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格桑次仁家做客

2015-06-19 15:00荒原
祝你幸福·知心 2015年6期
关键词:糌粑佛堂藏族

荒原

1到一户普通藏族人的家中去看看,是我的心愿。这样的藏人家庭不是类似内地“农家乐”那样带有休闲娱乐性质的藏人之家,我向往的,是生活本身的原汁原味,是远离尘嚣、高高在上或者深深隐匿的院落。这些藏人在高海拔的雪山脚下被千百年来的雪水滋养,被藏传佛教的神灵护佑,淳朴虔诚,勤劳能干,环境恶劣却能自得其乐,不谙世故却能做生活的智者。我更想知道,当内地的都市人在争论“活在当下”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高原上的藏族人家面临严苛的生活环境,过的是怎样一种不慌不忙、淡定自若、虽然艰苦心境却饱满充实的日子。

格桑次仁是一个到内地读藏族班的18岁青年,他的家位于藏北高原纳木错、色林错两大湖之间的班戈县。这次去他家属于“顺路”探访,格桑次仁刚刚在内地藏族班学成结业,正在寻找新的就业机会,电话里,他对我们的到访非常高兴。汽车从公路上驶下,转而在沙土和石骨子的土路上颠簸,不时看到有野驴和黄羊带着烟尘奔跑。听车上的卓嘎介绍,这一带还经常有狼和熊等猛兽出现。我缩着脖子打量车窗外的开阔——一片寒冷的荒凉。就在这荒寂的原野上,一座孤零零的院子出现在眼前。同行的朋友指着那儿冲我说,看,那就是格桑次仁的家。下车后,迎接我们的,不光是热情的主人,还有院子大门口被铁链拴着的两条壮硕凶猛的藏獒,它们一边咆哮,一边把铁链挣得哗哗作响。我担心铁链万一挣断这帮人就惨了,三步并两步快速走进院子。格桑家的院落很整洁,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也没有马儿,只有一辆轻卡停在院子中间,大概是主人到牧场放牧的交通工具。有些失落,格桑的家,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雪山脚下藏人诗意村庄的光景。

格桑次仁的父亲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藏族汉子,此刻,他站在屋门口为客人高高掀起门帘,热情邀请我们进屋。这位藏北汉子紫红色的脸庞上堆满了笑容,上身着浅白色的粗布麻衣,戴着一长串玛瑙佛珠,腰间缠绕着鼓鼓囊囊的藏青色袍子。这种宽领开右襟的长袍结构肥大,袖口宽松,气温高时,可脱下一只袖子甚至双袖和袍子的下摆一起缠绕腰间,还可当兜囊使用;气温低则套回袖子;放牧休息时,则可当大衣覆盖全身。所以,从身着袍子的藏族男人身上,不仅能看到西藏气候的温差悬殊,也能看到裹挟着高原风雪和阳光的特有的阳刚彪悍气势。

藏族人的姓氏随着佛教的传入不再重视血统的意义,新生儿诞生,藏族人大多请活佛赐名,一般都是四个字,前两个字是赐名活佛喇嘛名字的一部分,后两个字则寄寓着吉祥祝福的意思或者带有大自然和时间概念的色彩。因此,从一个藏族人的名字中,一般不能推断出他的父辈祖上的姓氏。格桑次仁藏语的意思是“幸福长寿”,他的父亲叫什么,我们也不好打听,就按照汉族人的习惯,用“老格桑”替代吧。

