世荣看到孙本林准备往外走,忙打开房门,到了走廊,看到各屋里的人也在陆续往外走,他们便汇入了人流中,认识的打着招呼,不认识的互相介绍着,大家下到了一楼,出了后门。后门一条廊道连着一个新的平顶建筑,走进去便是餐厅。

这时孙本林想起了一直跟随自己的石世荣,回头望去,石世荣站在回廊的拐弯处冲自己招手,并用食指做出回去的意思。孙本林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表示谢意。

孙本林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人已经观察他半天了,当他回过神来时,对方指着他的鼻子,问:“孙作协,你又在跟哪个美女招手哪?”

孙本林一见对方,笑了,“老刘,你不在屋里老实待着,早早跑到餐厅里来等饭吃呀。”

“你中午吃个五饱六饱的,我到现在早已经是前腔贴后腔了。”刘诚怨气冲天。

孙本林戏谑道:“纪委干部不至于廉洁到秋毫无犯,连饭都不肯吃的程度吧?”

“嗨,我也是刚到不久。还不是坐车坐的,原本打算在半路上找个饭店,谁知道司机走错了路,这一道,甭说饭店哪,就连看到人都难,还吃啥饭了。找到这里时,都快到饭时了,想将就一下,跟着大家还能凑个热闹。”刘诚倒出一肚子的苦水。

“司机呢?人家也没吃饭啊。”孙本林问,因为通知上有规定,不允许司机参加会餐。

“我让他在县里找个饭店去吃,愿意住他就住,不愿意住,他可以连夜回省城。”

孙本林酸溜溜地说:“你图的不就是有车送吗?咱坐火车,到市里还有人接,有人请,上顿还没消化,就该吃晚饭了。”

“孙协作,”刘诚听出了话里醋意,故意把作协叫成了协作,“别得便宜还卖乖了,你们还不是为了赚小车补贴,三千元呢。你们有公事,照旧用公车。有权的厅局,可以堤内损失堤外补,纪委可是清水衙门,配车的油钱都要依靠那点儿办公用费。”

两人说说笑笑,找了个靠门口餐桌的座位坐了下来。

到了吃饭的时间,并没有开饭,声音嘈杂起来,刘诚一次次地抻脖子向前面的那个空餐桌上张望,大家都知道,那是主席桌,那些人不落座,是绝不会上菜的。

孙本林安慰刘诚说:“别那么没出息,不就是饿了吗,想想长征爬雪山过草地煮皮带吃草根,你就会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再苦再饿也会只等闲了。”

刘诚苦笑着,说:“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

孙本林逗趣地说:“我可不算饱汉子,晚饭我不也没吃嘛。”

两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在笑声中,嘈杂声明显地弱了下来,人们把目光集中到了前面,因为从前面左侧的包厢里走出一干人等,直奔那个空着的餐桌,那些人中就有张克英。

刘诚喜形于色,咂着嘴说:“这些人来解决温饱问题了。”

那个餐桌上的人基本都坐了下来,可是中间的那个人却面对着各个餐桌仍旧站着,准确地说是个女人,并且是个有把年纪的女人,她是省委党校主管学管工作的副校长马艺。

孙本林这些厅局市地级干部几乎都参加过省委党校各种各样的学习,都认识她,马艺严谨求实,原则性强,说话冷冷冰冰,背后人称“老马列”。

马艺的资历没人敢小觑,党校办学历教育那几年,现在的省委书记还在一个市的市委办公厅任副主任,读在职研究生,马艺就已经是副厅级教务长了,到现在她在省委书记面前说话还像过去那样颐指气使。人们私下里都说,马校长真拿自己当书记的老师了。

马艺看到所有人坐下后,从桌上摸起了一个无线话筒,四周墙壁的音箱里立时响起了马艺的声音,“耽误大家一会儿,先开个会,我们晚上就不再找时间开会了。”

马艺首先介绍了学习班的组织机构人员,由党校组教处长等部门人员组成,由她亲自担任班主任和临时党支部书记,然后介绍班委会,张克英任班长兼任党支部副书记,马艺还解释了这个任命主要是因为“地主”的特殊身份,考虑到服务接待的方便。

刘诚跟孙本林嘟嘟囔囔说了句什么,孙本林没有听清,便把脸往前凑了凑,正当刘诚龇牙咧嘴要说什么,他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要是孙本林在小说中描写这个神情,会用喜笑颜开来形容,孙本林奇怪地问:“老刘,你这个人怎么喜怒无常啊?”

刘诚神秘兮兮地向他身后努了努嘴,孙本林意识到身后的变化。孙本林身后的三个椅子原本都是空着的,他扭头向后望了一眼,身后的那个座位果真坐了一个人,而且是个女性,身穿深蓝色的职业西装,由于角度和灯光的影响,孙本林看到的那个女性年龄不大,长得白皙,文静可人。

刘诚悄声向女性问道:“省委党校的?”

年轻女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刘诚又搭讪着说:“你们这个马校长,是不想让人活了。”

年轻女性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孙本林解释了刘诚从早饭到现在还没有进食的苦衷。

“孙协作,马校长把咱俩分到一个组了。”刘诚听到马艺在念分组人员名单,插话说。

马艺又强调了纪律,什么遵守作息时间,不能旷课,不能无故请假,不能参加吃请一类。直到马艺宣布上菜开餐,整个就餐时间已拖后了一个多小时。

刘诚打开白酒,让大家把各自的杯集中在一起,他往每个杯里倒满酒,开始转动中间的转盘,到谁那里谁拿下一杯酒,到了年轻女性那里,她有些迟疑,孙本林自作主张,一手一杯,分别将两个杯摆在两人的面前。有人转了一下转盘,剩下最后那个杯子自然就到了刘诚那里了,同桌上的人都鼓励刘诚提杯,说刘诚是组长,理应是桌长。

刘诚也没客气,顺手拿起杯子,兴高采烈地说:“咱们先为这次聚会干杯,当然了,杯子太大,只能喝一大口,干!”

看到大家都喝了一口,就连那个女性也喝了一口,刘诚说:“今天在座的大多都互相认识,也有不认识不熟悉的,咱们互报一下家门,以便今后更多地接触和交流。”

刘诚先介绍自己的姓名和身份,随后以他为轴向右依次轮流介绍自己的情况,轮到那个女性时,她很不自然地站起来说:“我叫李学昕……”

刘诚未等对方说下去,抢先介绍说:“省委党校的,是为咱们学习保驾护航的。”

李学昕脸腾地红了起来,欲言又止,缓缓地坐了下来。

接下去就是孙本林。孙本林刚刚说罢,刘诚马上怂恿孙本林说:“孙协作,刚才我提杯,然后报家门,现在你是最后一个收口,该你提杯祝词了。”

“老刘,人家是作协领导,却让你给调了个位,一下子级别就降低了。”有人在调侃,孙协作的绰号一下子就叫了出来。

孙本林笑着说:“级别低了好,我可以跟李学昕老师一样,为大家保驾护航,我提议,这杯酒为同学们的这次驾驭学习,顺利航行,干杯!”

大家响应着喝酒,并说孙本林偷换概念,李学昕并没有喝,当刘诚指责时,李学昕脸红了红,说:“刚才孙老师说得好,你们驾航的喝,没有我们保护的什么事呀。”

大家都赞叹李学昕的机智,说她和孙协作是一伙的,孙本林感到很惬意。

很快进入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大家都是来自省内,又是同级别,说话喝酒显得随便得多。但很少有人与李学昕喝酒,党校工作人员的身份似乎让她的地位低了下来,她只好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看着一桌人推杯换盏。

当孙本林意识到李学昕孤单时,主动地拿杯与李学昕的杯碰了一下,说:“你别太拘束了,喝酒就这个样子,没深没浅的。”

李学昕看到孙本林喝了一大口酒,也抿了一口,说:“孙老师,我看过你的一篇小说,你把爱情描写得那么美好。”李学昕露出了天真的表情。

说到“爱情”两个字,让孙本林有些窘迫,支吾着说:“没意思,没意思。”

李学昕别样地笑了。他的含糊其辞让人分不清是小说没意思,还是爱情没意思。他正不知怎么解释好时,马艺带着张克英和管理人员一行人过来敬酒。

“我预祝大家学习圆满,要学出实效,学有所成,不辜负省委领导的期望。”马艺把祝酒都搞得十分的政治,十分的庄重。

刘诚马上把话接了过去,显得一本正经地表态说:“我代表本桌学员向马校长表表决心,保证完成组织交给我们的学习任务。这酒代表了我们的决心。”

刘诚说着带头把杯里剩下的酒喝了下去,桌上的所有人也都把杯中的酒见了底。刘诚意外地发现李学昕也效仿大家要把酒喝下去,他忙去阻拦,说:“我说的是我们这些做学员的喝,不包括你。”

因为酒的作用,李学昕的脸色绯红,她带有挑衅似的把酒喝了下去,说:“我也是学员。”

大家都愣住了。

“嗨,搞了半天,你们还不知道她是谁呀,你们是不是看人家年轻,不拿人家当领导了。”看到大家的惊讶,马艺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亲切地拍着李学昕的肩膀,介绍说:“李学昕,省政协副秘书长,是我省为数不多的正厅级女干部。”

一桌的人面面相觑,显得尴尬。尤其是刘诚,情绪急剧低落,在马艺一行人离开后不久,便自行宣布晚餐结束。

第二天吃早餐时,张克英偷偷地告诉孙本林和刘诚说:“别看人家李学昕年龄不大,论学历,人家是清华大学博士后;论职称,人家是教授;论职务,人家是正厅级,是从咱们省那家全国重点大学副校长位置调到省政协任副秘书长的。”

“这丫头可是前途无量啊。”孙本林由衷地赞叹了一声后,疑惑地问,“她有这资历怎么还去了政协?”

刘诚说:“政协怎么了?那可是正厅级干部啊。”

孙本林开玩笑说:“你们没听过新纤夫的爱吗?说什么党委坐船头,政府在岸上走,人大一步一回头,政协晃悠悠,工会泪往心里流,团委只盼日落西山头,好把妇联亲个够!”

“你以为政协都是晃悠悠啊,她是非党,又有高学历,级别又高,这样的人走仕途更不能小瞧,人家都是跳着往上提拔。”张克英笑着说。

刘诚有些不屑地说:“恐怕她有什么背景吧。”

“人家那个学历是有背景的人能弄到的?”张克英有些打抱不平的味道,“为了念书,她都混入了大姑娘行列了,听说刚结婚不久,老公也是个学究。”

这时孙本林看到了石世荣,他正在另一个桌子上吃早餐。孙本林打了个招呼,“石股长。”

张克英也看到了石世荣,跟着点了点头,对孙本林介绍说:“这小子,是个体育健将,但他不是什么股长,只是宣传部的干事。”

吃过早餐,孙本林跟着刘诚站起来回了房间。回房间不久,就有人在走廊里招呼大家去会议室开会。

学员刚刚坐好,省委副书记兼党校校长,省委组织部部长在市委书记、市长的陪同下,走上主席台。马艺宣布省委党校第七期市地厅局级干训班开学典礼开始。首先由“地主”市委书记致欢迎词,然后由省委组织部部长做动员,他不仅强调了学习的重要性,还重点提出了学习纪律,杜绝旷课迟到早退,禁止吃请,他说要将学习期间的表现作为一个重要内容纳入干部考核。他说要在班委会里增加一个纪检委员,他提议让刘诚担任。

“我又多了一个职务,这是得罪人的差事。”刘诚悄声对孙本林说,脸上却有几分得意。

接下来,由省委副书记做重要讲话。他指出从中央到省委对这次学习的要求,阐述了这次学习的重大意义。他笑着说:“刚才组织部长的要求,强调纪律很有必要。当然了,我们也不能一味地强调纪律,而忽视了人文环境,我们也要人性化管理,以人为本嘛,应该创造宽松愉快的学习环境。我听上几期学员编了一套顺口溜,说我们的学习是走进宜县门,分了几个盆;认识几个人,喝酒有几轮;活动分几群,丢了几次魂;笔记写几本,学了几句词;准备几套文,成绩九十分。”

全场所有人都开心地笑了起来,气氛异常活跃起来。

副书记待笑声稍稍平息下来,接着说:“我们之所以安排到贫困县来学习,就是来解决实际问题的,要通过这次学习互相交流工作心得,促进感情沟通,打造和谐社会嘛。我们学习的目的,就是要干部动起来,走动才能主动,鼓动才能带动,活动才能流动,运动才能调动。”

不知谁率先鼓掌,会议室里立时爆发了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开学典礼的下午,发放学习教材,从学习安排的课程表上看,时间很紧张,其中有十天的调研算是户外活动,其他时间都要在课堂里上课。课程安排十分丰富,时事政治、管理科学、公共关系、人力资源、哲学、经济、外交、民俗、国学、美学、文学艺术等,无所不有。

“听说有的专家学者的讲课费都超过万元,还不包括交通费。”张克英解密说。

刘诚惊呼起来,“这帮家伙一天的课时费,比我们一个月的工资都高。”

李学昕小声地嘟哝了一句,“那还算高?我那个美国导师到清华大学做讲座都要几十万。”

几个人啧啧咂舌,孙本林不无羡慕地赞叹道:“什么叫知识产权,现在学问值钱了,就应该多一些学者一类的领导,是个好现象。”

孙本林的话无疑是为李学昕捧场,李学昕心知肚明,她投给他嫣然一笑,让孙本林心里有种甜甜的感觉。

大家陆续都到了,正好是开课时间,这时,党校的老师进来通知大家说:“各位同学,刚刚接到电话,今天上课的老师由于交通的问题,可能要延后一些时间到,大家可以回宿舍休息,何时上课,请等通知。”

所有人都回到宿舍等消息。可能头一天乘车,晚上喝了酒,又各屋乱串去拜访,孙本林和刘诚觉得挺乏,两人躺下后竟然睡着了。听到有人在走廊里招呼上课,睁眼一看表,快三点了。刘诚懒得动弹,说:“理论政治课,只安排一个下午,看来也不重要,别去了。”

孙本林坐起来,说:“别在第一天就偷懒,咱们去看看形势,如果缺员多或是讲得没意思,咱们可以趁上厕所或是为水杯加水工夫溜出来嘛。”

