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语风中

2015-05-28 09:01次仁罗布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3期
关键词:贡嘎波齐尼玛

次仁罗布 一九六五年生,西藏拉萨市人。先后在《西藏日报》社、《西藏文学》编辑部工作。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执行主编。代表作有《杀手》、《界》、《阿米日嘎》、《放生羊》、《神授》、《八廓街》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全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西藏自治区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首届茅台杯中国小说”排行榜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小说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语、法语、西班牙语、韩语、日语等。

你听过鹰笛的声音吗?那声音,能让人的骨头融化,魂飞魄散;

你读过《度亡经》吗?她能牵引死者的灵魂,走向中阴界。让亡魂不至于迷失,不至于恐惧,不至于孤单,在安详中,去踏上来世的道路;

你了解秃鹫吗?它在将要老死的时候,预感扑面而来,然后独自离开族群,振翅冲向天际。最后,被太阳的强光焚烧,化成一团火球,灰烬从天际散落到大地上,不留一丝痕迹;

你见过天葬台吗?几百年来,在那黑黢黢的石台上,每天都有生老病死的藏族人,躺在上面化为虚无,唯有灵魂,承载善恶的果报,像风一样轻扬而去。天葬台,既是此生的终点,也是来世的起点;

你去送过葬吗?在桑烟缭绕中,彻响着僧人的扎玛如鼓和绵长的诵经声。秃鹫从天际扇翅扑棱棱地飞落下来,在石台前躁动地等待布施。天葬师为死者完成最后的仪轨,用血和骨肉完成今生最后一次施予,以此减轻此生积聚的罪孽。送葬者经历这一仪式的洗礼,会对人生、生命有一次全新的思考,从而使心变得纯洁而安详!

献给白鹤

上 卷

第一章 聚散

帕崩岗天葬台山坡上的简易棚子下,晋美旺扎盘腿就坐,面朝低处的天葬台,祈诵《普贤行愿品》。他手中的扎玛如鼓和摇铃,此起彼伏地发出乐音来,给山谷添增了一份安详与寂寥。

山坡上云雾缭绕,徐风吹来,它们向四处散开,留下的只有静谧。

一缕桑烟从天葬台边袅袅升腾,如柱地刺向空际,气味里弥漫松柏的醇香;秃鹫离开天葬台,在旭日的光芒里振翅远飞,化成一些小黑点,嵌在一览无余的蓝天中。

黎明时躺在天葬台上的死者,现在已消亡得无踪无影;送葬的汽车沿弯曲的黑色柏油路,向山脚的村庄驶去;村庄一些房屋的烟囱,飘升淡白色烟子,五色的风马旗在屋顶招展。

山坡上,晋美旺扎穿件黄色的短袖衬衫,古铜色的胳膊露在外面,专注地为死者诵经祈祷:

……目前仍为佛法众生主,弘法利生大德愿长寿,进入寂灭法界善知识,祈愿圆满无漏之心愿。与我善恶业力连接者,解脱愚昧二障之枷锁,遍知四身极乐佛净土,祈愿一同证物得解脱……

噔噔噔——

嘀铃铃——

扎玛如鼓和摇铃的声音急促地奏响,整个山谷被填得满满当当。余声,随后被徐风裹挟着飘向远方,寂静罩住了天葬台。

朝阳的光从峰顶缓缓流泻下来,金色镀满了整座山坡。棚子背后的坡地上长满荆棘,一簇一簇的,开出黛蓝的碎花来,蓝色怒放在半山腰。再往上,就有三座白塔和各种突兀耸立的褐色巨岩,峰顶缠绕几朵白色的云。

晋美旺扎身陷灿烂中时,他为死者诵读的第一遍经文也已结束。

晋美旺扎把扎玛如鼓和摇铃,搁在面前的小矮桌上,取下缠绕于手腕上的念珠。他那张棕黑色的脸上,一刀刀岁月刻出的深痕,开裂在额头、眼角、嘴边,几度的风雨雪霜,也把黑发催生得花白。

他眯眼望着天葬台,太阳的金光流淌在那上面,石台显得更加的黝黑乌亮。他有些怅惘,有些伤感,几滴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晋美旺扎心里在提醒自己:不久之后,你也该躺到那个石台上面去,然后与这个世界告别。这一生你的善业恶业,会在那里被终结。这么一想,他的心为之微微战栗,周身感到一阵寒意。

