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飞行与爱，不可辜负

武晨

两周之前，经过南航新疆分公司的联络，记者与姚永强电话确定了采访事宜。对话结束时他说：“终于要见面了”，电话两端都不由得大笑起来。这样的开头便预示着一段极其有意思的采访。

因为工作需要，与姚永强的联络已经维持了一段时间，却一直只停留在“网友”层面。很多民航人或许不熟悉“姚永强”这个名字，“老虎机长”却几乎无人不晓。在微博ID“老虎不在家的围脖”中，姚永强一直坚持着撰写观点明晰、文风多样的长文章，这样的风格将他与当下正流行的“段子手”们清晰的区分开来。从作者的职业来说，他的文章可以分为与飞行相关的，以及与飞行无关的；而从文风上来看，则专业严肃与插科打诨并存——对与飞行和安全有关的一切事务，他保持着谨慎、深入与客观的思考和叙述，而对于新的电影，新的现象，他则始终保持开放与轻松的态度，褒贬自得。一个人的文字读多了，自然是很想知道能写出这样文章的妙手，是来自怎样一个人。

见到姚永强的那天，艳阳天下的北京，正午的温度已经飙到了近三十度，他穿着T恤运动裤，手里的纸袋子中装着一身飞行制服，出现在了摄影棚门口，一张口便语带笑意。亲身体验了这种自带的“友好光环”，也就不奇怪他从不买粉，微博粉丝数量却一直稳步上升；更不奇怪为何在被飞行占据了大部分时间与精力的同时，他也同时能够成为深受爱戴的书记，带领着飞行员弟兄们扛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青年文明号”的大旗。

小时候的他，跟所有男孩子一样憧憬天空，却极少想到自己会有朝一日真正成为一名飞行员。“读中学的时候，我的同學里不乏个子高长得帅的，也有体育特长生，还有的同学成绩特别好，我很真的很普通，甚至有点自卑”。而命运之轮一旦开始转动，就不会被人间的眼光所累。1990年，正在乌鲁木齐试验中学读高三的他通过异常严格的、为期三天的上站体检，从全市上千名男生中被选中，自此与飞行结缘。当1995年从民航飞行学院毕业，姚永强回到南航新疆分公司。少年壮志的他给自己定了几个目标，比如三十岁之前要做机长，做了机长才能结婚，后来都一一如期达成：改装波音737-300时，为尽快掌握新机型的业务技能，他认真抓紧每一次学习的机会，很快就被聘为机长。2001年又被破格提拔为副中队长，主抓中队业务建设、青年工作，自此挑起了青年文明号创建工作的重担。2002到2006年，他所在的中队连续五年荣获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青年文明号称号。之后他陆续改装了波音737-700和波音777，并分别成为了机长教员，目前担任南航新疆波音777机队书记。

这样的经历使得当年那个“普通的中学男生”脱胎换骨，成了一名外界眼中神秘而高端的机长。而很早就接触到互联网的姚永强，也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主动担负起“解密”民航人的角色。早年间他常泡在天涯BBS参与讨论；随着互联网平台的变化，他也成为首批入驻微博的机长们之一。对于“机长”这一身份可能带来的一切，他深有体会。繁忙的飞行使得他的生活与社交半径受到了相当大的局限，写作却能令普通人更多的了解航空运行的“秘密”，了解看似严肃的机长们的所思所想。姚永强说：“飞行员这个身份，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建立起了职业自信，我要对自己写的文章负责。”

对于优秀的飞行员来说，这样飞速成长的职业轨迹并不罕见，也常常出现在很多媒体报道之中。而姚永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极少向人谈起飞行的枯燥与单调、日常的努力与忙碌。他仿佛一个永不停息的陀螺，一边保持高频次的飞行，一边积极地参与飞行员队伍的管理与建设，组织各种体育活动、演讲比赛和团建活动，以飞行工作为中心丰富飞行员生活。忙碌的生活需要来自内心的丰富支撑，除了飞行之外，姚永强的另一种神秘精神食粮来自电影。

每每在外过夜回到家，他总第一时间带着家人，奔赴电影院。在回家路上，一起聊聊那些或引人唏嘘，或令人爆笑的情节。为什么如此深爱电影？他说：“在电影中，我们能看到自己心中的影像。”在《承诺——2014年电影盘点中》一文中，他曾这样描述观看《星际穿越》的感受：“每每长时间离家飞行，看到自己的工作家庭不能兼顾，最是亏欠，每每总是靠着坚强的职业觉悟和一种冥冥之中的使命感摆脱这种内疚，正像电影中飞行员的男主角一样……唯有一种承诺，拉着我们，飞得再高再远，都要落地回家，如引力一般。你看，这是爱，一个老公，一个爱你的人的承诺。”

