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越的速度

2015-07-20 18:02魏东宁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7期
关键词:栏架

魏东宁

写体育题材的小说,这几年似乎不多见。然而,体育的关键始终是全民关注的课题,并为之实践的活动,因此就牵动着最广泛的阶层人的心。从中国足球,到带给亿万人欢欣鼓舞的体操和乒乓球,那些令人感动或感慨的运动,深究其中的缘由,将引出多少催人泪下的故事啊!

东宁的这篇小说从一位田径运动员的成长经历和生活爱情的种种纠葛里,让我们看到了在荣誉、金钱和爱情面前运动场上的无声角逐,而最终的结局,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围绕着体育运动中的光怪陆离的种种内幕,更让我们看到崇高孕育在平凡之中的可贵。我们应该为这种可贵的精神表达一下自己的认可。

如果,让时间回到20世纪80年代的一个初秋,那么,请允许我把时间定格在那个秋天里一个明媚的上午吧!

那是一个极其干净的上午,目光都能够触及到的天空,像被巧妇精心浣洗过的一样纯净,甚至还能嗅到一股水份袅袅蒸发的味道。市职工运动会就是在这种心旷神怡的环境里召开的。

谭浩在塑胶跑道上,机械地重复着压腿动作。他是受矿山机械厂工会主席李言的邀请,参加这次市职工运动会的。李言许诺他的条件是“一个冠军100元”。100元!相当于他的教练员父亲10天的工资啊!极具诱惑力的条件,让谭浩难以抗拒。

谭浩兴致勃勃地走进比赛场地的时候,发现还有几个他认识的体院运动系的前辈。他们一看谭浩高调地出现在赛场,纷纷过来和他打招呼,他们的心照不宣让比赛失去了悬念。

当时,找高水平的运动员替跑,是许多企业和大专院校司空见惯的做法。操纵者为了成绩,管理者为了场面,大家各取所需。因为成绩排名时有口角、相互揭发、甚至大打出手的现象发生,成为中国大众体育一种奇特的景象。

为了不让昔日的队友输得太难看,谭浩在发令枪响了以后,有意放慢了起跑速度,但他引以为傲的途中跑和冲刺技术,还是为他赢得了这场以强凌弱的比赛。看台上不知内幕的观众们,把近似疯狂的掌声和口哨声,无私地赏赐给他旋风般的速度。

李言被谭浩的百米速度征服了,他又唆使谭浩参加了随后进行的4×100米接力比赛,谭浩再一次刮起了速度的旋风,在观众们振聋发聩的呐喊声中,他有意让胸前挂着的白色飘带,完美地飘扬了许久才从身上拿开。他特别享受自己获胜后,人们送给他的具有个人崇拜性质的欢呼声。这种冲击性和刺激性,让他体内的男性荷尔蒙分泌得更加旺盛。

在这次职工运动会上,矿山机械厂毫无悬念地获得了总分第一名。满脸绽放自私笑容的李言,马上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在运动场附近一个叫“昨日重现”的啤酒屋宴请了谭浩,200元的奖金也如数奉上。

啤酒屋里的人不是很多,他们很容易找到一个黄金位置。凭空而来怀旧风格的音乐,不知道早就游凫于此,还是专门为他们播放,他们还没坐稳,音乐就在他们身边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

服务生送来他们点的东西,盛开的啤酒沫像圣诞老人的胡须似的升腾着清凉的诱惑。谭浩的注意力没有在音乐和啤酒上,他的注意力全部被对面吧台里一位漂亮姑娘吸慑住了。此刻,她正在用毛巾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杯子,吧台上方一束温暖的光线,由上而下地缓缓倾泻下来,就像专为她配备的舞台追光,专心致志地照耀着她,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美感。她的出现让音乐和啤酒失去了的魅力,心旌荡漾的谭浩在汹涌澎湃的青春热血的碰击下,不由自主地向那片迷人的追光走去。

“嗨!”他友好地和她打招呼,她用点头的方式敷衍了他的热情,算是对传统礼节的一种尊重,然后继续聚精会神地擦拭着手中的杯子。她的冷漠让谭浩产生了强烈的征服欲,他斜靠在吧台上,模仿经典电影里绅士们经常使用的传统招式,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她对他的老套,表现出轻蔑的鄙视:“和漂亮姑娘搭讪的方式有无数种,阁下这种未免太古老了吧?”谭浩复古的方法没有奏效,他只能选择正面进攻:“认识一下,我是矿山机械厂的谭浩。”姑娘放下手中的杯子,正视着他说:“你不像是矿山机械厂的师傅,倒像是个体育棒子!”谭浩惊诧地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狂傲地说:“你比赛时的动作太专业了,没有一点拿抡大锤的豪气。”

原来,观看比赛的观众中也有她!

谭浩惭愧地说:“我是省田径队的谭浩。”原以为这样会赢得她的好感,谁知,她却嗤之以鼻地说:“有能耐和外国人比赛去,和一群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工人们逞什么英雄好汉,典型的白痴加弱智!”

谭浩悻悻地回到坐位上,叫过身边的服务生,低声问:“吧台那个丫头叫什么名字?”侍者像做贼似的向吧台方向溜了一眼,一脸胆怯而无辜的样子。谭浩潇洒地掏出10元钱塞进他的手里,这笔小费相当于他辛苦一周的工资。他真挚地说:“我只想知道她的名字。”李言随声附和地说:“他没有一点恶意。”服务生还是犹豫了一下,但在金钱和诚信面前,他还是背叛了后者。他伏下身子,假装擦拭桌子,压低嗓音说:“褚云。”

谭浩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尽管他进屋时已经将脚步放得足够轻了,但还是被正在里屋喝酒的父亲谭丰收敏锐地觉察到了。在他的喝叱下,谭浩只好嘻皮笑脸地走进了酒气熏天的里屋。他把两瓶“西凤酒”和买酒剩余的钱如数放在父亲面前,谭丰收疑惑的目光像老电影里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一样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谭浩忙解释说:“一家企业让我替他们跑了100米和4×100米接力比赛,这是我的奖金。”谭丰收贪得无厌地说:“像这种好事以后多比划几次!”谭浩知道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小心翼翼地说:“爸,快搞主教练竟聘了,你还是好好准备一下,以后少喝点酒吧!”谭丰收把空杯重重地墩在桌上,大声说:“老子才不怕他们搞不搞什么竞聘呢!竞聘咋的,省110米栏的纪录不还是老子的?不竞聘咋的?他们还敢把老子开了?”谭浩小声嘟囔说:“酒懵子!”

谭丰收对着谭浩远去的背影,又滋润地倒了一杯酒,酒精炽热的燃烧,激活了他体内积压的骚动,他情不自禁地拨通了队医刘静家的电话:“晚上有空吗?我想去你那儿坐一会儿!”刘静说:“你又喝酒了吧?”谭丰收说:“没喝。”刘静生气地说:“我都闻到酒精味儿了。”谭丰收逗趣地说:“酒壮英雄胆嘛!”刘静厌恶地说:“我家不接待酒懵子!”望着忙音不断的话筒,谭丰收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苦笑。

被情人浇灭了难捱的欲火,让酒后无所事事的谭丰收放下空空荡荡的酒杯,只身来到“铁北浴池”消磨时间。

这是一家他经常光顾的浴池,在本市也算是老字号了。据说,门前的牌匾还是一位清代秀才的得意之作呢!

谭丰收把沾满酒气的运动服胡乱塞进风雨飘摇的衣柜里,带着一身难闻的酒味,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溶进雾气缭绕的池水中,他的身体被雾气缓缓吞噬的效果,在中国水墨画的技法里能够找到。由于遭到了刘静无情的拒绝,他的情欲已经渐渐地远离了他的身体,他现在有充足的时间,安详地泡在滚烫的污水里,不厌其烦地搓着臃肿不堪的身体,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秽物,和他不求上进的日子一样混浊不清。

谭丰收怡然自得地在一池混水中泡得满头大汗,神志逐渐清醒的他让服务生找一个手艺好的搓澡工,这种低级的要求,很容易得到满足。

“先生,您要搓澡吗?”工夫不大,一个声音软绵绵地从谭丰收的身后传来。他懒洋洋地转过头,只见一个彪型大汉敬畏地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声音和他魁梧的身躯势不两立。谭丰收觉得他好像在哪儿见过?就问:“你这么大的砣儿,该不是练过举重吧?”大汉腼腆地笑了,说:“您看得真准,我是省队的举重运动员。”

“得过什么成绩?”

“曾经获得过全运会总成绩第三名。”

“你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来?”

“一言难尽啊!”大汉把他扶到搓澡床上,边搓边说:“我这种大级别的项目,很少能出来好成绩,能够允许我存在的原因,就是省里怕缺项,丢了体育大省的脸面。全运会后,我申请了退役。主管领导劝我再坚持两年,等能接我班的选手出现,再让我完美退役。但医生告诉我,如果我再练下去,也许会导致终身残废。在行政命令和生活尊严面前,我选择了后者。退役后,他们安排我到一家企业当保安,我服从了。可没干几天,那家企业就倒闭了,我也就光荣地下岗了。我再去找体工队领导,他们以各种借口,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没再给我安排任何适合我的工作。我只好在朋友的介绍下,到这里自谋职业了。好在我在练举重的时候学过按摩,干搓澡的行当正合适。他们不怕丢人现眼,我更不怕。我要让他们看看,我能举起上百斤的杠铃,同样能举起上千斤的生活压力。”大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觉得像坐过山车一样痛快无比。他停下手里的活计,问:“您刚才说从哪见过我?您是省体工队的教练吧?”谭丰收说:“我是短跑组的主教练,我儿子现在是一名非常出色的110米栏选手。”大汉默不作声地为谭丰收搓完了澡,说:“老师,这次搓澡算是我孝敬您的。不过有句话您也别当耳边风,趁你儿子现在成绩突出,早点给他找个好工作,别让我的悲剧在他的身上重演啊!”