晋美旺扎这一生见过很多人死亡的过程,本以为现在能够欣然接受这一切,以为自己把心智训练得足可以不起一丝波澜。但,这几滴眼泪,证明他错了。他的内心最隐蔽处,对人世和生命还存有些许留恋,多年的修行未达到预期的效果。他发现这个秘密时,脸上燥热,心头涌起羞愧来。

晋美旺扎不想像以往那样,马上开始第二遍诵经,只想晒晒太阳,盘腿就这么坐着。

你老成这样了,怎么会有要到天葬台上去的想法?儿子一脸惊讶地问。他的脸涨红,眼里噙满疑惑,细瘦的八字胡轻微发颤。

那一刻,我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定,知道了我去天葬台的意义。

儿子又续上一根烟,吐出的烟雾在他头顶翻卷飘散。

他的内心痛苦不堪,但我不能被这种短暂的苦相,绊住自己的誓言。

晋美旺扎只想静静地待着,不要让纷杂的想法扰乱自己的心境。他要用这安静的时刻,解析这几天黎明时,梦境里时常出现的那只火红鹦鹉和自己裸身骑头驴向南走的寓意。

远处传来了汽车的马达声,接着又是喇叭声,这些声音由远而近,转瞬间又离他远去,最后消失掉。晋美旺扎清楚这些车子是去帕崩岗寺的,车里全是朝佛的信徒。

晋美旺扎忆起佛教藏经里记载的:裸身骑驴向南走,红花盛开常梦者,预示生命有障难。这句话,这梦,无疑是在告诉他生命已无多日了。

火红的鹦鹉呢?他一直破解不了。

阳光开始变得强烈,烤得他血液黏稠,倦容满面。为了摆脱疲倦的袭扰,晋美旺扎起身向旁的方向走去。

他往山脚的村庄望去,看到有一辆红色小轿车,顺着弯曲的柏油山路正往上驶来。阳光照在车身上,耀眼出很多光的花束来。

难道这辆车跟梦境里的火红鹦鹉有什么关联?

晋美旺扎站在原地盯着汽车看。

车子在盘山的柏油山路上跑了几分钟,来到天葬台下面的拐角处,一下被山坡给挡住了,他这才转头继续往前走去。

等他解完小手回转身时,那辆红色小轿车,已停在与天葬台接壤的那片开阔地上,车尾卷起的灰尘正纷纷坠落。

车门被打开,走下来一个男人。

看男人的行头,就知道是一个喜欢出远门的人。

男人把脑袋探进汽车里,扯出一个背包和宽檐礼帽。男人把背包背在身上,礼帽扣住脑袋,旋即砰地关上车门。

是带着好奇心来看天葬台的人。晋美旺扎脑子里掠过这个念头。到这时,他确信这男人跟他的梦毫无关系。

男人远远地仰头望了他一眼,头又转向面朝南的简易棚子,再把眼睛移向天葬台。男人像是寻找到了目标,迈开步子向天葬台走去。

走了十几步之后,男人停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秃鹫的羽毛,抖掉沾染的灰尘,取下礼帽,将羽毛插在帽子上。

晋美旺扎觉得这男人有点意思,不像其他偶尔来这里的人,拿着相机噼里啪啦地乱照,还吵嚷嚷的,没有敬畏之心。

男人走到天葬台前背对着他。

这背影一摄入眼睛里,晋美旺扎心头刹那间流动出一股热流,激动得气也不顺畅起来。晋美旺扎用手摁住胸口,双腿些微抖动 。

这背影到底勾起了他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他想不起来。当他再次企图从这背影上寻找某种记忆时,只看到了男人的侧影,他正顺着天葬台边沿往前走。

“您是晋美旺扎吗?”

