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吴学术文化与文学发展述论

2015-04-10 18:27宋展云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孙吴文士士人

宋展云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2.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孙吴学术文化与文学发展述论

宋展云1,2

(1.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2.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两晋时期吴地学术文化与文学的勃兴,与汉魏时期吴文化的深厚积淀有很大关系。孙吴学术文化与中原地区相比,学风相对保守,受其影响孙吴文风也趋于质朴平实。孙吴文学活动形式多样、交流频繁,孙吴文士在体物赋、四言诗、应用散文等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就,这与中原文学存在差异,颇具吴地地域特色。通过对孙吴学术文化及文学发展脉络的梳理,可以更为深入地揭示东晋南朝江东文学发展的文化渊源。

孙吴学术文化;三国;孙吴文学;吴文化;吴地

钱基博先生指出:“大抵东汉之文,典重而或入板滞,儒缓而流为拘牵;而于时建安七子化以疏朗,竹林七贤益臻清玄。……而吴与蜀偏霸一方,犹仍故步,得风气稍迟;故不如魏氏地处中原者之有开必先云。”[1]113孙吴文学之所以“得风气稍迟”,与其文化传统有着密切关系。西汉时期的吴地文化受楚文化影响而以辞赋创作著称,但与当时文化发达的齐鲁、巴蜀等地相比,吴地文化总体成就并不突出。东汉时期吴地士人在经学、文学等领域皆有所建树,在中原侨寓士人的影响下,出现了“会稽颇称多士”[2]2460的文化格局。孙吴文化在两汉吴地文化的基础上得以发展,孙吴士人在经学、史学、子学以及文学等诸多领域皆有所创建。与中原地区玄学的兴盛不同,孙吴学风相对保守,受其影响文风也趋于质朴平实。孙吴文学观念以儒家思想为基础,注重雅正平和的文风,这与邺下文士的任气使才也有所不同。在侨、土士人的共同努力下,孙吴文士在体物赋、四言诗、应用散文等方面取得了不俗的成就,尤其是孙吴后期吴地士族文化的发展,为两晋南朝时期江东文化的繁荣奠定了基础。

一、汉魏时期吴地文化的发展

吴地,周时为吴国,秦汉时期置会稽郡,后汉顺帝分置吴郡,三国时期为孙吴政权辖地,宋、齐亦为吴郡,与吴兴、丹阳为三吴。[3]吴国从建国之初就与中原地区保持着密切联系。泰伯奔吴为吴文化注入了新鲜血液;而季札观乐,则显示出吴地贵族开放的文化心态。战国末年至汉代初期,吴地文化受楚文化影响较大。《史记·货殖列传》载:“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4]司马迁将吴地列入东楚文化区,并指出春秋时期的阖闾、战国时期的春申君以及汉初的吴王刘濞对吴地经济及文化的重大影响。先秦时期的吴地文化虽有一定的进步,但总体水平与中原文化仍有较大差距。

秦汉之际,吴地民风尚武好勇,文化发展也相对滞后,据《汉书·地理志》载:“吴、粤之君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5]1667随着汉初王国文化的发展,尤其是吴王刘濞以及淮南王刘安的封地皆在吴楚故地,为西汉时期吴地文化的发展创造了条件。

关于西汉时期吴地文化的发展,《汉书·地理志》有如此记载:“吴有严助、朱买臣,显贵汉朝,文辞亦发,故世传《楚辞》。”[5]1668其时脱颖而出的吴地士人有严忌、严助、朱买臣等,他们受楚文化影响而世传《楚辞》。严助以善于对策而受到汉武帝的赏识,他擅长论辩以及作赋,大体留有战国策士之遗风。朱买臣受到乡人严助的举荐而入仕,他博通辞赋与经术,因此也显名当朝。西汉时期吴地士人的崭露头角与汉初王国文化的发展以及汉武帝时期的用人政策有关,几位载入史籍的吴人大多出身贫寒,且以辞赋著称于朝。汉初重策士、尚辞赋的文化风尚为吴地寒士的顺利仕进创造了条件。总体而言,吴地士人著作不丰、文化影响力不大。《汉书·儒林传》中所载多为齐鲁儒生,而非吴地士人。汉人有言:“邹鲁守经学,齐楚多辩知。”[5]2353相对于关中地区经学的繁盛而言,西汉时期吴地儒学尚不发达;与巴蜀地区司马相如、扬雄等辞赋大家辈出相比,吴地士人也相形见绌。吴地文化的蓬勃发展尚待时日。