在退役运动员的安置方面,各地的作法总有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尤其是对运动成绩不太突出的运动员。留下了许多不计成本的后遗症,成为一段时间以来,中国体育永远的痛。

大汉的话像一粒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谭丰收的要害,他甚至看见自己中弹后,鲜血像梅花般艳丽地绽放。看着他宽大的背影缓缓地消失在狭窄的门口,谭丰收想起了即将开始的胜负未卜的竞聘,还有极具运动天赋的宝贝儿子,以及他们无法预测的未来。沉重的思绪几乎让他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

为了提高各队的运动成绩,形成能者上、庸者下的竞争局面,省体委决定:所有项目的主教练实行竞聘上岗。吃大锅饭的现象,在中国体育界猖獗一时,一些毫无政绩的平庸的教练员,也能够在教练员的岗位上干到退休,也算是中国特色吧!敢于打破常规,尝试主教练竞聘,在当时是爆炸性新闻。谭丰收父子昨天晚上说到的传闻,竟然变成了现实。

谭丰收是在去训练场的路上,看到宣传栏里的竞聘通知的。在谭丰收看来,张贴在宣传栏里的竞聘通知,就像一个红脸怪物,张开血盆大嘴,以最恐怖的方式,咬住了他最脆弱、最阴暗的部分。效果和昨天晚上搓澡大汉那记沉重的一击如出一辙。

自从谭浩的成绩稳定之后,谭丰收作为运动员时积攒和继承的老本和经验,基本被榨得一干二净了。而国内外一些先进的运动技术,对于文化基础本身就薄弱的谭丰收来说,吸收掌握起来更是难上加难。加上他对酒精和女人过分的贪恋,使他逐渐冷落了业务学习和技术创新。队员们的成绩普遍出现了停滞不前的现象,一些年轻的教练员对他的作风敢怒而不敢言。这批年轻人中以崔宏最具有代表性,他毕业于一所著名体育大学,是体工大队新生力量的代表人物,他的训练计划新颖独特,具有创新精神,就连谭丰收平时无心关照的彭亮,也在崔宏的调教下,成绩扶摇直上,接近了谭浩的最好成绩。竞争的压力让谭丰收切切实实地感到,他无可争议的地位和无比滋润的生活,都处在岌岌可危的窘境了。

谭丰收心情复杂地来到训练场地,他把全天的训练计划交给崔宏。崔宏快速地浏览了一下有些褶皱不堪的训练计划,觉得和以前的没什么两样,谨慎地问:“谭老师,您的教案是不是拿错了?”谭丰收不冷不热地回敬道:“现在我还是主教练,按教案执行吧!”崔宏妥协地说:“谭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谭丰收点着一只香烟,让轻描淡写的烟雾,暂时掩盖了他阴云密布的脸,说:“我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更新计划。关于这个问题,你现在关心得还早了点。”崔宏对谭丰收不负责任的做法和讥讽的态度很有意见,但是在短跑组里,谭丰收是主教练,仅次于上帝的人,他下达的任务,必须无条件执行!崔宏从尊重老教练的角度,竭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把几个队员叫到身边,按照谭丰收的教案,部署今天的训练任务。

队员们听完训练任务后,不满的情绪开始在小范围弥漫开来,彭亮沮丧地说:“这不还是以前的科目吗?教练,能不能玩点新鲜的?”“彭亮出列,罚你做50个腹卧撑。”崔宏环视着其他几个队员严厉地说,“以后谁再对教练布置的任务指手划脚,他就是榜样。”

彭亮在大家的数数声和笑声中做完了50个标准的腹卧撑,和队友们一起做热身活动——枯燥的匀速跑圏,虽然这种准备活动方式传统,但对于运动员韧带、肌肉的充分展开特别行之有效。他们跑鞋上的钉子疯狂地刺在地上,发出如暴雨般的声响,仿佛是大地高潮时的呻吟。谭浩和彭亮跑在队伍的前边,这是短跑组多年来形成的惯例。性格率真的彭亮好像忘记了刚才莫明其妙的惩罚,他问谭浩:“听说M国著名的110米选手迈克尔也要参加这次国际邀请赛,你对这场尖峰对决有什么期待?”谭浩自嘲地笑了一下,说:“别说期待,人家能和咱握下手,照张相就算给咱面子了。”彭亮说:“哥们儿,争取在这次大赛上,打破你老爸的省纪录。”谭浩没有吭声,他的脸上布满了哀怨的表情,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老爸除了这个纪录,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结束了一天枯燥乏味的训练,谭浩心中最美好的部分,如向日葵一样灿烂地绽放,他再次走进暗香流动的啤酒屋。

他又听到怀旧的音乐,但没有在吧台里看到褚云。没有褚云的啤酒屋里,一下缺少许多期待的元素。他叫住曾给过小费的服务生,询问褚云的动向,服务生告诉他,褚云被一个帅哥叫出去了,让他耐心等待一会儿。

谭浩在离吧台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帅哥?我算帅哥吗?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顽皮的坏笑。他的笑意还没有走远,褚云一脸怒气地走了进来,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伙子,从他们的表情上推断,他们刚才的交流并不愉快。

褚云看见了谭浩,刚才还是阴云密布的脸,顿时阳光明媚起来。她自豪地对跟过来的帅哥说:“他就是我的男朋友,省队最优秀的短跑健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纠缠我了!”她的话让谭浩大吃一惊,他的思维还没调整过来,帅哥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他阴阳怪气地问:“你是她男朋友?”谭浩闻到他话里挑衅的味道,顿时觉得体内的热血好像沸腾了一样,他冷冷地说:“和你有关系吗?”帅哥威胁地说:“你这是虎口拔牙呀!”谭浩迎着帅哥针刺一样的目光,狂傲地说:“别的虎还得想想,像你这种病猫还用想吗?”帅哥被彻底激怒了,他抡拳便打,谭浩早在他跟过来的时候,就做好了战斗准备,对他可能施展的突然袭击充满了期待。谭浩闪过帅哥愤怒的拳头,别无选择地做出了回击的动作,他在帅哥的胳膊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的刹那,一记精准的右直拳准确无误地击中了帅哥的面门,一股像糖稀一样粘稠的鲜血,从帅哥的鼻子里流了出来。谭浩没有因为帅哥流血了就停止了攻击,他左直拳毫无怜悯之心地击了帅哥的腹部。帅哥像电影里挨揍的配角一样,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捂着肚子,公式化地瘫倒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褚云直到帅哥痛苦地弯下身子,才如梦方醒地拦住了还要乘胜追击的谭浩,她厉声说:“住手!”谭浩没有在意她的话,他的表演还在继续,他从桌子上拽出一叠纸巾,塞在帅哥的手里,说:“认识一下,我叫谭浩。”帅哥呲牙咧嘴地说:“我叫孙大力。”谭浩从兜里掏出20元钱,戏谑地说:“修补一下你的虎牙吧!”他潇洒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扬长而去。

褚云追了出来,埋怨道:“你简直就是法西斯。”谭浩头也没回地说:“我在不折不扣地执行你的指令,如果你说我是法西斯,那你就是法西斯头子。”她自觉理亏,但仍然不依不饶地说:“那你也用不着往死里打他呀?”谭浩停住脚步,问:“他是干什么的?”褚云说:“东湖公园优秀的救生员。”谭浩潇洒地笑道:“如果你心疼他,就送他去医院疗伤;如果你欣赏我,明天到体育场看我的训练吧!”他打了一声悦耳的口哨,悠扬的旋律划过寂寞的夜晚,在褚云的身边好像还调皮地停顿了一下,然后羞涩地钻进了黑暗温柔的怀抱。

褚云第一次来到体育场,就被阳光下雄浑壮丽的绿茵场震慑住了。蓝色的天空、绿色的草坪、红色的塑胶跑道、白色的跑道线,还有运动员们色彩斑斓的运动服,是什么样的天才画家,才能调配出这样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啊!

