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水的鸟

2015-04-10 00:40李新军
福建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水鸟湖水影子

李新军

刹 那

静谧,安逸。仅能听到水的拍岸,好像期待沉睡的湖堤,被悄然唤醒。

然而,我似乎听到了,在大自然平淡宁穆的表象下,有细微的动静,悄悄地抚弄我的脆弱神经。这些无由来处的琐碎声音,分明都有自己的轨迹,自由无拘地穿梭在湖面上。还有显然受到某种力量控制的落体,偶尔在涨满绿阴的庄台后,将柔软的湖水撕开,填充并沉寂于幽暗湖底。我感觉到整个湖泊都在萌动,那些怪异的水生动物,鱼类或者爬虫,植物的根须或者苞芽,正在湖泊的各个角落里聚集,准备向我袭来。

大湖无形,我所能调动并且抵达的情愫,就是它的边缘。而声音,需要我内心情愫以外的五官组织:耳朵和眼睛,仔细聆听,或者戛然而止于某个位置。我机敏警觉的目光,刚好落在,那个抛落的物体上。

其实,如果仔细倾听,在我所坐的小船周围,都有蠕动的声音。不动声色的水鸟、顺风摇曳的莲荷、轻歌曼舞的苔草、游动捕食的鱼儿,甚至跳跃而起的青蛙,还要为自己降落的声音,羞愧一阵子。湖泊包容了所有的声音,这些响声刚好抵达彼岸,又沉没于大湖的浩荡气势里。你看嬉戏的动物,弄抚轻风的植物,贴近水面飞翔的花苞和寻寻觅觅的种子,都是湖上声音的制造者。当然,少不了依附水草上摇曳生长的鱼虫卵体,它们的鸣叫如此弱小,却都是湖泊生命的组成部分。

有人说:这湖是静的。

有人说:这湖是动的。

只需要,我们的眼睛,离开繁密的内心理性思维,独自寻找时光穿越留下的印痕,包括我说话的声音,也会在转眼间,在空旷的湖面上消逝。

或许,你在临水结庐修禅,独坐于蒲团之上,闭目等待内心顿悟的刹那。

只在,一瞬间,天地开合。

这个景致,在你睁开双眸前,本不属于你。

所以,我们都曾经错过,无数个绝美的自然佳境。

因此,到湖里行走,不要被湖的清隽外表迷惑。你和我,必须尽可能地睁大眼睛,支起耳朵,调动自己的全部视觉和听觉,甚至将所有感知系统调理到最佳状态,才能在不经意的匆忙回望中,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个美好场景。

有时美好,只在刹那。

错过了,无可复制。

瞬 间

我坐在船舱隔板上,看着船头拨开水草,向湖的纵深挺进。那些渐行渐远的声音,被水巷里的树阴遮蔽住了。

突然,我看到有只水鸟,从船头滑落到湖里。

我被极其简短的优美坠落过程吓了一跳。这是怎样的坠落呵,好像舞池里身着燕尾服风度翩翩的男子,从我的眼前轻巧地滑过,然后钻进水里,不知去向。我只知道,我看到它的那团影子,没事儿般地消失了,诸如不被人发现的的故事情节,在这个风景切片之外,继续发生,延伸和续写。被人看到或不被察觉,都不是这只水鸟的过错,它只是将双翅稍微并拢起来,沿着风的裂隙,坐在一条略微垂直平滑的轨道上,从天空向湖面扑下来。这算不得是飞翔的动作,而是面对猎物或者面对死亡陷阱的极度诱惑所致,恐惧被勇敢无畏代替,高尚被生存本能代替,飞翔被惯性坠落代替。我坐在船头隔舱板上,甚至没有看到它的表情,专注,张扬,或者贪婪,还是惶恐,战兢或者害怕,甚至是无比谦逊和内敛,我都没有看到。我只是看到它的影子,如同一块从夜幕上撕下的不规则黑布,迅疾扎进船前的湖水中。

这样迫不及待,好像来到它的面前,我竟然与湖格格不入。但也不至于让它跳进湖水,用清冽的湖水,蒙住自己的独特面容。水鸟的表情,深藏在幽深沉静的眸子里,从来不轻易向人类显露出来。我的运气真好,是的,我碰上一次极为罕见的水鸟捕猎活动。

