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妆容生殖崇拜考

2015-03-20 15:08刘艳红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4期
关键词:画眉胭脂柳枝

刘艳红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社会科学院,女性研究中心 南昌 330013)

女性的妆容与妆扮,是中国文化宝库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来源于生活,反映了社会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观念,不同时代的人们对妆容美的追求不尽相同,但各个时代的妆容具备一定的共性,折射出人们共同的文化信仰。我们从唐代诗词记载的女性妆容,尤其是面部妆容入手,着重探讨这些妆容背后的 “生殖”文化意蕴。

一、画眉:黛眉轻蹙远山微

唐代诗词中显示女性画眉样式,一般多化成柳叶状,时称 “柳眉”或 “柳叶眉”,如敦煌曲子词 《破阵子》云:“莲脸柳眉羞晕,青丝罢拢云。”在唐诗中也有这样的记载,如:白居易 《长恨歌》云:“芙蓉如面柳如眉”;李商隐 《和人题真娘墓》云:“柳眉空吐效颦叶”;张祜 《爱妾换马》云:“休怜柳叶双眉翠。”在阎立本的 《步辇图》、张萱 《虢国夫人游春图》及西安羊头镇唐李爽墓出土的壁画上,均有对 “柳叶眉”清晰的描绘。

画眉时用的原料为 “黛”,所谓的 “青黛点眉眉细长”。“黛”,就是一种青黑色的颜料,是古代专门用来供给女子画眉之用的。女子在画眉时一般是用青色细柳枝点着稀释的这种青黑色的颜料来画的,所以敦煌曲子词 《倾杯乐》说 “翠柳画娥眉”,就是这个道理。

唐代女子画眉时所使用的颜料,有些用的并不是现在所用的黑色,而是绿色的。敦煌曲子词 《内家娇》说:“深深长画眉绿”;《抛球乐》云:“娥眉不扫天生绿”,这是唐代民间少女画眉的特征。宇文士及在 《妆台记》亦说:“唐贞元 (785-805年)中,又令宫人青黛画蛾眉。”可见绿眉在当时比较流行。

为何女子喜欢把眉毛化成 “柳叶”形,使用 “柳枝”作为画眉工具,同时也要把眉化成似 “柳”的“绿色”呢?我们认为这与人们对 “柳”生殖功能的崇拜有关。

民间有 “插柳”的习俗,这种习俗在清明节最为流行,所以清明节又有插柳节之称。插柳有很多形式,最常见的就是插在门楣上。《岁时广记》说:“今人寒食节,家家折柳插门上,唯江淮之间尤盛,无一家不插者。”时人也喜在头上插戴,《新河县志》云:“清明日男女皆插柳,各祭先垄。”小孩子则用柳条变成帽子戴在头上,《天津志略》云:“清明前后,扫墓者多,车马往来,不绝于途,恒插柳枝于车棚以归。小儿则以柳枝编帽圈戴之。谚曰 ‘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清明节插戴柳枝的做法唐代已见。唐段成式的 《酉阳杂俎》记载:“三月三日,赐侍臣细柳圈,言带之免虿毒。”

民间对插柳的动机有各种解释即有为死后转生 (死后变黄狗)、免虿毒、百鬼不入家等说法。《梦梁录》说:“家家以柳条插于门,名曰明眼。”有的说是为防衰老,如明代田汝成 《西湖游览志余》说:“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有的说是用来迎接玄鸟,如 《永平府志》云:“插柳枝标于户,以迎元 (为避康熙帝玄烨的讳把玄改为元)鸟。”

这些解释可以归纳为两类:一类是辟邪除灾,如 “免虿毒”;一类旨在求生保健,如防衰老等说。一种是消极求生,一种是积极求生。所以这些解释可以归纳为祈求生殖这一主题。

我们首先来看 “迎接玄鸟”这个动机,它与祈求生殖关系密切。玄鸟即是燕子,在中国文化中是生殖之神。传说殷商的祖先契就是由他的母亲简狄吞食了玄鸟卵之后生出来的。秦的祖先大业也是其母亲女修吞食鸟卵而生。郭沫若在解释玄鸟生商的神话时说:“我相信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鸟直到现在都是(男性)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1]328玄鸟是 “男性生殖器”的象征,因而成为生殖之神,所以迎玄鸟的目的就是祈求生殖。

那么为什么祈求生殖要用柳枝呢?