刘诚觉得有道理,爬起来,跟着孙本林一起来到教室。他们看到李学昕等人已经坐在了原来他们坐的座位上。他们这些领导干部,都是经过历练的,他们的座位选择大多是有算计的,所以大家约定俗成,都坐在自己的原来的位置上。随着同学陆续到来,全班竟然一人不缺,可能大家都抱着同一种想法才过来的。

马艺先介绍了授课人的身份,这个人不仅是中央党校的教授、教研室主任,还参加过党和国家很多重要理论课题的制定。

马艺走后,教授先向大家表示了歉意,简捷地说明了迟到的原因,然后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理论的发展与科学”,板书是正宗的颜体,大家发出赞叹声。随即他便从理论的基础讲起,主要是将人的活动规律与理论关系纳入其中,他将大量社会问题反映出来,并加以理论的诠释,不论国际还是国内的,不管是政治的还是经济的,不仅有历史还有现代的影响,从发展观念到发展战略,把现实结合理论产生的背景、政策出台的途径讲得深入浅出。大家忙着记录,唯恐丢掉某一个环节。刘诚眼睛睁得老大,边写边往台上观看,好像要把教授生吃活吞了一般。

教授讲着讲着,似乎到了结尾,歉意地笑了笑,说:“我讲了这么多,都耽搁大家吃晚饭了。”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窗外的阳光已经镀上一层火红,再看看手表已经六点多钟了,好像谁也没有意识到时间流逝得这么快,有学员说:“老师,你还是多讲一点吧,吃饭不焦急。”

教授笑了,说:“你们不焦急,可有人焦急呀。”

正当大家莫名其妙,他说:“食堂有大师傅现在焦急着呢。”

大家只好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孙本林刘诚李学昕被裹挟在人群中向食堂走去。

从第二天开始便进入到了正常的教学阶段,白天课堂上的学习气氛异常高涨,课堂上座无虚席,县里的各部门领导也过来旁听,还有从省、市专程赶来的旁听生。这些授课的老师都是他们所在的领域里的佼佼者,他们的课讲得精彩绝伦,妙语连珠,让人不禁赞叹,时不时地还会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晚上的行动却在潜移默化地酝酿之中。开始的三天里并没有什么异常,晚餐十分丰盛,每顿都为学员们准备了白酒啤酒果酒,就餐呈现着活跃热烈的一面。这三天大家都在观望,也是在试探。

随着试探和观望期的延伸,一些人变得神秘起来,喝酒期间出现了减量推托耍赖现象,甚至有人公开拒绝,吃过饭后,便有人在散步期间突然消失,晚归现象逐渐多了起来。

一个星期过后,学习进入到了第二轮,马艺回省委党校去开会。这些人晚上的活动有些明目张胆起来,一些人来到餐厅只是做个样子,然后放下饭碗,匆匆忙忙地扬长而去。这时你会发现各类牌照的小车,偷偷地停靠在招待所附近,这些来路不清的车辆会携带着学员们神出鬼没,同学们互相开玩笑时,会用一些讳莫如深的语言。尤其是那些关键的厅局长们异常繁忙,以至于一些人开始夜不归宿。

到了星期五吃晚饭时,六十多号人的学习班想喝酒,都凑不齐一桌。那天酒喝得多了一点,刘诚牢骚满腹,开始历数身边喝酒的几个人的职务,说:“现在的人,都他妈的太现实了,你看看咱们这几头蒜,都属于爹不亲娘不爱的部门,人家谁能把咱们放在眼里?”

孙本林揶揄道:“你这是吃不着猪肉说猪肉腥啊。”

“哎,孙协作,我知道你在笑话我,说我眼气他们,我哪里是眼气他们,我是替你们抱屈哪。”刘诚话里有话。

“刘局长的意思是说他那个省纪委常委、监察局副局长的位置很重要,加上他又是支部的纪检委员,人家是不稀罕出去。”李学昕反应挺快。李学昕已不似第一天那么腼腆,往往一说话,就会针砭时弊,直中要害。

孙本林马上响应,“对对对,李秘书长说得准确,人家纪委也是五大班子之一。”

刘诚并不买孙本林的账,“孙协作,啥时不都是四大班子,纪检委怎么能列入进去,纪检委书记都是副职担任的。”

“各省市纪委书记都是常委,而人大、政协一把手一般的都不是常委。你说谁重要。”李学昕把刘诚的话接了过去。

刘诚脸上有些得意。“这话我爱听,说真的,市纪检委书记给我来过几次电话了,要过来看我,都被我拒绝了,我是班级里的纪检委员,应该以身作则,哪能带头违反纪律呀。”

孙本林笑着开玩笑说:“老刘高风亮节,为人楷模,真应该让那些人学习学习。”

可是就在第二天,刘诚晚饭时,突然拒绝与经常坚持到最后的这些人喝酒,偷偷地对孙本林说市纪检委书记过来了,晚上要宴请他。说话时一扫平日的阴霾,脸上露出了阳光。

马艺就是在那天下午从省城回来的,她看到吃晚饭的人寥寥无几,脸色开始发阴。

晚上刘诚回来后异常地兴奋,说:“县里不仅有纪委书记作陪,书记县长都参加了,而且他们把下次活动的时间都安排好了,市纪检委书记指示县里领导,绝不能让人瞧不起纪检领导,这是政治地位问题。”

孙本林只是苦笑笑,挖苦道:“纪检委书记是常委嘛。”

“省委副书记不也都说了‘活动才能流动,运动才能调动'吗?”刘诚看了看孙本林脸色,以为触到了孙本林的痛处,说,“咳,这作协文联的,真是的,就没个人出面接待一下。”

第二天吃午饭时,马艺走到刘诚他们饭桌前,让刘诚餐后到她的房间去一趟。马艺走后,李学昕分析说:“马校长肯定向你强调晚餐纪律,我看昨天晚上她的脸色就不太好。”

“不能吧,我们已经是第七期了,以往那几期也都是这样,没听说‘马列'有什么办法,别看她怎么严厉,对现在的现象也是无可奈何,只能睁一眼闭一眼的。”

“即使那样,她也要敲山震虎,不能让这些人为所欲为,还是要批评一下的。”李学昕说得很坚决。

孙本林一本正经接上话说:“如今开展批评太难了,要是批评老婆她就乱跑,批评老公他就乱搞,批评上级就官位难保,批评同级就关系难搞,批评自己就自寻烦恼,批评下级就选票减少。”

李学昕笑逐颜开,说:“孙老师,你可太逗了,批评都能讲出这么多的道理。”

刘诚却没有太大的反应,“我倒是不怕批评,只是马校长提醒我一下,我晚上那顿约好的晚餐就要泡汤。”

“难怪刘局长忧心忡忡的,他是心痛晚上那顿油水。”

“哎呀,上午县纪委书记就给我发信息,约定晚上在一起吃饭。”

孙本林说:“你这是成心气我和李秘书长,前一段时间你还对那些经常出去的人疾恶如仇,如今你这个班级纪检委员,却带头参加吃请活动。”

刘诚知道孙本林故意气他,说道:“你就是嫉妒心太强,你就是没有人请,才对我产生嫉妒心吗?”

孙本林推了一把刘诚,说:“说话注意点,这还有李秘书长呢,不也没人请嘛。”

李学昕笑着说:“你别扯上我,我是女同志,人家叫上我也不方便。”

刘诚像捞到一把稻草,反戈一击,说:“孙协作,听明白没有,人家李秘是不愿意参加活动,你们作协哪能跟政协比,人家毕竟是省四大班子,作协只是个群团组织,充其量算作省直机关,跟人家政协差一级呢。”

李学昕出面干预,“刘局长,你别偷换概念,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人家孙老师说的也没有这层意思,人家在表扬我是那几个遵守纪律的学员之一。”

刘诚却不管不顾地对李学昕说:“我发现只要我与孙协作争执,你总要偏向他那一边,我就这么不遭人待见?”

刘诚这么一说,李学昕的脸突然红了起来,还不自觉做了个扭捏的动作。

孙本林观察到这一细节,为了打破这种尴尬,说:“这是你纪委干部工作性质问题,说话缺少幽默感,把玩笑说成严肃的话题了。”

刘诚从马艺那里回来,一脸的沮丧,说:“马校长让我把晚餐的纪律也要抓起来,还要列入培训干部考评中去。她让我起带头作用,还批评了我昨天出去的事。”

孙本林并没当回事,说:“我说啥来着,人家出去那么长时间都没事,你一出去,就惹来了麻烦。”

刘诚对孙本林咬牙切齿,说:“孙协作,你别幸灾乐祸好不好,你是典型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不过,这事在班里强调一下也非常有必要,应该有所收敛,要是让严谨治学的‘马列'下不来台,还真不好办。”

下午上课前,刘诚看学员们基本到齐了,就传达了马艺校长的指示精神。听说要把出席晚餐列入考评中,大家牢骚满腹,纷纷表达各自的不满。

看到大家并不买账,刘诚提高了声音,压住了教室内的嘈杂:“这是马校长的指示,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去理解。从今天晚餐开始,我要统计人数。再者说,人家餐厅的大师傅也不容易,准备了那么丰盛的晚餐,却没有几个人去吃,那不是一种浪费吗?至于晚餐后有啥活动,吃了晚餐再说嘛,咱们又不是没见过场面,这里也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何必非要应那个景!”

刘诚说完话后,坐了下来。大家的议论声也就弱了下来。

上课期间,孙本林收到了一条短信,说晚上市文联领导过来宴请。落款是石世荣。孙本林半天才反应过来,把短信跟县里那个小石对上号。课间休息时,他把这条短信拿给刘诚看。

刘诚看后火冒三丈,“你跟我炫耀是不?这不是要跟‘马列'对着干吗?”

孙本林知道刘诚心里正为拒绝晚上县纪委书记的宴请憋着一股火,他也不好再开玩笑,低声下气地说:“我也很为难,那几天管得松时,也不见他们来请我;可今天刚宣布纪律,他们就来了。”

刘诚听出孙本林的话里有些怨声,觉得刚才的态度有些过分,歉意地笑笑,说:“晚餐先吃着,让他们餐后请,你们那个文联也请不出啥像样的来。”

晚餐果真人员齐全,吃饭期间都显得不紧不慢,孙本林更是神不守舍,下午他跟小石通了电话,说明餐后行动的道理,说要去吃烧烤。刘诚在一旁捅了他一下,说:“晚上的活动是不是也请我参加呀?”

孙本林还没来得及回答,李学昕马上抢过话去,“啥活动?你们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有没有我的事?没有的话,我可要打小报告了。”

孙本林一副可怜状,“人家只说请我,我怎么好意思多带两个人过去。”

刘诚哪肯善罢甘休,“你别扯了,你们文联宴席上要是多了我们这两个厅局级干部,不一定咋荣光呢。”

孙本林无可奈何地说:“那就随你们了,愿去就去呗。”

刘诚酸溜溜地说:“孙协作终于盼来了亲人。”

文联的宴请只是找了个烧烤店,参加人除了小石和请他们的市文联的副主席,还有另外一个人,介绍说是一个作者,还兼任着市作协的副主席。孙本林听了这个名字似有所闻,后来介绍他的具体工作职务,原来是一个企业的总经理,孙本林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那个总经理有些歉疚地对他们说:“我说要找个好一点儿的饭店,小石说孙主席一定要找烧烤店,不然就不参加活动了。没办法,我只能照章办事。”

孙本林介绍了刘诚和李学昕,这让总经理更加不好意思,“你看看,这还有两位大领导,我还真少见到有这么高级别的年轻的女领导,这不是给我们作家协会领导丢人吗?”

文联副主席插话说:“店虽小,但感情不能差,这儿的烧烤极具特色,我以前来过这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园子里种的山上长的,没有他们不能烤的。”

几个人说说笑笑,要的各种烧烤便摆了满满的一桌,这与大饭店不同,更与那种官场的接待不一样,不需要客套的敬酒,市文联主席刚说了个代表的意思,就被刘诚给拦了回去,“啥代表这个那个的,今天就是朋友聚一聚,我说的对吧,孙主席?”

刘诚在这里改用孙主席的称呼,让李学昕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孙本林清楚李学昕的笑意,说:“这是小石家乡,就让小石这个体育健将发挥一下,起个杯。”

小石连忙摆手,“我怎么敢当,你们都是大领导,而且还有我过去的老领导在这儿,哪能轮得到我起杯。”

通过小石一说,才知道文联副主席原来在市体育局做过处长,孙本林马上意识到这次宴请与小石的关系,他在内心对小石充满了感激,就说:“算了,咱就免了这程序吧,大家一起起杯,为友谊,为身体,干杯!”

这么一来,不分层次,不分上下级,喝酒没有了俗套,气氛倒是烘托得蛮热烈的。原以为李学昕喝酒会推托,可几轮下来,也没见到她落后。

趁着别人与刘诚对话,孙本林悄悄地对李学昕说:“我小瞧你了,酒量不小哇。”

李学昕眼里透着妩媚,别有意味地说:“那得看跟谁喝,为什么喝,在什么时候喝,怎么喝。”

孙本林感到惊奇,“唔,你这个年轻的女领导,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了,要是领导让你喝怎么办?”

“什么女领导,又刮起目相看的?”刘诚撂下那面的话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

这让李学昕很难为情,“刘局长,你耳朵咋这么长啊?”

“这就是纪检委干部的素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孙本林调侃道。

“不是我耳朵怎么样,主要是你一说到女领导,我就敏感,我只听到什么领导怎么办那句话,你别搞小集团,你对大家说说,领导办什么?”刘诚穷追不舍,不依不饶。

孙本林和李学昕都有些下不来台,孙本林灵机一动,说:“领导说让你看着办,不是不让你办,而是让你抓紧办;领导说再想想,不是他没想好,而是要你别再想了;领导征求你的意见,不是真的广开言路,而是在寻求同谋;领导找你吃饭,不是让你品评美食,而是让你去买单;领导表扬你,不是因为你真干得好,而是笼络人心;领导批评你,不是你真的有什么过错,而是提醒你别站错队伍。”

大家都开心地鼓起掌来,李学昕夸张地高叫:“哇塞,孙老师,你也太有才了。”

文联副主席高举酒杯,“来,为孙主席的一番宏论干杯!”