男人一脸笑意地仰视着他。

下面的这张脸他从未见过,对于他来讲是一张全新的面孔。

“是我。”他回答完,琢磨这个男人难道认识自己,抑或没准是谁让他来找自己的。

晋美旺扎这么思想的时候,男人循着逼仄的陡坡向上攀来。男人脚上的草绿色旅游鞋,轻巧地踩在沙砾道上,几下就攀到了山坡上。

“您显得好老啊!”男人端详着晋美旺扎,嘴角挂着浅浅的笑。

这种专注与亲和的表情,使晋美旺扎不再感到拘谨,脸上绽出了笑容。

“您找我?”晋美旺扎问。

“是来找您的。我是您儿子的朋友的朋友。”男人从脑袋上摘掉宽檐礼帽。

晋美旺扎面前的这张圆脸很干净,上面五官分布均匀,最醒目的是那两道乌黑茂密的眉毛。他马上断定:这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

“您是来劝我回家的吗?”晋美旺扎的表情开始严肃,笑意也从嘴角边消失掉。

“您儿子是让我来劝您回家的。”男人说着把插在帽子上的秃鹫羽毛取下来,仔细地查看。

羽毛上沾染着一些灰尘,毛色显得发灰,没有什么光泽。

“我们到棚子下谈吧。”晋美旺扎提议。

他没等男人回答,先行走到棚子那头,盘腿坐在垫子上,右手拨弄念珠。

“今天有几具尸体被天葬了?”男人尾随过来,边问边把背上的包取下,盘腿坐在他的身旁。

“只有一具尸体。是个十九岁的男孩。”

他们两人的目光投向下方的天葬台,谁都不再说话。

“生命犹如水泡,脆不堪言!”男人用这句话打破沉默。

晋美旺扎看男人时,男人还沉溺在自己的感叹之中。

你天天看尸体被天葬,余生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自己老死之前,能够给活人减轻心灵的痛苦,给亡魂一个慰藉,这就是我的快乐。我回答完,感觉身子愈发沉重,空气停滞、凝固了起来。

我的决定弄得家人既伤心又气愤。女儿背转身,拿纸巾在擦拭眼泪。

女儿哭泣的样子,多像她去世的母亲啊!

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我选择将要老死之前去天葬台,也跟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儿女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我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您还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呢!”男人依旧望着天葬台问他。

晋美旺扎的目光,从男人白净的脸和宽松的衣服上移开,投向天葬台上,慵懒地回答:“知道您是我儿子的朋友就够了。”

男人把目光收回来,眼睛里有了一些复杂的情感,说:“我不仅是您儿子的朋友,我们俩认识也已经有六十多年了!”

这男人顶多三十多岁,怎么会跟我认识这么久呢?晋美旺扎脑袋里马上这么反应,嘴上却揶揄道:“难道您是返老还童了?”

“不!我转世了。我的名字叫希惟贡嘎尼玛。”

晋美旺扎听到这名字,马上停止拨动念珠,一脸疑惑地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他想起了他的上师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记忆中存留的仁波齐形象,是枯瘦而衰老的。上师已经圆寂近四十多年了,他能把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吗?

“我在一家研究单位工作,有时还到大学讲课,专门教藏族文化和宗教。”希惟贡嘎尼玛补充道。他把一直扣在胸口的宽檐礼帽,放在面前的小矮桌上,拾起扎玛如鼓和摇铃,摇动了起来。