因为柳树具有旺盛的生殖力和顽强的生命力。柳树的生殖力非常强,《韩非子》中说柳树:“横树之即生,倒树之即生,折而树之又生。”如此旺盛的生殖力令先民羡慕不已。

柳树的另外一个特点就是发芽返青的时间比一般树木早。如曹丕 《柳赋》说:“彼庶卉之未动,固招萌而先辰。”这样先万木而动的特点使柳成了春的使者,将生机勃勃带到了人间。

由于柳树具有这样的特点,它在中国文化中成为了生命的象征。《隋书·五行志上》云:“仁寿四年(604年)八月,河间柳树无故枯落,既而花叶复生。京房 《易飞候》曰 ‘木再荣,国有大丧’是岁宫车宴驾。”柳树的枯落昭示了皇帝的死亡。 《隋书·高熲传》云:“初,孩孺时,家有柳树,高百尺,亭亭如盖。里中父老曰:‘此家当出贵人。”柳树的茂盛意味着家庭的兴旺。

在其他民族柳树也是不朽的象征。在西藏柳树起着生命树的象征,从前栽种在拉萨神庙前的柳树就是这个意思。东北的满族曾以柳枝作为始母神的标记,称为 “佛托妈妈”(意为柳叶娘娘),虔诚地奉祀。在佛教中柳树常常作为赐子赐福的观世音菩萨的标志。

女性眉毛化成柳叶之形,用柳枝作为工具来画眉以及戴柳枝的原始动机,就是想运用接触巫术将柳树旺盛的生命力嫁接到自己身上和自家门庭,从而达到个体青春永驻、身体健康,家庭人丁兴旺的目的。

《云笈七签》说:“眉间神三人:南极老人,元光,天灵君也。”这种说法可以旁证人们画眉喜好“柳”确实与生殖相关。因为 “眉”是 “南极老人”所居之地,而 “南”因为是太阳照射之地,所以 “南”在中国文化中是与 “生”联系在一起的,君主主宰万民的生死,所以要 “面南”而坐,“南极老人”因为在 “南”,所以主管人间的 “寿命”。

二、抹胭脂:胭脂耀眼桃正红

在敦煌曲子词中,伯三八三六就有 “红妆垂泪忆何君”“红妆垂泪哭郎君”之句。伯二七四八中有“红妆随洛浦,绿鬓逐浮萍。”岑参 《敦煌太守后庭歌》也说 “美人红妆色新鲜。”[2]376敦煌民间女子爱红妆本来不足为奇,尤其在唐代那样繁荣的社会里,更是理所当然。

这种红妆,和擦红粉有很大的关系。这种红粉就是胭脂和铅粉之类,红粉胭脂是在擦过白粉之后,涂抹在两颊上的,唐代诗词中就一再提到它。例如,孟浩然的 《春情诗》中有 “红粉春妆宝镜前”,杜牧的《兵部尚书席上作》有 “偶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这些例子都说明敦煌民间少女擦红粉决不是偶然的或孤立的民俗现象,和当时社会风气有一致性,所以诗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歌唱到它。

“胭脂”实际上是一种名叫 “红蓝”的花朵,它的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元素。当花开时,摘下花瓣,将其黄汁压出,剩余的则是鲜艳的红色染料,即为胭脂。此外,还有用产于南方的苏木与山花等植物做胭脂的,这些植物都能够从中提取红色素[3]97。晋人崔豹的 《古今注》云:“苏方木 (即苏木)出扶南林邑,外国取细破煮之以染色。”苏木是一种常绿的矮乔丛木,开黄色小花,取其嫩干切成薄片,煮于沸水,可得红色颜料,若沥之使干,即可得红粉直接妆面。“山花”,唐人段公路的 《北户录》云:“山花丛生,端州山崦间多有之。其叶类兰,其花似蓼,抽蕙长二三寸,作青白色,正月开。土人采含苞者卖之,用为燕支 (胭脂)粉。”除此以外,“五月石榴照红眼”的石榴花,亦同样被古人取花瓣作胭脂用。据 《博物志》云: “汉张骞出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以归。”是否汉时已开始使用石榴花汁助妆尚不知,但至唐已有相当普及的程度,《北户录》云:“……石榴花堪作烟支。代国公主,睿宗女也,少尝作烟支,弃籽于阶,后乃丛生成树,花实敷芬。”即可证明。