东汉时期,吴地文化水平有了较大发展,吴地士人在从政业绩、著书立说、道德名望等诸多方面皆有成就。此时期吴地文化勃兴的主要原因在于吴地士人与中原文化的交流日益频繁。一方面,两汉之际的战乱使中原士人流寓江南,为吴地文化输入了新鲜血液。如《后汉书·循吏列传·任延传》载:“时天下新定,道路未通,避乱江南者皆未还中土,会稽颇称多士。”[2]2460另一方面则是南方士人积极游学京师等地,加快了吴地学术水平的提高,如当时的著名学者赵晔、王充等皆有游学经历。在《后汉书·儒林列传》以及《后汉书·文苑列传》等史料中皆有关于东汉吴地儒生及文士的记载。《后汉书·儒林列传》记载的吴地儒士有包咸、包福以及赵晔等。包氏父子世传《论语》,曹魏时期何晏著《论语集解》,亦采用包咸注;赵晔游学巴蜀,显示吴人开放融通的学术心态,而其《吴越春秋》更是具备地域史料的价值。此三人皆扬名京师,足见东汉吴地士人已具有一定的学术影响力。《后汉书·文苑列传》中吴地士人以高彪为代表。高彪出自寒门,善于讽谏与辞赋,与西汉吴地先贤严助颇为相似。东汉吴地的子书创作成果颇显,以王充的《论衡》为代表。王充为学驳杂多通,不守章句,其所著《论衡》对吴地士人的思想及文艺观影响深远。

孙吴时期的吴地文化在继承两汉传统的基础上有了进一步发展,在侨、土士人的共同努力下,吴地文化日益繁盛,孙吴士人在经学、史学、子学以及文学等方面皆作出了卓越贡献。孙吴本土名儒有虞翻、陆绩、韦昭等,侨寓儒士有张昭、严畯、诸葛瑾等。相对而言,孙吴士人以今文经学为主,兼治古文经,学风相对保守;而侨寓士人则以古文经学为主,对吴地学风的转变有一定影响。孙吴史学在正史及杂传等方面皆有所建树,正史如韦昭、华核等人应诏修《吴书》,杂传如谢承著有《会稽先贤传》、陆凯著有《吴先贤传》等—此类地理杂传分别记述孙吴地区会稽、吴郡、豫章等地先贤事迹,孙吴士人对于当地先贤的推崇,显示吴地文化的发展以及士人地域意识的强化。孙吴士人的子学著作成果颇丰,在子部儒家、道家、名家、法家等诸多方面皆有著述,彰显孙吴学术驳杂兼通的特点。其中儒家类的代表著作有陆绩《太玄经注》、虞翻《太玄经注》、殷基《通语》、陆景《典语》等,这些著作秉承王充经世致用的著述传统,或论议时政,或修身言德,大多以儒家思想立论,也不乏对文学观念的探讨。汉魏之际中原地区形名学兴起,对人物品评及文学评论产生了深远影响,也波及吴地。姚信的《士纬》属于子部名家类,重于人物品评,其所论人物有孔融、扬雄等,对孙吴的文学评论有一定影响。孙吴文学创作也颇为丰盛,本土文士有韦昭、杨泉、孙丞等,侨寓作家有张纮、薛综等,孙吴文士在体物赋、四言诗、应用散文等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就。

综上,吴地文化经历了西汉时期的崭露头角,到东汉时期的继续发展,再到孙吴时期的蓬勃兴盛的过程。虽然吴地文化与中原文化一直存在交流,但吴地学风相对保守,这对吴地文学观念及文学创作皆有影响。与汉末中原地区老庄思想兴盛不同,孙吴文化虽然驳杂多元,但总体仍以汉儒学说为主,孙吴士人主张经世致用的文学观念,崇尚质朴平实的文学风格。虽然孙吴时期南北文学也有交流,但南北文风的日趋融合,要到西晋时期南人入洛才有明显成效。