船头溅水的声音,应该是它给我的留言。

告诉我:我已入水,一切安好。

沉 水

鸟翼上带起的风,把湖面砸出数层涟漪。安宪的船,毫不迟疑地从盛开的水花上碾过,抚平湖的短暂伤痛。我找不到鸟的去处。

鸟不顾一切地冲进水中,像寻短见的村妇。

我见过那个谷亭古镇上寻短见的村妇,清秀姣好的面庞上,始终挂着微笑,那笑容,纯洁得像湖里清澈的水。有时,在街上看见她,她会主动地给我打个招呼,问你下学啊,还是上学呀。这样外向的性格,是不应该自寻短见的。可是,有一天上午,她竟然学起水鸟,从镇子南面的窑坑里,沉塘了。鸟为捉食入水,她入水做什么,也学水鸟。那时我小,不知道女人们的家长里短中,还有如此的壮烈赴死。她死后,她的老男人,每天冷漠地走在街上,好像街上走着一条侥幸逃出鸟喙的草鱼。有时,我看他推辆自行车,那走在街上的脚步,转眼变作鱼的尾巴,在脚踏车尾巴上绕过来,再凶狠地蹬下去。他生命中的女人,没有抓住这条鱼,结果沉在黑黝黝的窑坑里,完成了她短暂的人生旅行。她跳坑时,衣袂上肯定带起微风,风在坑底散了,冒出很多水泡,在水面上保留了许久,终于也破碎散掉了。

一个瞬间,那个跳塘女人与我们隔世相望。

她肯定从窑坑前看到过什么,虚幻的光芒,隐秘的招手和激烈的说辞,或者家庭暴力,以及附加其上的无所不在的男女欢愉。性的暗喻,在古镇上悄然流动,这不是爱情,也不是本能,是乡村无以言表的荒诞与丑陋,是流言蜚语。各种蜚短流长的嘴舌,将村南烧砖造瓦留下的窑坑,搅出一个巨大漩涡。她走到坑塘前,灵魂就守不住了,开始飘飞起来,清澈,透明,盘旋在坑塘上。湖面上飘着青草的苦涩味道,眼前似乎看到她了,变作这只决绝的水鸟,不由分说地撞进黑暗水底。她看到那尾游动着的草鱼,想抓住它的尾巴,它却狡猾地转过身,独自游走了。

我暗自嘲笑自己,女人的怀想与情思,或许是湖泊边缘的苇草浮萍,多得数不过来。而水鸟只是没有感情的动物,它在荡漾着光芒的水里,看到的都是美艳绝伦的天堂。鸟看到猎物,或者也看到猎物的虚幻镜像。鱼有时会借助光线在水中的折射,把自己深藏在水的深处,可是在含蓄得密不透风的阳光下,还有捕鱼者为鱼类设置的其他机关,诸如地笼之类,似乎也能吸引到水鸟目光。

水鸟。我只能这样称呼它,因为我根本无法辨别它的身份。在我清晰的记忆里,再也找不出对这个黑影特别有力的注解。反正它是一只水鸟,而不是别的。在湖里,只有水鸟才能在天空飞翔,在水中遨游,在庄台小憩,它们上天入水,成为湖泊里最具灵性的动物。你从它的身上,看不到世俗的影子,仙风道骨,傲人的头颅和身体曲线,贵族样的优雅踱步,整洁的羽毛,宁愿流浪在江湖之中,却根本不屑于人类的关注。它们可能会短暂地暴露在我们的视野中,但绝不会长久停留在我们的眸子里,让我们生出贪婪的目光。

瞬间,我能反应出的,是将视线以最快的速度,像抛物线般扔向船头。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黑影坠落下来,是鸟,绝对是水鸟。

接着,我听到了声音。有什么溅落到湖里。

虚 幻

对,这是一只鸟。

它沿着苇巷巡猎觅食,突然看到有个影子,诱饵般的,尾巴摇动的鲫鱼,在丝网编织的地笼里,出不来了。鸟在天空中悬停片刻,又落在附近的树枝上,鸟看出了虚妄。

世间有无数个虚妄,遮盖住我们眼里真实的部分。人需要看到虚妄并且走出来,鸟亦如是。所以,鸟看到了躲在网里的鲫鱼。这条本来有点想法的鱼,在钻进地笼后,已经屈从于人类故意设置的圈套。光线很好地打到它身上,再折射到湖面上,可看不到纤细的网线。从空中看,此鱼非彼鱼,此影非真实的存在,弄花了鸟的眼睛。

它或许不知道,其实在水域之上,动物的影子,整天印在水的波纹上,鸟晓得哪个是虚幻影子,哪个是真实生命。真实的鱼,牵起自己的影子,它动,那个影子也动,如同在水中放飞一只风筝。这个光线投射的影像,应该在天空中摇曳,现在被鸟翼挟裹的湖风,掀翻在水里了。

叼鱼郎,或者水骆驼。那团被我疑为叼鱼郎的黑影,旋风般倒扎进湖水里。我清楚,能够眨眼间消逝在视线之外的,只是不大的湖鸟。鹭鸶和鸬鹚,这类大型鸟禽,不会为了一条小鱼,如此舍命投水。它的确饿了,所以这次渔猎行为,不是给我做个样子,表现自己的本领,而是一次纯粹的生活需要。它不需要向我展示和表述什么,就如那个投水的女人,不需要向谷亭小镇上的人们,叙述和表示自己的纯贞一样。鸟和赴死的人,都不愿意告诉我们,艰辛生活的背后,还有无以言表的短暂生活乐趣,就像我不需要,向一个陌生人述说自己的思想困惑。在苍茫的微山湖畔,所有关于艰难的说辞,都是虚幻的影像,所有艰难的劳作,都是生活的恩赐。我们必须咬紧牙关,在暂时割裂的湖水缝隙里,寻找到生活的本原。