扎玛如鼓和摇铃在明晃晃的阳光中翻飞舞动,柔和的声音响彻山谷。

这声音如一根牵绳拽着晋美旺扎,倒回到五十年前的色拉寺,白玛墙、诵经殿、辩经园、木梯、小巷、青石板等在脑海里旋转。

直到希惟贡嘎尼玛轻轻地推他,晋美旺扎才从记忆的谷底回到现实中来。

晋美旺扎凝视着希惟贡嘎尼玛,微启嘴唇说不出话来。他惊讶扎玛如鼓和摇铃声,怎么开启了他封存的记忆。

希惟贡嘎尼玛把扎玛如鼓和摇铃,重新放在小矮桌上。

“我是希惟土登却吉坚参的转世。”希惟贡嘎尼玛介绍道。

“是仁波齐的转世呀!”晋美旺扎起身,双膝跪地,把额头抵进希惟贡嘎尼玛的怀里。重逢的喜悦泪水,浇湿了晋美旺扎衰老的面庞,但他隐忍着不发哽咽之声。

“起身!我们又重聚了,一同坐一坐。”希惟贡嘎尼玛的手指,穿行在晋美旺扎花白的寸头里。

晋美旺扎从地上爬起,拍掉膝盖上沾染的灰尘,屁股挨在垫子上盘腿打坐。他的皱纹间尚留的泪水,经阳光照耀分外闪亮。

“我年轻时服侍过您的前世。”晋美旺扎解释。

“因这层关系,您的儿子才托人找到我的。但来这里的最主要原因是,昨晚本尊神①在我的梦里显身,她叮嘱我今天一定要到这个地方来找您。”希惟贡嘎尼玛说。

“这怎么可能?”晋美旺扎惊叹道。

“本尊神肯定有她的用意。”希惟贡嘎尼玛的手,搭到晋美旺扎褶皱而干瘦的手背上。

“我也做了个梦!”晋美旺扎说完,喉咙里发出干涩的笑声,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游动了起来。他释然了,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在他快要离开尘世时,再度与希惟仁波齐重聚。梦中的红鹦鹉不就是希惟仁波齐嘛!

从山坡上走下来几个朝圣的人,他们看到棚子里穿着黄衬衫的晋美旺扎,马上止住了说话,微笑着眼露恭敬的神色,鱼贯地顺着踩踏出来的陡峭沙石小道,向天葬台走去。这几个男男女女伫立在天葬台边,勾下脑袋祈祷,喃喃的声音被风卷到他俩的耳朵里。

晋美旺扎和希惟贡嘎尼玛望着这些人,直到他们离开。

“就这两天,我也会躺到那个石台上去的。”晋美旺扎望着天葬台说。

“死亡向您昭示了?”

“预示得清晰无比。”

“把一切都放下,用平静的心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吧!”希惟贡嘎尼玛劝导他。

“我会的。”

晋美旺扎从坐垫上起身,打开小矮桌,从一个红布包里取出一瓷碗,往里面倒酥油茶;再打开一圆形的竹编篾盒,掀开盖子,里面有饼子、熟牛肉、糖果等。

他把篾盒呈给希惟贡嘎尼玛。

一股牛肉的香味在棚子下飘飞,几只苍蝇嗡嗡地循着肉香飞了过来。

“这么丰盛啊!”希惟贡嘎尼玛说着,从篾盒里拣了一块饼子。

“今晨来送葬的人留下的。”晋美旺扎解释道。他把篾盒放在垫子上,重新盘腿坐了下来。

希惟贡嘎尼玛祈祷一番,才将饼子浇着酥油茶,一口口地吃进肚子里。他拍拍手,打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上等的阿希哈达和一本《米拉日巴传》交给晋美旺扎。

“我知道密宗大师米拉日巴对您的一生影响很大,特地买了本带过来。”希惟贡嘎尼玛说。

晋美旺扎打开《米拉日巴传》时,里面夹着一张被翻拍的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的照片,他把书举到头顶,泪落不止。

往事在他头脑里再次浮现,鲜活得以至于让他忘记了那是半个多世纪前发生的事情。

“希惟仁波齐,我跟您的前世是在色拉寺杰扎仓播下的因缘种子。那时我八岁,父母把我送到寺院里去出家。可能是荐人的面子大,或因那时我们的家境还比较好,我被直接送到了希惟仁波齐的膝下。我服侍了希惟仁波齐十二年多,他待我也像亲生儿子一般。”晋美旺扎说完停顿了一下。

希惟贡嘎尼玛聚精聆听,眼睛里充满探知的渴望。

“那时候啊,我每天都跟着希惟仁波齐,聆听他的教诲,服侍他的日常生活,还跟随希惟仁波齐去过热振寺。您记得吗?希惟仁波齐经常告诫我不要虚度光阴,要我学习米拉日巴的救赎精神和坚定的修炼意志。只是后来拉萨发生了叛乱,我们的命运随之也被改变了。”晋美旺扎仰头凝望深邃的蓝天,仿佛在说这一切老天可以作证。

“本尊神让我来找您,可能是想让我记住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希惟贡嘎尼玛若有所悟地附和道。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晋美旺扎把念珠缠在手腕上,激动得有些不知所措。