二、孙吴文学活动述论

相对于邺下文坛“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6]405彬彬之盛而言,孙吴文学活动显得较为冷清,但在南北士人以及侨、土文化交流的影响下,形式日趋多样,并且交流频繁。既有南北士人的文学交流,又有太子宾客的唱和酬答;既有文学品评的开展,也有文学理论的探讨,丰富多样的活动为孙吴后期文学创作高峰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首先,南北士人之间的交流竞作使孙吴文学氛围较为活跃。三国时期的使臣在南北文化及文学交流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三国使臣不仅博学多识,而且巧于应对,长于论辩,颇具战国游士风采。吴、蜀两国结盟之后,两国使臣之间针锋相对,出语戏谑,多有即兴诗作。如《三国志·吴书·诸葛恪传》裴注引诸葛恪《别传》曰“:权尝飨蜀使费祎,先逆敕群臣:‘使至,伏食勿起。’祎至,权为辍食,而群下不起。祎啁之曰‘:凤皇来翔,骐吐哺,驴骡无知,伏食如故。’恪答曰‘:爰植梧桐,以待凤皇,有何燕雀,自称来翔?何不弹射,使还故乡!’祎停食饼,索笔作《麦赋》,恪亦请笔作《磨赋》,咸称善焉。”[7]1430三国使臣的即兴赋诗调节了宴饮气氛,对孙吴体物赋的繁盛有一定影响,同时也对魏晋时期清谈雅集时的即兴之作颇有启发。

与此同时,寓居江东的文士与北方士人之间也有文学交流。如《三国志·吴书·张纮传》注引《吴书》曰:“纮见柟榴枕,爱其文,为作赋。陈琳在北见之,以示人曰:‘此吾乡里张子纲所作也。’后纮见陈琳作《武库赋》 《应机论》,与琳书深叹美之。琳答曰:‘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谭,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7]1246张纮与陈琳二人相互标举与推崇,他们不仅在文学题材上互相影响,而且通过交流唱和提高了文学创作水平。江东侨寓士人与本土文士之间也有较为深入的文学交流。孙吴诸王官署多有才俊,诸王也以此招揽文士、集聚唱和。太子孙登门下就曾出现“东宫号为多士”[7]1363的局面,其时侨、土士人集聚东宫,他们交友品目、互相切磋,促进了孙吴中后期文化与文学的繁盛。如下邳士人裴钦“与太子登游处,登称其藻翰”[7]1248。除太子宾客外,侨、土士人之间亦有私下交流,如沛人郑丰与陆云善,史称郑丰“有文学操行,与陆云善,与云诗相往反”[7]1144。孙吴南北文士以及侨、土士人的文学交流,对孙吴后期文风的变化有一定影响。孙吴后期文学作品如孙丞的《萤火赋》、韦昭的《博弈论》等作品皆文辞灿烂,足见南北文化交流对江东文风的新变颇有影响。

其次,中原人物品评之风波及吴地,孙吴文学品评风尚由此兴起。汉末人物品评之风兴起于以汝颍为代表的中原地区,提高了士人的审美水平,当时士人以“清趣” “清通”等为美。人物品评之风随后波及文学评论,对魏晋时期玄远清畅文风的流行有所影响。受中原文化影响,孙吴人物品评风尚也较为流行。孙吴早期的人物品评活动彰显浓郁的地域意识,如虞翻论会稽人物,尽显会稽风土人情之美,但此类人物品评活动乡土意识浓厚而审美意味较浅。孙吴中后期,侨、土士人交流频繁,孙吴人物品评之风更加注重揭示人物个性与才情,并逐渐向文学评论领域渗透。如周昭的《又论薛莹等》云:“薛莹、王蕃,器量绰异,弘博多通;楼玄,清白节操,文理条畅;贺劭,厉行贞洁,机理清要;韦曜,笃学好古,博观群籍,有记述之才。胡冲以为玄、劭、蕃一时清妙,略无优劣;必不得已,玄宜在先,劭当次之。华核,诗赋之才,有过于曜,典诰不及也。”[8]716周昭所论多为孙吴文士,其中既有对作家独特个性之把握,又有关于创作水准高下之品评。虽然与曹丕《典论》论文中具体细微的作家论及文体论相比尚存差距,但也可见孙吴士人对文才的重视以及文学审美的自觉。正如刘师培所言,“据以上诸评,可审三国文体之大略”[9],通过周昭的品目,大体可见孙吴文学的发展状况。

再者,孙吴时期的子书创作兴盛,其中不乏关于文学理论的自觉探讨。经世致用的文学观念在孙吴文士中颇为盛行。如孙皓《答华核表》曰:“以卿研精坟典,博览多闻,可谓悦礼乐敦诗书者也。当飞翰骋藻,光赞时事,以越扬、班、张、蔡之畴。”[8]650虽然孙吴士人对于文学的社会功用日益重视,但是文学与儒学的区分仍不明显。

