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小说二题

2015-03-22 06:53◎陈
小说林 2015年4期
关键词:张琴肘子夹克

◎陈 鹏

陈鹏小说二题

◎陈 鹏

记者手记之审讯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崔健歌词

1

马六来访的黄昏,天上飘着蒙蒙细雨。此人通过报社新闻热线找到了我——我名记嘛,找我还不简单?

“你敢报道吗?”他一屁股坐下,挑衅似的打量我。

“那得看你给我什么料啦。”

“你是不敢报。”他摇摇头。

“那你何必找我?”

屋里光线黯淡(我一个月没交电费的后果是惨遭停电),幻影般的雨水让我觉得消瘦的马六先生是我虚构出来的。他的态度渐渐缓和,一气讲了两小时(我早就看出他憋坏了);偶尔捧起茶杯,我赶紧续上热水,可他每次都忘了喝。这类采访对象我见多了,他们内心藏着惊人的风暴,必须倾泻干净才能重获安宁。他十点一刻才起身告辞,我将他送到楼下。雨停了,路灯湿漉漉的。他苍白的脸微暗发亮。

“谢谢,李记者,”他说,“如果见报,请通知我。”

“放心吧。”

以下是他的全部叙述,我将以第一人称方式记录下来,不做任何删改。我相信这个故事的震撼力绝不亚于此前任何一篇报道。

好吧,我们开始。

2

下午5点27分,我被带走了。是的我对时间天生敏感。那是一座市中心的破败小院,提前出现的星光照亮黑洞洞的门。空气中有霉臭味呕吐味啤酒味。年轻时我也算夜场常客,对这些气味再熟悉不过;原以为对它们关乎青春,早就耗尽了。两个男人来到走廊尽头,一人打开房门,另一人将我搡进去,无论态度和力道都很粗野,像对待一条狗。不知谁开了灯。是间空屋子。像废弃的仓库。或者说,从前就是仓库。

我立即发现对面墙上挂着《嚎叫》,蒙克1893年的杰作。下方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这头有另外两把椅子。他们命令我坐过去,背靠着墙。两人一左一右坐下来。奇特的是,即便换了方位,穿灰夹克的小伙子仍在我左手,右边还是那个像皮箱一样沉默的老家伙,一身灰西装非常得体。

喝水?灰夹克小子示意屋角有饮水机,我表示不渴,也不饿。灰夹克说,我们开始吧。灰西装点点头。气氛沉闷压抑。大约半分钟后,灰夹克望着我说,你说吧。说什么?说你该说的。什么是我该说的?灰夹克微微一笑,像个税务专管员。你该说什么你还不清楚?抱歉,能提醒一下吗?灰夹克的微笑变成冷笑,他和灰西装手中忽然多了纸笔。他们像两个审讯者。我一阵哆嗦。他们低头写着什么。还没说呢,有什么好写?

说吧。灰夹克催促我。

到底说什么?

随便。

随便?我从没见过两位,还不知道为什么把我带走——

注意你的用词。灰夹克说。他掏出一支香烟点上;没问我是否也来一支,或者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能不能抽烟。不是带,是请。他说,这有本质区别。

我向后靠去,脊梁阵阵发冷。我想倚住点东西,但身后只有雪白的墙和墙上那幅大大的《嚎叫》。屋内光线随着灰西装吞吐的烟雾暗下来。我最讨厌的事情莫过于有人在封闭的房间抽烟。现在,香烟也给了他们某种特权。好吧,我说,我犯了法?还是,我认识的人犯了法?

灰西装笑了。我跟着傻笑。

严肃点!灰夹克说。

我不笑了。

狮子……我说。

什么?

我朋友小丁,正赶往动物园,看一头新来的狮子。

我操,我喜欢老虎。狮子,我操,没有母狮子帮忙,它们什么也不是。

可狮子毕竟是狮子。有人做过实验,把狮子和老虎关在一起,结果——

灰夹克狠狠盯着我。

我妥协了。纠缠这些无聊东西干什么呢?好的,好的。你问吧,如果你们提问,会容易一些。

提问?你搞错了。是被审讯对象主动交代。

我在接受审讯?

你说呢?

插图:杨平凡

我是嫌疑人?我大声说,以便掩饰害怕。我犯了什么罪,为什么审讯我?

灰夹克冷笑,不要激动,激动解决不了问题。这是例行审讯。

例行审讯?

我们随机抽取审讯对象。你撞大运了。

随机抽取审讯对象……我似乎听说过,似乎没有。

机会均等。懂我意思?凡是这个城市的公民——

我打断他,然后呢,会审判吗?

这个嘛,就取决于你说了什么和怎么说了。

我口渴难耐,于是起身走向那台老掉牙的饮水机,从它下面找到纸杯——软绵绵的,像一摊鼻涕。我硬着头皮喝下去。厕所在小隔间,发出阵阵尿臊味。我走回来,坐好。这一次灰夹克换了一种更加厌恶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我浑身上下都变臭了。

你仔细听好。灰西装总算开口了,他嗓音厚重,声线悦耳,听起来像个训练有素的电台播音员。我的心脏怦怦跳。他身体前倾,一张虚肿的脸更显苍白,似乎经常熬夜。电脑不会平白无故抽到你的,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证据。接下来,你必须坦白,告诉我们你干的那些——怎么说呢,与你有关的一切。听明白了?

坦白?我脑子里嗡嗡响。坦白什么呢?如果你们已经掌握了干吗还要审讯——话一出口我就后怕啦。审讯。我自己说出了审讯。这变相承认了对方行为的合法性,还是主动承认的。我有些愤怒,也后悔不已,如果今天一大早就答应小丁前往动物园而不是赖在床上该多好,就可以躲开这些人了。没准,到了最后,他们会杀了我?……反抗?冲出去?双拳难敌四手,那时候连说话机会都不给你了。当务之急是听话,驯顺,别激怒他们。开始吧。灰夹克大声说,神情很不耐烦。

请提示一下——

先说说你自己。

嗯,我,马六,今年三十九岁……我住得挺远,金色小区,这个你们知道。我每天坐三十八路公交,百货大楼下车,然后步行,穿过五一路、国防路,在环城西路桥边休息几分钟,然后,上路边一家米线馆吃一碗酸辣米线。小碗的,不放葱花。吃完差不多九点,我一路小跑,穿过西苑路……