中国古代胭脂,制法虽有所不同,但都采取富含红色素的植物质作为原料,色鲜味芳。可以说这是东方胭脂的一大特色。

为何胭脂的原料主要为各类花卉植物呢?我们认为这与国人对花卉等植物的崇拜有关。在大汶口文化遗存的彩陶,器表多有花卉植物纹样。花朵纹样一般由几个花瓣组成,特别注意表现花心。赵国华认为,“花朵乃是女阴的象征,花心乃是阴蒂的象征。”[4]215

在中国明代长篇小说 《金瓶梅》中用花朵隐喻女性阴部,用 “花心”隐喻阴蒂,可算一个佐证。明代小说 《月明和尚度柳翠》中,也以红莲暗喻女性阴部。西北陕甘地区的民间剪纸上,直到今天仍以花朵象征女性阴部。

在 《诗经》中提到许多植物,有些被用来作为女性的比喻,有些被用来作为女性的象征。有的诗篇直接写到某种植物与繁衍人口的关系。例如,在 《卫风·氓》中,“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这类诗句又是以桑喻女。《周南·桃夭》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首诗是以桃象征女性,并含有吉祥的意义。《唐风·椒聊》云:“椒聊之实,繁衍盈升。彼其之子,硕大无朋。椒聊且,远条且。椒聊之实,蕃衍盈匊。彼其之子,硕大且笃。”这首诗粗看以花椒多实比喻丰腴的女性多子,实际上透露出花椒与人口繁衍的关系,深层暗含的是对女性阴部象征物花椒的崇拜。

花卉等植物为什么会成为女性的象征呢?从表象来看,花瓣、叶片、某些果实可状女阴之形;从内涵来说,植物一年一度开花结果,叶片无数,具有无限的繁殖能力。所以,远古人类将花朵盛开、枝叶茂密、果实丰盈的植物作为女阴的象征,实行崇拜,以祈求自身生殖繁盛、繁衍不息。

郭沫若在 《释祖妣》一文中,以 “蒂”的初字是 “帝”,“帝”本是花朵全形为例,认为崇祀植物是古人生殖崇拜的一种表现[5]53。

甚至主管婚姻与生殖之神——高禖,都与花卉等植物关系密切。所谓高禖,又称“郊禖”。“高”“郊”相通。“禖”,从示从某。“某”本是 “梅”字的古写,亦写作 “槑”,意为树上结梅子。从 《召南·摽有梅》中女性以梅自喻,并将梅与婚姻联系在一起,学者们推测周人的先民曾以梅象征女阴,对郊野之梅实行崇拜,以求子息繁盛,这一祭祀遂以 “郊梅”名之。尔后,“郊梅”演变成 “高禖”之礼。

我们认为胭脂之所以用各种花卉为原料,还与这些花卉等植物的香气有关。古人认为含有香气的花草有某种神奇性质,而且十分巧合的,这些性质都与 “去凶辟疫”的功效相关。《荆楚岁时记》记载:(楚人)岁旦饮椒柏酒以辟疫病。楚人以椒柏做酒而饮,用意在于辟除疫病。屈原 《九歌》中山鬼所披带的薛荔和杜衡,于 《山海经·西山经》内就是功效神妙的香草。

那么香草为何能 “去凶辟疫”?这是因为古人认为香气能用来悦神,吸引神灵降临。以香气帮助祭祀的进行,是世界各地均有之现象。在古罗马,人们为守护神、祖先的精灵焚香,是一种习惯,同时,也为家神供香。古埃及人要在烧成好的祭品的躯体中加上香料和松香等,使之产生香气,认为这是唯一能升上天空,而且神也愿意接受的东西。人们以香供神,是因为相信 “神不能使用那些没有经过火攻使之净化和稀薄的东西 (用烟或用香料),神只能通过嗅觉和上升到天堂的香味意识到祭品。”[6]引起人们兴奋的便是香气,引起不适者称为臭气或怪味,人们本来就是以自己的喜好来推测神灵的喜好,香气既然能使人们兴奋,在祀神时也就能使神兴奋,于是对使用香气之人 “降福”,使他们获得神的 “保佑”,从而身体健康、青春永驻、生生不绝。