“讲讲您经历的那些事情吧!”希惟贡嘎尼玛面带微笑望着他。

晋美旺扎双手合十于胸前,闭目祈祷,尘封的岁月在他的脑海里奔涌而来。

风从天葬台那儿吹拂了上来,空气一下凉爽起来。

两人都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任时间流逝。

直到帕崩岗寺的小僧来接晋美旺扎,他俩这才注意到天色要黯淡下去。

“仁波齐,凌晨时请您给我施予颇瓦法②。”晋美旺扎恳请道。

“我会的。我时刻都在您的身边。”希惟贡嘎尼玛答应。

晋美旺扎衰朽的脸上,满是安详与满足,眼神里充满幸福。

希惟贡嘎尼玛身子前倾,低下脑袋,跟晋美旺扎触碰额头,双手用力地抱住了他瘦弱的肩头。

希惟贡嘎尼玛起身,背上背包,戴上宽檐礼帽,走下陡峭的沙砾小道。

此时,他的心情沉重,想到晋美旺扎今夜将会死去,自己再也不能活着见到这个老僧人;但老僧人经历的一切,从此留存在了他的头脑里,成为他记忆的一部分。

希惟贡嘎尼玛走到红色小轿车旁,转头向坡上的晋美旺扎挥手,泪花使老僧和山坡都变朦胧了。

他钻进红色轿车,调头驶离帕崩岗天葬台。

晋美旺扎目送那辆驶向村庄的红色小轿车,内心比任何时候都踏实、沉静、坚强。

汽车驶进村庄里,被林立的房屋给掩藏起来。

一阵狗吠声从帕崩岗寺那头传过来,晋美旺扎将目光从渐趋模糊的村庄上收回来,看到天边已经挂上了一轮弯月。

他吩咐小僧道:“收拾东西,我们该走了!”

小僧提暖水瓶和篾盒,晋美旺扎身背经书、法器,顺着逼仄的简易山道,向帕崩岗寺走去。

背后的天葬台已漆黑一片。

“刚才那人是谁?”黑夜里小僧在问,可小僧的脸已经模糊不清了。

“是我的上师!”

“呵呵——”小僧的笑声荡开去,被夜色给吞噬掉。

“上师会引我走过这黑夜的。”

小僧又爆发出更加清脆的笑声,黑暗被振动了。

岩石上建立的帕崩岗寺被夜给涂黑,三四盏灯撕破暗夜,在坡地上亮闪,仿佛忧伤地张开的眼睛。

在一个幽深的岩洞里,一盏陶瓷酥油灯的照耀下,晋美旺扎盘腿诵经祈祷。

希惟贡嘎尼玛送给他的《米拉日巴传》,供奉在岩壁上。

照常的诵经结束后,晋美旺扎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再把碗里的剩茶倒掉,茶碗倒扣在小桌上。

一切停当后,他跏趺入定。

午夜时刻,晋美旺扎睁眼凝视供灯照耀的米拉日巴像,再闭上眼调动心识,观想希惟仁波齐。

当希惟仁波齐的形象,栩栩在头脑里闪现时,晋美旺扎吐出此生最后一口浊气,将外气给断掉,借用内气,让灵力开始沉潜到脐轮,冲入左右两脉。

一道赤白的光在晋美旺扎前面闪现时,他清晰地听到了希惟贡嘎尼玛的引导声:

“尊贵的晋美旺扎,世间所谓的死亡,现在已经来到您的身上。您要这样思想,这是命中报尽之时。

您要趁此机会,为利乐无量世界有情众生而证圆满佛道,以您的愿力行使您的慈爱之心,以使所有一切众生同证菩提,达到究竟圆满之境。

您既作如是想了,特别是在明光法身,可于死后为利一切有情众生而证时,了知您已契入那个境界,定可获得大手印境界之最大利益。

您要作如下之决定,纵使您不能亲证,您也会明了此种中阴境界,在中阴境界中掌握契合大身,以种种形体出现于世,为一切有情众生,您要服务尽虚空界所有一切有情众生。

既发此愿,绝不舍离,并全心勉力,忆持平生所习种种功课。”