两人的目光缓下来,甚至不乏赞许。

嗯,我办公室是大平面,我那个小角落像个小包厢。还好,没人注意我,我也用不着注意别人。我桌上有一盆剑兰,不用浇水也活得很好。我埋头苦干,中午11点45下班,几十个人涌向食堂。公司饭菜还行。吃饭的时候女同事总躲着我,好像我有狐臭一样。吃完饭12点10分,我上楼,回办公室,靠在椅子上,很快睡着了。一觉睡到下午两点。又上班啦。我趴在电脑上,一直干到六点,下班铃叮铃铃响。我们哗地站起来,各自收拾东西,涌出去,在大门口分开。我重新回到西苑路,经环西桥,再到国防路、五一路、百货大楼,等6点30分的38路车。也有不太准点的时候,有一回差不多等到八点,它才吭哧吭哧开过来了。站台上一大堆人,呼啦一下扑进车厢……人真多。到处是汗臭味,脚丫子味。要命的是你饿了,只能忍着。天越来越黑。回到金沙路的时候,天黑透啦。我下车,去街边小餐馆要一份盖饭。要么剁椒牛肉饭,要么青椒猪肉饭。

你就吃盖饭?

单身汉都吃盖饭。

然后呢?

然后回家,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看这样,看看那样。再然后,我洗个澡,上床,翻翻杂志,睡觉。一觉睡到早上七点,洗脸漱口,穿衣服出门。

我深呼吸,搞不明白什么东西触动了自己。

我一直走到金沙路边,等8点钟的38路车。

就这些?

就这些。

他们盯着我看。仿佛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

哎,我挺身望着他们。别绕圈子了吧?

两人互相看着。

你们不就想知道马云彪的事情?我说。

马云彪?

我父亲马云彪。靠,有什么父子仇恨还得在他死后延续下去?他操蛋,我也操蛋。我们都很操蛋。马云彪死了。

啊哈,一条人命!灰夹克轻声叫出来。

灰西装遗憾地摇摇头。

死了,早死了。

说吧。都说出来。你最好把我们当朋友。灰西装又开口了。烟雾产生了催眠效果,我昏昏欲睡却又相当害怕,越来越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一出游戏还是一场审讯,为什么选在这种破地方?一些惊悚镜头划过脑海,他们会割我的喉咙放我的血,或者把我钉在桌上,将我的指甲一片片拔掉的。我小腹酸胀,胃部痉挛,我说我能上个厕所吗?当然。我去了卫生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回来时那幅巨大的《嚎叫》正对着我。现在看它的目光完全不一样了,捂着耳朵的光头佬像爬出坟墓的木乃伊,不知为何嚎叫。我突然理解了蒙克:揭示恐怖。画中人因恐怖而嚎叫,观看者也因为恐怖而嚎叫。双重嚎叫。要命的是,你并不清楚恐怖到底来自哪里。来自随随便便的闯入和审讯,再随随便便拖出去枪决?

快说,灰西装也在催促,没时间了。

没时间的意思是?

快说!

我心里蹦出恐怖的答案:再过不久,他们将毫不客气地杀了我。

小丁已经是一抹淡淡的影子。他们不让带手机,可以想象我的不接听状态一定把她气疯了。头一次约会就毫无诚意,今后还怎么推进?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啦。为什么就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这念头一闪即逝——灰西装向我投来冰锥似的目光。我吓一跳。暂且忘掉她吧。忘掉性感的小丁吧。

不,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意外,纯属意外,我父亲马云彪我母亲张琴死于意外。或者说,他们自己害了自己,跟我没关系……

灰夹克困惑地摇头。

……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我们小区被数千农民工包围,这些家伙不让任何人进出。马云彪试了很多方法:求饶、祷告、装可怜、交朋友。没用。民工头子说,小区是他们一手建造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心血,凭什么重返小区草坪舒舒服服躺下拽起衣服亮出肚皮晒晒太阳、来一回假想中的海滩日光浴、把一年多的疲惫劳累晒个干干净净都不被允许?声势浩大的对垒很快白热化,他们干脆放弃了“晒肚皮”,转而将小区彻底封锁。很快,网络、电话、水电气全断了,男人们(包括马云彪)只能扛着铲子在花园里挖井取水。随着物资断绝,小区商业街、菜市场统统关闭,一片烂菜叶子都有几十人哄抢;打砸事件层出不穷;越来越多的人活活饿死,家人把尸体偷偷运到小花园就地掩埋,深夜就被饿鬼们挖出来瓜分、吃掉。

必须走。马云彪望着我说。

我因为偷窃一只胡萝卜被人打断七根肋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能吃的东西就剩几片白菜帮子,那是我冒着生命危险从菜市场门口抢来的,才三天工夫,它们已经发臭,整个家——八十平方米,坐南朝北,通风很好,采光优良,可还有什么用呢?——飘荡着难闻的臭气;病床上的我不停梦见天上飘来的面包和鸡腿,我狼吞虎咽,绝不给马云彪和张琴吃上一口。

咋走?

带着你妈,走。

你有种。

我想飞出去。你看——

马云彪强打精神,推开小卧室的门。我惊呆了,原来马云彪和张琴接连二十三天不吃不喝也要干的事情,就是在五根比小手指还小的蜡烛照耀下,缝制了一对巨大的翅膀。马云彪吞下一片白菜帮子,鼓足气力演示给我看:背着张琴钻入绳套,然后,拽着翅膀下面的小把手;无需用力,这对精心研发的大翅膀居然在房间里飞了起来。马云彪解释说,当年清华大学核物理系毕业的他利用了风动原理,只要愿意,他们随时可以飞越小区。

对不起,马云彪抱歉地说。只能带你妈走,没法带你走。制作翅膀的床单和鸭绒全用上了,再也没有了。你总不能去偷去抢,你会被打死的,然后被他们活活吃掉。

我说不出话,望向逆光站立的仿佛沾了仙气酷似天使的父母,他们简直老得瘦得认不出来啦。虽然十分难过,我还是嗫嚅着嘴巴,祝福他们飞行顺利,逃出生天。就这样,马云彪和张琴流着眼泪向儿子道别,两人又吃了一片白菜叶,将最后两片留给了我。他们推开房门,迎着强烈的阳光,扇动着一对由床单和鸭绒制作的大翅膀飞向高空。天呐,它飞得真快,时速至少七十公里。大风吹来,他们像两只小黄鸭似的划过一道弧线,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默默祈祷。我相信我的父母已掠过小区围墙,飞向远方。

夜里,我吃掉一片腐烂的白菜帮子,刚要忍住剧痛躺下睡觉,房门猛地推开了,我的父母,像两只破麻袋似的被两个蒙面大汉扔进来,脸上还沾着一些鸭绒,在门外射入的月光下扑闪着,像地狱来的魔鬼。我以为他们死了。蒙面大汉撂下一句狠话:想跑?要不是看在他们老掉牙的分儿上,早吊起来啦。我警告你们,谁要逃跑,我就用气枪打死他,再挖出眼珠子喂狗!