总经理率先与孙本林碰杯,“我这是高攀市地厅局级干部了,以往看到你们都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没想到你们还这样平易近人。”

孙本林难为情地笑着说:“我哪是什么干部,只是百无一用的一介书生。”

几个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时间就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李学昕看了看表,提醒道:“时间过得这么快呀,都九点多了。”

孙本林拿起酒杯,站了起来,与文联主席和那个总经理碰杯,说:“谢谢你们款待。”

两人都谦恭地客套了几句,孙本林转向一直在服务不多说话的石世荣,说了声:“谢谢。”

石世荣会意,与孙本林碰杯,随即大家都一饮而尽。

总经理见几个人站起来,张罗说:“今天大家都这么开心,还有些意犹未尽,不如再进行下一个活动,一起去唱个歌吧。”

孙本林解释说:“马校长刚刚强调了纪律,我们现在已经属于违纪了,十点前要是不返回招待所,那就是严重违纪。人家刘局长是班级的纪检委员,心有余悸呀。”

几个人并没勉强,总经理说开车送一送他们,李学昕说:“别送了,我们可以走一走,平时晚上,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敢出来,今天有他们俩陪着,我正好观赏一下宜县的夜景。”

大家握手道别。

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回走。李学昕趔趄了一下,孙本林本能地伸手去扶,李学昕跌进了孙本林的怀中。李学昕做了一个半推半就的动作,撒娇地说:“你们男人真坏。”

孙本林装作无辜地说:“我只是扶了你一把。李学昕你今天没少喝呀,是不是多了?”

“我没多呀,就是觉得路有些不平。”李学昕说着话,索性把手环进了孙本林的臂弯里,半依着孙本林的肩膀,显得步履蹒跚。孙本林觉得有些别扭,心里却有种暖融融的感觉。几个人虽然还说着话,但话里话外多了几分暧昧。

把李学昕送进她的房间后,两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没等关上门,刘诚就醋意十足地数落起孙本林:“孙协作,你说你那么大岁数了,还有花花肠子,是不是你设计人家跌跤的?”

孙本林不卑不亢,用吹嘘的口吻说:“我哪儿设计了,还不是她主动投怀送抱的?这是文化优势,难道这也属于你纪委监察局该管的事?”

刘诚自觉没趣,笑着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学员互相间保持着一种默契,晚餐在食堂从不缺员,晚餐之后便开始一些地下活动,如此一来彼此都相安无事。真正没有活动的是孙本林李学昕两人,虽然刘诚也没有出去活动,可市纪委的领导多次约过他,刘诚都以自己是班里的纪检委员为由婉拒了人家的盛情。

转眼六个多星期的理论学习结束了,接下来的是十天的社会实践活动。社会实践活动是在宜县进行,然后回各自单位,用一个星期写调研报告也就是论文,再集中到省委党校一个星期,进行论文答辩和毕业典礼。也就是说再过不到两个星期,他们这些学员就可以回省城了。

李学昕兴奋地说:“真快呀,再过一个多星期就可以回家了。”

刘诚对孙本林说:“看人家年轻人,还能恋着家。像咱们这个年龄,对家的概念已经很淡漠了。”

这话虽然是对孙本林说的,但话里的“年轻人”肯定是指李学昕。李学昕已脸色绯红,孙本林忙说:“别看我老夫老妻的,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可是归心似箭啊。”

“没出息,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呢,就你这样的干部素质,哪还能舍小家顾大家!”

他们这么一闹,李学昕没有了刚才的尴尬,还参与了进来,说:“你说你们俩,这么大岁数了,又是厅级领导,没事就斗嘴,贫不贫哪。”

下午,马艺带领党校组教处老师和班委会,会同县委书记李杰和县长赵亚升一起研究深入乡镇的领导分配名单。

马艺首先定了个调子,她说:“出于对支援地方经济的考虑,我们首先听取县里的意见,宜县共有二十一个乡镇,按照这期学员的比例,一个乡镇基本可以接收三个人。县里提供了一个基本方案,初定了人选,咱们校方、地方政府、班委会三家一起研究这个名单,大的方向不变,有个别问题可以微调。大家看看,我的意见怎么样?”

在座的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他们这些干部肯定要搭配着来,各乡镇可以利益均沾,往届也都是这么做的,这不过是马艺摆个姿态而已,大家都点头表示赞成。

李杰进行了人员安排的情况说明,“大家都知道宜县是个贫困县,办班是省领导对我们县的厚爱,这为我们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县里所属的局委办乡镇直至到村,都有招商引资任务,说得直白点,关键的厅局委办领导早就成了他们抢夺的对象,这也可以理解,他们为了多拉项目,也是更好地为宜县人民服务嘛。”

李杰的话,让刘诚觉得很不舒服,抢夺对象肯定没有纪检委,心里便产生了抵触情绪。

赵亚升宣读了县里列出的一个向各乡镇派遣干部名单,刘诚与孙本林分在了一个组,在他们组里还有一个建设厅的副厅长,去的是宣平镇。

刘诚知道他和孙本林是人家建设厅厅长的搭配,心中不快,当时还不好说什么,当念到李学昕那个组时,他听到与李学昕一个组的还有另外一个女同志,那个女同志是科技厅副厅长,早就让人相好的领导。他打断了赵亚升说:“赵县长,你看这样好不好,李学昕分到我们组吧,让她跟我和孙本林在一起。”

赵亚升面带疑惑地看了看刘诚,随即把目光转向了李杰书记。李杰解释说:“我们主要考虑李秘书长是个女同志,就把她和另外一个女同志分在一起,正好有个伴。”

刘诚的倔劲也上来了,“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组的,你们那种干部搭配缺少科学依据,没听人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大家都被刘诚的话逗笑了。马艺接过话来,说:“好像上几次对这个宣平镇都搞过倾斜,经委计委发改委的都进入过那个镇了,这回把建设厅调出来,科技厅搞的是长远目标,建设厅解决的是现实问题。在县里也要共同富裕,别总先使少数乡镇率先富起来。”

马艺似乎在开玩笑,可却引不起别人的笑声。她不但替刘诚说了话,还揭了县里的底,搞得李杰很下不了台,他嗫嚅着说:“马校长说得有道理,那就按刘局长的意见办吧。”

马艺点头表示同意后,说:“我们不但要重经济,也要重政治,重实效。我们多派政治素质强的同志下去,把下边的干部德能勤绩几个方面同时抓起来,软硬实力都要上。我们下去的同志不是去作威作福,是去搞调研做实事,同时,他们的工作情况要由乡镇政府来做考评,不合格的在我这里一样毕不了业。”

孙本林和李学昕听到去宣平镇的消息是在晚餐的酒席上,张克英宣布了到乡镇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分组名单,听到他们几个人在一起,孙本林和李学昕两人都很高兴。

这是离开招待所前的最后一顿会餐,谁也没有再出去活动,气氛异常得热烈,都喝得很尽兴,就连马艺也破例喝了白酒,喝得老太太面红耳赤,说起话来眉开眼笑的,与平常的严肃简直判若两人。直到第二天分手时,很多人还处于酒精制造出来的亢奋状态。

第二天一早,学员们拿着各自的行囊来到门口,等待着各乡镇迎接的车辆。其实很多车辆早已等在招待所的门口了,县五大班子领导都来送行,各乡镇领导也在寻找去自己乡镇的领导,一时间喧嚷声充斥了整个广场,不时有人上车向大家挥手告别。

只有孙本林他们三个人还没有人来召唤他们,看到别的乡镇来的人热热闹闹,刘诚妒火中烧,嘴里不停地抱怨:“什么迎接干部下乡,都他妈的势利眼!咱们仨的部门是爹不亲娘不爱的,人家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

李学昕怕别人听到,悄声地劝道:“刘局长,别说了,这不都是组织安排嘛。”

刘诚仍旧火药味十足,说:“你也没参加会议,就不是我们组织的人,谈什么组织啊。”

孙本林想缓解一下刘诚的情绪,想起了网上的一段话,说:“什么是组织你们知道吗?组织就是在你遇到困难时,他说无能为力;在你遇到不公时,他说要正确对待;在你的合法权益受到侵害时,他说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他说你要相信组织;在需要有人做出牺牲时,他说组织考验你的时候到了;当需要有人冲锋陷阵时,他说是你的坚强后盾;在你取得成功时,他说是组织培养的结果。”

孙本林的话一下子泄了刘诚的火气,几个人开心地笑了起来。

石世荣突然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说:“几位领导,你们要去的宣平镇,这两天发生了点事情,刚才接到李书记通知,让我与你们一同下乡去,照顾你们几位领导的生活起居。”

这让他们几人感到意外,刘诚不满地说:“镇上就不能派个瞎参谋烂干事什么的?你说这叫什么事呀。”

“我们怎么过去?”孙本林问不知所措的石世荣。

“唔,县里派车送你们,车已经等在那边了。”石世荣向门外面一指。

顺着石世荣指的方向,望见李杰和赵亚升正在门口与下乡的领导握手,刘诚赌气说:“咱们先回屋,过一会儿,他们都走了,咱们再出发。”

孙本林安抚道:“老刘,别使性子了,你这不是让小石为难吗?”

刘诚也觉得有点过分,只好拖着学习发的皮箱,硬着头皮向大门口走去。李杰和赵亚升忙上前热情地与几个人握手,刘诚心里不舒服,手握得十分的僵硬。这并没有影响李杰的情绪,他笑哈哈地说:“宣平镇领导去村里处理一些事,没能及时赶过来,请多担待。”

赵亚升把话接过去:“李书记考虑到李学昕是个女同志,不方便,我们临时抽调小石去给你们做联络员。他就是从那个镇出来的,人头熟,好办事。”

张克英也从别的送行中加入过来,对孙本林他们说:“你们去了一个好地方,宣平镇是宜县的典型,也是我市靠招商引资发展最快的乡镇,起居环境比其他乡镇强多了。”

“有没有洗澡的地方?”李学昕把自己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

几个人都被李学昕的问题逗笑了,赵亚升说:“我们充分考虑女同志不方便的特点,真就是只有几个乡镇有那种城里的洗浴中心,而宣平镇就是其中的一个。”

张克英笑着说:“李秘书长,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可以找县里这两个父母官,他们会尽力解决。”

“坚决服从组织安排。”李学昕说后,还与孙本林和刘诚相视一笑。

他们坐乘的是一台“沙漠风暴”,这些人都不是车盲,李学昕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石世荣犹豫了一下,说:“我就坐在后排中间吧,领导上下车方便一些。”

在几人坐定后,司机稳稳地启动车,孙本林看出司机的机灵,问:“你们这个贫困县,车辆配置还不错呀。”

“当然了,还不是领导们来我们这里学习,看到县领导坐轿车上山下乡不方便,才特意拨款拨指标配置的吗?”

石世荣接过话,说:“这是我们李书记的专车,是他特意安排送你们的。”

大家兴致勃勃,石世荣介绍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正当大家情绪高涨时,刘诚突然问道:“你们都说镇里发生点事,什么事呀?”

石世荣的神情马上暗淡了下来,支支吾吾。司机却不以为然,说:“嗨,还不是村民闹事?镇上的人都下去做工作了。”

车一进入宣平镇,现代化的气息扑面而来,新建的各式建筑,繁华的商业街,不比县城差,只是没有县城的人多。

镇政府大院的门卫认识县里的车,忙出来打招呼,车开进了大院,几个人下车,还没走到办公楼的门口,从门里匆匆跑出一人,热情迎上前,说:“欢迎各位领导光临!领导一路辛苦了!”

“这是杨镇长。”石世荣介绍说。

杨镇长马上说:“副的,副的。”

石世荣又向杨镇长介绍了孙本林刘诚李学昕。杨镇长歉意地说:“镇里留下我就是为了迎接几位领导。有所怠慢,望各位领导见谅。我们王书记说了,先安排你们住下,简单吃顿午饭,下午休息休息,晚上等王书记回来亲自为各位领导接风洗尘。”

刘诚见整个镇政府楼内静悄悄的,看了眼孙本林和李学昕,“那我们就先到住的地方吧。”

安排几个人住的地方是宣平镇宾馆,楼不高,但规模挺大,大厅的装饰一点儿也不比大型宾馆差。孙本林说:“你们镇机关是不是有职工宿舍?我们住你们宿舍就行了。”

杨镇长连连摆手,“那怎么行,接待你们是镇上的政治任务。”

“好吧,就听杨镇长的安排。”李学昕表示出一种领情的姿态。

刘诚响应道:“咱们主要是下基层搞调研,在这儿也住不了几天。”

石世荣拿着房卡,带着他们乘电梯上楼,仨人每人一个标准间,里面电视计算机等设施一应俱全。刘诚看过房间后说:“李秘书长是个女同志,留个单间;我和孙主席住在一起就可以了,别那么浪费。”

杨镇长说:“几位领导别客气,入秋后宾馆也是淡季,你们不住也是空着。”

孙本林看到石世荣把卡发给他们后,手上就空了,说:“你也住这里吧?”

石世荣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另外镇里有很多我同乡,我去宿舍将就一下。各位领导,你们就别管我了。”

看到石世荣的惶恐不安,孙本林也没深说,想来人家跟着他们也不随便,有时间人家可以寻亲访友。李学昕的房间在走廊最里面,孙本林的房间靠边,几个男人跟着孙本林进到了他的那个房间。李学昕独自去了自己的房间,放好东西就过来了。

杨镇长介绍了宣平镇的自然状况后,说:“省里在没办你们这个市厅级领导干部学习班之前,市里主要领导在我们县里都有包点的乡镇,我们镇是市委张克英书记包的点,发展很早也很快,如今又借了省里学习班的光,多个招商引资的项目都在上马,宣平镇进入了高速发展的阶段,现在是县里最大的利税单位。”

李学昕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你们镇领导还挺有能耐呀。”

石世荣接上话说:“我们镇的党委书记叫王志,今年才三十五岁,镇长刚刚调任其他乡任书记,县里还没派人来接镇长,暂时由王书记一肩挑。”

刘诚突然对着石世荣问:“王书记有学历吗?”