希惟仁波齐的引导声停止了,晋美旺扎的灵力,探视到天灵盖上现出的彩虹般明光。心识确信,这是希惟贡嘎尼玛施予他的颇瓦法,心识愉悦欢快。

他的灵魂奔向那里,从天灵盖洞穿的微孔里蹿出来,将瘦弱的身躯丢弃在岩洞里,进入到了死后现前的续发明光中。

第二章 惶惑

嘎——嘎——嘎——

天刚放亮,几只乌鸦落在希惟土登却吉坚参仁波齐的寝宫上,连声聒噪。

窗户里传来的低沉、雄浑的诵经声被止住,接着是干涩的咳嗽声。

之后,唯有乌鸦急促的叫嚷声飘荡在僧院上空,听来非常的刺耳。

那是一九五九年三月十日的清晨。就是从那天起,拉萨的形势急转直下。晋美旺扎拨动念珠对希惟贡嘎尼玛说。他咽了一口唾液,目光滴落到那串黑中泛点红的念珠上。

希惟贡嘎尼玛轻声问:接着怎样了?

阳光的照耀下,晋美旺扎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当时,我跪在廊下,手推一堆破布,从左向右擦拭阿嘎地面。破布擦过后的阿嘎地面明亮光洁,花纹清晰可循。

“讨厌的乌鸦。”我心里咒骂着,停下手中的活,从廊下一跃蹦到相连的二楼大殿顶。

我的背部被汗水浇得湿淋淋,三月寒风一吹,背上被刺扎了一般痛,身子直哆嗦。

寝宫屋顶两头竖立的铜雕屋檐经幢上,落着三只乌鸦,黑乎乎的身体与金色的经幢很不协调。特别是那短促、急迫的叫声,让人无缘由地心里产生不祥之感。

朝南的希惟仁波齐寝宫里,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

我弯下身子在屋顶上找石子,阿嘎地光溜溜的不见一块石头。我只能挥动胳膊跳跃,嘴里不住地喊:“去——去——去——”

三只乌鸦对于我的驱赶声,一点都不怯。甚至有一只飞到经幢的顶端,拍打翅膀,仰起脖子公然跟我叫起劲来。

我愤愤地转身,准备跑下楼,到院子里捡石子去。

“晋美旺扎,别驱赶这些乌鸦。”

我回转身看,希惟仁波齐晃着身子,从廊下笨拙地跨到大殿的楼顶。

希惟仁波齐下巴上的银白胡须,经晨风吹拂轻轻地卷向右侧,眼帘和嘴角处匍匐道道皱纹,一寸长的头发里难觅一根黑发。

“仁波齐,我想下楼捡几块石子,赶跑这些吵人耳朵的乌鸦。”我说完,左手把滑落的袈裟提到肩头,裹住裸露的右胳膊。

我这才注意到希惟仁波齐没有披袈裟,上身穿一件黄色的衬衣,领口处露出脖子上的红色绳结,上面坠满方形的绸缎小包和圆形的药丸、银质的金刚杵等东西;右手腕上缠着檀香木念珠,珠子经久拨动,颗颗变得油亮而圆润;绛红色的僧裙被一根红带子扎在腰间,赤脚立在我的左侧。

“回屋去拿些朵尔玛③,我们扔到屋顶上去。”希惟仁波齐命令我。

话音未落,我跳到廊下,跑进了希惟仁波齐的寝宫里。

寝宫是两柱的房子,门窗朝南,进门迎面的坐北墙壁下,一溜排着三个高低一般的藏柜。中间的藏柜上,置放一个高及屋顶的木质雕刻大佛龛,里面供奉赤铜造的宗喀巴三师徒像,佛龛的两边各立一个木质绘彩的小佛龛,高度只有一肘,分别供奉泥塑千手观音和右手持智慧宝剑的文殊菩萨。

