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下”概念隐喻再思考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沈春利



从“上/下”概念隐喻再思考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沈春利

（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核心论题之一是语言和思维的相互关系问题或发生次序问题。从假说内在论证表述看，萨丕尔或沃尔夫本人并未明确提出语言决定思维；但肯定了语言、思维统一于客观现实世界的体验基础；语言只是影响了经验给予的形式。从外在跨学科视角看，英汉这两种完全在独立文化下进化的语言，都使用“上”、“下”空间概念隐喻表征极其相似的等级、品质、数量程度、时间、状态、感官、限度和介质抽象概念，说明相同认知机制所产生的结果，即思维决定语言，有力否定了语言决定思维的论断。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概念隐喻；语言；思维；现实

一、引 言

1954年，萨丕尔-沃尔夫假说（Sapir-Whorf Hypothesis）术语由Hoijer首次提出。1956年，Benjamin Whorf关于假说的著述精华由John B. Carroll编纂成集《语言、思维与现实》[1]。假说认为“语言影响并制约着思维”[2]，“不同的语言，有助于形成人们对于世界的不同看法”（同上），因而假说又称“语言决定论”[3]和“语言相对主义”。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实质是基于一定原理或事实的假定性猜想、论述。假说的非明确、假定特性留给后人广阔的争论空间，逐渐衍生出“强式”和“弱式”模式，后者更衍变为“新沃尔夫主义”。[4-5]纵观后人对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争议，主要集中于语言和思维的相互关系问题或发生次序问题：是语言决定思维还是思维决定语言？支持抑或驳斥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根据无外乎两方面：（1）回归始源，关注假说原理的内在论证过程[6-7]；更新或创设实验，改善实验条件，增加事实、语料可信度[8]。（2）外在跨学科视角，从二语习得[9]、认知语言学[9-11]、语用学[4]视角考量。现有研究多二者取其一，文章拟从内在理论论述和外在认知语言学的“上/下”概念隐喻实例两方面综合考量，重新审视语言和思维的相互关系或发生次序问题，才能真正明确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关于“语言-思维”的核心思想。

二、内在理论论述：语言、思维统一于客观世界的体验基础

萨丕尔在理论论述时从未明确表明语言决定思维，从“很大程度”、“大都”这样非绝对概念用词可见一斑：“‘现实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意识地建立在一个社团语言习惯基础上的……我们看到、听到以及以其他方式获得的体验，大都基于我们社会的语言习惯中预置的某种解释。”[12]萨丕尔思想的继承者，沃尔夫在对比霍皮语和均质欧洲语（SAE）中“时间”、“空间”、“物质”的表达时，指出“‘时间’和‘物质’的概念并不是由经验以完全同样的形式给予所有的人的，而是依赖于某种语言或某些语言的本质……就‘空间’概念而言，霍皮语和SAE没有像时间概念那么大的区别。可能空间的理解是经验以基本相同的形式给予的，与语言无关。”[12]。可见沃尔夫在论述时并不否认概念是经验给予每一个人的这一基本前提，而语言只是影响了经验给予的形式，用Kramseh[13]的话更精确地讲“不同语言导致人的行为的不同，其原因是语言过滤人们的感知以及他们给经验归类的方式。”

更进一步，沃尔夫在《作为精确科学的语言》（1940）中[2]肯定了语言、思维和现实关系密切；肯定了触发相似外在观察行为的客观现实对于语言（评价）和思维（科学世界观）构建的基础性始源作用。换言之，客观世界的体验制约着人的基本思维方式和语言。沃尔夫（1956）在对语言事实特征描述中同样阐释了该观点。如，“向前10步，击钟10下”这样的语言型式，使人们将循环概念和时间概念客体化（objectified）为客观可计算的重复数量，而这种循环意识、时间意识是“仿照外部世界构筑的”。

因此，从内在论证过程看，萨丕尔-沃尔夫假说并未提出语言决定思维，但充分肯定了语言、思维统一于客观现实世界的体验基础：客观世界的存在对于语言、思维的发展起着重要的基础性始源作用，而语言只是影响了经验给予的形式，能动地反应了客观世界。客观现实世界先于主观认知世界，这一点与“物质第一性”哲学思想相一致。

三、外在跨学科视角：思维决定语言

“皮亚杰（Piaget，1896—1980）将认知等同于思维的概念”[14]，正如陈佳[15]所言“认知范畴是新沃尔夫主义时期当代语言学家研究的一大热点”，认知语言学成为再思考萨丕尔-沃尔夫假说的一大切入点。