还好,马云彪张琴没死。他们奄奄一息。我又喊又叫,却无法帮他们一把。终于,他们蠕动着,唤着我的名字,吃掉最后一片白菜帮子,庆幸捡回一条老命。

啊,我听说过,灰夹克兴奋地说,著名的高天流云小区“晒肚皮”事件,两年前轰动一时。报纸的统计是——我还记得晨报记者李果的报道——死了一百八十四人。

你和你父母的关系,一直以来——灰西装说。

还行。

还行?

像所有的儿子和父母,还行。

没发生过别的意外?灰西装循循善诱。

没有。

再想想。

你能想一想吗?想想你和你的父亲——

灰西装的微笑模棱两可。

我看着他说,你们会杀了我吗?

对面的人一声不吭。

会吗?

灰西装摇摇头。

你们刚才说,“没时间了”到底什么意思?

你会明白的。灰夹克的嗓音升上去,他很不耐烦。故意伪装的礼貌渐渐被骨子里的凶残取代。这瞒不了我。就像我早料到他们迟早会破门而入带走我的。说下去,把你的故事讲完。他说。

包围战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我饿坏了,无法计算,没法思考。断掉的骨头疼得要命,根本翻不了身,就连喝点雨水都很疼。为了帮我减轻痛苦,仿佛随时会死的马云彪拖着可怜的身体挪到我面前,用他有限的口水,象征性地舔一舔我的伤疤——实际上伤口在皮肤下面,在骨头和骨头之间,肉眼无法识别,但他的举动给了我些许安慰,如同当年的他抱着两个月的我走来走去一样。现在,马云彪干燥粗糙的舌头带来奇异之感,像一条蜥蜴贴着皮肤爬行,要将它有限的能量贡献出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舔舐几次之后,马云彪气喘吁吁回到张琴身边,抱怨说这活计原本是她干的,就像我三岁的时候她把嚼碎的蚕豆吐出来塞我嘴里。奄奄一息的张琴争辩道,哪有母亲舔那么大的儿子的道理呢?哪有?马云彪喘息着,蜷缩在阴影中说,那就更没有父亲舔儿子的道理啦。

他们说得对。我反驳不了,也无力反驳。每一天似乎都比前一天更漫长,太阳升起又落下,我觉得自己随时会死。缺少白菜帮子的日子简直熬不下去,还剩点气力的马云彪好歹从门前垃圾桶里找到一只死猫的残肢——两条前腿,肉少得可怜。他利用有限的积水熬了一锅汤,一家三口吃了整整一礼拜,直到锅底的残渣散发出刺鼻臭气,直到张琴开始拉肚子。那天夜里马云彪长吁短叹,发誓一定要逃走,必须逃走,否则死路一条。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张琴建议钻进垃圾桶等候垃圾车,但这是一个很烂的办法,很多人试过了,结果被大门口的民工敢死队员用水泼,用烟熏,一个个逃出垃圾桶,像狗一样爬回小区。

那就挖地道吧。张琴说。

啊哈,地道,地道!马云彪喊起来。

说干就干。他找来铲子,挖开客厅地板,凿穿地面,向红色的泥土发起进攻。我差点认不出他了——短短几个小时,他简直像奥运选手一样精神抖擞。为保证体能,张琴厚着脸皮向隔壁邻居要了一些土豆皮、烂香蕉和猪下水(这家人总有办法搞到吃的)。半夜,张琴抬着半只像她一样摇摇欲坠的蜡烛头照亮了马云彪持续挖掘的地道;老家伙胡子拉碴,披头散发,像个倔强的疯子沿着一手设定的路线持续推进。我觉得他不可能完成这一堪比地道战的伟业,再说了,这个城市的泥土状况很糟糕,随时可能发生坍塌。但马云彪张琴的求生欲望远远超越了天崩地陷的恐慌。一息尚存,便奋战到底。

然而还是没我的份儿。某个深夜,马云彪从百米外的地底返回,明确告诉我说,出于最起码的安全考虑——我还没法下床,没法行走,更别说爬隧道啦,他只能带张琴先走。反正地道还在,一旦我复原了,可以自行爬出去嘛。不过,马云彪说,外面的人会彻底排查的,他们会灌水,灌尿,灌毒气,一旦发现地道立即掩埋。那时候,如果你,儿子,还没出去的话,你就祈祷上帝吧。

动身之前,张琴用装死的办法讨来两只馒头,掰了拇指那么大的一片放在我枕边——枕头散发出阵阵恶臭,张琴捂住鼻子,流着眼泪说对不起呀儿子我们先行一步,去东寺街你三姨夫家等你。如果一个月后你还不来……好的,我说,如果一个月后我还没出来,你们就当没生我这个儿子吧。我努力笑出来,让他们放心。最后,像某种仪式,或出于某种责任,马云彪和张琴同时跪下,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伤处。张琴叫出了声,盐,哈哈,马六是咸的呢,盐,是盐呀。他们使劲舔了一阵,以便从稀缺的盐分中获得能量。最后马云彪背着她,跳进黑糊糊的地道口。下面吹来凉飕飕的小风,带着泥巴味、臭味,混合而成某种喜气洋洋的甜蜜气味吹向病床上的我。马云彪最后撂下两个字:地毯!知道,我会弄好的,放心走吧。接着,马云彪张琴沉入地洞,再也看不见了。我翻身爬到地上,使出吃奶力气、忍着钻心剧痛放下地毯,盖上直径五十公分的洞口。一切恢复原样。家里死气沉沉,仿佛所有的生机活力全被马云彪张琴带走了,留给我的只有末日般的哀伤。连续几天,我仍然没法接受父母不在身边的事实。再也没人说话了,再也没人舔伤口了,再也没人拖着垂死的身体从某个地方搞点吃的。我难过不已。半夜,吃完那一小片馒头,我忍住剧痛冲地毯下面的洞口喊着:爸——妈——没有回答。我想下去,却担心再也爬不起来。只能等待。很多时候,奇迹不总是在绝望的等待中降临的吗?好在我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骨头长好了就能走,就能忘掉这些。当务之急,是找点吃的。

