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敬琏:中国经济新常态下的发展机遇与问题

2015-05-30 10:48桐瑜
检察风云·社会治理理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吴敬琏城镇化效率

桐瑜

吴敬琏:

中国杰出经济学家、著名市场经济学者。现任中国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国务院信息化专家咨询委员会副主任、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国务院历届总理的座上宾。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

2015年中国上半年重要经济数据近期出炉,GDP增长7%,超出预期,国家统计局也感叹,这样的增速来之不易。与此同时,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克强巡回八省,摸底中国经济,并定调宏观经济走势为“缓中趋稳仍在合理区间”。未来,中国经济如何走稳?要实现经济转型,改革利刃要刺破哪些顽疾脓肿?著名经济学家吴敬琏接受专访,指出当下改革痛点,一针见血。另外,中国股市惨遭“股灾”,牛市行情中究竟有多少真“牛气”?曾经以赌场喻股市的吴敬琏已多年未评论股市,此次专访,再度开腔。

怎么理解经济新常态?

吴敬琏:从去年开始,中国党政领导人就一再说中国正在出现一些新常态,要以平常心来对待,要适应它、要引领它。其实我们对待新常态,就是要保持这么一个心态。新常态的第一个特征,就是增速下滑。这个过程并没有减速,但是它已经滑到中高速了,看起来这个趋势还得下滑。第二个特征,通过提高效率达到增产,从而弥补资源缺乏造成的产量下降,那么社会可以支配的产品数量就可以保持在一定的水平上。我们有时候说中国的新常态有四个特征,有时候说有九个特征,其实在我看来新常态就两个特征:一个特征就是从高速增长转向中速甚至中高速增长;第二个特征是从粗放的或者说效率很低的或者说结构不好的这种发展方式转向效率比较高的节约的增长方式。我觉得我们现在所碰到的问题,就是这两个特征的发展是不同步的,如果说增速下降了效率提高了,这两点同时发生的话,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但现在问题出在哪里呢?现在是增速下降已经发生了,下降很明显,而且还会继续往下走一点,但是效率呢,有没有提高,二十年了,据我观察,现在还不明显,所以要花大力气去想办法把经济发展的方式转过来。

我们如果把第二点做好,经济可能还会下滑一点但不会太多,要是做得不好的话,那就危险了。还有,如果这个效率提高得足够快,那么即使下滑了,问题也不大。西方国家即使有个4%、5%的增长率那就是好得不得了,为什么我们到了7%就觉得受不了呢?就是因为我们的那个增长它的驱动力量是靠消耗资源而不是靠效率,而发达国家它的发展主要是靠效率提高。

这些年来,我们好多经济学家做了一种研究,叫潜在增长率,也就是自然状况、技术状况,发挥到最好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增长率,这叫潜在增长率。这个研究成果,虽然各自都不大一样,也有高低不等,但是大体上总的趋势是一致的,我们的潜在增长率进入了一个下行的阶段,这包含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过去的高速增长,有它合理的部分,但是也有一些是靠宏观经济政策拉起来的,就是说超过了潜在增长率。过去三十年,专家研究中国的潜在增长率,是让潜在增长率自然发挥,大概总在8%、9%左右,但实际我们达到了将近10%,其中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扩展性的货币政策,把它拉起来的,这个是不能质疑的,但是这样做会使得资源过度损耗,宏观经济就会出现货币超发和债务积累的问题。所以说,我们最近十年,这个杠杆率就是那个债务率,在资产负债表里,这个债务率提高得非常快,应该说在前两年已经高于警戒线了,一般认为债务率大约在GDP的200%以上它就有风险,会在某些局部出现资金链断裂还不起债跑路这种情况,更高的话,风险就更大,它就会出现系统性的危机,再加上本世纪的前十年,我们的改革开放都有点停顿的倾向,所以潜在的增长率有人说从2001年,有人说从2006年,有人说从2007年以后潜在增长率下降。那么现在一些人的判断在这个6%、7%左右,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说:第一,我们不能让它下滑得太快,太快会引发很多严重的问题;第二,要用从效率获得的增长,去代替过去从耗费资源获得的增长,这两种增长得到的后果是不一样的,要耗费资源出现的增长,虽然有了产品的增加但是你要投入更多,往往得不偿失,实际上没有多少实惠;而从效率得到的增长是实打实的,它能满足人们的各种需要。而我们在很长一个时期里,几十年来一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中国的经济增长中从效率来的占的比重太低,是粗放经济增长,这必须要改变。要防止出现大的问题,我们一定要从长远来看,让快速经济的模式发生改变,要从过去投入资源转向提高效率,其核心问题就是提高效率。

这一届政府面临最迫切的改革是什么?