褚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不断地瓦解着她坚强的意志,吸引着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她坐在看台一处不惹人注目的角落里俯瞰脚下的绿茵场,觉得绿茵场的每一寸肌肤,都附着太阳的灵气和运动员的阳刚,和她狭窄与昏暗的工作间相比,这里有难以言表的生机和活力。

这时,她看见了谭浩。他跑在队伍的最前边,动作轻松潇洒,富有弹性。她从电视里看过很多高水平的比赛,但她觉得谁也没有他跑得这么优美,好像他脚步的每一次交替,都像教科书中阐述的一样准确无误。他边跑边不经意地四处张望,他的企图无人能知,但躲高处的褚云知道,他是在搜寻自己。只是他没有想到,此时,他苦苦搜寻的人,正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一个最不显眼的地方,注视着跑道上桀骜不驯的“刽子手”。“跑吧!希望你能成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她在心里甜蜜地说。

褚云像小时候看见万花筒似的,痴痴地注视着眼前丰富多彩的一切,如果不是一个节外生枝的情节出现,她愿意永远这样静静地看下去。

一辆摩托车怒吼着闯进了运动场。

褚云眼睛里和谐、美好、多彩的场面,在摩托车喷射的尾气里混沌不堪。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摩托车手摘下头盔,褚云认出骑手正是谭浩昨晚痛揍过的孙大力。他的出现,让褚云优雅的嘴张成了夸张的O形。面对这样紧张的局面,褚云不禁为自己昨晚的不理智后悔不迭。就在她深深自责的时候,她看见谭浩若无其事地向孙大力走去,有了昨晚残酷的记忆,褚云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不敢有一点美好的设想,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谭浩也是在他摘下头盔的时候认出他的,孙大力的出现意味着什么,谭浩比任何人都清楚。昨天的打击对他来说绝对是痛苦的,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血气方刚的他,怎么会善罢甘休?谭浩可不想因为他的出现,破坏了队友们的正常训练,同时受到父亲的斥责。谭浩像老熟人似迎了上去,他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亲热地把胳臂架在孙大力的肩膀上,小声说:“要打架,咱们换个地方,行吗?”孙大力也把一只胳膊搭在谭浩的肩头,好像有意配合他掩盖真相似地说:“我今天来就是想证明一下,你是不是体工大队的。我已经打听明白了,你下周要参加一场国际邀请赛,咱们的恩怨就在你参加完比赛以后了断。如果,你赢了老外,我那顿打,算是白挨;如果,你要是输了,就得加倍还我!”谭浩松了口气,说:“义气!咱们一言为定!”孙大力戴上头盔,启动摩托车,说:“你昨晚给的医疗费可没够用啊!”谭浩笑了一下,说:“下周一起算吧!”孙大力一摆手,绝尘而去。

褚云等待了许久,没觉得看台下有什么异常,她胆怯地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孙大力非常友好地向谭浩摆摆手,让摩托车的尾气最大限度地喷射出来,然后潇洒地绝尘而去。她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费解不已,他们刚才经过怎样的交流,才能化干戈为玉帛?成了她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如果不是腕上的手表提醒她快到上班的时间了,褚云真想知道答案后再离开绿茵场。

褚云对谜底的渴求,为他们下一次见面奠定了扎实的基础。

做完了各种准备活动以后,谭丰收特意安排了一场队内对抗赛。他安排这场比赛,不是为了考察队员们的训练效果,而是想通过谭浩无可撼动的地位,巩固他现在岌岌可危的帅位。他把谭浩、彭亮等实力出众的队员分在了第一组,还有意把谭浩和彭亮分在了相邻的四道和五道。

谭丰收哼着小曲往终点走,因为心里没有任何悬念,他有理由把小曲哼得格外得意。到终点后,他示意起点发令的崔宏,比赛可以开始了。

崔宏看到了他的手势,对跑道上的队员们说:“虽然只是一次队内的教学比赛,但也是阶段训练成果的一次检验,希望大家珍惜这次锻炼的机会。”看着起点迟迟不发枪,谭丰收愉悦的心情遭到了破坏,他怒气冲冲地对崔宏喊道:“还磨蹭啥呀?快发枪啊!”崔宏向他摆了摆手,举起了手中的发令枪,声音浑厚地喊道:“各就各位——”队员们纷纷走上了跑道,蹬上起跑器,看到大家都准备好了,他又喊道:“预备——”谭浩头部自然下垂,双臂有力地支撑着有些前倾的身体,静静地等待发令枪的响起。

“砰!”的一声,崔宏手中的发令枪响了,队员们的身体像弹簧一样弹起,如大漠风沙般向终点袭卷而来,谭浩果然冲在了第一位。谭丰收沉浸在自己设计的结局里,嘴里哼唱的小曲,随着谭浩身体的跳跃而跌宕起伏。谁知,在跨过第7个栏的时候,场上风云突变,彭亮途中加速,超越了起跑时还遥遥领先的谭浩,并以一个有力的冲刺,率先冲过了终点。

谭丰收不知道自己哼唱的小曲,是什么时候戛然而止的,彭亮冲过终点线的时候,他机械地按停了手中的秒表,计时表上显示出一个不错的成绩。谭丰收的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谭浩在队里不可动摇的霸主地位,是他霸占主教练位置的坚实砝码。如果连这根稻草也抓不着了,谭丰收还有什么值得倚仗的呢?原来虚无的东西,现在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晚上,谭丰收得到了刘静的恩准,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潜入了她家。他像饿狼一样从后边搂住刘静纤细的腰,粗鲁地吸吮着她的白皙的脖颈,刘静被他的疯狂带进了一个别致的童话世界。干柴遇到烈火,理智和道德,被烧得一干二净,灰烬里还升腾着欲望的青烟。她痴迷地享受他无休止的侵略的时候,谭丰收的下体却像死蛇一样,没有任何雄起的迹象。刘静极尽温柔,也无济于事。

经过几次无效的拚搏,他们都觉得偃旗息鼓是最好的选择。于是,谭丰收像一泓死水似的,失望地瘫在松软的床上。谭浩今天意外的失利,对他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对于承受力本来就脆弱不堪的谭丰收来说,今天有点开玩笑似的比赛结果,比国外灾难片的表现手法还残酷。

谭丰收的委靡不振,让激情万丈的刘静意犹未尽。她把头枕在他的胸前,关切地问:“你有什么心事吧?”谭丰收把她揽在怀里,把心里的苦闷全盘告诉了她。刘静幽幽地问:“主教练的位置就那么重要吗?”谭丰收说:“知道鸡肋的故事吗?”刘静长吁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都喜欢用争强好胜,来粉饰自己的虚荣,得到了又会怎么样?还不是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吗!”

谭丰收垂头丧气地从刘静家出来,肉体上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味觉上的需要就更加强烈。他想到了酒,因为答应刘静,去她家时不喝酒,所以,现在想喝酒的欲望,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他迫不急待地找到一家小酒馆,刚想进屋,却看见谭浩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儿在小酒馆的拐角里说话,只听女孩说:“云姐约你明天上午九点在宝石山见面,她说有事想问你。”只听谭浩说:“请转告褚云,明天不见不散。”黑暗中的谭丰收恍然大悟,难怪这臭小子成绩下滑,原来,竟然背着我谈起了恋爱。被情欲和酒精双重煎熬的谭丰收,像一根孤独的稻草一样,预感到即将席卷而来狂风暴雨将要给他带来灭顶之灾。

因为不是星期天,宝石山的游客并不多,景区显得特别宽容。明媚的阳光不遗余力地点缀着它,使它像熟睡的天堂一样安祥。阳光里的褚云戏谑地问:“今天不用像驴似的跑圈了?”“今天上午休息,下午做调整训练。”谭浩说,“你看过我拉磨吗?”褚云点点头说:“整个绿茵场属你拉得最好。”谭浩疑惑地说:“那天你真的来看我训练了?”褚云神气十足地说:“我不但看过你训练了,还看到孙大力去找你麻烦了。今天找你来,就是想知道,那天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谭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羽风筝,风筝的出现,让褚云惊喜不已。谭浩神气地说:“你不是叫禇云吗,只有风筝能接触到美丽的云彩。”褚云被他的解释感动了,她说:“小时候我就梦想着能展翅高飞。”“可是怕掉下来,是吧?”谭浩笑道:“风筝解决了你的担心,既让你在空中翱翔,又让你脚踏实地。”褚云没想到,一个运动员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她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展现在褚云眼前的风筝,是那种最简单的“屁股帘”,谭浩昨天晚上精心赶制作出来的。他说:“你来撑线,我来放飞。”“我来放!”褚云不由分说,一把夺过风筝,像一只重获自由的天鹅,在草地上欢快地奔跑起来。迎面吹来的熏风带来暖暖的痒意,刺激着她无拘无束地奔跑,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纵地奔跑过了,整个景区都回荡着她银铃般快乐的笑声。青山、绿草、蓝天、白云,随着她奔跑的脚步匆匆掠过,另一片崭新的青山、绿草、蓝天、白云,随即向她张开了温馨的怀抱,她在那些亲切的怀抱里勇敢地溶化。她纵身一跃,和手中的风筝一起飞向蓝天。

风筝带着她的梦呓,缓缓地飞翔起来,洁白的身体毫不犹豫地钻进了一碧如洗的天空,长长的飘带不甘寂寞地随风翩跹起舞,动作那么舒展、那么飘逸、那么优雅。她追逐着渐渐升高的风筝,像孩子似的拍手欢呼:“我飞起来了!我飞起来了!”谭浩被她的欢快感染着,他觉得远处的褚云有一种不可思义的美,这种美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后天修练的,那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美,美得让人不忍心触碰。他忽然觉得爱情光临了他清澈的世界,从好感转变成爱慕,从爱慕升华为爱情,这一切好像在瞬间就完成了,没有复杂的过渡,没有虚伪的过程,他的眼前甚至浮现出他们步入婚礼殿堂时的情景。他把线轮固定在树上,采集身边的野花,不一会儿,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束,在他的手里鲜艳地盛开了。他手捧花束来到她的身边,她惊喜地接过别具一格的花束,当她闭上眼睛亲吻这些野性未驯的花朵时,觉得自己阔绰地拥有了整个花海。

他一身红色的运动服,她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触及了谭浩的灵感,他说:“你一身洁白,像蓝天中的白云,我一身通红,像依偎在白云怀里的太阳!”褚云被他的比喻触动了,她一指空中逍遥自在的风筝说:“再形容一下它吧!”谭浩凝视着它,说:“风筝是你,线是我。”褚云的脸色陡变,说:“我可不想让什么东西拴牢我?”她扯过线绳,用牙一咬,线断了,正在聚精会神舞蹈的风筝忽然失去了控制,在天空中痛苦地翻卷挣扎,不一会儿,就从空中坠落下来,挂在山下的树枝上。

一棵大树后边,有一个人目睹了这一幕。因为有粗大的树杆遮挡,尽管阳光那么灿烂,也无法照到他阴暗的脸上。

谭浩兴冲冲来到运动员更衣室,一进屋就被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酒味呛到了,经验告诉他,谭丰收在更衣室里,好像已经呆了很久。

果然,听到他的脚步声,谭丰收慢慢地转过身来,谭浩看到一张冷酷无情的脸,他在这张脸上仿佛看到了冬天。谭丰收板着脸问:“你在谈恋爱?”他的语气很冷,像刚从冰柜里冻过。“没……”谭浩的吞吞吐吐证明了他的不成熟。“还想瞒我?我他妈的都看见了!”谭丰收简直就是在喊。

树后的人,原来是他!