（一）概念隐喻与空间的概念

认知语言学中概念隐喻(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14]。Lakoff ＆ Johnson认为隐喻是思维的本质属性[16]。具体来讲，认知隐喻涉及复杂的思维映射，即把一个概念域（源域：the source domain）的知识映射到另一个概念域（目标域：the target domain）。

“空间系统、时间系统、物体的计量是认知领域较受瞩目又较有代表性的新热点”，[15]其中空间和时间概念被关联研究已较为多见[5],[17-19]，因此本文以单个空间系统为考察对象探究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根据《新华词典》（商务印书馆，1980），空间指“物质运动的广延性，即具有规模，占有位置。空间是三度的，任何物体都有一定的长度、宽度和高度，同其他物体的位置关系都只能是上下、左右和前后的关系。”

（二）英汉“上”、“下”概念隐喻实例对比

本文选取“上”、“下”空间系统，对比英语与汉语中“上”、“下”概念隐喻的表达，以阐释思维与语言的关系。文中汉英实例来源于《汉语成语词典》（四川辞书出版社，2013）与《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商务印书馆，2004）。根据《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9），“位置在高处”、“位置在低处”分属“上”、“下”的原型意义，属位置域。在中文中表达“位置在高处”概念的词有“上”、“高”，在英语中有“up”，“above”，“high”，“rise”。后者在中文中的对应词有“下”、“低”，在英语中有“down”，“under”，“below”，“low”，“fall”。人们将熟知的“上”、“下”空间位置域映射到其他未知、抽象的概念域上，创造出丰富多彩的语言表达，请看举例和分析：

1．英汉“等级”概念隐喻

在“上梁不正下梁歪”、“上行下效”、“不耻下问”、“居下讪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控制下”等表达中，“上”、“下”概念从位置域映射到等级域，表征地位，包括职位、辈分、声誉、权利等，较原型意义更抽象。“上”表上级、长辈、地位高、职位高、权利大；“下”表下级、晚辈、地位低、职位低、权利小。英语中“上”、“下”位置域映射到相类似的等级域：She has held high office under three prime minister.→“high”为职位高，“under”为职位低。low-grade/ under-class→“low/ under”为下层阶级。The government’s popularity has hit a new low.→“low”为声望低。A captain in the navy ranks above a captain in the army.→“above”指权利大。He is under my control.→“under”指权利小，处受支配地位。

2．英汉“品质”概念隐喻

在“取法乎上仅得乎中”、“上品”、“这山望着那山高”、“下里巴人”等表达中，“上”、“下”概念从位置域映射到质量域、质地域。“上”为上等的、优的；“高”指工作、环境好；“下”为通俗的，非高雅的、不好的、坏的。英语中也有类似映射：China has coal supplies, … of low quality/ of high quality.→“low”为质量差，“high”为质量好。His work isn’t up to much.→“up”为活儿做得好。Her work was well below average for the class.→“below”为活儿做得不好。“上”、“下”概念还可从位置域映射到人的品性。在“高山景行”、“高风亮节”、“不相上下”、“才高八斗”、“世风日下”、“低俗行为”等表达中，“上”为才学高、行为风尚可取、谦虚上进、品性德行高尚；“下”为才学低、行为风气差、高傲不思进取、品性德行卑劣。英语中的类似映射有：That was a low-down thing to do.→“low-down”为下流、上不了台面的。He is above suspicion.→“above”形容德行令人信服。low cunning→“low”为卑劣的。A man of high ideals/ principles.→“high”指有崇高理想、道德准则。

3．英汉“量/程度”概念隐喻

在“众人拾柴火焰高”、“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成千上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等表达中，“上”、“下”概念从位置域映射到量或程度域。“上”表量多、程度深；“下”为量少、程度浅。英语中也有类似映射：She got a really high mark in the test.→“high”指分数高。The wind is getting up.→“up”指风的级数高。low-priced goods→“low”指价格低。A high degree of accuracy is needed.→“high”指可信度高。

4．英汉“时间”概念隐喻

在“上午”、“上半年、“上次”、“上回”、“下午”、“下半年”、“下辈子”、“下回”等表达中，“上”、“下”概念从位置域映射到时间域。“上”为时间早、在前、在先，“下”为时间晚、在后。英语中也有类似映射：We are coming up on Christmas.→“up”指时间由远及近。英语中的类似映射有：Everyone will be there, from the Principal down.→“down”指由主到大众的先后顺序。Exhibition of costumes down the ages.→“down”指时间从古至今。