吴敬琏:我想主要是针对问题来制订改革的项目,中国现在主要碰到两个最主要的问题:第一,旧的靠投资拉动的经济发展方式,不可持续,要改变,但改不过来。第二,腐败,加上贫富差距的拉大。这两个问题,是体制运行的结果,需要找到发生这两个问题的根源,发展方式的改变。这个问题说了几十年,怎么转过来呢?有体制性障碍,要针对这些障碍来有的放矢地进行改革。另外一个就是腐败和贫富差距愈演愈烈,体制性根源是什么,针对这些体制性根源对症下药。

贫富差距在未来有多大程度可能解决?

吴敬琏:这首先要把问题分析清楚,原因是什么,浅层的、深层的,最后是体制性的原因,体制性的障碍消除了,这个问题才能解决。过去急于从现象层面解决问题,把主要问题放在再分配上,就是一方面对比较有钱的个人加税,另外一方面给低收入阶层、草根补贴或免税。用这种再分配的手段,有一个缺点,很多学者也已经提出来了,因为问题的根源是在于初次分配,如果不能解决初次分配的问题,靠政府的再分配措施,第一是有限度,能够缓解的问题、效果不是很大,政府插手的太多,一方面增加了政府的税收,使得经济运行更没有效率,结果就是中长期看负面的效应大于正面的效应。所以,我们首先要研究清楚,为什么中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腐败也是,大概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这个问题已经变得很突出了。但现在比那个时候更加严重,那时候就是钢材双轨制,就有卖批文,其实是拿差价,那么后来到了1986年當时的国务院总理就提出了这类问题的根本原因,用了一句话,叫“双重体制、胶着对峙”,那么提出解决的办法就是要进一步进行市场化的改革,消除“双重体制、胶着对峙”的状态,建立一个平的市场环境,消除最大的寻租的制度基础。

收入差距拉大,在计划经济状态下,是一个平均主义,要消除平均主义,要用市场经济,市场经济使得贫富差距有所扩大,但不是扩到现在这么大,那么问题在哪里呢,首先的一个问题,是增长方式有问题,主要是靠投资来拉动增长,于是投资在整个GDP中的比重就越来越高,现在我们这个投资的比重已经到了百分之四十几了,这在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国家可以达到这个比重,这有个什么结果呢,就是投资在GDP的比重越来越高,分配上资本所有者的收入就越来越大,原来劳动所有者的收入占比就越来越低,这种增长方式一定会出现这个问题。这个其实马克思在一百多年前就说过,那时资本主义的毛病就出在这儿。所以我们就要从这里下手,要使得我们的劳动者变成有知识有技术的劳动者,这个经济增长不是靠不断地增加工资,而是要靠效率提高。

新一届政府提出的大规模城镇化,是不是会再一次拉动大规模的投资?

吴敬琏:这牵涉到了一个很根本的理论问题,城镇化为什么重要,这个在认识上一定要弄清楚。城镇化之所以重要,对于工业化、现代化起到推动作用的要素,根本的问题是人的集聚。在资本主义建立前,欧洲的城市在经济中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因为人的聚集才能使得商业活动、经济活动得以进行,因为城市的交通条件才可以让商业、金融业等发生作用。到了工业时代,城市化为什么重要呢,因为工商业的发展必须要集聚,不集聚在城市里,工商业的成本会非常高,到了现代,就是信息社会,20世纪50年代以后,城市的重要性在于只有人的集聚才能够交流思想,才能通过碰撞产生新的观念、新的经营模式和技术,所以有人说城镇化是现代化、工业化的结果,我觉得好像不是单向的、互动的问题,我们要转变经济增长的方式,核心是人力资本,新的讯息、技术起更大的作用,新的思想新的技术,就是在城市中,人的聚集在一块儿互相交流才产生的,所以对于现代化,对经济发展的转型是非常重要的。同时,城市化带来的风险,就是具体的人,它会使得交通拥堵,使得生活成本高,传染病容易传播。所以城市化过程中要得到好处,又要避免太大坏处,那就有一个城市布局的问题,核心的问题就是专业化的程度,没有专业化,人的聚集产生不了新的思想和技术。

怎样看待城镇化概念提出来后很多地方政府所做出的“冲动”举动?

吴敬琏:这种“冲动”是因为旧型的城镇化。我们刚才说了所谓新型的城镇化所应该达到的效果,是要以最小的规模达到最高的人的集聚效应。而旧型的城镇化却不是这样的,旧的城镇化特点是土地城镇化优先,房地产和城市规模的摊大饼,这是旧型城镇化。现在中央提倡的是新型城镇化,但是因为体制上的原因,地方响应中央的号召,但是做的仍然还是旧型城镇化,危险就在这里。那我们现在就要研究了,为什么你让它往东,它会往西呢?第一个是体制原因,就是土地产权问题,因为两个产权的安排,使得城镇化变样,一个就是农村土地是集体的,而农民又不能控制集体,所以归根到底,农村土地是农民的,但又落实不到它身上,农民控制不住。第二个问题就是城市土地,这个是国有的,《宪法》规定的,这有一个征地之间的差价问题,于是驱动城镇化对于具体的主管政府来说,驱动的力量不是聚集效应提高效率,而是拿到差价,所以出现了很不正常的现象,土地城市化的速度,比人的城市化速度至少高一倍,土地其实是大量浪费的,城镇化的成本太高。

