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孟子“有为者辟若掘井”有感——兼谈我从事学术研究的体会

2015-02-22 06:15韩理洲
关键词:编年治学孟子



读孟子“有为者辟若掘井”有感
——兼谈我从事学术研究的体会

韩理洲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710069)

我国的亚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文学家孟轲说:

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1](P324)

这一生动形象的比喻,包含着丰富深刻的哲理。千百年来,它曾激励无数志士仁人奋发作为,事业有成。对于从事学术研究工作,它也有极为重要的指导作用。回顾我的治学经历、见闻和感受,可以套用这句话来概括,即“治学如掘井”。下面就此谈几点体会。

首先,治学与掘井的价值取向一致。

人是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统一体。作为社会关系总和中的一员,人的作为必然受社会价值取向的支配和制约,从而具有很强的社会性。孟子讲的“有为”,不仅强调人的社会属性,更强调积极向上、奉献社会的正能量。他为什么把人的作为与掘井联系起来作比喻呢?因为“井养而不穷也”[2](P167),可以提供源源不绝滋养人体的清泉。现代医学指明,人体的百分之六十是水,没有水人就无法存活,所谓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便俱化为乌有。由此可见,掘井汲水的意义至关重大。“掘井”与“有为”二者方式虽不尽等同,价值取向却是一致的。孟子把“有为”比作“掘井”,其用意在于告诫世人:人的作为及其价值取向应该有益于大众,为人类谋福祉。这与他“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是一脉相通的。

人们从事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研究,属于孟子所说的“有为”之举。20世纪70年代后期,我在西北大学做硕士研究生。我的导师傅庚生先生以及刘持生、马天祥、李之勤先生,还有光临我校讲学的著名古典文学专家萧涤非先生、陈贻焮先生等,都反复强调:“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学术研究旨在继承创新,沾惠学林,泽被后世,推进人类文明。众多前辈学者的教诲使我明白,学术研究与掘井汲水有着同等重要的价值取向。他们发自肺腑的谆谆教导,提醒着我们这些即将步入学术领域的青年学子要时刻坚守学术的价值取向。

坚守“文章千古事”“学术乃天下之公器”的价值取向,就是坚持学术的严肃性、纯洁性,坚持治学者的良知与操守,做勤奋老实的学者,建立经得起时间检验的学术观点。否则就会粗制滥造、华而不实,甚至用某种理念生搬硬套于材料,又或受政治风云左右,被功利心驱动,曲学阿世,酿成笑谈。“文革”时期,在林彪、“四人帮”的政治高压下,出现了不少违心的学术著作,就连学坛某泰斗也一反平素的学术观点,出版了扭曲历史的《李白和杜甫》,教训是极其深刻的。近些年来,违背学术价值取向的作为又翻出了新花样。在功利的诱惑下,学界浮躁之风盛行,弄虚作假、剽窃抄袭等不端行为屡见报端。更有甚者,不顾法纪,助纣为虐。如有的专家给不法商人伪造“金缕衣古尸”,而某公司竟为之作出了合格鉴定。因此,坚持正确的学术价值取向这一原则,必须作为学者的首要信条,恪守不渝。

其次,掘井与治学都必须革故鼎新。

掘井,首先必须选择井口。但是井口的选择,也不是盲目地遍地挖掘,而是经过周密勘测后的选择。治学也要经过科学的筹划,找准有开拓价值的突破口,即有新意的研究课题。我在读研时,与好多初学者一样,首先遇到的就是如何选择突破口的困惑。读了一些关于唐代文学的书,面对卷帙浩繁的唐代诗文及前人的研究成果,却“老虎吃天,无处下爪”。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呢?宋代文坛巨子苏轼在《又答王庠书》中说:“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愿学者作一意求者尔。”[3]清代乾嘉学派大师戴震说:“学贵精,不贵博。……知得十件而都不到地,不如得一件到地也。”[4]导师傅庚生先生治学的经验是“水磨工夫”。他曾说:“读五十首诗,不如把一首诗读五十遍。”先贤时哲的这些教诲,一以贯之地揭示了治学的秘要:研究选题要专而深,不能大而浮。

于是我决定改弦更张,缩小研读范围。通过对研究历史和现状的初步调查摸底,选择了当时学界研究的薄弱环节作为突破口,以研究唐代诗文革新者陈子昂为选题。从读研二年级即1979年开始,坐冷板凳,下笨功夫,集中时间和精力,反复通读陈子昂的诗文及其交游的著作,查阅有唐迄20世纪80年代初的总集、别集、类书、注本、诗话、笔记、论文,手抄有关资料数十万字。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对陈子昂的生平考辨、诗文编年、人品及政治作为、诗文评价、文学贡献及影响,提出了一些自己的见解。经过大约五年的专项攻读,在《文学遗产》等期刊发表了一些有关论文,又由西北大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分别出版了《陈子昂评传》和《陈子昂研究》两本专著。香港《大公报》载文称《研究》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