石世荣有些慌乱,讳莫如深地说:“有吧。”

杨镇长觉察出刘诚语气中的某种意味:“王书记本来说接你们来着,可村里有事,他分身无术,只好让我这个副镇长临时代理他出面接待各位领导。”

几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天,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杨镇长请孙本林他们下楼就餐。楼下餐厅里有几个豪华包间,他们占据了其中的一个,杨镇长说中午只是简单地吃个工作餐,可上来的却是七碟八碗,尤其推荐的是这里的土特产林蛙,说是营养价值极高。本来杨镇长说请几位领导喝酒,但在几个人的强烈反对下取消了。没了酒做佐料,吃起来便寡寡淡淡,午饭很快就结束了。看着剩了一桌子的菜,孙本林告诉杨镇长以后午饭只要四菜一汤的工作餐就可以了,免得浪费。

杨镇长点头称是。

几个人各自回屋,孙本林觉得累,躺下来就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吵嚷声惊醒。他抬手看手表,表针指向了三点半,他心里埋怨自己睡得太沉了,忙起来整理一下带来的行装。这时石世荣怯生生地敲门,说:“王书记回来了,在接待室等着你们哪。”

孙本林打开门走了出来,看到刘诚和李学昕也在走廊里,几人随着石世荣一起来到了接待室。接待室里摆了一圈皮沙发,正中的沙发上坐着的人站起身,伴着满嘴的酒气,向他们迎了过来,他们料定这就是传说中的王志。

简单介绍一下,几个人便坐了下来,还没等说几句话,王志便吩咐杨镇长催促餐厅开餐。看着几个人一脸的惶惑,王志口无遮拦地说:“这几天我他妈的没吃上一顿饱饭,没睡一个囫囵觉。”

杨镇长拿手机打给餐厅,说过话后,回头对王志说:“已经准备好了,让咱们下去呢。”

在餐厅的包厢里,孙本林几个人看着丰盛的酒席,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孙本林说:“中午的那些饭菜到现在还没消化呢。”

王志坐在主席的位置,以主人姿态端着酒杯说:“那不正好吗,听说中午你们没有喝酒,那怎么行啊,组织上也不能答应啊。来来来,这是接风洗尘的酒,必须要把中午的酒给补上,社会那嗑怎么说来着?少吃菜,多喝酒,听老婆话,跟党走。”

李学昕抿嘴笑了,“王书记,你这是有意篡改前两句,人家说多吃菜少喝酒。”

刘诚半真半假地说:“我也听说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与老婆背靠背。”

“纪委刘局长连喝酒都不忘讲党性讲纪律,让我佩服。”王志高扬起酒杯倡议说,“就凭刚才这些话也要连干两杯酒,要对得起老婆对得起党。”

王志一点儿也不含糊,仰头喝下一满杯酒,然后拿起酒瓶来,给自己杯里倒满,便等待着。那杯子足有二两,杨镇长与石世荣连忙把杯中的酒喝了下去。

孙本林仨人尴尬地坐在那里,面面相觑。

王志一脸的霸气,劝说道:“三位领导,你们咋不喝呀?你们是对党的感情不到位呢,还是跟老婆貌合神离呀?”

李学昕一下子抓住了话柄,说:“对党的感情情深似海,可我没老婆呀,我只喝一杯总可以了吧?”

杨镇长忙出面说情:“刘秘书长说得对,她的酒可以喝一杯。”

王志不情愿地点了点头,督促着三人把杯中酒喝了下去,又为孙本林和刘诚把酒倒满杯。孙本林和刘诚不好意思阻拦,只是想稍缓一下再喝第二杯酒。

“那好,我先把第二杯酒喝了,等着你们。”王志把杯高高举起,几乎是垂直将酒倒进了嘴里,酒入喉咙喉结都没有动一下。

这让几人吃惊不小,李学昕赞叹说:“哇,王书记好酒量!”

王志有些得意地说:“我就是个大老粗,不像你们知识分子那么酸。你没听说这年头,十类人不宜做大官?”

“哪十类人?”刘诚疑惑,问。

王志掐着手指,说:“胆小,话多,钱少,关系差,酒量小,才华横溢,学历太高,疾恶如仇,性功能差,有姿色不肯献身。”

他的话涉及人的自尊,孙本林准备转移一下话题:“人家李秘书长学历是博士,不也当上正厅级领导了吗?”

孙本林说完后就后悔了,他的话音未落,王志就笑出声来,“孙主席呀,我讲的是……”

这回刘诚反应十分迅速,他知道王志口无遮拦,指不定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忙拦过话去,“你说的正是我们纪检委研讨的问题。来吧,孙主席,刚才是喝给党的,这杯是喝给咱们老婆的!”

两人拿起杯,把酒喝干。石世荣看出事态不妙,紧张地对大家说:“别只是喝酒,菜还没吃一口呢。”

几个人缓和了下来,开始夹菜。杨镇长介绍着各种菜品,一边劝着大家多吃菜,一边拿起自己的酒杯,站起来说:“几位领导到宣平镇检查指导工作,我这杯酒是敬几位领导的,我干了,几位可以象征性地喝一点,不是说只要感情有,喝啥都是酒吗。”

孙本林他们看到杨镇长拿起杯来敬酒,觉得无法承受;可听到杨镇长说得通情达理,也磨不开面子。看到杨镇长的酒杯见了底,孙本林和刘诚为了表示意思,也喝了个小半杯。李学昕只是把杯放到嘴边抿了一下。

王志在一旁看到后,挑剔地说:“李秘书,你这就不对了。刚才差了一杯,这回杨镇长敬酒,你只给了这么一点点的面子?”

石世荣觉得王志的称呼实在不妥,提醒道:“王书记,人家是省政协的李秘书长。”

王志哈哈大笑起来:“对对对,不能叫秘书,人家说了嘛,秘书不带长,放屁都不响。”

看到王志一副嚣张的脸,李学昕赌气地喝下了半杯酒。为了解除几个人的难堪,石世荣端杯敬酒,“也该轮到我来敬酒了,县里安排我来为各位领导服务,如果做得不周到,服务不到位的话,还请各位领导海涵。我喝了这杯酒,请各位领导自便。”

石世荣说罢举酒就干。王志扑哧地笑出了声,“你说这个小石呀,是属于感情靠酒来表达的干部,这不是傻子嘛。”

刘诚觉得奇怪,问:“这还有什么说道吗?”

“你们啊,是在上级机关待太久了,没听下边有人编的嘛,傻子有默默奉献等提拔的;没有关系想高爬的;身体有病不去查的;经常加班不觉乏的;什么破事都管辖的;能退不退还挣扎的;当众对头儿特肉麻的;不论谁送都敢拿的;包了二奶还要娃的;高级名表腕上挎的;摄像机前抽中华的;再有就是感情靠酒来表达的。”

王志顾自笑了起来。李学昕一捅孙本林,偷偷揶揄说:“看来王书记跟你有一拼。”

孙本林做了一个顽皮的动作,嬉笑道:“我距离王书记的标准差得远着哪。”

王志没有注意两个人的表情,继续说:“石世荣这小子,小时候尽受欺负了,他跑得快跳得远,别人才追不上他,没想到他还在省里拿了名次。今天咋还成了文人,文绉绉、酸溜溜的呢,真是跟啥人学啥人啊。”

石世荣脸上出现了短暂的尴尬,然后自我解嘲地说:“我怎么也算个小文人吧。”

王志不屑地说:“你狗屁的文人!人家孙主席才是作什么协的文人,李秘书长人家才是正牌给领导写材料的文人。”

刘诚有些愤懑,说:“看来只有我一个人不算文人了。”

“那有什么好争的,文人嘛,不过是光说不练,秀才造反的那种人。就说这喝酒吧,你们就不是个儿。”王志说着话,把杯中的酒又喝了下去,并示威似的递过去。

看到王志的架势,杨镇长忙为几个人说情:“别为难人家了,人家都是大机关来的,哪能像咱们乡下人这么喝。”

王志黑红了脸说:“我这个乡下人算是文明的,不信你们下乡去看看,穷山恶水出刁民!”

看到几个人脸上的不悦,杨镇长帮助掩饰道:“王书记的意思是自己是农民,说话直。”

“说我说话直就直了,原来建设厅的那个厅长我都找好了,结果换了你们。”原来王志的话在这儿等着几个人呢,“你们到这里也没啥可看的。以前那几次派来的人,帮我们跑项目。可是你们纪委的,还什么协的,也就是走走看看,我的意见啊,派个车,送你们回家。”

“那哪行啊,我们还要写调研报告,还要答辩哪。”李学昕很认真地辩解道。

王志大手一挥,“那还不容易,到时候,我让党办给你们搞个材料,还不都是糊弄鬼的事。”

杨镇长赶紧打圆场,说:“王书记喝多了,我们乡镇干部都是这个德行。”

话不投机,孙本林和刘诚都推说不胜酒力,酒席也就草草地结束了。三人憋了一肚子的气进了孙本林的房间。

孙本林进房便去卫生间呕吐,有了孙本林的诱引,刘诚也忍不住去了卫生间。两人吐完后,勾肩搭背地出来,李学昕早把水给他们倒好了,让他们喝水压一压,嗔怪道:“你们俩人这点儿出息,喝那么多的酒,不把胆汁吐出来才怪呢。”

刘诚心直口快,说:“我们还不是为了你,孙协作,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真笨,那叫英雄救美,要不是老刘出手快,那小子指不定说出什么下流话来呢。”

李学昕那么聪明,哪能听不出王志的潜台词?李学昕打岔说:“没想到王书记对我们这次下来的调整有这么大的抵触。”

孙本林说:“还不是挡了人家来钱的道哇,也就是他的政绩,你看人家这里建设投资规模,不靠咱们学习班里的那些实权派能行吗?人家得到实惠了,哪能看得起咱们几个人。”

刘诚气咻咻地说:“他拿我们这个班当什么了,赚钱工具?”

李学昕沉吟道:“你还别说,省委书记的提议确实有这方面的考虑,想切实地帮助贫困县脱贫致富早见成效,所以我们不遭人喜欢是正常的。”

孙本林自嘲:“像老刘说的那样,把作协叫成协作,还不就是得搭配着来的嘛。”

刘诚不好意思在李学昕身上撒气,便把气一股脑地撒在了孙本林身上,“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别人瞧不起你,自己不能瞧不起自己。作协咋地了?为人民服务没有职务地位大小高低之分,我们大小也是厅级干部,一个小乡镇长,就把你搞得灰头土脸了?”

李学昕忙帮着孙本林解围,说:“你们俩咋总戗火呢,那不是谁瞧不起谁的事,首先自己要行;其次要有人说你行;再次,说你行的人要行;然后,你说谁行谁就行;最后,谁敢说你不行!”

李学昕这么一说,两人都笑了。刘诚说:“都是孙协作培养的,李秘书长这不是也进步了?说的都是一套套的。”

第二天一早,几个人会合到了餐厅包厢,杨镇长带着一个陌生人早早候在那里了,杨镇长介绍说是镇招商办主任。杨镇长解释说:“昨晚王书记酒喝多了,早晨酒醒了,还挺后悔的,一会儿他去县里开会,还特意叮嘱我给你们道个歉,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几个人显得宽宏大量,嘴上在说谁都有喝多的时候,谁也没当回事。其实内心清楚这是杨镇长会做人,是他在替王志赔礼道歉。

在餐桌上几个人议论了这几天的安排。杨镇长说:“我们镇给各位领导几天的行程做了统筹安排,每天都有专门的调研工作。我是专职陪同各位领导的。今天我们就在镇上转一转,看看镇上正在建设的几个工程项目,从明天起去各镇办企业视察。”

招商办主任介绍了镇办企业的现状与规模,重点介绍了星星村最大的招商项目大型化工厂,这是县里利税第一大户,也是最早落户宜县的镇办企业。

“这是张克英书记包点扶贫时引进的项目。”杨镇长突然插话,有意在强调企业的重要性。

招商办主任一指石世荣,说:“小石的家就在星星村。”

石世荣表情暗淡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的时间都是由杨镇长带着他们参观镇里的正在建设的企业工地,听取投资企业的汇报,只是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一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中午在刘诚的建议下随便找了一家饭店,简单地吃了一顿便饭。晚上,由不得孙本林他们怎么推辞,杨镇长还是安排了丰盛的晚餐,由招商引资办召集被参观的企业负责人陪同。这些人已经接待了多个像他们这个级别的领导了,敬酒喝酒说话,都拿捏得十分到位。

大家在良好的气氛中结束了晚宴。在回去的路上,杨镇长提议道:“各位领导,你们在镇上活动挺单调的,我看咱们去音乐城娱乐娱乐,怎么样?”

李学昕内心很受用,但她是个女人,不好意思直接表达出来,故意说:“孙老师是文人,唱歌肯定不陌生,还是让孙老师决定吧。”

孙本林笑逐颜开,“我举双手赞成,但是监察局和政协对我们从纪律上和舆论上都有监督义务,刘局长,这不能算是违纪吧。”

刘诚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唱个歌,又没找小姐来陪的,违什么纪?谁监督谁呀。”

看到几个人都同意了,杨镇长兴高采烈地带着几个人去了一家音乐城。从外面看这家音乐城的规模并不大,可进到里面,却别有洞天。宽阔的大厅,上下两层,几十个包厢,装饰与音响设备与省城的同类歌厅不相上下,这不仅与宣平镇,就是与宜县的消费都不相适应。当刘诚提出疑问时,杨镇长不以为然地说:“这也是我们招商引资的项目,投资商就是星星村那家化工厂的老板,客源其实也不缺,他们厂的职工多是这里的消费者。”

“那咋不把音乐城建到星星村去呢?”

李学昕无疑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孙本林无师自通地帮助解释:“这还用说?镇里才有更多的散客。”

石世荣说:“其实这家音乐城也是今年才趁着这波建设潮落户这里的。”

石世荣的话似乎有一种暗示,让人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与省里学习班有关。几个人是来唱歌的,没必要过多地关心其中的奥妙。在石世荣的服务下,几个人便“粉墨登场”开始秀歌了。这些人首推当然是占据文化单位的孙本林,他开喉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便身手不凡,获得满堂喝彩,李学昕捧着花篮里的花束上去祝贺,“孙老师唱得太好了,多才多艺呀。”

“看把他夸得什么似的,还多才多艺呢。”刘诚话里有些醋意,并怂恿道,“那你就跟李秘书长合作一把,怎么样?”