除了对文学定义的界定及其社会功用的认可外,孙吴子书中尚有一些片段论及作家个性以及作品风格。如殷基《通语》曰:“才贵精,学贵讲。质胜文,石建;文胜质,蔡邕;文质彬彬,徐干庶几也。”①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续修四库全书》本,第七帙卷六十七。殷基秉承孔子“文质彬彬”的文艺观,注重文质兼备的审美风格,因此对徐干的文学创作颇为赞赏。又如姚信《士纬》曰:“孔文举金性太多,木性不足,背阴向阳,雄倬孤立。”①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续修四库全书》本,第七帙卷七十二。孔融个性卓绝、遒文壮节,可谓魏晋中原文风的先锋人物。姚信对孔融“雄倬孤立”的个性加以指摘,乃是从儒家中庸人格观立论。对孤傲不羁的人格及文风的批判,显示出孙吴学风与文风的保守性。姚信《士纬》又云:“扬子云有深才,潜知屈伸,沉浮从容,玄默近于柳下惠,朝隐之风,智似蘧瑗而高不及也。班固称之‘有大度,不孜孜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二者之美,盖亦良矣。然扬子之书清贵甚远,无庙堂之议,对王公大人之辞,故令其骨鲠不见,节操不显也。”②同①。姚信对于扬雄安贫乐道的高尚人格加以赞誉,但同时也指出其文“清贵甚远,无庙堂之议”之弊。扬雄受道家思想影响,文风清贵旨远,这与儒家文艺观所谓的庙堂文学有所背离,因此受到姚信的指摘及批评。

纵观孙吴子书中所体现的文学观念,大多以儒家文艺观为准绳。孙吴文士的文体观仍是两汉时期的杂文学观念,且文学与儒学的区分尚不明显,这与曹丕“诗赋欲丽”的文体自觉尚有差距。孙吴文士注重文学的社会功用,且以儒家“三不朽”思想为基准,与邺下文士认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0]有所相似。就作家作品研究而言,孙吴文士以儒家中庸人格观为基础,重视文士人格的中正平和,对“文质彬彬”的文风颇为赞誉,与邺下文士“任气使才”的个性张扬有很大不同。总体而言,孙吴文学活动虽然还算频繁,但受吴地文化传统的影响,孙吴文士的文学观念相对保守,大体沿袭两汉时期的文学观念,这与邺下文坛的文学理论自觉尚存差距。曹道衡先生认为:“在三国时代,魏国的文化发展较高,文学和经学的分工也较明显;在南方的吴国,则文人多半亦属经学家。”[11]相对于曹魏文士的文学自觉而言,孙吴士人多为儒士,兼修文章,因此孙吴文学观念也相对保守,未能开风气之先。

三、孙吴文学之特色

孙吴现存文学作品数量与邺下文坛相比要逊色很多,但比蜀汉文学略多。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所收孙吴作家的诗歌不足十首,其中以四言居多[12]。据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统计,孙吴时期有赋家九人,赋作十八篇,其中以体物赋为多[13]。严可均辑《全三国文》之卷六十三至卷七十五为孙吴散文,其中也以应用散文居多[8]。汉末中原地区五言诗以及抒情小赋较为流行,但孙吴因为偏安一隅,文化相对保守,因此其文学创作 “得风气稍迟”。

孙吴文学秉承两汉文学传统,文风趋于守旧,但有些作品颇具吴地特色。汉末以降,以汝颍等地为代表的中原文化复兴,玄学清谈之风弥漫中原地区,士人不拘礼法、通脱不羁,文风也由此趋于清俊疏朗。孙吴偏霸一方,学风上受两汉经学影响较大,士人恪守礼法、尊崇经义,文风也偏于凝重板滞。就创作文体而言,孙吴文学以体物赋、四言诗、应用文为主,这些皆为两汉时期的常用文体,与邺下文坛盛行文人五言诗与抒情小赋有所不同。不过因受吴地文化及风土人情影响,孙吴时期一些作品也颇具地域特色。