在《星际穿越》的父亲库珀身上，姚永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仿佛在平行宇宙中遇到另一个自己，并在他的身上，看到爱最简单而直接的力量，并从中汲取到更多力量，来面对可能到来的疲惫与困难。这大概就是他用之不竭的精力的来源。

也正因此，任何曾经阅读过姚永强的文字、又曾与他亲身相遇的人，都能够深刻地体会到，在姚永强身上“文如其人”是那么的恰如其分。文章中的嬉笑怒骂，欢笑泪流，都是他的飞行生涯的真实注脚，而他也以谨慎而精深的职业精神、宽广而本真的感性关怀，成为独一无二的“老虎机长”。

承诺

唯有一种承诺，拉着我们，飞得再高再远，都要落地回家。

WF：很多飞行员从小就对飞机很向往，你成为民航飞行员的过程是怎样的？

Y：我小时候，家住乌鲁木齐无线电厂，刚好在航路下方，当时就常常看到飞机从天上过，那时候就觉得很神秘。

后来读中学时，我弟弟有一位同学，爸爸是飞行员。我和弟弟去他家玩儿的时候，常常看到他爸爸穿上飞行制服，带着大茶杯，提上飞行包跟我们打招呼：“我去飞行了！”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工作特别帅。没想到，后来这位爸爸成了我的同事，我们还一起飞过波音737-300，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一个老飞行员，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

读高中的时候，男孩子都想做飞行员，大家就都开始打听这方面的消息，做一些准备。我当时又瘦又小，其貌不扬，当时我们班有体育特招生，还有外貌身材都很出色的，我只是学习成绩还不错，感觉自己完全没优势，所以只想着去试试，见识一下。

WF：那时候招飞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Y：那个时候新疆民航的招飞过程就已经很严格了。体检需要三天，除了普通的内外科、眼科、B超等项目，还有心理测试和智力测试。尤其是智力测验，包括空间旋转题、数字推理题等等，那时候是比较先进的方式了。比如向你展示一个魔方，让你记住几块方向的颜色，然后变换下摆放位置，让你推理下面被遮住的那一面是什么颜色。

智力测验是最后一项，这一项通过之后，就只选上了我和另一个男生。当初体检的时候，整个乌鲁木齐市的上千个男孩儿都来了，通过率是很低的。所以我还是挺骄傲的。那时候深深觉得，要做民航飞行员可比考大学难多了。

WF：后来在你的鼓励下，你弟弟也成了一名民航人？

Y：我弟弟比我小三歲，初中时成绩不好，当时在一个很普通的学校读书，那个学校糟糕到什么程度呢，每年高考升学率都是0，没有人考上大学的。在20世纪90年代也没有三本大学，考大学本身就很难，所以我父母本来都已经放弃他了。

我通过招飞体检，考上广汉民航飞行学院之后，常常写家信。我弟弟看到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把我高中时所有的书和卷子都整理好，抱到自己房间，开始刻苦学习。后来高考时他报考了中国民航大学最难的管制专业，成绩是他所在中学的第一名，他的学校甚至为了他拉了大红横幅。

WF：您当时不仅仅飞得好，还早早就成为了团委书记，将自己的中队建设成了自治区的青年文明号。

Y：这件事其实特别简单。飞行员的生活是很单调的，交际圈也比较窄，日常生活中除了飞行，就是陪陪家人。我就想组织大家一起玩儿，一方面增强集体凝聚力，一方面也是创造一个健康向上的氛围。虽然我篮球打得一般，游戏也打得一般，但我喜欢张罗，常常组织两个队伍打篮球，或对战游戏，或者去远足。这些都是很健康的运动，对飞行员的身体也很有好处。

我以前非常喜欢打篮球，在这样的集体运动中必须照顾其他人的感受，和飞行很像。现在常常打羽毛球，强度比较小，适合我这个年龄的。

WF：新疆民航人在全国名号都很响亮，能不能谈谈新疆民航人的传统？

Y：新疆民航起步得比较早，大概在20世纪50～60年代就有里-2、运-5等小飞机，当时主要是进行农业施肥等作业。到20世纪70～80年代，引进了安-24飞机之后，就有了一些疆内的民航航线，也为以后大型民航飞机的运行打下了很好的人才基础和制度基础。

在我们新疆民航队伍里，首要标准就是业务能力，不可能走任何的歪门邪道。所以我们的飞行员飞行技术都非常过硬，对制度的遵守更是刻在脑子里。因为前辈们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教的，我们学飞行时就非常自然地继承了这些传统。虽然教员有时候会凶，甚至骂人，但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自己好。飞好了，大家才能都好。除了飞行时候凶一点，教员都特别亲切，团队气氛很融洽。