只能在地上爬行,像个肠腔动物,一来没力气,二来骨头疼。这才发现爬行特别费劲,伤口更疼了,被挖过的地板不时出现沙砾,将断骨划拉得像再次折断一样,唯一的安慰是父母舔过的部位似乎还留有余温,让我反思并不光彩的童年——学习成绩很糟、留级、被马云彪吊起来打,被张琴抽耳光、罚跪。有一次家门口来了一个老家伙,让我趁马云彪午睡的时候打一碗清水,水里放上盐,拎着菜刀凑到脖子下面。他说只要一划拉,你小马六就能吃上新鲜羊肉啦。三岁的我说哪有新鲜羊肉?老家伙说你爹属羊,还是大绵羊哩。你快看看你手里的菜刀是不是太钝了,你得磨一磨才好使呐。我暗暗窃喜,拎着刀直奔磨刀石,锵锵的响声格外响亮,将睡熟的马云彪惊醒了。老家伙笑得像个傻子,说哈哈哈你儿子真他妈有意思,让他杀羊他还真杀……老家伙一走,马云彪一脚将我踹进墙角,也许断了两根骨头,也许没断,我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马云彪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只臭虫。我号啕大哭,晚上在马云彪的饭碗里掺沙子,差点崩断他三颗大牙。哎,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当务之急不是回首往事,是找点吃的。断了七根肋骨的我爬呀,爬,在有限的漆黑的房间里,总算发现四只蟑螂,五只老鼠。一切烹调技术都派不上用场,只能忍着惊人的腥臭生吞活剥,总比骨头断裂饿着肚皮好多了。

就连这些东西也吃完了。

我想爬出去,爬到小区过道上去,捡点垃圾、菜叶和臭虫充饥。可更饿更惨的大有人在,我一个断了七根肋骨的废人哪干得过他们?再说了,饿鬼们磨刀霍霍,专等着倒霉蛋出门送死呢。

第八天头上,我快不行了。我深信地道里的父母也快不行了,我估摸两只小馒头顶多支撑他们爬出五六百米,别想抵达外面。没听见吼声、叫声、喊杀声、口号声吗?包围小区的农民敢死队叫嚣着开发商一日不除,就一天不撤。万恶的开发商,你们什么时候才露面?大批的人死了,尸体扔在墙角,饿鬼们还没下手就臭了。气味刺鼻,像呕吐物一样微微泛甜,让我想起小时候张琴给我的大白兔奶糖。啊,大白兔,现在来一颗大白兔该多好!或者,来一只真正的大白兔,该多好!我趴在冰凉肮脏的地板上,无可奈何地想着自己的死——快了,就看怎么个死法。就在这儿吗?还是勉强爬到床上?再没气力了,一点儿也没了。我真想把木头床腿啃下来,填饱空荡荡的肚皮。问题是,哪还有气力啃它?再后来就不那么饿了,强烈的恶心夹杂深深的厌倦,我在各种死亡幻觉中期待灵魂升天,以免拖得太累太久。

那个白得像大白兔的家伙进来的时候,新一轮饥饿正排山倒海。我恨不能扑上去咬他。舔一舔也好啊。

来人说,他是从外面来的。对,外面。你家里人呢?有人举报说,他们要么被你吃了,要么逃跑了。这人看了看乱糟糟的家。地毯严丝合缝。

啊,啊。我嗫嚅着说。

你说什么?他趴下来,耳朵凑我嘴边上。我伸出舌头舔了舔。他被蜇了一样跳起来。咸的,是,咸的……来人只花了十分钟就让我开了口,他许诺我一锅海鲜瘦肉粥、半条羊腿、十只鸡蛋和一箱娃哈哈矿泉水。为了让我相信,他抱我起来,用他的小暖杯喂我水喝,让我痛痛快快舔他,并且掏出一块香喷喷的瑞士巧克力。我再也招架不住了。当我手里攥着巧克力并使劲舔着他的脸、下巴和耳朵,我呜呜痛哭,像个孩子。我在少许盐分带来的快感中告诉他,地毯,地毯。

三天后,我拿到了我想要的。我狼吞虎咽,差点撑死。又过十天,小区危机终于解除。我是头一个来到外面的人——大门口乱糟糟的,除了满地的垃圾袋、果皮和碎纸,尖尖的旗杆上有一堆破布似的东西迎风晃荡。我定睛细瞧,天呐,这不是马云彪和张琴?!破烂的衣服下面露出黑糊糊的骨头,恶臭招徕成群结队的苍蝇和乌鸦——是的,不少人被吊在杆子上、围栏上、树杈上,早就死得透透的。没能逃脱敢死队的严惩,却侥幸躲过了饿鬼们的餐刀。

长长的沉默。

灰夹克说话了,泥巴,马云彪挖出来的泥巴呢?

就在小卧室,堆得满满的。

你后悔吗?

后悔?

你懂我的意思。

我摇摇头。当时我躺在地上,听见很多奇怪的声音:哭号,打架,怪笑……

真死了那么多人?

恐怕还要多。

灰夹克摇摇头。喝水吗?

我没吭声。于是灰夹克破天荒跑到屋角为我接了一杯水。纸杯微微颤动。远处似乎寂静无声又似乎传来强劲的音乐。我无法猜测这是什么曲子,谁唱的。

这些事情,你们都掌握吧?我是说,你们早就掌握啦。

灰夹克望向灰西装。

既然早就掌握,干吗还要问我?

拜托,这是审讯。

该说不该说的我都说啦。

没有什么不该说的,灰夹克纠正我。除非我们什么也不问。

一阵近似饥渴的虚弱狠狠压下来,我向后靠去,枕着那面挂有《嚎叫》的墙。此时给我一座栈桥,一整天时间,也无力嚎叫了。

我朋友小丁,还在动物园等我,她一定——

忘了她吧!

我真想大哭一场。外面,远处,近处,那些音乐和人声时隐时现。我觉得自己重新躺在地板上,又断了七根肋骨。你疼得要命。你走不出那道房门。

没什么要说的了。再也没有了。

灰西装凝视着我。你还记得,你和马云彪张琴的最后一面?

当然记得。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们走向地洞,强烈的光线将他们佝偻衰败的身体勾勒出来,像一堆狗屎。他们消失在地洞边缘,带着滞重的喘息和无处不在的口臭。

你和你的父母,最后一句话是?