“合作就合作。孙老师,咱们就唱《为了谁》,怎么样?”李学昕也不扭捏,征得孙本林的同意,石世荣点歌驾轻就熟,很快前奏曲的音乐便流淌而出。其实李学昕的歌艺一点也不差,两人配合默契,还没结束,几个观看的人就不由自主地鼓掌叫起好来。

正当几个人讨论让孙本林俩人接着对唱什么歌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开门进来了两个女人。就在刘诚准备质问对方时,杨镇长迎了上去,并向各位介绍说:“几位领导,这不是小姐,这是文化站的两位同志。她们歌唱得挺好的,我把她们叫过来,陪陪大家,人多了可以制造制造气氛。”

孙本林心里说,县里连个文联都没有,镇上哪能设有文化站?他心知肚明,却不好点破。

刘诚为了避开两个走过来的女性,他不再嚷着让孙本林与李学昕对唱了,而是过来抢孙本林的话筒,并让石世荣点京剧样板戏,随即便敞开嗓子唱:“早也盼,晚也盼……”

孙本林与李学昕只好坐了下来,听杨镇长介绍两人的姓名,分别与她们握了手。两个女人都刻意打扮成职业女性,看得出她们都经过专门的训练。孙本林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他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刘诚唱过京剧,就鼓励两个新来的女性唱歌。两人并不推辞,分别以不同类型献技,一个唱民歌,唱的是宋祖英的《走进新时代》;一个是唱通俗,唱的是孙悦的《好人好梦》。歌唱得虽比不上专业歌手,但却有模有样。

歌唱间隙,几个人喝着饮料啤酒,随便聊一聊,一聊就知道她们是老手了,竟然说到了省里几个领导的名字。几个人醒悟,她们接待过以前来这里学习调研的省领导,而且到现在还都有联系,她们见多识广,这让孙本林三个人对她们的特殊身份不敢小觑了。

看到刘诚与杨镇长他们几个人在喝酒,李学昕挑衅地对孙本林说:“咱俩对唱《在雨里》怎么样?你敢吗?”

孙本林不卑不亢地说:“那有什么呀,不就是歌词里,‘在夜里我吻过你'嘛,我都可以跟你有《无言的结局》。”

李学昕撒娇似的捶打孙本林,难为情地说:“孙老师,你是故意的。”

石世荣一边早已识出了端倪,马上将两首歌点到了荧屏上。两人唱得十分投入,唱到关键处,四目相对,情真意切。歌声结束后,两人不由自主地拥抱了一下,虽然短暂,但那种幸福感通过两人的接触暖暖地融入了两个人的心间。

接下来的几天,安排去镇办企业的参观,都是些准备好的程序,大同小异,很无聊。王志始终没有露面,说是去了市里,而后又说去了省里跑建设资金。刘诚他们提出下乡去调研、了解农民生活情况,杨镇长说农民就那样,靠天吃饭,有啥好看的。

中午晚上赶到哪家企业,就由这个企业来招待。一般中午在企业附近的饭店,晚上回到镇里安排饭店。唱歌成了一个重要的活动项目,那两个歌手,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有时这个人来,有时另一个人来。这明显是杨镇长的刻意安排,这些举动瞒不过他们三个人,大家混得熟了,也不像头一天那么忌讳,随便唱唱歌,有时还唱一些爱情歌曲,是当下流行的那些讳莫如深的歌曲,两个歌手很规矩,绝无过分动作,对他们也是敬而远之。

孙本林与李学昕在对唱时延缓着开始那种良好的情感势头,并尝试着进行了大胆的表演,《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人还相扶相搀,结束时还做出亲昵的动作,时间久了,幅度渐渐也大了起来。其他人视而不见,杨镇长往往在此时与女歌手要奉献一首情歌,来烘托气氛。晚上除了唱歌,还拓宽到了洗浴按摩一类的活动,李学昕做了皮肤保健,出来时还赞不绝口,说这里的绿色保健绝不比省城的差,说城里只是徒有虚名。

晚上吃饭时,看到杨镇长他们出去点菜,李学昕说:“你说人家烦不烦咱们呀,不给人家带来经济效益,还尽消费人家。”

孙本林故意说:“谁让刘局长从中横了一杠子,不然建设厅的那个老兄来宣平镇,人家在这里还不有所作为呀。”

刘诚果然怒气冲冲,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孙协作,你得了便宜,咋还卖起乖了呢?”

孙本林和李学昕听出刘诚的言外之意,俩人脸红红的。刘诚看到两人的窘态,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讪讪地把头朝向窗外,他高喊道:“快看,快看。”

大家一看不禁啼笑皆非,原来对面楼墙上写的是“配猪请找李国玉”,下面是一个手机号码。李学昕感慨,说:“现在有学历的人虽然多了,可是这文化水平却降低了。”

刘诚不赞成李学昕的意见,说:“那也不一定,人家可能是故意这样写的,为的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多招揽生意。”

“这只是语句不通,与文化和生意都没关系,错别字都是故意写的,我写给你们看。”孙本林说着拿出笔和本,边说边写道,“植树造零,白收起家,勤捞致富,选霸干部,任人为闲,择油录取,得财兼币,检查宴收,大力支吃,为民储害,提钱释放,攻官小姐。”

两人看了,全都笑了起来,刘诚指着孙本林说:“又是你那一套,成心散布反动言论。”

李学昕娇嗔地用手一推孙本林。他们说笑着,一直到杨镇长几个人进来。那天晚上宴罢,几个人都说太累了,要回去休息,便没有出去活动。

刘诚洗漱过后,依在床头看了一会儿电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便穿上拖鞋,去了孙本林的房间。刘诚进屋后,看到孙本林房间电视也没开,本想开玩笑说孙本林在搞阴谋诡计,可看到孙本林床上有本小说《官殇》,说:“你还有闲心看小说,看这小说的名字就知道是研究当官的怎么灭亡的吧。”

“哪里,这本来就是我带来的一本书,这么多天也没看。电视里的节目又没什么意思,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后来一想,原来是今天回来得太早了。习惯了某种生活,不能打破,一打破就会难受,所以才拿出书来看喽。”

刘诚颇有同感,说:“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呀,咱们是不是该做点什么工作?”

“做什么?是我能招商,还是你能引资?”

刘诚讥讽道:“你过足吃喝玩乐的瘾了吧,是不是乐不思蜀哇?”

“当初县里安排来这儿的建设厅的副厅长,不就是想让咱们跟着搭个车吗?”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还不是为你和李学昕创造接近的条件嘛。”刘诚开玩笑。

“你可别瞎说啊,会整出绯闻来,人家可是有老公有家庭的人。”

“别以为我看不出,李学昕对你有好感。”

孙本林本想认真对待,说些针锋相对的话,可话一出口,就变了味道,“还不是在这穷乡僻壤,想找依靠,想找个精神寄托吗?”

刘诚揶揄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别忘了,人家可是正厅级,年龄又比你小二十来岁,你不照镜子看看自己,你也配!”

孙本林觉得这么说下去,刘诚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过格的话。他忙转移了话题:“还是说正经的吧。你说咱们该为人家干点什么呢?你没看到宣平镇现在的建设规模,像咱们仨这种身份,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人家哪能把咱们当回事?”

“咱们让他们安排下乡,走访困难户,最好是去孩子上不起学的人家,这样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帮扶一下。”

孙本林表示赞同:“这倒是力所能及的事。”

刘诚刚要说话,门被敲了几下,他把头朝向门口,喊了声:“谁呀?”

没有听到回应,孙本林指责刘诚说:“你个乌鸦嘴,会不会是李学昕偷听咱们谈话了?”

刘诚挺紧张,快速去开门,看看整个走廊里空无一人。孙本林也走了过来,看到刘诚怪异的表情,说:“一定是李学昕!听到咱们说话,故意敲了门,逗咱们玩呢。”

“都到了这个级别的领导,还会有这份童心?”

“人家年龄本来就不大嘛。现在时间也不晚,走,咱们到她那房间问问去。”

李学昕的房间在走廊的最里面的一间,敲了门,里面马上发出警惕声音:“谁?”

孙本林答:“我,还有刘局长。”

“唔,你们稍等一下,我先换下浴衣,再给你们开门。”

刘诚笑出声来,说:“还装……”

孙本林捅了他一下,刘诚下半句话便被扼杀在摇篮里。里面传出窸窸窣窣一阵声响后,门庭洞开,李学昕站在门洞里。

“你们不是说困了吗,咋还没睡觉?”李学昕边说着话,边把两个人让进屋里来。

孙本林看到李学昕湿漉漉的头发和粉嫩嫩的脸,显然是刚刚洗过澡,这让孙本林感到惊奇,问:“刚才不是你敲了我屋的门吗?”

李学昕马上现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没有哇。”

走在后面的刘诚关门时,发现了门下边的一封信,他拿了起来,来到灯光下,对两人说:“这儿有封信。”

孙本林和李学昕凑了上来,看到信封上写着“省领导亲启”,几个人觉得不同寻常,刘诚撕开了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纸上几行字映入几个人的眼中:

省领导:

我们想反映问题,但宾馆我们进不去,只好写信。现在镇上的领导都在做我们的工作,其实是在压制我们。我们要反映的问题,在信里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明白,只要你们实地考察一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星星村村民

孙本林怪里怪气地说:“这个人也真是的,说是进不来,可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刘诚异常兴奋:“我说帮不上忙,这回不就帮上了?这个村一定有很多的冤情。”

李学昕顾虑重重,说:“还是别去了,就是想去也去不成。去星星村,咱们一定要通过杨镇长吧,要是杨镇长通风报信,咱们去得成去不成另说;就是去了,人家早有准备,咱们还能查到准确的情况吗?”

“一定要去,不管怎样也要了解一下情况。”刘诚立场坚定。

孙本林笑着说:“看老刘精神抖擞的样儿,我看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李学昕作沉思状,说:“就是去,也要讲策略,最好把杨镇长调开,咱们才好去星星村。”

他们去星星村的计划,实施起来却是出乎意料地顺利。

第二天一早,只有石世荣陪着几个人吃早餐,他说:“杨镇长今天去县里开会,镇上领导又都不在镇里,杨镇长说让我全权代表镇领导,全面负责安排你们的行程,我可以全程陪同几位领导参观调研。”

几个人都被逗笑了。李学昕说:“小石,你这三个全,把你的权力说得一清二楚,很见水平啊。”

石世荣有些不好意思。

刘诚说:“就冲小石这股聪明机灵劲,我要是说了算,就把小石调到我身边来当秘书。”

上车后,石世荣征询几个人的调研去哪里。孙本林含蓄地说:“我们来了这么多天,净去企业了,今天我们到乡下去看一看,怎么样?”

刘诚别有用心地接上一句:“这样我们可以换换口味。”

李学昕直截了当地问:“小石,你说咱们去哪里合适?”

小石随口便说:“那就去我家住的那个村吧。”

“哪个村?”

“星星村。”

轮到几个人惊讶了,没想到计划实现得如此顺利。他们思忖昨天那封信是不是与石世荣有关系。石世荣看到几个人诧异的表情,也有些惊奇,问:“去星星村,不行吗?”

几个人忙点头颔首,说:“行,行,行。”

车开出宣平镇不久,眼前的景象就显出荒凉,到处都是那种石化土地,土壤呈现着灰蒙蒙的颜色,路上铺满了砾石,坑洼不平。他们在颠簸中艰难前行。

石世荣叙说着家乡的传说,“听老辈人说,原来我们村子也像其他村子那样,没有一块好土地。可是有一天,从天上落下了一颗星星,才把我们村一下子变得山清水秀了。”

他看到几个人脸上的疑问,说:“有专家来专门做过考证,说是早在一万年以前,大型陨石撞击出了一个陨石坑,形成了一个水塘,我们叫它星星湖。因为有了水,周边植物便根深叶繁。所以我们村里的庄稼才长得好,星星村一直是我们这个贫困县里少有的富裕村。”

孙本林显得很兴奋:“看起来星星村是个好地方,考察调研的同时,又可以游山玩水。”

石世荣说:“到了我们村,就去我们家住,让我妈给你们做吃的,都是土特产。”

几个人都积极响应,说就去小石家里住,这让石世荣很高兴。石世荣指着前方说:“看,这就到了我们村的地界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他们发现与刚才荒凉的景致截然不同,天气虽然快入秋了,可这里依然山清水秀,绿色植被覆盖着周遭的一圈群山,远远望去,群山围绕的确实像一个天坑,天坑里蓄着湖水,就如一个天然的水库,让人产生了别有洞天的感觉。

星星村就坐落在群山相连的凹坳地带。当接近星星村,他们都嗅到了一股腥臭味,越往前行,味道越浓重。

李学昕忍不住,嚷道:“这是什么味呀,这不是大煞风景吗?”

石世荣只是凝神看着窗外,并没有回答的意思。司机接过来,说:“这还不是前两年招商引资,牵出省城的那家国内大型化工企业,到我们县考察来考察去,就相中这里了。”

石世荣舒缓了一口气,说:“我确实希望你们能来我们村看一看,这个投资让县财政得到了实惠,很多村民也都就了业,可这却破坏了环境,最近很多人都患病,多是癌症。在过去我们这里并不多见。”

几个人原本的好情绪一下子就没了,心都跟着沉重起来,如坠入星星湖的湖底。谁也没有注意,车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石世荣推开车门,朝外喊道:“妈,爸,看我把客人带来了。”

石世荣父母的年龄应该跟孙本林相仿,孙本林三人就喊他们老哥大嫂,搞得两人手足无措,父亲忙说:“不敢当啊,你们都是省领导哇,是管市长管县长镇长的大官,到我们小地方来,由我们来接待你们,是我们家的荣幸。”

刘诚说:“别介,你们接待我们,吃住我们是要给钱的。”

“你这说的是哪家的话……”父亲话没说完,便咳了起来,咳得厉害。

石世荣忙着给父亲拍后背,说:“这一个月死了两个人,都是像我爸这样的人,村里还有很多。”

李学昕问:“都是那个化工厂污染造成的吧?”

“那还用说。”孙本林对石世荣说,“你们村的人就没有向上级反映?”