这样的好传统，好制度，让新疆民航安全记录已经超过了六十年，以后我们还会继续保持下去。

WF：您现在驾驶的是波音777，也曾经写过文章，将波音777誉为“正在运营的民航客机中最好的飞机”。

Y：对。而且这个最好是没有“之一”的。

大家都知道空客和波音是直接竞争对手，二者良性竞争，旗鼓相当。但我个人认为，波音公司的飞机在可靠性、稳定性等方面要更胜空客一筹。波音公司所生产的飞机中最成功的两款机型中，一款是波音737，这款飞机已经飞了半个世界，是全世界产量最大的飞机；另一款就是波音777。

波音777是大型双发飞机，它所使用的发动机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民用航空发动机，曾经在航程与经济性方面创下很多世界纪录。我飞了四年波音777，从个人体会来说，他的操纵表现和安全表现都非常好。

操纵性上，我每次飞北京感受都很深。首都国际机场的风常年都很大，驾驶波音737的时候，多少会有点机翼摇摆的情况；但波音777就不会动，他的抗阵风能力、速度保护、自动油门等方面表现非常好。

安全性就更不用说了。从1995年开始到2014年马航MH370事件之前，波音777从未在机舱里发生过死亡事件。期间唯一的重大空难事故是2013年韩亚214航班在旧金山机场降落时发生的。这起事故中遇难的两个孩子，是因为没有系安全带，在着陆后因为尾部断裂，被从飞机上甩了出去才死亡的。因为NTSB对安全带做了逐一检查，发现基本所有的安全带扣都被拉变形了，只有两条没有变形，就是那两个孩子的座位。

虽然现在波音推出了787，采用了更多更先进的技术，但可靠性、稳定性和经济性等方面都没有波音777成熟，就好像人们开车，很多人还是喜欢开桑塔纳、老捷达。因为这些车给人以很强烈的信任感。

南航运营的波音777也是这样。从1995年到现在，南航的波音777没有发生任何重大机械故障，可靠性非常好，就算跨越极地飞行，也没有问题，并且可以连续运行。

WF：最近全球各地的大大小小的民航事故频繁发生，这对我国民航人是不是也有些警示？

y：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的民航业，会像中国的民航公司这样，只要有空就大家坐在一起讨论安全问题。我们的飞行员，不在飞行，就是在开会学习，除了自家的问题，别的国家出现民航问题，我们也要吸取教训。所以中国民航虽然起步晚，但最近的安全记录一直保持的不错，这是民航人一点一点硬扛出来的。

WF：您认为什么样的电影，才算是很恰当的描写飞行员生活的电影？

Y：有一部苏联老电影，叫做《机组乘务员》，八十年代上映的。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机组去执行一次救灾飞行任务，回程中飞机发生了故障，机组人员镇静而坚定地处理各种问题。当机组克服了各种灾难，回到日常生活中后，没有嘉奖，没有庆功会，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有个镜头我记得很清楚：当机长步下飞机，说说笑笑的和大家散去后，他那种有点落寞但恋恋不舍的表情。这是他最后一次飞行。

这部影片让我很感动，因为我所认识的飞行员就是这样，都这样的热爱飞行。他们宁愿花更多时间去维持自己的飞行资质，如果体检等方面不达标，他们就会非常痛苦。我认识的所有飞行员，对于飞行都怀着很崇高的感情，非常敬业，非常投入。

WF：现在我国也有一些电影是描写飞行员生活的，您如何评价这些电影？

Y：我觉得中国现在没有一部很好的描写飞行员的文艺作品，希望日后能有一部能让飞行员感同身受的好电影。

WF：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微博上写文章的？

Y：我接触互联网比较早，刚进南航就开始在泡天涯，后来有了微博，我也是最早入驻的飞行员之一。写文章要说到我性格的变化。做飞行员之前我是有点自卑的，总觉得自己各方面只是一般而已，但飞行员这个身份给了我很大的信心，这毕竟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职业。我也随之变得越来越自信，并且更外向，毕竟对飞行员来说，沟通和管理是非常重要的工作素质，于是慢慢的就开始写点东西。

而随着资历和年龄渐长，在飞行和管理上，我认为自己并算不上是非常有天资的人，就决定按照自己的爱好来，还是好好写文章，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也就写得比较勤了。

WF：在网上有了一些影响力之后，会不会常遇到粉丝认出你来？

Y：也有，曾经有微博的粉丝在飞机上认出我。但我认为虚拟生活和现实生活还是要分开的，这个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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