地毯。

灰西装不再说话。

我的泪水汗水同时冒了出来。

判决吧。灰夹克叫道。

灰西装一声不吭。

判决吧。灰夹克催促他说。

问题是——灰西装说。

审判就是审判。好歹,他没有缺席审判。灰夹克说。

问题是没有证人,比如那个大白兔一样的男人以及——灰西装无奈地说。灰夹克很不甘心。拉倒吧,我们的权利——

你忘了审讯修正案第38条第7款?任何人无权宣判一个缺少证人的被审讯者。

可是——

行啦,到此为止。灰西装像是累坏了。

灰夹克悻悻起身,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惶惑而茫然,那感觉与被带走时一模一样,但更多的是屈辱和伤心。就像你心爱的玩具被借走了,归还的时候已经是一堆废品却得到对方的真诚道歉。

我抗议!我大喊。深深的悲哀抓住了我。你们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么对待一个公民?

灰西装冷冷盯着我。

道歉,你们应该道歉!

道歉?灰夹克挥挥手。我们在例行审讯。没时间了,我劝你赶紧打个车去动物园,你的朋友还在等你。

判决,必须判决。既然你们代表某个机构,既然我交代了那么多东西,你们必须做出审判。我很想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到底面临什么样的判决。

对面像沉默的石头。

判决吧!

你需要判决?

是。

我斩钉截铁。

灰夹克望向灰西装,后者低头打量自己那双亮闪闪的皮鞋。

我等着。

判决如下——灰夹克站起来,用一种仿佛外交部发言人的宏大辞令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一致判定,你,马六,死刑。

我惊呆了。死刑?

死刑,立即执行。

我耳朵里嗡嗡响,两眼似乎急于洞穿两个灰色审讯者严峻疲惫的脸射向虚空。在荒原般的时空之结,我恍惚看见那个饿得快死的马六拖着七根断骨在肮脏的大地上爬呀,爬。破布一样邋遢的马云彪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大声喊道:地毯!

再见。你出了门,可以打一辆出租车。灰夹克又挥了挥手。

两个男人走向门口的脚步声虚幻空洞,正如马云彪消失的地道入口。还没来得及打开那扇门,蓦地传来一声巨响,他们立即转身——我的脑袋从蒙克的嚎叫者身下戳出去了,像铲子一样凿穿薄薄的墙。烟尘弥漫,我动弹不得。只能挥舞两手。我想退出来,又想捂住冒血的脑袋。两个审讯者奔向我,大声问我还活着吗?能听见他们说话吗?

我用沉闷的呼吸作答,像铁夹上的老鼠。妈的,真黑,星星真亮。我说。此刻早已忘了小丁。现在最担心的问题是,如何退出来?湿淋淋的雨滴黏着一些不明不白的液体顺着脑袋往下淌;远处,空中,出现一小片破碎的星云,非洲大草原如折刀般打开,一头剽悍的狮子迈着优雅的步伐,慢慢腾腾向我逼近。

3

现在,请回来,回到记者李的家。马六走后,我喝下一大碗白酒——你上哪儿找这么精彩的故事啊!但马六为何要把它公之于众?他哪来的胆子?除去那段骇人经历,他就不担心审讯者再次带走他并宣判死刑?

正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谬误与矛盾,我反而认定它是真的(凭我多年经验),何况两年前的高天流云“晒肚皮”事件报道者正是在下,那场混乱造成一百八十四人死亡,二百三十五人受伤。如此大规模群体性事件一年之后才被公开。物管和业主们拒绝农民工重返小区草坪的理由很简单:这么多人,会踩坏草坪并且制造数不清的垃圾;黝黑肮脏的肚皮也将污染小区空气……这篇重量级报道让我受到报业集团嘉奖,奖金三万元,我飞去泰国花得分文不剩。

我一气写了大半夜。

周一,这篇名为《“高天流云晒肚皮”事件幸存者遭神秘审讯》的长篇通讯正式递交总编,我相信它将引发不小的轰动并登上各大网站头条。次日下午,我接到总编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疲倦而冰冷,让我想起马六故事中那个神秘的灰西装。

“是你写的?”

“你以为呢?”

“是新闻,还是小说?”

“我靠,老王,难道我还不清楚——”

“有旁证吗?”

“暂时没有。”

“你以为干几年名记就有胆子信口雌黄了?谁会相信这些鬼东西?谁会相信?被带走、被审讯、飞上天、挖地道。妈的,你改行写童话算啦。”

“王总,你听我说——”

他忽然哈哈大笑,“我可以安排两个周末版面。不求证就不求证吧,有人打上门来才好。发行量绝对破十万!”

“二十万。”

老王重重叹气,“但是你,李果,明天把辞职报告交上来。我必须未雨绸缪。”

“慢着慢着老王,我没听懂——”

“你当然懂。”

“……”

“你选吧兄弟。发,还是不发?”