老格桑家的房子是一座整齐见方的平房,屋顶皆为平顶。周围用石头砌成了围墙,墙体涂上了白色,最上的一圈,画上了彩色文案。藏族人的家居也是按照功能区分,分为寝室、经堂、厨房、活动室和走廊、储藏室等部分。各房间以走廊相连,有的将走廊和活动室功能合二为一,老格桑家的走廊也兼做吃饭喝茶待客的活动室了。活动室最扎眼的是正中间的一根红色大圆木柱,叫中柱,这是家族或祖先的化身。中柱上方悬挂着一个用黄金包饰的羊头,并缠绕洁白的哈达。沿走廊对面的墙根,是一排画有美丽纹饰的藏矮柜,走廊窗户下,则是围绕着中柱呈L型摆放的一排矮柜和一排卡垫。随着时代的演进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现在西藏有很多家庭也有了西式房间和家具,但大多藏族家庭的家具,还是保持着四大件:箱子、柜子、桌子和卡垫。家具虽然简单,但装饰却极为浓艳繁缛,几乎所有的家具都用漆绘、沥粉描金和平面浮雕的方式,描绘出与宗教和财富有关的图案。同行的藏族姑娘卓嘎给我们讲解说,除了八宝吉祥、龙凤、神鹿和吐宝兽,现在有些藏族家庭也开始画寿星老和美人图了,显然是受汉族的影响。我打量房间的四周,墙壁、天花板、梁柱和家具的颜色和饰纹无不浓烈张扬,带着狂野奔放的色彩冲击力。室外是高原常见的蓝天、青草、雪山、黄褐色的土地,室内则若一个艺术画室,到处大红大绿、鎏金溢彩,令人目不暇接,似乎,只有在藏族同胞的居室里,才能感悟到色彩代码的丰富含义。

在格桑家我还第一次品尝了糌粑,这在一般的旅游景点是难以吃到的。一是因为西藏谷物类的食品匮乏,只有耐寒的青稞和豌豆,肉类和乳品是家常便饭;二是糌粑的吃法有技术含量,要先把糌粑粉放到小木碗里,再倒入少量的酥油茶,然后用大拇指扣住碗沿,其余的四个手指头要不停地转撵,攥成一个个小面团后,蘸着酸奶吃。糌粑的味道有点怪,说不出是甜是酸,放入口中越嚼越干,只能大口地喝茶才能吞咽。藏族人放牧或远行,一般都是怀揣木碗,腰间束着“唐古”(糌粑袋),这样就用不着生火做饭了。听卓嘎介绍说,糌粑富含维生素和淀粉,是公认的防癌防糖尿病的绿色健康食品。闻此,我想再吃一个,可腹中饱满,看来糌粑不光是绿色食品,也是“撑时候”的食品呢。

在格桑次仁家随便往任何一个角落打眼,都能看到佛教的影子。走廊、卧室、门庭、柱头梁面都绘有各种花饰图案,墙上则挂有根据释迦牟尼讲述的故事所画的《和气四瑞图》、《圣僧图》。还有一些细微之处,是经过卓嘎的讲解我们才看出了门道。比如门梁上方凸起的一个小屋檐,里面放着刻有经文的玛尼石,能驱除鬼邪;一条布制经幡横贴在门框上,保佑好运气;门梁上方钉深灰色条纹小布包3个,内装经文,是过门咒,保佑平安。能显出现代生活影响的,是桌子上摆放的百威灌装啤酒和红牛饮料,它们和酥油茶、糌粑、牦牛肉干混杂在一起,成为外来世俗混入藏北地区藏家生活的符号。

我注视着忙着端茶招待客人的格桑父子俩,和老格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小格桑身上难觅藏人的装扮踪迹,上身皮衣,下身牛仔,腰间露出一根皮腰带,裤兜里的手机不时抖搂着探头探脑,若不是紫黑色的脸色,和内地的时髦青年别无二致。据说,这些到内地学习的藏族青少年在经历了三年都市学习生活之后,大多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而且用手机摇微信、喜欢上网、喝可乐,穿都市流行服装。即便回到了雪山脚下的家乡,小格桑依然没有复归传统装束,他所期盼的,不是和父亲一样在人烟罕至的藏北草原上放牧牛羊收割牧草,而是能到城市找一份工作过另外一种生活。通过翻译,老格桑也在为儿子的工作请我们多操心,多关照,并视作“恩人”一样感谢。看这小格桑不断接打手机的样子,我暗暗思忖,假若小格桑穿上传统的藏袍、戴上藏式皮帽,一定会像一头充满血性的小豹子。