佛龛前依次排放二十一个银质供水碗,水面上漂浮两三根藏红花,水的颜色有些金黄。

一盏用金子镶饰的银质供灯里,火舌扑腾跳跃,火光照在佛像的面孔上,使他们变得庄严而生动。

藏柜上绘着六长寿和八祥瑞图案,这些图案线条简洁,色彩淡雅。

柜子前面摆放的木质长香炉里,升腾缕缕烟雾,淡雅的醇香弥漫房间里。

西墙和窗子的交汇处,是希惟仁波齐的床铺。床上的被子早已折叠好,核桃木制的矮小桌子上,摊放着还未诵读完的经书。

我从佛龛旁竖立的朵尔玛堆里,抓了两个暗灰色的尖尖朵尔玛跑出去。

希惟仁波齐把朵尔玛掰碎成几块,手臂一挥,多尔玛以抛物线形飞落到寝宫的屋顶上。

乌鸦没有理会这些吃食,它们面向希惟仁波齐更加焦躁地嚷嚷起来,扇动翅膀,在屋顶两端的经幢上飞来撞去。

聒噪一阵后,乌鸦扇翅向南边的拉萨城飞去。

“乌鸦没有吃朵尔玛!”我纳闷地叫喊。

希惟仁波齐的目光撵随乌鸦,没有搭理我。

“以往乌鸦不会这样不要命地叫嚷。”我看着飞远的乌鸦喋喋不休,目光跟随乌鸦飞行的轨迹。

它们越过色拉寺和开阔的流沙河、零星散落的几栋挂着经幡的房屋。

乌鸦最终渐渐变小,消失在空际。我们眼睛里驻留的是布达拉宫背面的白墙、红墙和金黄屋顶。

“乌鸦这般狂躁,定是怙主发怒了!”希惟仁波齐从手腕上摘下念珠拨动。

他凝望布达拉宫。

几个赶毛驴的人,正从寺院的沙石路上涌进来,走得有些吃力。

嘀铃当啷的铃声招引了几条流浪狗,它们摇着尾巴懒懒地向这些人走去,希望乞讨到一点食物。

有个戴毡帽的男人,从怀兜里掏出食物,扔给流浪狗。其中的两只狗为了抢食,相互撕咬起来,扬起一阵灰尘。

“是一次偶然的啼叫吧!”我虽感到惶恐,但不希望希惟仁波齐情绪不宁,于是小心翼翼地说。

“乌鸦是怙主的使者,不会无缘由的这般狂躁。”希惟仁波齐不解地说。

冰冷的晨风,使希惟仁波齐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希惟仁波齐就这样赤脚站在僧院屋顶上,表情忧郁而焦躁。

那段时间,西藏各地都很不安宁,不时听到四水六岗④的卫教军袭击解放军的消息。至于确不确切,我们无从知道,寺院离人们所说的出事地太远了。希惟仁波齐也不准我们跟外界有太多的接触。除了完成早晚的祷告,每天要跟着仁波齐学习经文,还要背水扫院拖地等,每天的时间都被安排得满满的。

我担心希惟仁波齐会着凉,恳请他回寝宫去。

“你赶紧煨桑,我们请求怙主息怒!”希惟仁波齐却吩咐我。

大殿楼顶正中央的白色煨桑炉里,我搁进松柏,撒上糌粑、茶汁,点燃了火。一缕白色的烟雾从炉子的烟囱里刚升腾,就被风刮到一旁去。

希惟仁波齐从煨桑袋里抓了些青稞,祈祷着抛洒在煨桑炉上。

在桑烟的缭绕中,希惟仁波齐合上眼,把念珠置放于合十的掌心里,举到额际,继续念诵经文。

嗡嗡的诵经声和桑烟中,我乱转动脑袋,看到清晨去转经的僧人,三三两两地顺着寺庙背后陡峭的山道回来,山路边岩石上雕刻的金刚手菩萨盯着我们看,枯黄的荆棘和远端的风马旗在微风中猎猎地抖动;师兄罗扎诺桑背着木桶穿过楼下的院子中央,从干枯的月季花枝干旁走向大门;院子中铺的青岩石板歪歪扭扭,像是随便丢弃在那里;二楼过道里有僧人蹲下身,点燃铁炉里的牛粪火,有烟子从那里飘扬。

希惟仁波齐把合十的双手张开,念珠被抻直,饱满的珠粒亘在空际。他又把手放下,置于胸间,两根手指从左右向念珠中央碾压过来,不禁惊呼:“这卦太凶险了!”

我往后退了半步,忙问:“要出事吗?”