我攥着手机,像失语的白痴说不出一个字。

牛奁

让人隐约可求

到头来,美好却是欺诳

——塞万提斯

我出门之前,刘盐躺在沙发上,让我帮她买一袋大号“天使”(酱肘子),我问是楼下盛兴超市?她窝住不动,一面看芒果台一面啃着“天使”。我发现她越来越大,像一座白色小山,疯长的赘肉正在吞噬坐垫与坐垫之间的罅隙。从背后看去,她和一头大白猪、大白熊甚至大白鲨基本没有区别。她问我准备去哪儿,我说,采访,还能去哪儿。她说,采访什么?我说,有人爆料,一个叫牛奁的地方种了大面积罂粟。哦。刘盐说。拒绝对罂粟种植发表看法。快把“天使”买回来,她说。马上断货啦。我出门下楼,途经花台、小区物管和三家小吃店(分别是米线店、烧饼店、包子店),盛兴超市就在二十米外,玻璃大门洞开着,在太阳下晦暗发亮。一个长发姑娘告诉我,零食全在后面。我穿过一排排铝合金货架,半空中飘来周杰伦的《七里香》。长发姑娘在我身后大声提醒,对,继续走,往里,靠墙,看见了?我说看见了。但是牌子太多,有子弟、田园、吼叫、怪兽;找到天使之前,还有一种牌子竟然叫“爽啊”。之后,我在最底层找到大号“天使”,一气拎了十袋。我有些担心——身体膨胀二十倍不止的刘盐还要吃它吗?换言之,她还吃得下吗?无论如何,我只是来买它的,至于她吃或不吃,就不是我操心的了。我走向收银台,满脸青春痘的小子激动地为我找零,还问我要不要来一只塑料袋,我说不必了。我搂着“天使”,踩着《七里香》一路回家。那之后的事情就更简单了。刘盐仍窝在沙发上,盯着芒果台哈哈大笑。她的身体继续变大,越来越大。四米多长的沙发已经装不下了。我将“天使”撂在桌上,打算搀她起来,哪怕是象征性的。但她匪夷所思的表情似乎在打量一只双头怪。你怎么回事?哪不舒服?我说应该是我问你呀,刘盐,作为你的未婚夫,我不得不告诉你,你现在的样子——话音未落,事情发生了:我们的家,我和刘盐同居的三室两厅的房子,突然在她身下,准确说是沙发下面的地板发生坍塌。轰隆一声巨响,刘盐和沙发一道向下坠去,犹如好莱坞大片里的定点爆破。我呆站着。只见一个巨大的直径超过三米的地洞出现在客厅地板上,它吞掉了我的人造革沙发以及大白熊似的刘盐。下方,洞的深处,传来刘盐的惨叫。灰尘追着声音升腾。我趴在洞口往下看。下面是三楼,一连串噼噼啪啪的声音接连传来。沙发和刘盐一定把楼下邻居的客厅摧毁了。啊,啊,啊。刘盐的叫声充满歧义。然后是楼下主人的叫喊。最初是惊讶,之后是谴责,随后是诅咒。看起来刘盐没什么问题。楼下的男声继续着,抱怨楼上的我们根本没有尽到邻居的本分,更缺乏起码的风险防范意识。我只好用胆怯的声音劝他上来面谈。他同意了,然后告诉我说,刘盐似乎断了一条腿。我说,你先上来吧,上来再说。此人大约五十出头,在我印象里一直鳏居——幸好他没有女人,否则她极有可能像刘盐一样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吃零食;又幸好他去了厕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是啊,避免了这些麻烦真是天大的幸事。我问他损失了什么东西,他一一算给我听:大理石茶几、南非金鱼缸、法国花岗岩雕塑、一大堆水晶餐盘以及一块正宗埃及地毯。他说,连上他的天花板,也就是我的地板,至少损失二十万。我说有这么多?他说这已经打了对折,如果按照四年前的原价,至少四十万。我说天呐天呐。他说好在上过保险,但是,作为邻居,而且出了这么大事故,你难道不该为此负责?我说我没钱,我就是个穷记者;要钱没有,贱命倒有一条。他说你是记者?我说是的。他皱着眉头说,那你能出多少?我说顶多两千,你就是报警抓我,我也掏不出更多的钱……我们争执不下,并未听到刘盐杀猪般的哀号,待我们反应过来,她差不多已经晕厥过去。我说她不会死吧?男人说死不了,受伤是肯定的,没准腿断了。是吗?我说。嗯,极有可能。他说。那先躺在你家行吗?我说,我找120什么的。他说不行,必须扛回你自己家,不然,很多事情就解释不清了。再说,谁愿意躺在一个陌生的老男人家里?我同意了,只好请他帮忙。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巨大的刘盐扛上四楼——我背不动,只好劳烦他背着,我在后面托住,总算把她弄进来了。刘盐昏迷不醒,往她脸上喷水也没什么用。我说你看我未婚妻都这样了,你还好意思要我两千?他说好吧,远亲不如近邻,你给一千吧。我说好吧,算我倒霉。然后,我们将刘盐小心翼翼放回床上(我们特地检查了床脚是否牢靠,以免再次发生坍塌),我搜找了家里仅有的一千块现金给了他,事情就这么结了。他说,我的地洞也就是他毁掉的天花板,他将约请物管维修人员上门服务。嗯,我完全同意。他带着钱下去了。事情妥善解决。唯一烦人的是这个巨大的地洞暴露在客厅中部,相当难看,也相当危险。你来回走动时必须小心翼翼绕开它,甚至必须更加小心对付它周围那些还没坍塌的犬牙交错的锯齿状边缘——每次偷偷看它,总让你毛骨悚然。你说不准什么时候也哗啦一声垮下去。至于刘盐,她总算醒了,躺在床上哼哼着。我检查了她的小腿,似乎断了,有些肿胀,皮肤下面大概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交通事故,胫骨腓骨撞在一起。但只是似乎。我也不太懂,因为从表面上看她好好的,还是那么胖,那么健康,脸上闪烁着营养过剩的胭脂色光泽。我说要不要打120?她说你看着办。我说那就是不用了?她说你看着办!她差不多吼出来,像对待一条狗。我说我们再过三个月就结婚啦,你不要这样。她说你要我哪样?我死了你才安心吗?就可以省一大笔钱啦,就可以名正言顺找小姑娘啦。我说你这说的哪里话来。我说我有一个紧急采访,我要赶去牛奁,你听说过牛奁吗?没听说过吧?我跟你说过了,那地方种了罂粟,我必须赶过去,现在,马上,因为我是个记者……滚。她说。我走向房门,带着厌恶与亢奋交织的心情来回扫视着客厅中部的巨大地洞,它像加勒比地图或者衰败的红玫瑰,断裂错乱的部位探出生锈的钢筋和石化纤维,或许还有很大一部分草纸、牛皮纸和废报纸。令人奇怪的是楼下客厅并不一览无遗,倒像沉入黄昏的沼泽一般扑朔迷离。我大声告诉她,我找个人来照料你吧?我知道你会同意的,你总是那么通情达理。我听见刘盐发出哀叹,像快死的狗发出来的。我跑出去。我已经知道我该找谁帮忙了——楼下男人不正好闲着?