《周易·序卦》云:“井道不可不革。”[2](P294)找井口、挖井、修井的全过程是破立并举、除旧革新的工作。古典文学研究的对象虽是百千年的历史遗存,但研究必须开拓创新。或以新理论、新视角、新方法提出新见解,或以确凿的证据厘正前人研究的失误或偏颇,或拾遗补缺,或填补空白,拓展新的研究领域,都会有益于学术的推进。

我国历史悠久,文史递传,积淀深厚,为研究提供了极其丰富的矿藏。但是,大批矿藏也蒙上了厚重的各式各样的历史灰尘和泥沙。就文本而言,有的因年遐时久或天灾人祸而失传散佚;有的因传抄、印刷失误而残缺不全、讹夺衍倒;有的因政治观念作祟而被肆意删改,甚至禁毁。就诠释、申发义理和审美评析而言,因时代风尚和学派主张的不同,褒贬抑扬,见仁见智,聚讼纷纭。这就需要研究者像掘井一样,排除层层土石和泥沙,有论有据地明辨是非,决定取舍,创立较为客观公允的新见。其中,排除文本的土石泥沙,整理出较为完善的文本,是研究的第一要举,因为它是一切研究的基础。所以我在选择隋末唐初作家王绩为研究课题时,把文本的整理和研究作为重中之重。王绩,字无功,隋末唐初人。贞观十八年(644)去世后不久,他的友人吕才编纂他的诗文集,为五卷本。中唐时,陆淳将其删节为两卷本,名为《东皋子集》。此后直到南宋,这两种文本并传于世。但是元代以降,五卷本则不见著录。七百多年来,传世的是源自两卷本的各种三卷本。近代著名的目录版本学专家王重民、万曼先生均为寻觅五卷本留下了有待来者的遗言。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有幸在北京图书馆览读了王绩的《王无功文集》五卷本的三种清钞本。经过反复考证,确认其属真非赝[5](P5~10),于是用传世的多种三卷本以及有关总集、类书、诗话等十五种书籍进行了会校。同时查阅并抄录了唐代至清末的相关资料。费时三载后,于1987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王无功文集五卷本会校》,为读者提供了三卷缺失的诗六十余首,文二十余篇。这本新整理的书,已经得到学界的认可。《古籍整理与研究情况简报》载文称《会校》“解决了元代以来,学术界一桩悬案”。大陆和台湾的学者时有引用。在此基础上,我又写一些关于王绩其人其作的论文。其中,15 000字的《王绩生平求是》刊载于中华书局主办的《文史》第十九辑。

综上所述,关于治学方法,我以为有以下几点要归纳:

一、选择课题要小而准。所谓小,是指研究范围不要太宽;所谓准,是指要有开拓创新的价值。突破口确定后,要深入挖掘,切忌浮而不入。要脚踏实地,一个课题一个课题完成,渐次集点成线,集线成面,集面成体。

二、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方法, 努力“知人论世”。 孟子说: “读其书, 诵其诗, 不知其人, 可乎? 是以论世也,是尚友也。”[1](P251)鲁迅先生也说: “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 最好是顾及全篇, 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 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 这才较为确凿, 要不然, 是很容易近乎说梦的。”[6](P444)。 研究者对古人及其作为要历史地客观地对待, 既不要以现代的观点苛求或拔高, 又不要以个人主观好恶溢美或贬抑。

三、古代作者大多是文、史、哲兼通的,没有现代意义的学科分类,不能只从单科发力,要进行文、史、哲的综合剖析。

四、进行纵向和横向的交叉研究,既要考察研究对象的继承和创新,又要与同时期人作比较,以便瞄准其坐标位置。

五、尽可能多搜集相关资料,尤其是同时代和后世研究者的考证、辨伪、注解、论析等。如此既可返观研究对象,又能从中受到启发,学习不同时期不同学派的治学方法,取长补短。

六、研究传统文化,要在传统学科上奠定一些基础,如文字、音韵、训诂、版本、目录、校勘、辑佚、金石学等,以便“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7](P170)。

以上六点,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期许。我因传统学科基础浅薄,理论水平低下,直接影响了探索的深入,即使已发表的论著,也有不少偏颇和错误。现在提出,旨在与诸位读者共勉。

再次,掘井与治学必须有坚韧不拔的敬业精神。

孟子说:“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弃井,即废井。掘井,集体力与技能为一体,十分艰辛。下掘九仞,付出甚多,但“不及泉”,仍是失败之举。孟子以此比喻事业的功败垂成,我以为有两层含义:一是即将成功的失败,最令人痛心,震撼力大,有强烈的警示性;二是虽已付出很多辛劳,若不持之以恒,仍会失败,以至于掘了两三仞、五六仞者仍然与成功无缘。世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教训颇多。其中,有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原因。孟子对客观上的不能作为,是有明辨的。他曾说:“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吾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1](P15)他在这里讲的是能办到的“不为也”,是主观因素。主观方面有精神意志和技能等因素,他讲的是精神意志,因为技能是由精神意志派生的。治学的艰辛,不亚于掘井。是否有所得,固然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因素,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精神意志。要有所得,就要以坚韧不拔的精神作支柱。以孟子后继者自居的唐代文坛泰斗韩愈在《进学解》中谈及治学经验,总结出了规律性的格言“业精于勤,荒于嬉”,并作出了“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8](P452)的表率示范。聪颖博学的贤达尚勤奋不息,我等愚驽更不能安逸惧劳,尤其不能意志不坚,功亏一篑。