“我不想和你讲什么道理,我也讲不明白。”谭丰收武断地说,“从现在起,和她一刀两断!”父亲的话像无数利箭刺穿了他的心,他把手放在胸口,斩钉截铁地说:“不!”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说不,他觉得这个字,他说得酣畅淋漓,就像真空管里做实验的羽毛一样轻盈无比。谭丰收震惊了,他不敢相信,平日里严加管教的儿子,竟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会毁了你的。”

“有了她,全无敌!”

“你将为你的愚蠢,受到最严厉的惩罚!”谭丰收的声音颤抖了。

当时,中国省级以上的运动队,一般是不允许运动员谈恋爱的,如果发现队内有人谈恋爱,通常的处理办法是,将其中的一人开除出队。这种不近人情的管卡压式的管理手段,不知扼杀了多少纯真的爱情?拆散了多少情窦初开的情侣?

马蹄形的田径场在秋日骄阳的烘烤下,显得格外庸懒散漫,绿草也安分守己地复制着阳光的味道。空旷的场地因为没有人训练,使得往日的喧嚣,变得如淑女般寂静。绿茵场中间放着一个长凳,长凳上站着谭浩。

这种惩罚可不轻啊!

寝室里不少午休的队员,纷纷从窗户探出头来,无数双眼睛怜悯地注视着他。谭浩毫无表情地站在长凳上,汗水在他的脸上寻找私奔的路径。空中的骄阳似火,四周都是它烘烤的滋味。地上升腾着袅娜的热浪,让他站立的身影有些扭曲。

和所有敞开的窗户相反,有一扇窗户是紧闭的,那是谭丰收办公室的窗户。他隔着紧闭的窗户,焦灼地注视着烈日下的儿子。心痛、无奈、悲哀,使他脸部的表情像演员一样丰富多样。他多么希望儿子能回心转意啊!可他从谭浩那张倔强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失败的结果。事业上的失败,他归罪于选择了事业;婚姻上的失败,他归罪于追求了事业;而教子方面的失败,他只能归罪于爱情。现在,连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都来和他做对了,这让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经受了史无前例的考验。

忽然,谭浩苦涩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只风筝,它从看台外边一直冲向蓝天,像是无垠天空中的统治者,骄傲、调皮地舒展着身躯,带动着长长的飘带,一幅不屈不挠的飞天图。蓦地,谭浩发现眼前飘舞的风筝,竟是被褚云扯断的那羽!他注意到,风筝在放风筝人的控制下,一点点扑向太阳,像一只火鸟!谭浩坚信,放风筝的人一定是褚云。她想用风筝的身躯,为他投射一抹阴凉啊!谭浩的心一热,泪水和着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缓缓流淌下来。

朦胧中,谭浩看见一个人向他跑来,把他从长凳上抱下来,一脚把长凳踹出好远,谭浩咧嘴一笑,昏倒在他的怀里。

谭丰收看见了那羽风筝,也看见了崔宏把谭浩从长凳上抱了下来,他转过身,弹掉一串隐泪。

事后,褚云告诉他,从宝石山回家之后,她总在为自己扯断风筝的鲁莽和愚蠢而自责。于是,她又回到宝石山,把挂在树枝上的风筝捡了回来。她来到体工队想把风筝还给他,却看到了他在烈日下被罚站。褚云说:当时,她真想变成一只巨型的风筝,为他遮挡疯狂的太阳。

三天后的一次队内测试赛中,谭浩一马当先,获得了冠军。比谭丰收创造的省纪录仅差0.01秒!

谭丰收无条件地向爱情举手投降!

迈克尔到田径场参加适应性训练的时候,各地新闻记者蜂拥而来,各种长枪短炮把焦点都对准了他,闪光灯一个劲地狂轰滥炸,让这位过气的老将,重温了旧日的荣耀。作为一名30多岁的田坛老将,仍然能轻松地跑出13秒7的速度,不禁让人望而生畏。相比之下,谭丰收保持8年之久的14秒8的省纪录,有点开玩笑的嫌疑。

谭浩和彭亮羡慕地看着闪光灯里受宠若惊的迈克尔,彭亮说:“你不是一直想和迈克尔合个影吗?机会难得啊!”谭浩顾虑重重地说:“他能搭理我吗?”彭亮说:“体育不分国界,没准你们的合影还能上报纸的头条呢!”谭浩经不住他的怂恿,勇敢地走到迈克尔身边,向他友好地向伸出手,用英语说:“认识你,很高兴!我们能合个影吗?”迈克尔轻蔑地问:“你是谁?”谭浩说:“我是将要和你一起比赛的中国运动员。”迈克尔摇摇头,傲慢地说:“对不起,我从来不和比我跑得慢的人合影。”迈克尔的盛气凌人,让谭浩弄了个大红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愤怒地骂了一句脏话,转身离开了。迈克尔问翻译:“他刚才说的是什么?”翻译尴尬地说:“他说……赛场上见。”迈克尔赞赏地说:“年轻人,有骨气!”

A省国际田径邀请赛在吊足人们胃口之后,如期隆重地开幕了。红色的迎宾地毯、红色的空飘汽球、红色的彩虹门、红色的鞭炮,把极具中国特色的开幕式点缀得红红火火。

上午的预赛,谭浩和彭亮正常发挥,各自取得了本组的第一名,虽然他们在实力上都有所保留,但彭亮的成绩要比谭浩的好一些;名将迈克尔不仅轻松地获得了本组的第一名,而且以14秒的优异成绩傲视群雄。

下午决赛前,刘静来到运动员休息室,给谭浩做赛前的例行按摩。因为有她和父亲的各种传闻,谭浩对她没有一点好感。刘静对他朴素的报复一点也没介意,她好像习惯了来自人们的冷漠和伤害,这种如家常便饭一样的冷酷,在她已经被蚕食得麻木不仁的心中,已经激不起半点涟漪了!她一边为他按摩小腿肌肉,一边神态自若地说:“我知道迈克尔对你的无理态度,会成为你创造好成绩的动力。依你现在的训练成绩,打破你父亲保持多年的省纪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也许就在今天。但是你知道吗?你父亲现在只有这么一块金字招牌了,如果,你不小心把这块招牌无情地砸碎,他今后的日子就只有黑暗了!”她的话和谭浩内心的纠结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但他不想让她看出自己的脆弱,就生硬地说:“你可以说服了我,可还有彭亮呢!”刘静直视着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谭浩你们还年轻,有大把的机会和时间可以浪费,可你父亲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你不知道一个褪去所有光环的人,会落到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刘静的肺腑之言像一枚重磅炸弹,让谭浩觉得自己在灿烂无比的光芒中被炸得光彩照人。他呆滞的目光停留在休息室的墙上,墙上挂着保持省纪录运动员的照片。其他项目的照片,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谭丰收的照片虽然已经泛黄,但照片上的他仍然用微笑藐视着他的后继者。心乱如麻的谭浩,把目光凝聚在定格里的父亲,觉得墙上的他和现在判若两人。

叫声父亲好沉重!