2我们提出到格桑家各居室参观一下,老格桑转身对儿子嘱咐了几句什么,小格桑便带着我们先来到卧室,卧室光线昏暗,陈设简单。由于藏区寒冷,藏族人的卧室一般没有双人床,就是三面墙摆一圈“卡垫”,形成马蹄形的环绕形式,中间是一个火塘,一家老小围着它暖暖和和地睡。步入佛堂的房间,我眼前顿时一亮,面积几乎和客厅一样大,室内北墙下一排彩色的柜子上,数十盏酥油灯长明不息,花瓶里插着自制的酥油花。柜子台面上,从左到右,供奉着释迦牟尼、度母、金刚的塑像,另有班禅和四位活佛照片的大相框。四位活佛均头戴法帽,面容慈祥又略带威严,照片的背景,则是格桑次仁家佛堂的西墙。显然,这四位活佛都曾来到格桑次仁家的佛堂念经做法事。西墙最显赫的摆设,是正中的法床,天花版上悬吊着红绿见方的帷帐,墙壁上挂有色彩艳丽的唐卡,床前的矮柜上铺着华丽的丝绸,摆有香供、法器、供水碗、手持转经筒,一张真人大小的高僧照片恭恭敬敬被供奉在法床上。西墙的北边是一个高度直抵天花版的经书柜,四方见格,共有20个,每个格里都摆放着一本佛经,盖着手绣的金黄色丝帕。一面硕大的法鼓悬在佛堂的东南角。佛堂内的墙壁、天花板、中柱上均绘有吉祥的饰纹、花朵,柜子上则是一幅幅表现佛经故事的图画,庄重威严而又富丽堂皇。假如忽略体积和建筑材料的话,格桑家的佛堂简直就是一座微缩版的寺庙。

我问格桑次仁,“每天你都到佛堂诵经么?”

“不,活佛和法王来家诵经做法事时,我们全家都会在佛堂。再就是藏历新年和一些重要的纪念日,全家也要在佛堂诵经祈福。但我的父母亲每天都要到佛堂,一早一晚都要供佛礼佛。”

“怎么礼佛?”

“先要为净水杯换上清水,再给每一盏长明灯添上酥油,还要供花、供香。”格桑次仁指着一供水碗对我们说:“父亲总是嘱咐我,别看这只是一碗水,在佛祖面前表现出你的诚心,就要把碗洗得干干净净,而且要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席话让我立刻对这个藏族小伙肃然起敬,我指着中柱上的包金羊头又问:“佛堂装饰得这么庄重精致,要花掉多少钱啊?”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知道我们家里最看重的东西,都在佛堂。格桑指着挂在中柱上的金饰羊头,像这样的羊头,我们家有四个,三个摆放在佛堂,一个摆放在客厅,一个羊头使用的金子,有六七万元人民币吧。最值钱的还不是这个,是那些经书,它们都是活佛法师带来反复诵念过的,很珍贵,很神灵,是我们家的“仁波切”(藏语:珍宝)。

我这才注意到,橱柜里一格格摆放的经书旁,还有一个个微小精致的供水碗。

“经书也能被供养么?”我问。

“我说不好,让父亲来吧。”格桑次仁把父亲叫来,咕噜了几句藏语。老格桑朝着经书双手合十,用略带低沉沙哑的藏语念叨开来,儿子自然成了父亲的翻译。由此才知晓,经书不仅仅用作诵读,也可以抄写和供养,各有不同功效。同行的伙伴在包金的羊头下纷纷合影,有人小声说,四个金羊头就是三十万块钱咧,这么多钱都用在佛堂了,要是内地,早换新车开了。