5．英汉“状态”概念隐喻

在“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情绪高涨”、“情绪低落”等表达中，“上”、“下”概念从位置域映射到状态域。“上”表情绪、健康等状态好；“下”表情绪、健康等状态差。英语中的类似映射有：I’am feeling up today.→“up”表心情佳。Her spirits rose.→“rise”垂直方向上升的趋势为情绪佳。The break-up of her marriage marked an all-time low in her life.→“low”为情绪低落。Feelings ran high as the election approached.→“high”为情绪激昂。He fell ill.→“fall”垂直方向向下的趋势为健康状况差。

6．英汉“感官”概念隐喻

在“引吭高歌”、“高清晰度”、“高分贝”等表达中，“上”、“下”从位置域映射到感官域。“上”、为声音大、气味强烈、视觉清晰；“下”为声音小、气味微弱，视觉模糊。Highlight→词素“high”指亮度增强。She turned the volume up.→“up”形容音量大。英语中也有类似映射：Turn the music down.→They were speaking in low voices.→“down”，“low”为音量小。The lights were low and romance was in the air.→“low”为光暗淡。

7．英汉“限度”概念隐喻

在“上限”、“不高于”、“下限”、“不低于”等表达中，“上”、“下”从位置域映射到限度域。“上”为范围的极限，极限最高值；“下”为极限最低值。英语中也有类似映射：Temperatures will not rise above zero tonight.→温度最高值为零。We ate all the food up.→“up”为食物量的最大值。Read up to page 100.→“up”为页数最大值。

8．英汉“介质”概念隐喻

在“上述”、“上篇”、“上句”、“上卷”、“下一段”、“下篇”、“下句”、“下卷”等表达中，“上”、“下”从位置域映射到介质域。根据《现代汉语》（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的解释，“一种物质存在于另一种物质内部时，后者就是前者的介质”，介质可为书籍、影视节目、文章段落等。介质中“上”表在时间、空间中先出现的；“下”表后出现的。英语中也有类似映射：Please notify us if the above is not correct.→“above”指之前涉及的介质。Read down the line.→“down”指之后出现的介质。

通过以上英汉“上”、“下”空间概念隐喻的对比，可以看出英汉语言使用者基于对客观世界“上”、“下”空间的感知，形成了垂直方位经验；基于分析概括并内化的方位经验形成空间方位意象，并在方位意象的基础上经过不断的思维抽象，将垂直方向绝对或相对的高、低，上、下位置关系，垂直方向的上升、下降运动趋势，投射到非空间概念上，表征更为抽象的等级、品质、时间、量或程度、状态、感官、限度、介质概念。总体来看，英汉这两种完全在独立文化下进化的语言，其后面都暗含了极相似的“上”、“下”空间概念隐喻，这说明相同认知机制所产生的结果。换言之，思维影响或决定了语言，而非语言影响或决定了思维。

四、结 论

萨丕尔-沃尔夫假说提出至今，后人对其的解读在“语言决定思维”还是“思维决定语言”这两个思潮间激烈交锋。回归原著，无论从假说原理论述中的非绝对概念用词，语言相对主义中关于语言、思维、现实关系的解释来看，还是从论证事实即时间、空间、物质、循环等概念表达看，萨丕尔或沃尔夫本人并未明确提出语言决定思维，但肯定了客观现实世界对于语言、思维起着基础性的始源作用，语言只是影响了经验给予的形式；从空间概念隐喻看，英汉这两种分属于不同语系的语言，其都暗含了极相似的“上”、“下”概念隐喻，“上”表征地位高、权力大、质量好、品性高尚、数量多、程度深、时间早、状态佳、上限值、介质出现早，“下”表征地位低、权力小、质量差、品性卑劣、数量少、程度浅、时间晚、状态差、下限值、介质出现晚。这说明相同认知机制所产生的结果，是思维决定语言，有力否定了语言决定思维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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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新玲）

Rethinking Sapir-Whorf Hypothe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Shang(Up)/Xia(Down) Conceptual Metaphor

SHEN Chunl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 Hangzhou, Zhejiang 310018 )

The interrelationship or occurring order of language and thought has always been a heated argument. This paper rethinks such issue: 1) From the statement given by Sapir or Whorf , they didn’t claim definitely that language determines thought; language and thought are derived from bodily experience in the external world; language or languages through the use of which they have been developed just influence the form by experience. 2) From a comparative study of “up”, “down” metaphor in Chinese and English, people share striking similar representations of conceptual metaphors on rank, morality, quantity, degree, time, condition, sense, limitation and media in spite that they use different languages. This reveals the same working mechanism of metaphor behind languages. In other words, it is thought or cognition that determines language, not the otherwise.

Sapir-Whorf Hypothesis; conceptual metaphor; language; thought; reality

H0

A

1009-8135（2015）04-0116-04

2015-04-11

沈春利（1990-），女，浙江宁波人，浙江工商大学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专门用途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