这种制度就是利益关系的结合,在这种制度、这种体制、这种运行规则下,其利益驱动和国家的要求是不符的。我们不能批评说这是人的觉悟不高,这是体制决定的,所以像土地财政什么的,一方面成本很高,另一方面建起来的城市专业化水平又太低,规模又太大,每一个城市居民的生活半径太长,城市运营效率就会很低,这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要解决这个问题,从根本上说要搞清楚,是由哪些体制产生了这个问题,刚才说到了土地产权制度,这是第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就是政府职能,对这个问题,周其仁教授有篇文章说得很好,他说,我们再不要搞这种政府主导的城镇化了,政府主导的城镇化是从政绩方向考虑的,这和世界各国的城市发展不同,世界各国的城市发展是从市场来的,它是经过各种各样的经济效益的选择,最后找出这样一个城市化的模式。而我们在历史上,并非现在才这样,在历史上所谓的中国城市,“城”都有“都”的意思,是政治中心,所以,历史上我们首要考虑的是政绩而不是经济效率,经济效率是通过市场筛选来形成的,这就需要改变这样一种办法。另外一个就是财税,财税体制现在它主要提供的财源不是提供公共品,大量的政府的财政被用在赢利性的产业去了,创造GDP,创造收入。

還有一个很特别的就是所谓层级制的城市结构,城市本来是从市场来的,是没有上下级的,每一个节点和其他的节点都是平权的,但是我们不是,我们的城市是有行政级别的,于是越高的行政级别的城市动用资源的权力就越大,而规模越大的城市行政级别,不管是正式的还是潜规则的,规模越大,级别就越高,于是就形成一个造城运动的循环,越高级别的城市它就有更大的能力去支配,动员资源来扩大规模,规模扩大以后行政级别就提高了,这样一种行政体系就造成一种“冲动”去进行造城运动,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实现中央所号召的新型城镇化,就要解决以上这几个问题,再加上我们的政治号召、动员、教育,这个问题才能做好。

新常态经济下,对股市的表现有什么看法?中国的股票市场怎么样?

吴敬琏:对于股票的牛市,有人说是因为有实质性的支撑的,也就是说是因为效率提高和回报提高,但是我认为股价上涨不是因为效率有提高,或者说预期很快我们企业的效率和它的赢利水平会有明显的提高。因为,现在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在下滑,企业的赢利状况不好。那么,股价能够上涨,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货币。货币投放多,人们口袋里有钱,人们又预期它要涨,它就真会涨。

但是,一个成熟健康的资本市场的真实基础,是企业真实的赢利能力。买股票买的是未来,即赢利能力。既然目前的行情里看不到实际赢利能力支撑,这就可能是短期行情,这个短期有多短呢?美国1929年大危机之前虚假的牛市多少年?7年。当然,如果没有实际支撑,它这个繁荣持续得越久,崩盘的时候泡沫破碎的时候损失就越大,这个和地震一样,板块之间的张力大,大到一定程度就一定会震。股市它可以是实际经济体的反应,也可以不是,可能还有别的因素,比如说货币供应的因素,还有其他的因素,它不一定非常准确地反映情况,特别是中国的股市,因为它到现在还仍然是审批制的,所以它就更不可能及时反映,但最终它还是会应该要反应的。

一个好的股票市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让有人靠他的垄断信息发展,这个股票市场,一般的市场都是这样,它有个前提,就是信息要充分。现在这个金融市场,它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信息不对称。比如,一个大公司,它的股票值多少钱,是由什么决定的?是它未来的赢利所决定的。买一个股票,买的是什么,买的是它的赢利能力。但是一个普通的股民,他怎么知道这个公司到底将来赢利不赢利?所以监管机构最重要的职责,就是要让信息披露准确、全面、及时,这样就不会有人靠内幕消息发财,才能够保护中小投资者。

在股票市场上有两个主要的刑事犯罪,一个叫内幕交易,一个叫操纵股价,两个都是靠玩信息,所以监管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要保证信息透明。整个股市的监管制度,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信息披露得准确、及时,那么判断买或者不买,值得用多少钱买,就比较容易判断正确,反之,那就很难判断准确。而现在这个审批制,它的理念是什么呢?是政府来担保,政府说它可以上,它可以卖多少倍的市盈率,但政府哪有这个能力担保?它也没有办法担保,这就出问题了。

猜你喜欢
吴敬琏城镇化效率
提升朗读教学效率的几点思考
新常态背景下供给结构转型的逻辑解读
坚持“三为主” 推进城镇化
跟踪导练(一)2
吴敬琏 耄耋老人再呐喊
“钱”、“事”脱节效率低
城镇化
加快推进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
对构建新型城镇化的观察思考
提高讲解示范效率的几点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