没等石世荣说话,司机接上了话:“这几天不就是因为厂里出了事故,死了人,因为抚恤金的问题,跟厂里没能达成协议,村民去县里告状,王书记去县里就是处理这件事。”

刘诚看了看街道,说:“难怪进村后,没有见到什么人。”

孙本林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这明显是打了个时间差呀。他们来到星星村好像是有意设计好了的。他问:“你们没有向上级领导反映这里的情况吗?”

石世荣气愤地说:“怎么没反映?人家只重经济效益,哪有人管咱们这种事!这一段出事镇领导都在这里蹲点,化工厂的负责人出面花了钱,就怕这些人到省这个班去闹事。”

李学昕说:“这不还是去了县里吗?”

石世荣父亲边咳边说:“他们不能只因为死了人花钱了事,我们村民现在都要求赔偿,水都污染了,地里的庄稼也长不好,找到化工厂,找到镇里,那些领导都不管。”

刘诚说:“你们那个王书记没有接待你们吗?”

“王书记是县里的李杰书记的小舅子,他能管这些事?”石世荣说。

李学昕苦笑,说:“难怪他会那么猖狂。”

刘诚神情凝重,说:“发展经济,也不能侵占群众利益,也不能以破坏环境为前提,更不能无视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孙本林看到刘诚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咱们是来调研的,又不是来处理问题的,咱们把情况反映上去,让上级部门来解决不就完了?”

刘诚眼睛一瞪,说:“谁是上级,难道我们不是?”

孙本林劝说:“老刘,你不能感情用事。”

刘诚指着孙本林,说:“要么说你们文人都是胆小怕事,成不了大气候呢。”

一见两人又顶牛,李学昕赶紧出来解围:“你俩就别吵吵了,我们研究一下,这件事如何介入才合适。”

两人一听,再看周围人的表情,觉得刚才的对话,有些不适合这种场合,都赧然一笑。

李学昕慢声细语地说:“既然让咱们来搞调研,咱们不是正愁没有调研题目吗,这不是有了?就是星星村的生态环境调查报告。”

孙本林和刘诚一致称好。

石世荣打发司机回镇上去,说晚上来接几位领导。司机欲言又止,用脚狠踩油门,小车一溜烟地开出了人们的视线。

中午,孙本林他们在石世荣家吃了顿虽不算丰盛但还可口的饭菜,吃饭期间几个人谈笑风生。吃过饭,刘诚提议说:“这么好的风景,咱们何不去转一转,还可能触动孙协作的灵感,诗兴大发,写出什么好文章来呢。”

他的意图,几个人心里都很明白。孙本林与李学昕互相看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泛出了浅浅的微笑。

孙本林说:“这里的景色确实非同一般,创作灵感倒未必能有,但学习了这么久,换换头脑还是很有益处的。”

“你们可不要丢下我,自己去享受美景美食哦。”李学昕也表示出响应,两个人心领神会地配合着刘诚。

石世荣的父亲说:“你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那个儿子要是一出面,目标太大,恐怕就复杂了,一下子就会联想到你们的身份,还是我陪着你们走走转转吧。”

石世荣他们一行本来小车进村,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好在村里的男人们都去了县里,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

刘诚犹豫了一下,说:“我们进村的时候坐着小车,会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有了这个化工厂,市里的领导没少往这里跑,即使不是敲锣打鼓,从县里到镇上也会有一行人马迎接,最少也要个十几台车进村,村里的干部还要屁颠屁颠去迎接,村里的人也算见过一些世面。没有人会想到你们就那么一台车这么进村,有时我也会搭小车回来。”石世荣说。

孙本林说:“我们是鬼子,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几个人玩笑着,在石世荣父亲带领下,出了村子,拐向那家化工厂的方向。村子里的几条路虽然平坦,却都是沙土路,走起来难免满鞋子的土,孙本林对这些土的味道有一种回归感。

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孙本林感叹道:“尘归尘,土归土。若干年后,我们必将回归泥土,成为这片沃土中的一颗尘埃,没有人会记得我们是谁,却会有无数棵小树在我们的身体上枝繁叶茂。”

孙本林的低吟浅唱,引来旁边李学昕的掌声。他侧脸看去,李学昕闪着两颗明亮的眸子,崇拜地看着自己。

李学昕激动地说:“孙老师真是好文采,出口成章啊!回去我一定要记下来,多好的一首诗啊!”

如此一说,倒让孙本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摆摆手,“什么诗不诗的,不过是信口胡说了几句。”虽然嘴上谦虚,可被李学昕一番赞扬,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刘诚在一旁笑着说:“协作就是协作,人家那是文化人。我记得八十年代的时候,在征婚启事中都有一条‘热爱文学',那时候像孙协作这样的作家可是炙手可热啊。现在虽然时过境迁,可孙协作依然宝刀不老,在这穷乡僻壤,还能博得美女的掌声和崇拜,太让我羡慕了。”

孙本林打趣道:“你那是羡慕嫉妒恨。”

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李学昕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拿出相机拍了几张风景,还让孙本林帮着拍了几张,留下了个人的照片。李学昕拍了一阵子,把照相机交给刘诚说:“来,给我和孙老师照上一张。”

刘诚醋意十足地说:“唉,看来还是文人有市场,像我这种没权没势没钱没文采的,只能沦落到给人家拍照了。”

李学昕眯起眼睛笑着说:“刘同志,我是先跟孙老师照,然后再跟你照。革命是不分先后的。”

刘诚不好意思,自圆其说:“我也没说什么,你说你,别看当了秘书长,毕竟还是个女人,想得太多了。”

几个人轮流拍完,又分别与石世荣的老父亲合影,看到屏显,老人说:“我还从没有跟这么大的官照过相呢,死了也值。”

说到了死,几个人的心头都平添了几朵阴云。几个人想着心事,走起路来脚步也变得沉重。他们埋头走着,鼻子里却闻到了一阵阵腐臭味,越往前味道越重。刘诚问:“是不是快到化工厂了?”

石世荣的父亲剧烈地咳嗽着,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用布满老茧的双手向前方不远处指着,用力地点着头。

几个人用手掩着口鼻,朝化工厂方向加快了脚步,但浓烈的味道还是一阵阵让人作呕。李学昕突然提高嗓门儿,指着他们侧前方的一个低洼处喊:“你们快看!”几个人按她手指的方向围拢过去。

那个洼处是个不大的水塘,水塘里的水是血一样的红色。那红色的液体泛着白色的泡沫,时不时从地里浸出来。水塘周围的一些草木已经枯死,一片荒凉的景象让人心生寒意。几个人围着水塘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排污口,便继续向化工厂靠近。

越接近厂子围墙,味道越浓,呛得李学昕也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她媚眼生泪。就在她非常难受的时候,突然有人在后面拽了拽她的衣襟。她扭过头去,看到孙本林递过来一片湿巾。孙本林用手指了指鼻子,示意她用湿巾捂在鼻子上。李学昕接过湿巾,照着做了,一股清新的味道飘进鼻子里,果然缓解了不少。她向孙本林投去一束感激的目光。

几个人围着厂子的院墙转,却没有看到排污口。正在纳闷的时候,石世荣的父亲一语道破天机:“他们排污走的是暗道,分解开往外排,有几条直接通到了水塘,小细流就是用几根小水管,临时甩到墙外,随意排放的。原来白天他们也放,后来村民们知道了就闹事,他们就不敢明目张胆地放了,现在要排放基本都是晚上。”

他们原定晚上回镇,但为了把这次调查进行下去,刘诚与孙本林商量:“要不然今天晚上我们过来取证,就别回去了。”

孙本林说:“让镇上的车把李秘书长接回镇里去住,取证的事我们俩大男人办了。”

李学昕听到两个人的安排,不高兴地说:“怎么,你是让我临阵脱逃哇。”

刘诚对李学昕说:“李秘书长,你一个女同志,在这儿住也不方便,你就跟司机一起回去吧。”

李学昕倔强地说:“咱们可是一个组的,应该同甘共苦,有难同当。”她的倔强让两个男人不得不妥协,只好同意三个人一同进行接下来的调研。

几个人回来后,先让石世荣给司机打电话,说几个人就住在村里不回去了。石世荣知道三个人留下来的原因是为了晚上再次去化工厂调查取证,心里很高兴,他爽快地答应了。

石世荣回来时,脸色不太好。三个人心照不宣,这一定是司机担心,批评了石世荣。

晚上,石世荣的父母又给做了一桌子饭菜,石世荣也拿出了带来的好酒,几个人围坐桌旁,却不见石世荣的父母。李学昕问:“大爷大妈去哪儿了?”

“他们在厨房吃了,我们吃我们的。”石世荣一边给几个人倒酒一边说。

刘诚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我们这些客人倒是坐了主人的桌吃,怎么能让主人在外边吃呢?快点儿叫过来一起吃。”

石世荣面露难色:“跟你们这么大的领导一桌吃,不合适,不合适。”

孙本林说:“那怎么行?这不是让我们脱离群众吗?”说着,站起身来,“那我去请他们二老。”

石世荣看着三个人,内心充满感激。他忙站起来,拉住孙本林说:“既然各位领导都这么说,我再客气就见外了。孙主席,您坐,我去叫他们。”

石世荣把父母叫进来,大家坐在一起,吃了顿团圆饭,这让石世荣的父母也倍感荣幸。几个人都喝了些酒,李学昕微醉脸上泛起了红晕。

刘诚的醉意更浓,揽过石世荣的肩,商量着要与他去排污口再探个究竟,并且让石世荣带上数码相机拍照取证。石世荣的母亲见几个人商量正事,便知趣地退了席。

孙本林在一旁说:“你们两个去取证?怎么不添我一个?”

刘诚附在孙本林耳边,喷着满嘴的酒气,悄悄地说:“老兄,我们这不是给你制造机会吗?”说着用力地拍了拍孙本林的肩膀。

李学昕看到刘诚的一脸坏笑,心里已经理解个大半,脸更加红了,娇羞地直呼刘诚大名,嚷道:“刘诚,你别使坏啊!咱们仨的调研任务,怎么能你一个人去呢?”

刘诚讪讪说:“你咋知道我使坏呢?我看还是你自己心里把人家给想坏了吧,我这可是一番好意哦。”

李学昕说着,看了孙本林一眼,“孙老师,您说句公道话,刘诚净欺负人!”

孙本林刚要开口,被刘诚拦住了话头,“我可不是不带你们去,这黑灯瞎火的往那边带个女同志不方便,我把孙协作留下是让他陪你,要不然你自己在这儿也没意思,你们在一块还能研究研究文学。今晚就我跟小石两个人去,这种事人多了目标大,容易引起注意。”

大家也觉得刘诚说得有道理,便不再争论。临走前,刘诚对孙本林做了个鬼脸,孙本林装作没有看见。

送刘诚走后,石世荣的父母忙着收拾东西,屋内只剩下了孙本林和李学昕。孙本林提议说:“这酒喝得有些醉了,不如去外面走走,散散酒气,顺便也看看乡村的夜色。”

李学昕微笑地望着孙本林,点了点头。

两个人打着手电,走出屋子,肩并肩地走在乡村的夜色中。也不知是醉意使然,还是有意为之,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地碰撞在一起,让他们互相都觉得心里暖暖的。

两个人漫步到村头的一个磨盘旁,李学昕觉得被风一吹,醉意更浓了,便说:“孙老师,咱们坐一会儿吧。”

孙本林应着,两个人并肩坐倚在磨盘边。

很多年前,孙本林是一名知青的时候,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他下乡的村头也有一块这样的磨盘。那些日子里,孙本林也常常会到那个磨盘旁坐一坐,也曾在这样的月色里,在磨盘旁与自己喜欢的姑娘偷偷地约会。

李学昕见孙本林仰着头出神,故意问:“刚才刘诚跟你说什么了?”

孙本林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说:“还是别问的好。”

李学昕从孙本林意味深长的笑意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了刘诚是有意给两个人创造了这次机会,而孙本林也一定是有意为之,她顿时露出女人的娇羞态,借着酒劲故意捶打着孙本林,嚷着:“孙老师,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

孙本林哈哈大笑,李学昕的粉拳带着她的体香梨花带雨般袭向孙本林。两个人的吵嚷引起了村里一串狗吠。李学昕一紧张,手很自然地挎进孙本林的臂弯里,头倚靠在孙本林的肩头。

天黑着,两个人像一对恋人般静静地倚靠在一起,任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

孙本林首先打破了沉静,喃喃地说:“城市里看不到乡下这么多的星星,因为城市的霓虹灯掩饰了星星的光彩。而人在那么烦躁的环境中,更是无心去关注天空中到底有没有星星。”

李学昕把孙本林的胳膊搂得更紧了,轻轻地应着:“是啊,在那么烦躁的环境中,大家都在为自己的琐事奔波,谁会有心情去仰望星空呢?而到头来,却错过了这么美的景色。”

“人这一辈子都不容易,性格决定命运,气质成就前程,态度改变生活,细节见证成败。”孙本林说,“我上山下乡当知青,那时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地写些东西,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从事文联的工作,更没有想到会走到今天的位置。”

李学昕把脸贴在孙本林的肩膀上轻轻地蹭了蹭,微闭着眼睛说:“孙老师,我最愿意听你说段子了,你的那些段子都很有哲理。第一次和你在食堂见面的时候,我对你那个精彩的段子念念不忘,我觉得现在的男人如您一般有品位的太少了。”

孙本林稳了稳自己的心绪,又讲起了段子:“某重大项目完工后尚有余款,省委常委会开会研究是用来改善中小学办学条件,还是改善监狱的环境,意见一直不统一。最后一老常委一语定乾坤:这辈子你们这班常委还有机会进中小学么?顿时沉默,有的擦汗,有的低头喝茶。随后意见很快达成一致:改善监狱环境。”

孙本林的段子逗得李学昕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四周又是一片寂静的黑,两人就那么倚靠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心里的那股躁动隐隐地开始膨胀,让两个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孙本林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移话题说:“你这么年轻,能走上领导干部的岗位真是难得,我觉得你为人的低调平和,是最能适应官场的。而且你的那种气场,就注定你能在男人的世界里打拼出自己的一方天地。”

李学昕在黑暗中勉强地一笑,“我还气场,我哪来的气场啊。”她缓缓地讲了自己升官的原因,其实是她的导师非常有能力,中央的领导都是她导师的学生,所以她才能在官场里一帆风顺地走到今天。

“智者,借力而行。”孙本林赞叹道。

“我算哪门子智者?人家看我都羡慕得要死,看我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付出了多少。”

“不是官二代,不是富二代,哪有不付出就能成功的?”