令他荡气回肠的往事,像电影一样浮现在他的眼前,应该是顺理成章的桥段了。

1964年出生的谭浩,进入市体校的时候正好12岁。

他的体育天赋来自于父母优良的遗传基因。父亲谭丰收是省110米栏14秒8纪录的创造者,母亲刘清华是省跳远纪录6米5的创造者。两位体坛佼佼者,在平时的训练和比赛中,不仅收获了荣誉和伤痛,还不可避免地收获了爱情。作为他们爱情结晶,谭浩得天独厚地继承了他们超强的基因和天赋。他在运动方面的才华,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初露锋芒,到了小学的时候,他的速度已经令同龄人感到恐怖了。在谭浩12岁的时候,他的冠军父母义无反顾地把他送进了市体校。在短跑组教练也就是自己的父亲谭丰收的指导下,主攻60米和100米。

名师出高徒,谭浩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一举打破了市少年组60米和100米的纪录;五年级的时候就创造了省少年组这两个项目的纪录;他还和队友合作,创造了4×50米和4×100米两项接力比赛的省少年组纪录。面对儿子骄人的成绩和超强的体力,谭丰收又突发奇想,让儿子兼练了跳远项目,在冠军母亲的调教下,他很快就悟出了跳远的真谛,成绩更是突飞猛进,在第六届省少年运动会上,他一举夺得了60米、100米、跳远、4×50米和4×100米五个项目的金牌,被省《体育报》誉为“中国的少年欧文斯”,成为A省体坛上冉冉升起的一颗耀眼的新星。

省体工队的教练们对这颗新星更是如获至宝,他们迫不急待地把他招进了省体工队短跑组。为了照顾他的生活和训练,还按照中国体育界的惯例,把他的父亲谭丰收一同调进了省体工队,专门为这颗新星搭建腾飞的轨道。

中国的少年运动员崭露头角以后,常常被输送到上一级的体校中,由于从小就要离开父母,独立的生活和训练,所以,他们的启蒙教练往往和他们一起调往上一级的体校。师徒间会产生情同父子的感情。如朱建华和胡鸿飞,刘翔和孙海英。

谭浩在省体工队有一段时间里,运动成绩不但没有提高,反而出现了停滞不前的现象。和他一起进入省体工队的彭亮,在几次训练课上都骄傲地超过了他。这让谭丰收和谭浩始料不及,他们越是着急,谭浩的状态就越是低迷,成绩就越是上不去,这对初来乍到的父子来说,无疑是迎头痛击。

由于儿子的成绩下降,加上妻子又不在身边,男人脆弱的一面,让谭丰收不堪一击。受挫和寂寞的双重折磨,让他对酒精的依赖达到了不可控制的程度。在酒精的鼓躁和怂恿下,他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与离婚的队医刘静产生了一段情意缠绵的婚外情。他在她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自己旺盛的体力。他以为是两情相悦逢场作戏,可她却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在飞蛾扑火似的情欲里迷失了自己。道德在情欲面前,总是用举手投降的方式,来表现脆弱和逆来顺受。

省体工队的领导不想轻易放弃这位田径场上的天才,他们决定让谭浩改练他父亲的强项110米栏。110米栏这个项目,从谭丰收退役时起,这个公认的体育大省,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进入到全国前八名的选手了。这样的“奇耻大辱”让体工队的领导们如坐针毡,仿佛是千古罪人一样,在同行面前抬不起头来。

就这样,叱咤田坛的风云人物谭浩和他的酒鬼父亲谭丰收,别无选择地踏上了110米栏波澜起伏的跑道。

由于谭浩有着超常的平跑速度和弹跳力,所以在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他的110米栏成绩就令人瞠目结舌地达到了众人仰望的国家健将级水平。在一次城市邀请赛上,继承父亲的衣钵的谭浩竟然还跑进了决赛,从而结束了这个体育大省多年来在这个项目上无人问津决赛的历史。

这个回忆桥段的出现,为谭浩接下来选择的合理性提供了土壤。在谭浩抚摸旧日时光的时候,刘静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医务室,她把自己重重地靠在门上,她的兜里一直装着一枚药片,此刻紧握在她不断颤抖的手里。她知道这枚药片放进水里会发生什么,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它放进了即将发给参赛选手的纯净水里。她非常专业地摇了几下,有些混浊的水在瓶子里拼命地旋转着,她的表情被逐渐清澈的水掩映得格外镇静。

决赛是在人们热切的期待中高调举行的。

赛前,刘静按照例为本省的运动员发放纯净水,谭浩随手拿一瓶,却被刘静抢了下来,她重新递给他一瓶,谭浩心里嘟囔一句:“一瓶破水!小题大作。”

领到纯净水的谭浩在看台的最前排看到了褚云和孙大力。他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掩盖的兴奋,好像马上参加比赛的是他本人。他一本正经地对谭浩说:“记住,战胜那个老外,咱俩的账一笔勾销。”谭浩只和他击了一下掌,没有继续调侃的意愿了,褚云发现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就关切地问:“哪儿不舒服吗?”谭浩拍了一下胸脯,重复了一句他经常说的广告词:“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褚云相信了他的假话,并心甘情愿地为他的假话付出了莞尔一笑。她哪里知道,此时的谭浩正在承受着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巨大压力。这种压力几乎让他窒息,他怎么能兴奋得起来?

决赛的道次是根据运动员在预赛时成绩优劣安排的。成绩最好的迈克尔排在第5道,谭浩和彭亮分别排在第4道和第6道。他们把迈克尔夹在中间,形成了一个人数上优势的包围圈,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包围圈很不牢固。

发令员举起了枪,全场立刻寂静下来,人们像在产房外等待婴儿出世一样,虔诚地注视着场地内即将爆发的关于速度的比拼。

就在发令员将要打响决赛枪声的一瞬间,谭浩的身体忽然向前一蹿,惊慌失措地抢跑了。他的抢跑,打乱了所有运动员的节奏和心态,迈克尔更是用一耸双肩的动作表达了自己的遗憾。谭浩斜了一眼不可一世的迈克尔,嘴角匆匆掠过一丝冷笑。

当时,国际田联规定:每个运动员有两次抢跑的机会;2003年改为允许一次抢跑,之后抢跑的运动员将被取消比赛资格;2010年改为任何抢跑者都将被取消比赛资格。规则的修改为运动员提供了公平的竞赛条件。

谭浩觉得这出戏自己演得天衣无缝,但还是被聪明的彭亮看出了破绽。他知道,谭浩在用自己的方式让迈克尔为他曾经的傲慢付出代价。领会意图的彭亮决定用自己拥有的抢跑机会,帮助谭浩把这出戏逼真地演下去,让桀骜不驯的迈克尔好好体会一把折腾的乐趣。

在运动员重新准备起跑的时候,彭亮把自己的想法变成了现实,他又恰到好处地抢跑了一次。迈克尔用双手痛苦地捂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谭浩鄙视地扫了一眼气急败坏的迈克尔,心里暗暗地说:“你的恶梦才刚刚开始!”

在往起跑线集结的短暂时间里,谭浩和彭亮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下,尽管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可他们的心里已经在为彼此的默契而笑了。

运动员们第三次做好了起跑的准备,经过两次意想不到的抢跑风波,赛场的火药味变得越来越浓了。不明真相的观众们被这种紧张的气氛吸引着,对这场与速度有关的决赛更加期待了。刚才还是唏嘘声一片的运动场,重新恢复了平静,凝重的气氛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砰”!清脆的枪声终于响了,枪口的烟雾还没来得及散开,运动员们就已经箭一样射了出去。谭浩的起跑反应速度果然名不虚传,凭借这一优势,他一马当先地攻过了第一个栏架,栏间距跑衔接得像音乐一样流畅,堪称完美的开局无懈可击。可就在他攻向第二个栏架的时候,他的支撑腿没有给他提供足够的力量,使得他的摆动腿失去了攻栏的高度,栏架被他踹倒,他也随着栏架的倒下,扑倒在塑胶跑道上。但是,悲剧还没有结束,摔倒的栏架起到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它幸灾乐祸地带动了相隔右侧跑道栏架的摔倒。紧随谭浩身后的迈克尔成为它的受害者,他猝不及防地怪叫一声,人仰马翻地地摔倒在跑道上。谁也没有想到,迈克尔的中国之行,竟然以这种悲壮的结局收场!

谭浩在全场观众的惊呼声中,用拳头使劲砸地,以表达他的沮丧和绝望。在医护人员到来之前,他有足够的时间回顾这出自编、自导、自演的苦肉戏的每一个细节,直到他觉得,他表演得惟妙惟肖滴水不露的时候,他才心满意足地把头重重地砸在塑胶跑道上。他这样做,即保住了父亲的面子,又报了被迈克尔奚落的一箭之仇,至于即将付出的代价,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现场的比赛没有因为突发的状况而定格,其他运动员继续奋勇争先,彭亮以一个斩钉截铁的冲刺动作完成了比赛,获得了邀请赛的冠军。

比赛结束不久,广播员的声音通过四周的喇叭,传给全场观众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各位观众朋友们,在刚刚结束的男子110米高栏决赛中,我省优秀的短跑选手彭亮以14.7秒的优异成绩,获得了本届邀请赛的冠军,并打破了沉寂8年之久的省110米栏纪录。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向他表示祝贺!”

谭浩被工作人员用担架抬到了医务室。刘静对他脚踝的伤情进行了临时处理。这时,窗外传来广播员宣布成绩的声音,当听到彭亮以优异的成绩打破了沉寂8年之久的省纪录的时候,谭浩看见刘静的脸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谭浩比谁都清楚她此刻的感受,他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否在她的预料之中。

事后,医院X光片的诊断结果,比刘静的判断乐观一些,谭浩的右脚踝关节骨裂!他需要一段时间治疗身体上的伤痛,还需要更长的时间医治内心的创伤。

晚上,褚云来看望受伤的谭浩,脚上缠着绷带的谭浩比平时显得威武雄壮。“当运动员的,哪有不受伤的,好在谭浩的伤不重,休息两三周就能参加恢复性训练了。”谭丰收一边安慰褚云,一边紧盯着她手里拎着的两瓶“茅台酒”。“风筝事件”对他的教训是深刻的,至少让他知道了,爱情一旦降临,管卡压式的老做法,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他明智地选择了顺其自然,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点亮了特赦的绿灯。褚云把酒放在桌子上,说:“谭叔叔,我想陪谭浩出去散散心。”谭丰收喜出望外地收下礼物,说:“他这个时候,更需要你的关怀。”

褚云推着轮椅,和谭浩一起徜徉在晚霞如织的河堤上,没有了喧嚣和烦躁的追随,轮椅车条发出的金属的声音和河水流淌的声音,非常和谐地配合着她的脚步移动,使她的前行像流淌的河水一样从容流畅。谭浩说:“如果我真的瘸了,你会不会离开我?”褚云调皮地说:“如果你真的瘸了,我就变成你的拐棍。”熠熠发光的河水把谭浩幸福的笑意点缀得特别单纯,“别灰心!一次失败并不代表永远!”她说,“你的脚虽然受伤了,但你的上肢没有任何问题,从明天早晨起,我陪你出早操,专练力量和协调性,不许以任何理由迟到啊!”谭浩虚张声势地说:“遵命,我的大独裁者!”褚云银铃般笑了起来,在她令人陶醉的笑声里,谭浩暗想:如果,她知道了今天的比赛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还会有这么好听的笑声吗?