在导师傅庚生先生以及张岂之、何炼成、彭树智、马天祥、李之勤等大批专家皓首穷经、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的熏陶下,我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在古籍整理与研究方面,主要做了两件事来磨炼意志:第一件,对清编《全唐文》所录初唐前期的一千多篇散文进行了逐一考查。第二件,与文学院副教授沈文君同志组织部分博士生、硕士生对清代国学大师严可均编纂的《全三国六朝文》进行了补遗并编年。这两个项目,工程量较大,遇到的疑难也较多。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八个方面:一、作者小传的清理;二、录文真伪的辨析;三、录文张冠李戴的考查;四、录文重出误收的甄别;五、残篇断章的考核辑补;六、字句讹夺衍倒的厘正;七、清编《全唐文》未注明录文出处,对此要作弥补;八、录文作时的考订。在这些方面,每推进一步,都有较多付出。为解决有的疑难,我们甚至寝食难安。尽管如此,仍有好多问题没有攻克,已解决了的,也难免失误。这两个项目完成后,主要收获有二:一是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唐文考辨初编》,由三秦出版社出版了《全三国两晋南朝文补遗编年》《全后魏文补遗编年》《北齐北周文补遗编年》《全隋文补遗编年》。这套断代性的文集补遗,共四册,二百余万字。二是虽苦犹甜,经受了较为艰辛的考验,锻炼了我们的敬业精神和意志。这是最为宝贵的收获。

最后,我想附带提及一下,我指导博、硕研究生比较注重引导他们查阅古典文献资料,训练基础功;让他们在自愿的前提下,参与我主持的科研项目;围绕研究课题有计划地安排他们撰写毕业论文,分人分段撰写唐代帝王文编年、三国六朝文编年,以便训练独立从事科研的能力。如咸阳师范学院的张鹏同志在我指导下,从硕研阶段到博研阶段,积极参与我主持的国家项目,六年内集中研读北朝散文,现已出版了两部学术专著,主持了国家社科基金和教育部基金两个研究课题。他的第一本专著出版,我写的序言,题目就是孟子的“有为者辟若掘井”。我衷心祝愿青年学者笃行亚圣的教诲,后来居上。

2015年10月5日写于西大桃园校区

参考文献:

[1]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3.

[2] 周振甫.周易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91.

[3] 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4] 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M].合肥:安徽丛书编印处,1936.

[5] 韩理洲.王无功文集五卷本会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6] 鲁迅.“题未定”草:六至九[M]//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7]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3.

[8] 高文. 唐文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刘炜评]

【考古与文物研究·军事考古学专题之一】

【编者按】军事活动贯穿于人类文明发展史。考古学研究不可忽视人类在军事方面的活动痕迹。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言之精辟。军事考古学利用考古学的基本理论和方法对古代军事活动开展研究,包括了历代军事活动所遗留的和由于军事活动而产生的相关物质文化遗存,同时亦关注古代军事思想与物质遗存间的互动,以期获得关于古代军事活动的深入认识,为阐释军事发展规律并实现与之相关的目标而努力。

目前,古代军事遗存的考古学研究取得了一定成绩,如在古代兵器与古代城防方面成果明显,然而缺乏系统认识古代军事活动的方法与途径。军事考古学的提出,为集中解释和理解古代军事遗存提供了积极的动力。任何学科的发展,都由乎科学的多方进步所推动。随着科学的发展,今人对古代社会的认识亦会更贴近实际。军事考古学研究将冲跑于新的学术起点上,展现人类历史的华章。感谢《西北大学学报》提供宝贵平台,使我们团队能够及时向学界汇报研究新得。欢迎批评,欢迎争鸣。

主持人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赵丛苍教授。

【大家学术随笔】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军事考研学研究”(13&ZD102)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DOI:10.16152/j.cnki.xdxbsk.2015-06-001

【作者简介】韩理洲,中国古代文学专家,西北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1943年生,陕西礼泉人。1966年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1967年至1977年,在淳化县县委宣传部任干事。1978年考入西北大学读硕,师从傅庚生先生研习隋唐文学。1981年毕业,获得文学硕士学位,留校从事教学和科研至2008年退休。曾任西北大学国际唐代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西安市长安文化研究会会长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课题及省部级科研课题多项。主要个人著作有《陈子昂研究》《陈子昂评传》《王无功文集五卷本会校》《全唐文考辨初编》《新增千家唐文作者考》《唐高祖文集辑校编年》《全隋文补遗编年》;与他人合著有《全三国两晋南朝文补遗编年》《全后魏文补遗编年》《全北齐北周文补遗编年》等;主编有《华山志》等。 赵丛苍,男,陕西凤翔人,西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考古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0 2015-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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