想必刘盐也会同意的。我给了他钱,也答应了他所有条件,他自然应该帮忙照料一下我受伤的未婚妻。毕竟我的地板就是他的天花板,这起祸端将我们拴在了一起。我下楼敲他的门,实际上我完全可以站在客厅那个大地洞边缘冲他喊的,但那样也太不礼貌了,再说我也莫名地害怕。我啪啪啪的三记敲门声礼貌了许多。我不想让他认为我出了钱就有资格找茬。他开了门,满脸困惑,也有些担心。我告诉他,我未婚妻的腿似乎真的断了,你能帮我照看一下她吗?他挠挠头,不置可否,似乎我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为什么不送医院?他说。我想了想说,她应该没事,我未婚妻没什么大事。而且,你也知道,上医院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再说也太麻烦啦,最最要命的是医疗费,我的钱都给你了,哪还有闲钱为她看病?如果她真的没病,你说去一趟医院多他妈折腾,让你做这样检查那样检查,掏空腰包不说,很可能没病还查出了病,癌症啦,肿瘤啦,心脏病啦……行行行,我去。他让我别再说了,他颇不耐烦的表情深处又藏着类似于我即将逃离的幸福,就像一条觊觎烂肉的狗——当然啦,那是我的未婚妻,是一个女人,还是个年轻女人。他随我上楼,刘盐对我的提议并未反对。男人首先确定她的病情:伸手在她右小腿上摸了摸,说骨头没事,肯定没事。刘盐叫唤了几声,然后咧嘴笑了。你需要的是冰块,不是医院。男人说。他问冰箱在哪里,刘盐和我同时指向厨房。他没有看我,径直绕过客厅那个丑陋、狰狞的大地洞靠近冰箱(奇怪的是他始终不拿正眼瞧它,仿佛完全不屑一顾),娴熟地取出冰块,走回来,利用一只塑料袋制作了冰敷装置,将它小心压在刘盐小腿上。我回到客厅,在唯一剩下的小沙发里坐下。我的左前方正是地洞,它正冲我张开大口。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又急于探究接下去男人会做点什么。我听见他们正在进行亲切友好的对话。男人:冰箱里吃的不少啊,新鲜肘子一级棒。刘盐:对对,特地上家乐福买的,我昨天就想吃东坡肘子。会做吗?男人:太会做了。刘盐:我还想吃麻婆肘子,你也会做?男人:嗨,更简单。刘盐:你行啊!男人:我当过兵,当年在老山打过对越自卫还击。吃吃喝喝的小事根本难不住我。刘盐:哇塞,你还打过仗?男人:三十七师九兵团。刘盐:你杀过人吗?我是说,杀没杀过越南兵?男人:嗯,七个,也可能十个……不说了,添堵,我们至今没拿过补助。只有失业低保,每个月几百块钱。刘盐:你就靠这点钱过日子?男人:我在小区开了一家红酒坊,老兵红酒坊,去过吗?刘盐:哇塞,老兵红酒坊是你开的?我家老李经常幻想去你店里买智利和澳洲红酒。男人:你让他来,我一定八折……我听不下去了。我站起来,绕开地洞,走向卧室。我看见男人坐在床边,像一个正牌未婚夫拎着冰袋(相形之下,我就像个冒牌的);刘盐呢,这个大胖子斜靠床上,脸上带着十二分的钦慕望着他。我说我走了。谁也没搭理我。我听见男人说我给你做一顿东坡肘子吧,再把我珍藏的红酒贡献出来。那就可以给你做八分熟的西式肘子了,就不用吃东坡肘子了。你确定你今天很想吃东坡肘子?不不不,刘盐喊道,我更想尝尝你的西式肘子和上好的红酒。我三年没吃西餐啦。我家老李刚跟我好的时候还带我吃过绿茵阁呢,后来,等我们搬到一起,就再也不去啦。他说那种地方除了装逼还是装逼,再说,他们不会做肘子。男人大笑起来,嘎嘎笑声就像一只发情的鸭子。你未婚夫是对的,他说,我在西餐厅干过,知道所有底细。天啊,你还干过西餐大厨?刘盐夸张得像个小学生。当过兵,杀过人,干过大厨!你还干过什么?说来话长,男人说,广告公司、地产公司、文化公司、医药公司……现在除了老兵红酒坊,我在网上销售一种神药,主要销往海外,比如美国、俄罗斯、菲律宾和文莱……神药?刘盐相当好奇。我缩在门前阴影里,像小偷一样等他往下说。他们没发现我,或者说,他们已经忘了我的存在。好吧,男人似乎很不情愿。今年我研制并推出了它,其功效是通过调节副交感神经与荷尔蒙增加二十胞胎的生育机会。哇塞,二十胞胎!刘盐大叫。对,二十胞胎。问题是,一个女人——不,不是给女人的。他笑了,是专为猫研发的。猫?全世界的猫,各种猫,花狸猫、大白猫、金丝猫、暹罗猫、折耳猫、虎皮猫……他一口气说了十几种猫。我瞠目结舌。我从没想过我楼下的邻居竟是一位猫科专家。而且,准确说,是育猫专家。卖给谁呢?养猫人?刘盐说。对,男人说,各种各样的养猫人以及猫咪繁殖售卖机构。为什么需要二十胞胎?刘盐说。因为老鼠太多了。男人说。刘盐的满脸蠢像一定是我最近几年见过的最蠢的模样之一。我也差不离,我望着对面墙上的镜子和挂钟嘘唏感叹。是的,世上的老鼠越来越多了。他们吃了粮食不算,还啃噬楼房,据说很多小区就发生了坍塌,专家的鉴定结果并非工程质量问题,而是鼠患。老天,我的客厅地板也是老鼠干的?不,不完全如此。我开始怀疑男人是否不太正常。可是,经过短暂的大约三分钟的近距离窥视(为了不让这两个兴致勃勃的男人女人发现,我躲到了门背后,像真正的小偷瞪着他们,偷听他们的对话。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不放过),我发现男人相当正常,长方脸上带有久经沧桑的淡定儒雅。如果这种人出了毛病,那全中国都出了毛病。我看见他的手仍极有条理又极为执拗地按住冰袋,另一只手,相当自信地来回比画,像在进行一场演讲,把他的听众迷住了。刘盐的眼神渐渐柔软。我只在四年前,也就是我们刚上电影院约会她要求我吻她时我才见识过这样的眼神,此后多年,它像马航飞机一样消失了。我们的同居生活越来越接近真正的夫妻生活。我有些难过,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偷窥他们算不算?我真该走了。我蹑手蹑脚走出阴影,再次躲开地洞走向房门。但我听见刘盐开始询问,说她不知不觉胖成这样了,他,作为一名研究猫类繁殖的科学家(我的老天!),能不能帮她想想办法?男人哈哈大笑,这声音震得我两耳发烫。我停下来,想弄清楚他如何回答。刘盐最近胖得太离谱了,尤其今天的无序膨胀是我没料到的。可她还在一个劲地吃呀,吃呀。男人激动而快乐,像个单纯的孩子。