孙吴的体物赋继承了两汉文学传统,大多以铺排写物为主,其中有些作品彰显出吴地风情。体物赋在两汉时期颇为流行,所谓“赋家之心,苞括宇宙”者是也,通过铺排状物,达到“极声貌以穷文”[6]74的艺术境界。东汉中后期,中原地区老庄思想复兴,文学的抒情性增强,以张衡《归田赋》为代表的抒情小赋开始流行。汉末中原文风灵活生动、情采兼善,进而突破了两汉体物赋的凝滞呆板、夸饰少情。邺下文坛虽然也有一些体物赋,但都文辞华茂、寄托深情,与两汉时期的体物赋有所区别。孙吴政权偏据江南,与位居文化中心的中原地区相隔较远,文化及文学受两汉学风影响较大,而对中原新风知之甚少。孙吴士人的诸多赋作或是体制短小、即兴而作,如张纯《席赋》:“席以冬设,革为夏施。揖让而坐,君子彼宜。”[8]744或是铺排状物、辞采精妙,如张纮《瑰材枕赋》:“有卓尔之殊瑰,超诡异以邈绝。且其材色也,如芸之黄。其为香也,如兰之芳。其文彩也,如霜地而金茎,紫叶而红荣。”[14]孙吴体物赋继承了汉赋的比德传统,寄情于物、体物言志,其情感力度与中原地区纯粹的抒情小赋尚存差距。

杨泉的赋作可谓孙吴赋作的杰出代表,现存赋作六篇,分别为《五湖赋》《赞善赋》《养性赋》《蚕赋》《织机赋》《草书赋》。杨泉赋作取材广泛、技巧圆熟,尤其是选材于吴地风情的《五湖赋》《织机赋》《草书赋》等作品较有地域特色。汉魏时期江海类题材的赋作大多以赋黄河、大海居多,杨泉之赋太湖可谓出于对故乡江东的衷心热爱。其《五湖赋》云:“南与长江分体,东与巨海合流。太阴之所毖,玄灵之所游。追潮水而往还,通蓬莱与瀛洲。尔乃详观其广深之所极,延袤之规方。邈乎浩浩,漫乎洋洋。西合乎濛汜,东苞乎扶桑。日月於是出入,与天汉乎相望。”[8]748此赋寄情湖水,气势磅礴,对东晋郭璞的《江赋》有一定影响。杨泉《织机赋》也较有特色:“于是乎女工就,素丝轻。贯综纪,简奸清。织女扬翚,美乎如芒,丽姿妍雅,动有令光。足闲蹈蹑,手习槛匡。节奏相应,五声激扬。”[8]749此段铺叙织女的巧妙技艺生动传神,富于美感。作者继而提炼出意味隽永的生活哲理:“事物之宜,法天之常。既合利用,得道之方。”[8]749纺织本为吴地传统的手工技艺,杨泉通过《织机赋》说理论道,也与吴地崇儒重道的风气有关。孙吴士人不仅在学术文化上有所创建,他们在书法、音乐、绘画等杂艺领域也颇有成就。杨泉以其《草书赋》开启了魏晋时期以赋谈艺的先风。其《草书赋》云:“其布好施媚,如明珠之陆离;发翰德藻,如春华之杨枝;提墨纵体,如美女之长眉。其滑泽肴易,如长溜之分歧。其骨梗强壮,如柱础之不移。断除弓尽,如工匠之尽规。其芒角吟牙,如严霜之傅枝。众巧百态,无画不奇。宛转翻及,如丝相持。”[8]750该赋譬喻精妙,较为形象地把握住了书法艺术流动多姿的特点。自此,魏晋时期诸多谈艺赋或是体象生动,或是辞藻飘逸,表现出体物赋穷形写貌的艺术特点。

孙吴文人诗存世不多,现存的几首诗歌多为四言,这与中原地区盛行的五言诗有所不同。东汉中后期,文人五言诗在京洛地区较为流行,从《古诗十九首》“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之类游宦洛阳的诗歌即可得知。五言诗经过“建安七子”的发扬,再经正始文士的续作,已经成为汉魏之际中原文学的最主要文体。但是五言诗并未在吴地流行,孙吴诗歌受《诗经》颂体的影响更多,因此多为四言。薛莹曾作有四言《献诗》,据《三国志·吴书·薛莹传》记载:“(孙)皓追叹莹父综遗文,且命莹继作。”[7]1254可知此类命作诗颇具雅颂文学的特点。薛莹《献诗》秉承四言颂体的典雅之风,表达述德报恩的忠君思想,为陆机的《述祖德》等诗歌创作提供了参照。此外华核、周昭等人作有四言赠答诗。华核《与薛莹诗》今仅存两句:“存者今惟三,飞步少匹特。”[12]536可见,孙吴士人也有五言诗作品。周昭《与孙奇诗》云:“恂恂公子,美色无比。诞姿既丰,世胄有纪。平南之孙,奋威之子。”[12]537孙吴作家的此类赠答诗多用四言,文辞典雅,这对西晋时期南方士族赠答诗的盛行颇有影响。