三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体工大队:彭亮赛后的尿检呈阳性。他创造的省110栏纪录被取消,停止一切训练,等待中国田协的最终处理。

彭亮留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是清白的!”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事情,戏剧性太强了,冲突太尖锐了,疑点太集中了。这一切不能不引起谭丰收的怀疑。在他的再三追问下,刘静不得不说出了实情:“我在彭亮的纯净水里放了药,还说服了谭浩打消了破纪录的想法……”

难怪那天她夺下谭浩随意拿的水,原来,那瓶水是她特意为陷害彭亮准备的。谭丰收惊愕地说:“你这样做,害了彭亮,害了谭浩,也害了我。”“彭亮禁赛两三年后,还可以重新来过,你却没有那么长时间可以挥霍了。”刘静抽泣着说,“我不想你被他们扒得精光,那样的话,你会生不如死!”谭丰收目光呆滞地说:“你为什么不给我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你现在的做法反倒脱光了我所有的尊严。”刘静终于哭出了声:“我铤而走险所作的这一切,就是不想让那个举重健将的悲剧发生在你的身上!”

第二天,刘静不辞而别,同事在她的办公桌上,发现了她写的辞职报告。她和彭亮一样,风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谭丰收黯然神伤地回到家中,褚云陪谭浩到医院做理疗了,屋里空无一人,被酒气和烟味占领的房间没有一点生机。谭丰收环视了一下生活了10多年的宿舍,宿舍的墙上挂满了他的照片,证明他曾经强势的存在。有比赛时的英姿,有获胜后的喜悦,还有和领导合影时的腼腆。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的照片显得越发生动了。他用目光凝视着定格中的自我,不禁感慨万千。他把一瓶褚云送来的“茅台酒”放进手提兜里,来到了东湖公园。

他买了张游船票,顺利地来到了渡口。在检票口,检票员拦住了他,说:“先生,您不能携带白酒上船!”谭丰收欲擒故纵地说:“我灌的是水,不信你闻闻?”谭丰收佯装打开酒瓶盖,工作人员相信了他的真诚,让他上了游船。

谭丰收自己踩着游船向湖中心驶去,波光鳞鳞的湖水,接受了他的蹬踏动作,心甘情愿地为他的前行推波助澜。当游船驶到湖中央的时候,谭丰收慢条斯理地启开了酒瓶盖,和湖水中的自己惬意地对饮,他头顶上的太阳用颜色配合着他饮酒的进程,让他的脸和它一样通红。他心如止水一样躺在游船上,全部思想被自己的回忆占据,往事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在他的眼前掠过,他用慈祥的目光抚摸着过去的一切,他幸福地想,如果他现在还呆在市体校,他的生活一定相当滋润幸福;他的工作一定相当称职出色;在同事和家人面前,凭借工作上的卓越成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赢得尊重和尊严。可他偏偏放弃了这些无人企及的优势,在看不见的利益的诱惑下,企图靠孤独的奋斗换取成功,来到了人生地不熟的省城,在冰冷如春的环境里,在别人的欺负和嘲笑中,自取其辱,自取灭亡。人,为什么要在末日来临的时候,才懂得珍惜曾经拥有的宝贵经历啊!

在和往事的交流中,他不知不觉地喝光的瓶里所有的酒,他看了一眼空瓶,知道放在家里的另一瓶,已经不可能再属于他了。他把空瓶扔进了湖水里,瓶口不断冒出的气泡,让他感到非常有趣。他想象如果自己沉到水中,是不是也会出现同样有趣的效果?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谭丰收表现出的雅兴,不是一般人能够企及的。当一种事物成为限制和阻碍另一种事物发展的障碍,而事实证明另一种事物是蒸蒸日上的,那么,这种事物就该退出历史舞台了。既然已经输得一干二净了,那就微笑着认赌服输吧!谭丰收把身体向前一探,重心的前移,让他像空酒瓶一样,以一种特有的弧度,顺利地栽进了湖水中……

谭浩柱着拐杖在褚云的搀扶下匆匆赶到医院,他在病房的走廊里意外地看到了孙大力,他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谭浩恍然大悟,医生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个见义勇为的人就是他。孙大力把他拉到一边,不慌不忙地告诉他,今天下午他负责湖面的安全救助工作,他在望远镜里看见谭丰收在游船上喝酒,就特别担心他的安全,有意把救生艇开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谭丰收栽入水中的同时,他也扎进了水中。他们入水的目的不同,但入水的动作几乎同步。他在第一时间把落水的谭丰收救起,并送进了医院。谭浩抓住帅哥的手,使劲握了一下。男人之间,通常更希望通过力量传递情感。谭浩和孙大力自然也不能脱俗。

谭浩悄悄走进病房。他以为病床上的父亲一定是一种神情委顿的状态,没想到,当谭丰收看见他进屋的时候,竟然向他展示了笑容,而且是特别敞亮的那种。他示意谭浩坐在自己的身边,说:“你想知道我落水后,看见什么了吗?”谭浩紧张地握紧了他冰冷的手,以为他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才产生了这种神叨叨的感觉。谭丰收神采奕奕地说:“我看见一道耀眼的光芒,指引我来到一个温暖的地方,那里没有欺骗和背叛的阴霾,到处都绽放着理想和单纯的光芒。可惜,我没有享受这一切的福气……孩子,我愚蠢的决定是不是给你丢脸了?”谭浩一头扑到他的怀里,积攒了多年的泪水,开始了没有尽头的旅行。谭丰收抚摸着他的头发,眼睛里好像第一次流淌出慈祥的光泽,他说:“我想通了,我明天就把辞职信递上去,然后回到市体校,那里也许更需要我。”

一次自杀未遂的经历,让谭丰收大彻大悟。谭丰收的解脱,让谭浩释然,仿佛运动员休息室照片上的父亲,又强势地回到了现实。“崔宏是个好教练,你跟他好好练,会有出息的。”谭浩点点头,他知道,因为父亲的存在,崔宏更像是一只被绳索束缚的弓,没能释放出应有的能量。谭丰收沉吟好久,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别怪刘静,是我不好,让她背上骂名。男女之间的情感,你以后会明白,也会理解的。”还用等到以后吗?见到褚云的那一刻起,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甜蜜和痛苦,那种情人相见,总想长相死守的缠绵,早就让谭浩明白和理解了男人和女人之间全部的情感密码,那是用全世界所有的诗歌和油彩,都不能讴歌和描绘出来的完美感受。谭浩第一次拥抱了自己的父亲,在他的怀里说:“爸,坚强点,你能行!”谭丰收开心地说:“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晚上,谭浩和褚云在一家档次和品位都很讲究的饭店宴请了孙大力,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席间,他们喝了好多酒,也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褚云劝他们少喝点,明早谭浩还要出操,两个唠爽喝透了的男人,对于她的劝阻无动于衷。“你就让我们哥俩多喝几杯吧!”孙大力的语调里充满了祈求的成分,褚云冷若冰霜地说:“他和你不一样,他是靠双腿为国争光的,而你只有一副漂亮的皮囊。”“你怎么和救命恩人这么说话?”谭浩借着酒劲不高兴地说,“他救了我的父亲的命,我想用酒表达感激之情,怎么了?出格吗?”褚云不依不饶地说:“不管你喝了多少马尿,明天早晨我在楼下等你。”

望着她气乎乎的背影,谭浩做了个无奈的鬼脸,说:“她现在是我的兼职教练。”孙大力说:“你要好好待她,她是个好姑娘。”谭浩白了他一眼:“那还用你说?”

第二天早晨,窗外下起了朦朦细雨,雨丝顺着玻璃窗汩汩而下,窗外的风景被描绘得朦胧灰暗,像一幅出自印象派高手笔下的作品。谭浩在雨打玻璃的声音中慢慢睁开眼睛,昨晚过多的酒精,仍旧和他纠缠不休,让他的脑袋像石榴裂开一样难受。朦胧中,他好像想起昨晚褚云曾命令他出早操,一想到褚云,他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她天使般的身影。自从他受伤以后,他的正常训练告一段落了,但褚云却要求他必须天天出早操,以保持运动员旺盛的运动状态。每天,他坐在轮椅上,在褚云好听的呼吸声中,一起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气,一起欣赏霸气十足的日出,一起品尝小摊美味的早餐,这种闲情逸致的幸福时光,让谭浩沉湎其中不能自拔。他曾奢侈地想,如果脚伤永远不好该有多好啊!