“肯定要出事!”希惟仁波齐脸色阴沉,眼神里闪出一丝惊恐。

我想到的是,我们这些服侍希惟仁波齐的人里谁会出事,或我们这康村里的其他哪个人会出事。正当我这样胡想时,希惟仁波齐转身往廊下走去,钻入寝宫里。

我的心头开始有了恐惧和不安。煨桑炉里的松柏一下燃起了火,烟囱里不再有烟雾飘出来。

“希惟仁波齐—— 希惟仁波齐——”院子里传来了急促的叫喊声。

我看见罗扎诺桑和阿巴扎仓⑤的龙扎老僧,已经跑过院子中央,叫声在二楼过道里传扬。

等他们爬到大殿顶上时,希惟仁波齐已经从寝宫里出来,站到了他们的面前。

罗扎诺桑背上的水桶不见了,宽阔的鼻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来,胸口起伏不定。

“出了什么事?”希惟仁波齐一把抓住龙扎老僧的胳膊问。

龙扎老僧由于跑得太急,气有点喘不上来,脸色发黄。

龙扎老僧咳了几声后,吞吞吐吐地说:“今早拉萨城里的人要到罗布林卡去,他们要去保护杰瓦仁波齐⑥。”

希惟仁波齐松开龙扎老僧的胳膊,目光投向罗布林卡方向。

我们不知道罗布林卡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想到事态可能很严重了。

“那边出什么事了?”希惟仁波齐转头又问。

“来朝佛的那些人讲,今天凌晨噶厦警察代本⑦俊巴才让多吉通知百姓,要他们到罗布林卡去保护杰瓦仁波齐。要求杰瓦仁波齐不要到军区去看演出,要是他被抓到汉地去的话,我们就没有依托的怙主了。”

龙扎老僧跪在地上,张开双臂抱住了希惟仁波齐的腿。

他的话把我们吓蒙了,大伙都怯怯地望着希惟仁波齐。

我想,刚才乌鸦就是为这事啼叫的吧。

希惟仁波齐把右手搭在龙扎老僧光亮的脑门上,也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三大寺的堪布和噶厦官员,今早要去罗布林卡,阻止杰瓦仁波齐去看演出。”龙扎老僧干咳着补充了这一句。

“看你眉毛都花白了,还像个小孩子,把鼻涕眼泪全擦到我的身上了。起身,我给你找个擦鼻涕的布。”希惟仁波齐边说边蹲下身,将龙扎老僧扶了起来。

瘦高的龙扎老僧背已弯,脖子上堆满蚯蚓似的褶皱,细长的胳膊上只剩下松弛的黑褐色皮了。

“杰瓦仁波齐不是没有去吗?事态没有那么严重。”希惟仁波齐说完,牵着龙扎老僧的手往寝宫走去。

“还没有去。”龙扎老僧边走边肯定地回答。

十几个僧人拥挤地堵在楼梯口,站在阶梯下面的人开始嘀咕。

希惟仁波齐听到议论声走了回来,对众僧说:“回去吧,过会儿你们要去参加大经殿上的诵经,完了还要给朝佛的人开庙门呢!”

聚集的僧人吵吵嚷嚷地下楼去。

我重回到廊下,跪在阿嘎地上继续拖地。

期间,师弟多吉坚参顶着那颗大脑袋,到寝宫给希惟仁波齐和龙扎老僧倒过两次茶。第二次出来时,他趁我匍匐在地上,抬脚踹我屁股,然后嘻嘻哈哈地跑下楼去。

一切停当后,我想该把希惟仁波齐的垫子拿到廊台下了。

我进入寝宫,看到坐在床沿边垫子上的龙扎老僧,两手托着腮帮子不出声,希惟仁波齐跏趺在床上闭目入定。桌上木碗里的茶已冷却。

我轻手轻脚地抱着鹿毛软垫出来,放在墙角的一隅。

康村院子里有吵嚷声,我急忙跑到大殿楼顶上去看。

僧人们开始出院门,往大经殿涌去,绛红色在巷子里滚动,汇流到大经殿前沸腾了起来。一会儿工夫,这股绛红色被大殿左右的两扇大门给吸收了进去。

大殿外空寂无人,几棵大树的树冠,挡住了大经殿的一角。

旭日从东边的山顶照常爬升上来,金色的光一下泼洒在寺院后面的色拉乌孜山上。那些巨大的岩石,立马狰狞起来,仿佛每块都要冲下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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