他说这是我最擅长的,最最擅长的,减肥,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减肥更容易的事情啦,哈哈哈哈……我缩回阴影中,为了避免被他们发现,我干脆钻入立柜,通过门上的小孔往外偷窥。这样一来,他们再也发现不了。我决定,偷听完此番谈话马上就走。男人乒乒乓乓下了楼,又乒乒乓乓上来了。他脚步很重,似乎兴奋而慌张。你能听出这家伙肾功能很好,还没显出五十开外的垂垂疲态。不过,谁能保证你看到的全是真的?我听见他重新返回卧室,告诉刘盐说他将立即动手为她减肥,否则,她很可能在十二小时之内继续膨胀,把卧室楼板砸出洞来。诚然,最可怕的还不是向下砸落,而是向上漂去,通常这一类人会像气球一样飞出阳台。刘盐说,你的意思是,我会从阳台飘走?会的,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处理。男人说。刘盐的声音格外虚幻:飘向哪里呢?飘到天上,然后呢?男人说:那就看你的运气了。运气?刘盐说,会飞到月亮上吗?这个天真的问题把男人逗乐了,不会的,他说,你飞不到月亮上去。我说的好运气是,你有可能被高楼或者更高的行道木挂住,那样你还有获救希望;如果运气不好,你会遭遇飞机、雷电和防空导弹,总之你送命的概率远远大于存活的概率。你会死得很惨。还有一种命运更惨,你将被降解为粗大的小颗粒和悬浮物,阻碍人们的呼吸。很多城市的雾霾其实就这么来的,跟什么环境污染没有必然关系。天呐天呐。刘盐继续夸张地表达她的惊讶。我努力透过小孔张望,发现男人一只手里攥着一件小东西,他举起它,说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你没听见地板嘎吱嘎吱响?刘盐侧耳倾听,两手搁在几乎和腰、臀连在一起的墙壁一样巨大的胸前。那就赶紧。她说。男人抬起刘盐的右脚,举起手中的小东西刺向她的粗笨丑陋的大脚趾,他说你忍一忍,稍微有点疼,顶多三分钟。刘盐使劲点头。他们,现在真的把我彻底遗忘了。似乎他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而她呢,满脸虔诚,就像听命于下凡的神灵。这也怨不得她,哪个女人不崇拜无所不能的男人?让我吃惊的是,涓涓细血从大脚趾涌出的刘盐哼都不哼一声,并且不断流露出赞许甚至享受的目光。要知道,一只蟑螂从她脚背上路过她都会号啕大哭的,更别说被扎破脚趾了。为了安慰她,男人把她小腿的冰袋往上移动,搁到她肥硕的像棵树一样的大腿上。男人说,坚持一下,坚持一下,马上就好……随着暗红色血液不断流出,满屋子充满酱肘子红烧肘子麻辣肘子东坡肘子的强烈气味,准确说是油腻腻黏糊糊犹如腐烂面条的馊臭,它们不断淌入一只他事先放好的盆子里——我看出来了,那是我专用的洗脸盆——刘盐像漏气的皮球一点点萎缩消瘦。男人摇晃着脑袋说天啊你吃的肘子实在太多啦而且大多数是楼下小超市的便宜货,这样下去,你会得病的。刘盐说没错没错,难怪最近胖得这么凶猛……她继续萎缩,大概用不了一小时就能恢复到四年前我认识的刘盐了。那时候,她是五一电影院的售票员,苍白的瓜子脸上经常挂着圆圆的小酒窝。上帝作证,那时候我多么爱她。我经常给她买昂贵的酱肘子并且刻苦学习怎样做红烧肘子东坡肘子。但学习劲头是一回事,学习的结果又是另一回事了。看着她——极其有限的视野之内——一点儿点儿瘪下去,或者说,一点儿点儿苗条和年轻,我激动得哭啦。我真想冲出立柜冲向卧室拥抱她,再拥抱男人。但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我知道我的任何举动都会让他们觉得相当别扭,没准,他们会愤怒地把我赶走。我听见刘盐发出阵阵喊叫,像中了大奖。男人默默坐在床头,脸上带着自得而温暖的微笑。我们来一瓶红酒庆祝吧?男人说。哪能再让你破费呢?刘盐说,我有酒,就在柜子下面。男人走向我。他拽开柜门的时候我差点窒息。我们差不多脸贴脸,面对面。他看了看我,目光冷静,犹如冰碴;然后皱皱眉,撇了撇嘴,从我手里拿过我递上去的云南红(很差的酒!口感像石灰)、开瓶器以及两只高脚酒杯;他摇晃着胳膊,关好柜门,走向卧室,熟练地打开它。我必须走了。我觉得自己屈辱得像条蛆。我悄悄爬出来,艰难地手脚并用着,带着深深的屈辱绕过这个狗屎般吓人的恶心的地洞摸向门口。我听见他们碰杯的声音,脆生生的,之后传来刘盐响亮的仿佛即将晕厥的笑声。她现在全副身心都被男人俘虏了。她大概在深深庆幸自己居然长这么胖了,以一场意外事故结识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全能型男人。但我还能听见她身体里的血不断流出的声音,那么细微,那么低沉,像一根绷紧的钢丝拉抻在他们无所顾忌的笑声和碰杯声的背景之上。各种各样的肘子味越来越浓了。意外总在类似的时刻降临——我一定走神了,或者说,一定遭受了某种自己都没料到的精神重创——我从地洞边缘摔了下去,直直掉下三楼。我一声惨叫。但正如此前我忽略了刘盐的惨呼一样,眼下也无人搭理我。别忘了,这一男一女就待在我的卧室呢。真疼啊,可能摔断了腿。没时间了,连环视一下这个平庸的点缀着很多花花草草的客厅的工夫都没了,我紧咬牙关,一瘸一拐挪到门口,一面惨叫着一面爬出去(今夜回来的时候究竟上四楼,还是三楼?)。必须赶赴一个叫牛奁的山区采访,那里,应该有一片血红的罂粟花等着我。当然也可能上当受骗,那地方一无所有、空空荡荡,只有白花花的云南罕见的白垩色巨石以及掠过山头的热风。没准,天上还待着一只傻乎乎的老鹰呢。我拖着一条似乎断了的腿一点儿一点儿爬出小区,我将搭乘公交前往一个陌生之境。这个狗屁的世界,我知道我的宿命,无论怎么惨叫也是无人搭理的;我也知道,我正在丧失属于我的东西。

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十七岁开始发表小说,2007年至今在《大家》《边疆文学》《滇池》《朔方》《十月》《当代》《青年文学》《文学界》《山花》《飞天》《小说林》《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余部。作品被多种选刊选载。获多种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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