隔壁的父亲还在孜孜不倦地打着呼噜,和窗外的雨声琴瑟和鸣,好像排练过似的协调一致。谭浩挣扎着起身,缓步来到窗前,他拉开窗帘,不禁愣住了,只见潇潇细雨里,茵茵绿草上,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人,她与身边的景物浑然一体,像伫立在细雨和绿草中的一尊雕塑。天!竟然是褚云。她撑着一把细花雨伞,正焦急地朝他的窗口张望。当她看见他出现在窗口的时候,她忽然扔掉了手中的细花雨伞,全神贯注地凝视着他,谭浩觉得在她的凝视中,他体内的热血已经旺盛地地燃烧起来。他穿好运动服,柱上双拐,在父亲的鼾声中,欢快地蹦下楼去。

他跌跌撞撞地来到褚云身边,情不自禁地把她微微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谭浩第一次拥抱褚云,就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他们炽热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雨中的这个早晨,在他们的初吻中变得成熟了。

十一

谭丰收的欢送会是简短而热烈的,他对体工大队做出的贡献,领导和同事们都如数家珍,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如刀刻,如血染,如歌呤,本来如烟往事,偏偏又浮现在眼前,怎能不让谭丰收潸然泪下。在他混浊的泪光中,他听到了热烈的掌声。泪水结束了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活,掌声又把他送上了重新征战的旅途。会后,他要求在田径场和大家合影留念,于是,一张20多人的合影照片,就成为了谭丰收从省城带回的唯一财产。

短跑组主教练的竞聘工作,因为谭丰收的意外退出而变得毫无悬念。崔宏以高票众望所归地当选为短跑组的新任主教练,同时任谭浩的主管教练。

随着一批年轻有为的教练走马上任,国外先进的训练理念和训练方法被越来越多地引进各个运动队,当时我国主要学习的是东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先进经验,通过血乳酸含量测定、有氧耐力训练、高原训练等一整套系统科学的训练,各队优秀运动员的身体素质和运动成绩有了大幅度的提高,让处在低谷的中国体育看到了振兴的希望。

谭浩在褚云的精心照料下,伤病康复的速度让理疗科的大夫都惊叹不已。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谭浩身体素质的各项指标不但没有下降,反而都有不同程度的提高,比如,他的卧推成绩从过去的140斤,提高到150斤;杠铃负重深蹲的成绩从160公斤,提高到180公斤;仰卧起坐和“两头翘”的成绩,也令同组的其他队员们唏嘘不已。如果用电影分镜头的方式来表现这种飞跃,一定具有相当震撼的视觉冲击力!当谭浩勇敢地甩掉拐杖的时候,褚云把归心似箭的他送回了绿茵场。

崔宏第一天训练课就把自费买来一台录相机支到了跑道上,他对队员们介绍说:“教练和教科书上教给大家的规范动作,你们能掌握多少,是否规范,一直是困惑大家的问题,有了这个小东西,你们就能通过动作回放,清楚地看到自己动作的每一个细节,轻松地找出动作的缺点,从而达到纠正错误、提高成绩的目的。”

这种新颖的训练方式,队员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他们在小小的录相机面前,表现出了强烈的表演欲望,把看家本领悉数用上,录相机好像巫师一样,控制了他们的全部思想,让他们毫无保留地在镜头前不知疲劳地跑来跑去,还不时用各种鬼脸和它亲密地交流。大家在快乐的气氛中,度过了新教练的第一堂训练课。

晚上,崔宏把短跑组的队员们集中在教室里,把上午的录相放给大家看,并针对大家出现的问题进行了一对一的指导,这种新颖的训练方式,既直观,又有效,一下子就把大家训练的积极性充分地调动了起来。征服人的思想,有时一个理念就足够了。

下课后崔宏单独把谭浩带到室内训练场,训练场里空无一人,屋顶上的吊灯虽然争先恐后地炫耀着自己的光芒,但还是有些昏暗。一群不知名的飞蛾围绕着灯光,壮怀激烈地飞翔,把昏暗的状态渲染得淋漓尽致。

跑道上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栏架,显然是为谭浩准备的。崔宏来到栏架旁,说:“我们的体能和欧美选手相比,还有很大差距,这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你要想跑得更快,就要在每一个环节上,节约自己的体能。”他把几枚硬币重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栏板上,说:“你的摆动腿在过栏时,每抬高一寸,你的体能就多消耗一分,这些多消耗的体能累积起来,足够支持你冲刺时使用的。所以,有一种训练方法,你可以尝试一下。让你的摆动腿尽量低地从硬币上经过,起初可能是10枚,然后是5枚,运动理论称之为动力定型。什么时候你的摆动腿能贴着栏架而过,而上边的一枚硬币纹丝不动,省纪录、全国纪录、亚洲纪录就都将是你的了!”谭浩望着栏架板上的硬币,疑惑地问:“为什么不让大家一起练呢?”崔宏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天才。”

十二

早晨,褚云骑着自行车,谭浩跟在她的身边匀速跑,这样温馨的早操,从他们约定那天起,就一直幸福地延续着。当他们跑上著名的云飞钢铁大桥时,早晨的太阳正好从桥头冉冉升起,像剧场里的布景画一样,赫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褚云说:“如果你跑得足够快,你就能摸到挂在桥头上的太阳。”谭浩说:“我可不想成为夸父。”“如果我想成为夸母呢?”褚云加快了骑行的速度,说,“追上我,我就当夸母!”

他们飞快地冲过了铁骨铮铮的大桥,太阳却像风筝似的越飞越高,挂在他们够不着的地方,放肆地嘲笑着他们的天真。

褚云在河堤的一块空地刹住了自行车,谭浩在这里看到了孙大力,还有他身边的栏架。褚云放好自行车,把他带到栏架旁,孙大力和他友好地击掌,然后往栏架上固定一把塑料尺。褚云解释说:“我们现在想测量一下,你过栏的时候摆动腿和栏架之间的高度。只有知道了原始高度,才能制定改进措施。”孙大力固定好尺子,说:“是她的主意,办法土了点,但保证好使!现在的高度是20厘米。”

做好了准备活动之后,谭浩准备开始试跑了。他看到不远处自己熟悉的栏架上,绑着一个像犄角似的尺子,心里还是有些恐惧。看他迟迟不起跑,褚云喊道:“还磨蹭啥呀?那么大一个男子汉,还怕一把尺子吗?”谭浩还在犹豫,褚云鼓励地说:“加油!我们都在等你。”

谭浩猛吸一口气,快速跑向栏架,当他快接近栏架的时候,他却选择了从栏架侧面绕了过去。他的胆怯让孙大力乐出了声,褚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马上把脸上残余的笑意强压回去。褚云来到潭浩身边,没好气地说:“如果上边绑着的是一把刀子,你溜边了我无话可说,一把尺子就把你吓成这样了?”谭浩低声嘟囔说道:“反正过栏的不是你!”褚云毫不示弱地说:“看我的!”她向谭浩起跑的地方走去,边走边活动四肢,动作虽显笨拙,但她做得一丝不苟。当谭浩知道她的用意的时候,她已经向栏架冲了过来。面对齐腰高的栏架,褚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攻栏的动作,可惜,她的弹跳力没有给她足够的上行空间和向前的水平速度,她的摆动腿重重地磕在栏板上,栏架的阻力使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和栏架一起重重地摔倒在杂草地上。

谭浩和孙大力赶紧跑过来扶她,褚云倔强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她顽地站起身,一边拍打衣服上的尘土,一边说:“我现在教你的不是技术而是胆量。”看她跄了一脸草叶又一本正经的样子,谭浩和孙大力强忍着,谁也没敢笑出声。褚云吐出嘴里的草叶,转过身去,说:“你们笑吧,憋着更像傻瓜!”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杂草丛生的河堤,因为有了年轻人的笑声,而显得生机勃勃。

褚云转过身子的时候,谭浩发现她流鼻血了。他惊讶地说:“你流鼻血了!”褚云用手背抹了一下,毫不在意地说:“刚才摔倒时碰的,我没有你那么娇气!”

褚云的率先垂范,激起了谭浩的斗志,经过几番近似苛刻的测量,谭浩摆动腿和栏架之间的距离最后定格在12厘米。褚云的鼻子里塞了个纸团,在栏架上撂上同样高度的硬币,谭浩重新来到起点,深吸一口气,开始有力地助跑,借助他无与伦比的速度,完成了一次干净利落的攻栏动作,也许他太在意摆动腿和栏架之间的距离了,所以,在他收腿的时候,他的膝关节把硬币撞得四处纷飞。褚云有模有样地蹲在栏架边,认真地琢磨了一番后,说:“这种训练方法不可能实现!崔宏在骗你。”

下午训练课结束后,谭浩对崔宏说:“教练,我练过你说的训练方式了,可是,摆动腿在攻栏的时候,冲击力太大了,硬币一碰,全都撞飞了,根本就不能实现你说的一枚枚落地的效果。”崔宏沉吟片刻说,“这种训练方法我是从一本英文杂志上看到的,世界上很多名将都是这种训练方法的受益者。”谭浩说:“我把硬币碰撞得像天女散花。”崔宏爱悯地拍拍他汗涔涔的头,说,“循序渐进,会有收获的!”