这只鸟,在我面前,是位挺剑而起的侠客。

在柔软的湖水里,侠客不能拔剑四顾,因为茫然之间,鱼会迅即遁入另外一个水门,那个影子跟着消失了,能够留下的,只有在暗涌水流中舞蹈着的绵长水草,以及无所不在的阴险网结。剑已出鞘,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即便是善潜的鸟,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再次积蓄起冲击的能量。这是鸟捕食的习性使然。

在天空中飞翔的水鸟,转眼变作剑客,它于转瞬之间,将湖畔绅士的扮相,锻造为一柄锋利的剑。身体绷直,平时弯曲的细长脖子,努力向水中刺去。铁打鱼叉,钢制长矛,或箭矢,湖泊上到处都有响箭的声音。

鱼不明白,那些地笼外游弋的小虾仔们,今天都到哪里去了。

这偶然与巧合,离奇与诧异,今天发生在我自己身上,而且今后可能不复再现。我在湖里,看到过无数次捕猎,鸟们果断地从一个高度,进入到另一个高度,但我还没有见到,这样直接从船头扎进水里的鸟。如同我的记忆里,突然扎进一根刺,让我随时感觉到痛的存在。天空高度,湖水高度,水鸟在两个高度之间,好像捉迷藏,都不能抑制我的好奇之心。

我寻思这只饥饿的水鸟,逐渐缩小的瞳孔,已经定格在鱼身上。真实的鱼,美味的鱼,不虚此行的鸟。这个时候,鸟顿时强大起来,鱼虚幻的影子开始摇晃起来。

而且随着水波的颤动,破碎和融化了。

门 扉

我知道它专注于水下的鱼,却忘记远处驶来的船,以及水下的网。

这同样危险。我的船,此时在狭窄的湖汊子里,缓慢而又有节奏地向前行驶,浮萍抓住船底,暗涌的水草也想抓住船底,鱼也想抓住船不放,这让船的行驶艰难起来。我感觉船在佛的视线里,恍若从凡俗中飘出的渡船,不知到哪里,才可以到达彼岸。

这只鸟,刚才看到了什么,又没有看到什么。所以,它终究抵御不了食物诱惑,迅速收拢翅膀,想要撞开水的门扉。我看到那团收紧的黑风,带着隐约的白和褐色,从天空坠落到湖水里。还未等待我看清楚它的模样,这团颜色就散化在湖里,没有踪影了。

它似乎过于专注那条鱼,而在捕猎之前,竟然没有看到我和船。这不要紧,看不到网织的地笼,就危险了。我坐在船舱隔板上,从淡薄朦胧的水汽中,钻出来,犹如那条潜伏水中的鱼。鱼不动声色,船不动声色,鸟也不动声色。水鸟似乎略有困惑,那个分明真实的鱼,为何却像虚幻的影子。鸟顾不得品尝困惑的滋味,它向上俯冲,到了一个高度,然后开始向下俯冲而来,这个逼近水面的快速度,让我想到自己小时候拥有的一柄鱼叉。带有倒刺的五股叉,是我的童年时代的心爱之物,我抛出铁叉的时候,这枚迎风滑行的叉,立即就生出了翅膀。它不再是利刃,变作一只青鹬,或者苇鸥。

它在钻入水面的刹那,或许看到船驶过来了。鸟处乱不惊,它没得有时间改变,它依旧按照刚才的想法,从容地钻进水里。

船驶过去,我还在寻找那只勇敢的鸟。它不是我见到的那个懦弱女人,选择人迹稀少的窑坑,到水中寻找归宿,水鸟从来不这样想。虽然我没有看到鸟浮出水面,但我担心之余,晓得这只鸟,在我的面前已经逃之夭夭。它不是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里,顶级的丛林捕猎者,否则,我或可成为它的猎物,被不明就里的船,载往它的领地。

在湖畔谷亭古镇上,很多人,都不愿做那个赴死的女人,即使现在有无尽的说辞,充斥我们的耳朵,人们依然不想沉塘。我们热爱自己的生命,但从不关心所处的环境,我们都是从天而降的水鸟,躲过死神的诱惑,再赤手空拳从水里钻出来,湿漉漉的,透一口气。

我寻觅山水的身影,都被湖里动物和植物看到、猜测和妄想过,它们在我沉浸于湖畔风物中时,却很少关注我,如何洗尽铅华,逃出红尘之外的。

这水鸟,该是湖神变的,它来度我,给我引领。

一瞬间。对于我,原来是五十年,我过往的生活。

或许,还有更多一点时间,让我欣赏收藏在行囊里,瞬间成像的风景切片。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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