孙吴文士的一些应用文也颇具特色。孙权之诏书、薛综之表疏、胡综之盟文、韦昭之论议,或是情辞恳切,或是气势夺人,或是说理透彻,皆在继承两汉应用文的基础上有所创建。正如钱基博所言:“胡综文章经国,称辞命之美;韦昭博综吴故,有记述之才;辞义典雅,足传于后。”[1]146胡综为孙权御用文人,《三国志·吴书·胡综传》曰:“凡自权统事,诸文诰策命,邻国书符,略皆综之所造也。”[7]1418胡综的《中分天下盟文》引经据典,论证吴蜀结盟的合理性,文辞典雅、气势雄浑,陈寿评为:“综为盟文,文义甚美。”[7]1418与邺下文士的飞扬肆意、任气使才不同,孙吴应用文以辞气铿锵、古雅敦厚见长。韦昭的《博弈论》以儒家经世致用思想立论,批判孙吴后期的博弈之风:“技非六艺,用非经国。立身者不阶其术,征选者不由其道。求之于战阵,则非孙吴之伦也;考之于道艺,则非孔氏之门也;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则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废业,终无补益。”[8]19该文骈散结合,辞气坚定,颇有汉儒说理文之风范,为孙吴后期散文的代表之作,《文选》收入此文。与蜀汉应用文的深情质朴不同,孙吴应用文以辞意古雅、长于驳论见称,这与吴人善辩博通的士风不无关联。

综上所论,孙吴文学的总体成就虽不可与曹魏文学同日而语,但孙吴士人所作的体物赋、四言诗以及应用散文等尚有可观之处。孙吴后期士族文化的发展,为两晋时期吴地文学的勃兴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世说新语·赏誉第八》载吴郡蔡洪论“吴旧姓”①指三国东吴的旧族。云:“凡此诸君,以洪笔为锄耒,以纸札为良田。以玄默为稼穑,以义理为丰年。以谈论为英华,以忠恕为珍宝。著文章为锦绣,蕴五经为缯帛。坐谦虚为席荐,张义让为帷幕。行仁义为室宇,修道德为广宅。”[15]西晋时期,以陆机、陆云兄弟为代表的南方士人入洛,为南北文化的交流作出了杰出贡献,南方士人之所以能扬名洛阳,离不开孙吴后期士族文化与文学的发展。两汉时期吴地文化的深厚传统,孙吴时期南北文化与文学的交流,为西晋时期南北文化的进一步交流奠定了基础。

[1] 钱基博.中国文学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3.

[2] 范晔.后汉书[M].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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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司马迁.史记[M].裴骃,集解.司马贞,索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3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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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3] 程章灿.魏晋南北朝赋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14] 严可均.全后汉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874.

[15] 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7:512.

(责任编辑:时 新)

Sun-Wu Academic Culture and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SONG Zhan-yun1,2
(1.Institute of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2.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225002, China)

Sun-Wu Academic Culture and literature of the Jin Dynasty have a great relationship with the deep accumulation of Wu Culture in the Han Dynasty. Compared with the Central Plains region, the style of Sun-Wu academic study is relatively conservative,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Sun-Wu style that tends to be plain. Sun-Wu literary activities took on various forms, and involved frequent exchanges, and Sun-Wu scribes made impressive achievements in Fu, Si Yan poems and applied essays,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Central Plains literature and embodies clear marks of the Wu Region. A careful study of the Sun-Wu Academic Culture and literature development can better reveal the cultural origin of the Jiangdong literature development in the Eastern Ji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Sun-Wu Academic Culture;San Guo;literature of Sun-Wu;Wu Culture;Wu Region

I206.2

A

1008-7931(2015)06-0002-05

2015-07-28

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2015SJB789)

宋展云(1981—),男,江苏高邮人,讲师,博士,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化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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