晚上,褚云下班后到运动员寢室楼来看谭浩,谭浩把崔宏的话告诉了她,她鼓励他说:“只要有人练过,你同样可以练,只要有人成功了,你同样可以成功。”谭浩被她的鼓励刺激着,蓦然就有了训练的冲动。

褚云和他一起来到了训练馆,由于门窗在运动员训练结束后就关上了,训练馆里积蓄的陈腐的味道在四处流动。谭浩急忙把窗户打开,让外边清新的空气注入进来。他们来到110米栏训练跑道上,望着一排排呆板的栏架,他们却一愁莫展。一道看似简单的题目,却像一座高山一样强势地挡住了他们希望的目光。

这时,崔宏来到训练馆,他的手里拿着几块包装电器用的苯板,他的出现让两个迷茫的年轻人喜出望外。“我到寝室去过了,我猜到你们会在这儿!”崔宏举着手里的神器,炫耀地说:“也许这个东西能解决困扰我们的难题。”他把三个不同高度的苯板,用胶带固定在栏架上,解释说:“谭浩摆动腿和栏架的高度现在是12厘米,这要感谢褚云提供的第一手资料。我为谭浩准备了12厘米、10厘米和8厘米三种不同高度的苯板,下面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攻这三个栏时,有意识地降低你的摆动腿,把固定在上边的苯板碰掉。久而久之,就能达到降低摆动腿和栏架之间的距离的目的了。”

一块小小的苯板,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问题,还让以后期待的一切,都变得异常简单了。

通过3个月的艰苦训练,谭浩对自己摆动腿高度的控制,已经达到游刃有余的程度,被他撞变形的苯板已经不计其数。技术上突飞猛进的进步,激发了谭浩旺盛的斗志,在晨练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夜练。在褚云严格监督下,他把5厘米高的苯板固定在栏架上,又在自己的摆动腿上,绑上一个5公斤重的沙袋,专门练习原地的攻栏技术,从中体会摆动腿与栏架间高度的关系,感受过栏的意境,寻找高手过栏时的感觉。如果他的摆动腿抬得过高,褚云就会用竹条象征性地抽他一下以示警告。有时,枯燥的重复,令褚云昏昏欲睡,谭浩故意咳嗽一声,有意把腿抬高,惊醒的褚云机械地抽了他一下,他在自己经营的小恶作剧里,体会到了训练的乐趣。

十三

一周后,谭浩接到了省田径队去青海进行为期3个月的“高原集训”的通知。去高原集训有两个目的,一是全面提升运动员的身体素质;二是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田径冠军赛。一想到要和褚云分开那么长的时间,谭浩的心像丢了一样失落。可集练必须参加,这种朴素的集体主义精神,还是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受过多年传统教育的思想里。思前想后,一个通信设备浮现在他的眼前,只有它能够担当解决3个月相思之苦的重任,他决定给褚云买台BB机。虽然价格比较昂贵,但金钱在爱情面前,永远只有当配角的份儿。

80年代的时候,中国的电信业还不发达,电话还是身份象征的奢侈品。两个城市之间打个长途电话,得通过人工转接服务才能实现,客户一般要等上一两个小时。1983年,上海开通了国内第一家寻呼台,BB机正式进入中国大陆。当时的BB机分数字和汉显两种,数字寻呼机小巧、实用,汉显寻呼机直接显示汉字,信息容易识别。两款机型当时都很昂贵。

田径队出发的时候,褚云去站台送行。她把谭浩拉到一边,说:“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谭浩说:“我也给你买了份礼物。”褚云把一台汉显BB机塞到他的手里,小鸟依人地说:“我想你的时候,就呼你,省得你把我忘了。”谭浩没有想到,他们为对方买的竟是同样的礼物,他掏出为她买的BB机,在她的鼻子上亲昵地刮了一下,说:“我怎么舍得忘记你呢?”褚云揉了揉鼻子,嗔怪地说:“轻点!”谭浩甩甩手,心疼地说对脸色苍白的褚云说:“你要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褚云听话地点点头,她把额头紧紧地靠在他的额头上,喃喃地说:“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谭浩适应高原环境的能力令队友们望尘莫及,更令教练组欣喜若狂。而令谭浩意想不到的是他在高原训练基地看见了久违的父亲和彭亮。三人在异地相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谭丰收告诉谭浩,他是受省体委的邀请,观摩全国冠军赛的,彭亮现在是他的得力助手。有了父亲和铁哥们的助阵,谭浩旺盛的斗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释放,他在第二天的教学比赛中,就跑出了打破谭丰收省纪录的成绩。崔宏竭力控制自己狂喜的情绪,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谭丰收,他们决定先雪藏这个好消息,这个决定看似很残酷,但从长远上看,对谭浩的成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训练结束后,谭丰收来到谭浩的寝室,坐在床上的谭浩正沉湎于BB机里的字里行间,他一看父亲进来了,想把BB机藏起来,谭丰收拦住他说:“不用藏了,谁都喜欢甜言蜜语。”谭浩显摆地摇晃着手中的BB机幸福地说:“褚云告诉我,她一切都好,让我好好训练,用优异的成绩向她报喜。”谭丰收说:“别用你们年轻人那些肉麻的话腐蚀我。”他把5张老头票(10元钱)扔在谭浩的床上,说,“多给她留言,省得她惦念你。”谭浩把钱摆成扇子状,开心地说:“多谢老爸!”谭丰收慈祥地说:“明天就要比赛了,你早点休息。”谭浩心疼地说:“老爸,你也早点休息吧!”谭丰收说:“我看会儿教程材料就睡,现在不学习不行啊!”望着台灯下父亲有些佝偻的背影,谭浩忽然觉得他高大起来!

全国田径冠军赛是中国田协一年一度重要的赛事,今年的比赛被安排在高原上进行,田协领导可谓用心良苦!

比赛开始前,崔宏一边给谭浩做赛前的按摩,一边叮嘱他说:“国家集训队的领队和教练都来观摩比赛了,只要你发挥出平时的训练水平,入选国家队不是没有可能的!”谭浩一咋舌,说:“国家队?教练,你就别逗苦恼人笑了!”崔宏信心实足地说:“一切都有可能!”其实,只有崔宏心里知道,谭浩打破省纪录的成绩,是今年全国第二个好成绩,只要他正常发挥,进入国家集训队几乎没有悬念。

来自全国20多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近50名110米栏运动员,云集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他们要通过资格赛、预赛、复赛、决赛,层层选拔出今年全国冠军赛的冠军。这种竞赛规则是遵照国际比赛的规则制定的,目的就是磨练运动员的意志、考验他们的耐力、丰富他们的比赛经验。一切与国际标准接轨,正是中国体育逐渐走向成熟的标志!

在高手如云的竞争队伍里,默默无闻的谭浩并不被人们看好,喜爱追逐强者的记者们,没有舍得把镜头对准他,闪光灯只在他的周遭谄媚地绽放,他在那些灿烂的光芒里总是阴影重重。不过,没有任何负担和压力的谭浩在资格赛上,就以14.6秒的成绩一举打破了父亲保持8年之久的省男子110米栏纪录。尽管对比赛成绩已经了如指掌,但奇迹发生后,崔宏、谭丰收和彭亮还是在第一时间就兴奋地冲进比赛场地,把气喘吁吁的谭浩抱了起来,崔宏嗔怪地说:“臭小子,资格赛跑这么快干什么?”谭浩嘻皮笑脸地说:“你不是让我发挥平时的训练水平吗!”话音未落,师徒二人谁也没有吝惜泪水的流淌,此时,只有眼泪能表达一切!

赛后,谭浩通过BB机告诉褚云,他以打破了省纪录的成绩顺利地进入了决赛。褚云回复他时说:别得意的太早,还有全国纪录、亚洲纪录和世界纪录。谭浩说:明天就要进行决赛了,为我祝福吧!褚云回复说:祝你夺得冠军!多想再亲眼看见你跑啊!温情过后的谭浩呆呆地看着BB机绿色的屏幕,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没敢告诉她,由于比赛的密度过大,他左踝关节的旧伤复发了。

心情复杂的崔宏送走了为谭浩治疗踝关节伤病的队医,把同样是一脸愁容的谭丰收和彭亮叫到走廊里,征询地问:“要不……明天的决赛……还是放弃吧!”谭丰收毫不犹豫地说:“征求一下谭浩的意见吧!”三个男人重新回到房间,却面面相觑。谭浩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他揉着隐隐作疼的踝关节,锵铿有力地说:“老爸、教练,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苦了,我不想轻易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明天就是打封闭,我也要上!”望着眼前忽然长大的谭浩,三个男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当伤病成为创造奇迹的障碍时,强者往往选择战胜自我。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他们同时伸出右臂,坚硬的拳头撞在一起,哽咽着说:“消灭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决赛的赛场比较清凉,看台上的观众寥寥无几。谭浩活动着刚打完封闭针的左脚,许多受伤的运动员都是用这种方式对抗疾病争取荣誉的,今天只不过轮到了谭浩,所以,他一点光荣感都没有。药劲很快就上来了,麻木代替了疼痛和知觉,谭浩的嘴角意外地掠过一丝藐视病魔的冷笑,看着为数不多的观众,谭浩想,必须用一场激情的比赛,来点燃他们的热情,他愿意成为完成这项重任的主角!

“各就各位——”发令员的口令短促有力。

自信心爆棚的谭浩站在属于他的跑道上,他有一个预感,今天,他将从这里出发,到达一个他向往的地方。那个地方,他虽然没有到过,但他一点也不陌生,因为那里开满了父辈们用努力和希望灌溉的鲜花。

“预备——”发令员威然地举起了手中的枪,一场酣畅淋漓的比赛就要拉开帷幕。

谭浩半跪地塑胶跑道上,习惯地向前面的栏架深情地看了一眼,由于角度的关系,他看见栏架的金属托上,复制了太阳眩目的光芒,黑白相间的栏板上,出现了他熟悉的苯板,苯板上有五颜六色的油彩,那些油彩描绘出一条缤纷的大道,大道的尽头,光芒万丈,无上荣光。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谭浩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垂下了头,和其他运动员一起等待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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