“我的成功有一部分来自婚姻的交换。我的老公是当初导师介绍给我的,我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不可能会爱上他。感情这东西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可以一见倾心,也可以一见便知无缘。但后来导师跟我讲了他的种种好处,他有地位,在官场里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家里条件也不错。毕竟当时我的年龄也大了,父母也催得紧,我不得不考虑。他人还不错,对我也好,所以我也就拿自己的婚姻赌了一把,还好我赌赢了,至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说着,李学昕苦笑了一下。

孙本林觉得,这样聊下去两个人只能越陷越深,便说:“太晚了,老人该担心咱们俩了,还是回去吧。”

李学昕点点头,两人从村头又漫步回到了石世荣的家。

进了家里,石世荣的父母已经收拾好床铺,打好了水。李学昕与石世荣的母亲住在厢房,她觉得这个房间与其他的房间布置不同,从家具到床铺的风格,绝对说得上是高雅不俗,便脱口问道:“这个房间是谁的?布置得不一般呢。”

石世荣的母亲说:“这是准备给世荣娶媳妇用的。”

“哦?那他找对象了吗?”李学昕一边洗着脸一边问。

石世荣的母亲叹了口气,“唉,他哪有对象啊,给他介绍他也不看。以前还应付着看看,现在他去了县里工作,眼界也不一样了,心也高了,农村孩子看不上眼,城里的孩子又嫌他是农村孩子,这就整得高不成低不就了。”

李学昕自然能体会到父母对大龄孩子的担忧,开导她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以事业为重,都不急的。”

两个人聊着天,李学昕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很晚了,却一直不见刘诚和石世荣回来。李学昕分别打两个人的手机,两个手机竟然全都关机了。她正准备去另一个屋子找孙本林商量这事,却听到孙本林站在屋门口喊她:“李学昕,你睡了没?”

李学昕忙跑出来,见孙本林也一脸的焦急。孙本林说:“一直没有他们俩的消息,我打他们手机竟然关机了。”

李学昕说:“我也正想和你说这事,他们俩不会出什么事吧?”

石世荣的父亲站在一旁说:“我去找邻居家的孩子问一问,他是那里的职工。”

孙本林说:“我陪你一起去问问。”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得了,你跟着去倒不好说。村里的路我比你熟悉,我去得快回来也快。”石世荣的父亲说着,披上衣服,走进夜色中。

石世荣父亲回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进屋他就迫不及待地说:“你们都等急了吧。那个邻居家的孩子在厂里上中班,零点才到家,我就一直在那儿等着。那孩子说厂子保卫处抓了两个人,还看到了我们家世荣。”

石世荣的母亲一听就急了,“哎呀,那可咋办呢?那个厂子在我们这儿可都出了名,人家上下都整得明白,两位领导可抓紧想想办法啊。”

孙本林说:“你先别急,现在事情出了,我们会想办法尽快解决。小石是帮我们取证才让他们抓的,有我们在保证他没事儿。”

李学昕分析说:“我猜刘诚两人肯定没有亮明身份,只要是他们俩其中的一个把身份说了,厂里的人就不敢把他们俩怎么样。一个企业不会跟政府过不去,他们还得靠着政府才能办下去。”

孙本林说:“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现在有些企业的老板就是土皇帝,别看在官员面前唯唯诺诺,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两个人连夜赶奔那家化工厂,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了,这里却灯火通明,与乡村的夜晚极不协调。

孙本林和李学昕来到门卫处,几个保安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烟卷,一屋子烟雾缭绕,几个人的脸都模模糊糊的。两个人打开门站在屋门口,李学昕便被一阵阵烟雾呛得咳嗽。咳嗽声引起了几个保安的注意:“你们干什么的?”

孙本林赔着笑脸说:“我们想找你们厂的负责人谈点业务。”

话刚出口,孙本林就后悔自己编了个不靠谱儿的谎话,哪里有大半夜谈业务的呢?显然,李学昕也听出了破绽,她在后面轻轻地拽了拽孙本林的衣服。

保安一脸的不屑,说:“厂里的负责人都去了县里了,有啥事过两天再来吧。”

这个笨拙的谎话不但没起到作用,反而让两个人连进厂看一下的理由都没有了。两个人只好退出保安室。李学昕有点急,拿出通讯录,要给张克英打电话。

孙本林说:“先别打,那样一下子不就捅漏了吗?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咱们绝对不能把市里的领导搬出来。”

两个人正说话间,几个保安从屋子里出来,蛮横地问:“你们到底干啥的?咋还不走呢?这大半夜的来厂里,我看你们也不是啥联系业务。”

说着,几个保安连推带搡把两个人带进了保安室,其中一个保安在推李学昕时,在她的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这种羞辱让李学昕感到非常气愤,她从口袋里拿出全国政协委员证,拍在桌子上,说:“这是我的证件,把你们领导找来!”

一个保安拿起证件来翻了一下,他们不认什么政协,便笑着说:“政协是干啥的?政协还管我们厂长?”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气得李学昕拿出手机打了110报警,说:“我们在星星村的化工厂,他们非法拘禁,把我们关在这里不让走,你们管不管?”

110指挥中心的人懒洋洋地说:“我给你他们那儿的派出所电话,你找他们吧。”

李学昕又给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的人更是推诿:“这都什么时候了?明天天亮再说吧。”

几个保安见李学昕报警也没人管,便更加有恃无恐:“你们添什么乱,说吧,你们到底是干啥的。”

孙本林无计可施,又担心李学昕吃亏,指了指她,说:“这位是省秘书长,要见你们领导。”

一听是省里的领导,几个保安惊恐万状,说打个电话看看领导在没在家,转身便出了保安室。时间不长,保安带着一个人进来,介绍说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副厂长毕竟有些见识,看了李学昕的证件,双手捧着递回给李学昕,忙着给两个人赔礼道歉。

孙本林说:“我们是省里派到这里学习的,还有两个同志,是不是在你们这里?”

副厂长忙说:“哎呀,这可真是误会,真是误会啊。”然后扭脸对着身旁的保安说:“赶紧放人。”

不大工夫,刘诚和石世荣便随着保安出来了。见到孙本林和李学昕,再看一屋子人对他们那种客气的表情,明白是两个人公开了身份才放了他们。

刘诚低声埋怨孙本林:“不是说好要悄悄地调查嘛,你们干吗非要说出身份来?”

在这种场合下,孙本林没办法详细地解释,装作没有听到。保安把相机归还给了他们,但数码相机里录的那些全被删掉了。

几个人回到石世荣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刚刚躺在炕上眯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他们还不知道,就在他们从厂里回来后,省里派人来星星村调查化工厂污染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石世荣家门口人头攒动,堵得水泄不通。石家的那个邻居给星星村上访的人打去了电话,说省里已经派干部到了村里,让大家都回来反映问题。

孙本林、刘诚、李学昕三个人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大家简单地商量了下,觉得在石世荣家接待这些反映问题的村民影响不好,便由孙本林出面,站在石世荣家门口较高的台阶上,他把两只手拢在嘴边,高声对大家说:“各位乡亲,有需要反映问题的请到村委会去,我们会在那儿接待大家!”

于是,几个人在村民的簇拥下,去了村委会。村委会的会计在,听说是省里来的领导忙迎了出去,弓着身子跟三个人逐一握手,说:“几位领导,我们村支书没在家,都去了镇上,有什么事情领导尽管指示。”

刘诚代表三个人说明了来意,村会计要安排在会议室接待,刘诚一摆手说:“就在院里吧,这儿地方大。”

村会计忙叫人搬出来了桌椅,在院子里摆成了一排,三个人坐在桌子后面,拿出笔本准备记录,李学昕还拿出了随身带的录音笔。干秘书长这么些年,她已经习惯了把录音笔带在身边。

刘诚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各位乡亲,你们可能有误解,我们确实是从省里来,但不是为了解决你们现在问题来的。”

人们一听乱了套,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人甚至高声喊:“你们不管这些事,来我们村干吗?”

孙本林也站了起来,双手往下压着,嗓门比刘诚大,大声解释道:“你们听我说,我们到县里来参加学习,到镇里是为了来调研!”

孙本林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声给压了下去。

石世荣站了出来,高声喊着:“大家肃静一点,听我说。”

看到是自己村里走出去的最高干部说了话,大家果然肃静了下来。石世荣说:“他们是被我约来的。这本来与他们无关,但他们主动去排污口调查。昨天我和刘局长晚上拍照,还被化工厂非法拘押了四个多小时。我希望大家遵守秩序,向几位领导反映真实情况,以便能解决问题。”

大家纷纷点头,李学昕说:“虽然我们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但我们有权力向省级相关部门如实地反映你们的情况,你们合理的诉求会得到合理的解决,政府也会维护你们的合法权益,请大家相信政府,相信我们。”

听到石世荣的介绍和李学昕的表态,院子里不知是谁带头,响起了掌声。人群中有人高喊着:“你们都是大领导,我们相信你们!”

“你们一定要为我们做主!”

“……”

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听到这消息好些去镇里上访的人也纷纷赶回了村子,这让村委会的院子里人满为患。石世荣说:“咱们有什么问题,一个一个来说,共同的问题派一到两个代表,不然乱哄哄的,大家这样不但问题说不清楚,还会耽误时间,也让三位领导整不清楚大伙都要反映啥问题。”

村民们听从了石世荣的安排,再次安静了下来。村民们有蹲有坐有站,把他们几个人围在中央。甚至村里的鸡鸭猪狗也都来凑热闹,满满一院子的人,加上鸡飞狗跳,乱七八糟的根本不像接待信访,倒更像是乡村的赶集市场。

这些村民各自的要求完全不同,而且这些问题根本形成不了核心。有反映征地给补贴少的;有的是因征地不能上班的;有上班因工种工资不一样而要求平等的;有与厂方发生冲突被开除要复工的……各种情况五花八门,而引发这次集体上访的起因是化工厂发生了事故,造成了人员一死三伤。四人都是村里因征地上班的农民,因没签用工合同,厂里只给了一笔补偿费,当时几家也都接受了。可是过后,死者家属发现自己虽然得到了补偿的五万元,这些钱比伤者拿得多,可那些伤者却还能去厂里上班,无形中要比死者家里得到的多。他们一挑事,那些有各种不满情绪的村民一呼百应,先是去了镇上,后又到县里去上访。

三个人本以为这些人是因为这个厂子建到这里,造成了自然环境的污染,危及大家的生存,使很多人都患上了疾病,尤其是癌症高发,才来反映问题的。没想到从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没有一个人能一针见血地把这个问题说到根儿上。

直到太阳偏西,三个人简单地碰了碰,他们记录的情况完全没有一个有力的证据,而那些村民却都没有退去的意思。

石世荣说:“老少爷们儿,都回家吃饭去吧,几位领导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上一顿正经饭呢。”

几个人这才意识到饿了,好像在临近中午时,石世荣拿过来一些糕点,几个人边听村民诉说,边就着水吃了,现在经石世荣这么一说,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地闹起情绪来了。

村民磨磨蹭蹭,说:“我的事还没说呢,你们走了,我的事可怎么办呀?”

孙本林笑了,“你们放心吧,没听完你们的意见,我们是不会走的。”

所有村民反映的都是眼前利益,而关于环境污染、癌症高发这些实质性的问题,却根本没有人说。三个人无功而返。

吃过晚饭,几个人研究了一下,准备第二天去死者家,深入了解一下,并且把重点放到环境污染上面。即使这家企业能够生产,也必须要增添环保设备,在达标后才能生产,不然这里的百姓以后如何生活。

第二天一早,四个人去了死者家。他们觉得,死了人可是件大事,哪有不追究的道理?他们信心满怀地敲开死者的家门。

他们在星星村的一切行动,早已被化工厂所掌握,化工厂的老总已经先他们一步,前一天晚上亲自把钱送到了死者家属的手里。而这笔钱却有着不一般的来历,这是县里为了避免更大的冲突采取的缓兵之计,县里先垫付,然后由镇里与化工厂协商解决。死者家属不管这笔钱是哪来的,只要数目达到了他们期望的数值,他们便偃旗息鼓了。

刘诚、孙本林、李学昕根本不知道这事件背后错综复杂的情况,李学昕还好奇地问死者家属:“你们真不告了?”

“我们不告了,人家老板亲自送这么多钱过来我们还告啥呀。人死了也不能复生,我们要是再闹连这些钱也得不到。”

刘诚义愤填膺地说:“你们就不想想,死了的人是死了,可你们还活在这个村子里,你们的环境污染成这样,以后你们怎么办!”

“你们是省里来的大官,你们说污染,那污染镇上为啥还让到我们村来建这厂呢?你们现在让我们说污染,我们说是能说,可说完你们掉屁股走了,谁管我们?你们把化工厂解决了,我们征的地也白征了,我们也没法再到厂子里挣钱;你们解决不了化工厂,厂子里要是知道是我们说的,你让我们还咋在这村子里待?”