正要走出佛堂,我发现佛堂的北墙角处还有一扇小门,门上挂着一把锁。

“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

小格桑说:“这是父亲专用的佛堂,我们是不能随意进去的。”老格桑看我们盯着小门不愿挪动脚步,稍加迟疑后,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扇小门。老格桑先进去,冲着西南角躬下挺直的腰板,双手合十,神情虔诚恭敬。我们跟进小屋,室内光线很暗,借着一盏火苗摇曳的酥油灯,我看到在狭小的空间内,只有一张活佛像立在西墙矮柜上,一个手持传经筒孤零零卧在一边,除此再无它物。交谈中,我得知照片上的活佛是当地德高望重的一位法王,老格桑曾请他到这个小佛堂内诵经,舒解心事,对高僧的智慧和法力尤为崇敬。后来就将这位活佛的照片放在小佛堂,有心事就独自和高僧说说。老格桑家的牧场离这儿有七八十里,那儿养着数百头牦牛和山绵羊。班戈地区频发的风暴雪灾,加上贫瘠的土壤,让老格桑不得不独自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在儿子离家去内地读书的三年中,老格桑似乎老了十岁,头发大把脱落,嗓子也变得沙哑。可以想见,如此艰辛地劳作谋生,若没有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常人真的是要崩溃的。但,老格桑给我的印象却如此沉稳、安静、坚毅,甚至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变化。

临别时,我们向老格桑赠送了一个电饭煲和一床毛毯作为礼物,老格桑则给我们每个人送上了一袋牦牛肉干,那是一个用粗布织成的布袋,沉甸甸的。我们几个每人掏出一百块钱,凑到我这儿交给老格桑。一向沉静的老格桑突然变得非常激动,眼睛瞪得溜圆,原本紫红色的脸膛涨得更紫更红,一双暴着青筋的粗大的手用力将钱推回,嘴里大声重复着:“米古吧、米古吧”(藏语:不要钱)。这时候,我感到老格桑的情绪异常激动,他紧攥着我的手腕,如同一把铁钳,很疼。这可是一双在高原驯服藏獒和牦牛的手啊,我呲牙咧嘴,又不能喊叫,没几个回合就缩回了送钱的手。

3从格桑次仁家离开后赶往拉萨,车子要走七八个钟头。这一路,我无心浏览窗外的风景,心里只想着老格桑家里的那个小佛堂。先是感到不解,大佛堂又套了一个隐秘的小佛堂,何为?何用?仔细一想,那个小佛堂很像基督教堂里的忏悔屋,老格桑所有的心事和秘密,大概都藏在这个小小的佛堂中吧。又联想到不少内地的朋友在家中客厅或者书房都设有一个佛龛,还供上一柱禅香。有的是真心信佛,有的未必信佛却依然拜佛,求的是什么?比如我,就在书柜的最高处摆了一尊达摩的雕像,还放了一盒标注有“颐养仁人真本性”字样的香礼。摆放之后,只是充个房间的格调,平时不拜也不点香,近乎无视佛和香的存在。遇到烦心的事照样唉声叹气,遇到动怒的事照样吹胡子瞪眼,一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老格桑所处的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相比,我自然优越了很多,而且,我还受过高等教育,从事文化传媒工作数十年,按说,我控制情绪的能力应该高于生活在严酷高原环境下的老格桑吧。这个西藏的汉子,是格萨尔王的传人,遗传着藏獒的野性和牦牛的骨肉,老格桑的心,本应如旷野里的兽一般,恣肆而放任,直接而彪悍,可是,他却对自己的生活和人生保持了一种温和的态度,而我的定力和静力,反而大不如老格桑了。

老格桑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藏族汉子,他内心有一种内在的趋善避恶的道德标尺,是不一味地争强求胜的平和心态,是能在纷争不断的现世生活中能坦然面对不可抗灾难的精神支持。他独自一人撑起了这个五口之家,他苦,他难,他累,他孤独,但他有自己的小佛堂,在里面,他能让自己变得很殊胜,他不仅倾其财富建佛堂,请活佛,供养佛像佛经,而且还付出、牺牲了自己的能量、时间和非常宝贵的专注和虔诚,这样,佛堂就能为他无极的灵魂,提供一个可以在喧嚣中静思、在磨难中镇定、在风雨中歇脚的小屋。

在格桑次仁家做客,不仅感受到了原汁原味的藏族风俗风情,还受到了一次精神洗礼。老格桑家的佛堂让我明白了藏传佛教供佛的规矩,这和藏族的传统习惯有关,更和信仰有关,这是使得一个人或一个地方变得更神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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