三、擦口红:朱唇一点桃花殷

点染朱唇,是妆容的一个重要程式,古人对此甚为讲究。敦煌曲子词 《柳青娘》有 “淡施檀色注歌唇”;《内家娇》有 “朱含碎玉”,这些都是女子点朱唇的表现。

在 《唐书·五行志》里曾说过,元和十五年 (820年),妇女们盛行奇异的化妆,这时已经不擦红粉在脸上了,而只是以朱膏涂唇上,竞相比美。据 《妆台记》说,这时的唐代少女擦口红已有了各种各样的擦法了,每一种擦法便有一个名称,名称颇多,有 “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园、天宫巧、花奴样子”等等[7]33。

据考古学家发现,世界上的第一支口红在苏美人的城市乌尔 (Ur)被发现,约5 000年前。那么为什么要发明口红呢?学者推测发明者的初衷就是想将女性外阴唇因为充血而展现出来的那种性感的红色呈现在女子的脸庞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男人始终都觉得涂抹鲜红口红的女人最妩媚动人。

有的人觉得这样的解释不可思议,但我们仔细考察一下就会发现,这样的推测是有依据的。我们借助口红之色—红,来旁证一下口红的发明确实来自对生的崇拜。

“红”,在中国是太阳、火和血的颜色。中国人自古就崇拜太阳,甲骨文中就有关于祭日的记载:

《甲骨文合集》14339:贞燎于东母三牛。

《甲骨文合集》14341:燎于东母……豭三豕三。

而我们的民族 “华夏”即太阳之族,因为 “华”之古义,本就是太阳的专称,因此华族就是太阳之族。夏族出于华族,“夏”字在金文中有多种写法,共同点是一人头顶或手举太阳[8]。

这些都能看出古人对太阳的崇拜,太阳给人们送来光明和温暖,给大地带来春天和生机。因此与太阳,与生机相关的红色便成为了尊贵、吉祥之色。在周代,大红是贵族才能用的颜色。红除了象征富贵以外,还具有喜庆、热烈的意味。在汉族的传统婚礼上,新娘的服饰从头到脚都是大红的:盖头、袄褂、绣鞋。

“红”与 “生”相连,不仅因为它与太阳相关,而且还因为红色是血的颜色。原始人在狩猎中看到野兽禽鸟或自己的同伴受伤流血甚至死亡时,会留下深刻印象,从而把这种颜色与 “生死”关联在一起。而且人们青春期血色旺盛的容颜与衰老期的干枯憔悴的形貌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也让 “红”与青春、生机联系在一起,正是因为 “红”的生机与活力,它能够战胜一切性质极阴的邪魔鬼神,成为了一种辟邪之物。因此,人们在本命年里,系一根红腰带;要给新生儿戴一个红兜肚等[9]79。

综上,我们从唐代诗词中女性在画眉、抹胭脂、擦口红等方面,论证了女性妆容同生殖崇拜之间的关系。无论女性用柳枝化成柳叶眉形,用花卉等植物制成的、具备香气的胭脂涂抹脸上,还是在嘴唇上擦抹口红,主要的目的都是利用一些媒介与具备旺盛生殖力、生命力的植物、颜色联系在一起,从而达成化妆的终极动机——获得无限的生机与活力,能够青春永驻、容颜不老。

[1]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2]任半塘.敦煌歌辞总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李少萍.唐代妇女装饰考[D].[中国]台北:中国文化大学,2003.

[4]赵国华.生殖崇拜文化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5]郭沫若.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6]邱宜文.从《九歌》之草木试论香草与巫术[J].社会科学战线,1999(5):155.

[7]汪维玲,王定祥.中国古代妇女化妆[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8]景以恩.太阳神崇拜与华夏族的起源[J].民间文学论坛,1998(1):3.

[9]王秀琳.中国旅游与文化[M].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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