听了死者家属的一番抢白,几个人都无语了。这条路行不通,只好垂头丧气地往村委会走。

一路上几个人都默默无语。孙本林低着头,心情沉重地说:“中国农民的这种小农意识是几千年以来根深蒂固的,如果他们不能大彻大悟,将永远守在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上,即便有人来拯救他们,也会被他们拒绝。”

“看看我们孙协作,又开始忧国忧民了。”刘诚心里赞同孙本林的说法,可一说出来话,不免又要挖苦几句。

“文人救国是我国的优良传统嘛,难道还能指望那些小农意识十足的农民去忧国忧民吗?”李学昕及时为孙本林解了围。

几个人说着话到了村委会,一直没有露面的村主任上前接待他们。村委会主任满脸堆着笑,说:“我们会计把这里的情况都和我说了,我也是昨天晚上特意从镇里赶回来,听候几位领导安排的。”

刘诚说:“安排倒没有,我们还是按照昨天的程序,继续接待村民们反映问题。”

村委会主任应着:“好,我们马上照办。”便吩咐人去准备。

今天院子里却出乎意料地冷清,没几个人过来反映问题。

在村主任的陪伴下,几个人喝着茶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偶尔有人过来,也不似反映问题,说的都是好的一方面,说这个厂子给村民增加了收入,还有就是年轻人的就业问题,简直就是歌功颂德,这与刘诚他们调研的目的和初衷完全背道而驰。

快到中午时,杨镇长出现在村委会的院子里。杨镇长与几个人打过招呼后,便让村主任安排吃饭的事,几个人都推托,可村主任说:“这都中午了也不能不吃饭呐,哪有干活不吃饭的理儿。咱们也不去外边吃,就到我家去,家里已经简单准备了一点儿,全都现成的,就算是工作餐。”

杨镇长盛情难却,几个人只好随着杨镇长和村委会主任走出了院子。

走在去村主任家的路上,遇见几个昨天反映情况的人,他们都躲闪在一旁,用奇特的目光看着几个人从面前走过,直到走出很远,孙本林他们依然觉得那目光在跟随。那目光让他们的脸上火辣辣的。

村委会主任家里已经预备好了饭菜,确实没那么丰盛,都是一些青菜。村委会主任上酒时遭到刘诚的拒绝,“酒我们就免了,毕竟下午还有事情,而且主任不说这是工作餐嘛,工作餐哪能饮酒,那可是违纪的。”

孙本林附和道:“刘监察对这些纪律条例是最清楚的,在他面前我们可绝对不能违纪哦,这属于知法犯法。”

村委会主任听明白了几个人话中有话,便不再强求。一顿饭吃得几个人各怀心事,杨镇长说这次是王书记专门派他过来的,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到镇里去解决。

三个人都不承认发现的问题,用来村里调研是为了交作业做掩护。

杨镇长面露难色,“几位领导,有什么具体问题你们可以与王书记交换一下意见,星星村这些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再者说,你们在这里住也不方便,乡村怎么也不比镇上,回去住在镇招待所至少还可以洗个澡。”

“和王书记交换意见?我们不过是秀才,光说不练。”孙本林用王书记当初说过的话回敬杨镇长。

刘诚也固执地说:“我们现在还没形成意见,怎么交换呐?”

李学昕也借用了王书记当初的话:“我们可不是走走看看,就拿车把我们送回去的,我们是真心来学习调研的。”

看到几个人没有走的意思,杨镇长叹息,说:“这是王书记交给我的任务,让我务必把几位请回去。”

村主任也在劝说:“几位领导在我们这个小村子也不方便,咱们乡下条件差。你们也看到了,乡下人嘛,有些事想不开的时候闹闹哄哄,给他们一解释清楚了,他们就明白了,哪有什么大问题啊。”

刘诚说:“我就不信了,没有大问题你们王书记干吗非让你把我们接回去;没问题我们就调我们的研,我们又不用你们提供帮助。”

刘诚的话噎得杨镇长和村主任一时没了词儿,两个人脸红脖子粗地出去了。

见两个人出去,孙本林低声地说:“他们肯定打电话去汇报了,我们得抓紧想办法,别最后把我们弄被动了。”

李学昕说:“这样吧,我向政协主要领导汇报一下,政协主要领导毕竟是几大班子之一,是省里的正职,有些事情他们可以和市里协调。”

孙本林说:“一个政协的,不比作协作用大多少,你还是一个副秘书长,管这么多的闲事。”

孙本林的话主要是刺激刘诚,刘诚果然上当,“你们的部门还不如我那儿,我给我们局长打个电话说下吧。”

刘诚给省监察局局长打了电话,跟局长说要求派个工作组,他的话还没说完,局长便耐心地劝他说:“你是去学习的,咋能管这种棘手的事。何况民不举官不究,咱们没必要耗费精力。”

挂了电话,刘诚沮丧着脸跟孙本林说:“看来局长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要不然他不会在我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断然拒绝我。”

几个人正商量着对策,石世荣父亲满头大汗匆匆忙忙地过来找石世荣。原来,就在几个人离开石家不久,有人拿石头砸了石世荣家的玻璃。

石世荣跟父亲走到屋外,问:“怎么了?”

石的父亲说:“别人砸了咱家的玻璃。你说咱们都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把人得罪了,他们走了,可咱们家还在这儿住,以后你说谁还能管咱们?”

父子俩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屋里的三个人听得清清楚楚。

李学昕出来,气愤地说:“怎么回事?现在就开始打击报复吗?我马上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处理。”

石世荣说:“领导啊,报警也没有用哇。你们还没看出来吗,昨天晚上镇里的干部都来过了,挨家做的工作。”

孙本林说:“咱们还是走吧,就这种情况下,咱们留在这里没有什么意义,调查也不会再有什么结果,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最后还得是不了了之。咱们倒不如回镇上,把王书记一起拉来,让他陪着咱们调研,看他如何解释。”

几个人也无其他办法,不得已离开了星星村。

回到镇上,三个人与王书记面谈交换意见,刘诚用省监察局作背景,要求王志一起到星星村参加他们的调研工作。

王志坚决拒绝,说:“我们基层工作哪里像你们机关,我们这儿的工作那可是千头万绪。你们机关需要什么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就得立刻照办,而基层却有太多临时的事情。我没时间跟你们跑那儿搞什么调研,我去了,手头的工作谁干?”

刘诚步步紧逼,“王书记要是不去的话,我们可要去星星村蹲点了,调研出问题,我们直接向省里汇报了。”

王志冷笑了一声,冷峻的目光扫了几个人一遍,“星星村对你们不薄哇,让你们这么念念不忘。怎么?是我们镇上接待不周,还是因为我们没给你们好处?”

李学昕反驳,说:“这与你们接待得好坏没有关系,好处之说又是从何而来呢?王书记,这可不是一个干部应该说的话。”

王志轻蔑地看了李学昕一眼,“干部?干部咋的啦?我有啥不该说的,我又有啥不敢说的?”

孙本林挖苦道:“是呀,现在这年头干部素质还不是要求你心中有小平,袋中有文凭,对上能摆平,对下能铲平,道德没水平,金库能填平,左手拿酒瓶,右手握药瓶,家里有醋瓶,外面有花瓶!”

孙本林本是想缓解一下紧张情绪,不想却说得不适时宜,几个人僵在那儿,火药味越发浓重。刘诚一拍桌子,说:“我们还要去星星村,我今天就不信那个邪。杨镇长,给我们安排辆车,我们现在就走。”

杨镇长很为难,看看两边谁都得罪不起,说:“各位领导,我以为你们回来就住在镇上了,就没有安排值班车辆,现在一辆可用的车都没有了。”

就在几个人说话间,张英杰带着李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们是专程从其他地方赶过来的。见几个主要领导到来,知道是来灭火解围的,王志与几个人打过招呼,便借口去卫生间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关上,李杰指了指王志的方向说:“那小子粗了点,你们可别太挑他。”

张英杰劝说:“咱们都是来学习的,惹这麻烦干吗?官不举,民不究,咱把作业交了就结了,高高兴兴来,平平安安回。”

刘诚说:“我们不就是官吗,民也上访了,我们凭什么不给人家解决?”

张英杰笑着拍刘诚的肩膀,用玩笑的口吻,说:“你们说的问题不都解决了嘛,人家村民现在也不找也不告了,你们还揪着这事不放干吗?再者说,你们也没有上级授权,只不过是来学习,别跟地方上过意不去了。”

刘诚严肃地说:“我们都是党员,怎么能不管不问呢?何况我还是纪委干部,不作为就是对组织不负责任。”

孙本林听着几个人的对话,一直沉默不语。他早就看出张英杰等人来的目的,便在一旁又说起了段子,“同样是干活,领导叫带头,富人叫创业,百姓叫打工;同样是出国,领导叫考察,富人叫旅游,百姓叫偷渡;同样是说话,领导叫指示,富人叫名言,百姓叫废话;同样是要求,领导叫意见,富人叫提案,百姓叫牢骚;同样是泡妞,领导叫失足,富人叫包养,百姓叫嫖娼。”

孙本林的段子几个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都笑了起来,还互相打趣,不知不觉间,刚才的紧张状态松懈了下来。

李学昕笑着说:“孙老师,总整这样一个荤不荤黄不黄、雅不雅俗不俗的段子来逗我们开心,孙老师,你说你贫不贫啊?”

在其他人谈笑间,孙本林用眼睛瞄了瞄门口,示意刘诚有事出去,两个人便找了借口,离开办公室。

孙本林与刘诚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走廊,四下无人,孙本林便与刘诚商量:“我看这样,我们不如先放弃,避免矛盾尖锐化,咱们也没必要因为这样一件事,与这些人为敌,鱼死网破不是我们的目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刘诚望着窗外洒在树叶上的斜阳,喃喃自语。

当天晚上,张英杰以市领导和班长的名义在镇的宾馆里宴请了孙本林刘诚李学昕三个人,李杰王志和镇上领导作陪,席间没人再提星星村的事,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默契,酒席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中结束。

从第二天起,孙本林他们按照镇上的安排,在镇上小住了两天,就在他们准备次日离开时,马艺突然出现在了镇宾馆,这让三个人很惊讶。

马艺还是一副严肃的模样,与三个人坐在房间里也丝毫没有放下教师的威严。她听刘诚他们详细地汇报了在镇上学习调研的情况,刘诚避重就轻。

马艺停下记录的笔,问:“那你们这次调研报告的题目想好了没有?”

三个人互相望了一眼,李学昕试探地说:“我们的论文准备针对环境污染与社会责任来立意,具体的思路还没形成,只是有这么一个想法。”

马艺突然说:“你们知道星星村化工企业的背景吗?”

三个人都晃晃头,疑惑地望着马艺。

马艺笑着说:“你们都是省厅级的干部,在官场的风浪里也闯荡了这么些年,你们的这种正气和勇气还是让我很欣赏的,但我提醒你们,化工企业的背景是张克英。”

话已至此,三个人便清楚了马艺此行的目的。孙本林不禁感叹道:“眼界决定境界,思路决定出路。”

马艺并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站起来,也没有说告辞的话,就离开他们的房间,走了。

马艺走后,三个人没有离开镇上,而是按照镇里的安排,到一个企业包点调研一个星期,随后交了调研报告,而调研报告与环境污染和社会责任全无关系。

结业晚宴上,孙本林还是与刘诚和李学昕坐在一起,人们都戏谑他们形影不离。喝上酒,孙本林便想开玩笑,问大伙:“你知道领导的难言之隐是什么吗?”

刘诚疑惑,不知孙本林此话从何而起。而李学昕知道孙本林又要讲段子,便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举着杯子,说:“欢迎孙老师为我们传授人生哲理。”

刘诚也跟着起哄说:“对啊,孙协作,你再不传授可就没机会了。”

孙本林说:“领导的难言之隐如下:喝醉酒的,是领导和求人办事的;不上访的,是领导和黑户;说话不能错的,是领导和主持节目的;碰到灾情必须捐款的,是领导和工资最低的;事故发生必须马上赶到现场的,是领导和开救护车的;加入了就不能退出的,是领导和黑社会;拿了报纸没时间看的,是领导和卖报纸的。”

孙本林的段子引起了大家的阵阵笑声,刘诚笑得最卖力气,笑过了,刘诚站起来,高举酒杯说道:“孙协作说了这么多,但领导的难言之隐我有办法。”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刘诚在大家疑惑的目光中,说:“难言之隐,一洗了之啊!”

如此一来,场面的气氛更是热闹起来。李学昕也放弃了一贯的腼腆,把杯子举起来,说:“来,我们这杯酒,就为领导的难言之隐!”

大家都举起酒杯,杯盏交错间,每个人都五味杂陈。

两年后,李学昕当上了副省长,主管文教卫生加环保,她并不是从政协提上去的,她先是去了省城所在地的城市任副市长,那个市的市长是副省长兼任的,如此下派任职,自然而然地,也是一帆风顺地走上了副省长的位置。还有一条主要原因就是她为非党省领导。

她当上副省长后还专程去看望过孙本林。

两个人坐在孙本林办公室的沙发上,桌上茶香四溢。孙本林赞叹道:“这要是人比别人强一点,让人嫉妒。比别人强一截,让人羡慕。比别人强出十万八千里,让人依赖。你看你,现在当了副省长,我还真要仰仗你的威名,好好发展发展。”

李学昕大方一笑,并不接孙本林的玩笑,说:“我跟孙老师在一起学习,也长了不少知识。这次专程来看望您,并向您汇报一下情况。对了,我把石世荣调到了省政府办公厅,给我当专职秘书。”

孙本林觉出李学昕故意岔开话题,有着她的考虑。如今李学昕绝不是那个夜晚靠在他身上的那个女人了,便说:“李副省长哪能向我汇报工作呢,我只是个码字的。我觉得石世荣这个年轻人不错,你应该好好培养。”

李学昕表现出一种谦虚的态度,说:“我就是想向孙老师讨教,如何当一个好领导。”

孙本林没有一点儿客气,说:“你走上今天的位置,自有你的成功之道,其实当好一个领导只需八个字。”

“八个字?哪八个字?”李学昕疑惑地问。

“那就是为人处世和智慧威信。其实为就是作为,人就是人格,也就是说有作为的人要有人格;处世的处字是相处的意思,世是做大事,也就是说干大事的人要会团结人;智是心智,也就是要有心眼,慧是聪明,又要聪明,又要有心机,那才叫智慧。耍小心眼、玩小聪明的人,就是低估别人的智慧,就会失败;威是雄威,是权威,信是诚信,是公信,要言而有信,既拒人于千里,又要诚实可信才行。”

李学昕虔诚地点点头,“孙老师,你的话我记下了。”

浓烈的茶香渐渐散去,杯中之水没了颜色。两个人不咸不淡地聊着,心中暗涛涌动的却不再是那份暖流。

此后,刘诚当上了省纪检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随即王志便从副县长的位置上被捕,已被提拔为市人大主任的张克英和副市长李杰均因涉案被停职调查。很明显这与刘诚提拔成局长有关,而揭开内幕的人就是那个杨镇长。而星星村的那家化工厂在李学昕的过问下,早已在王志被捕前下马停产了。

听到消息后,孙本林马上意识到那天的那封匿名信是杨镇长写的。他想给刘诚打个电话,但想了想还是放下了电话。

孙本林虽然还是省作家协会的副主席,但已经不驻会了。没了实职,其实就是个专业作家。

责任编辑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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