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与语言的相遇

2015-07-22 13:55万冲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7期
关键词:音乐性

摘  要:诗人昌耀创作于90年代的诗歌,体现出日臻完美的艺术创造能力,《紫金冠》堪称其中的代表。这首诗的奇特之处在于创造了“紫金冠”这一艺术符号,在对“紫金冠”的反复吟咏中,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沉潜不息的歌吟喷薄而出,道出生命的内在感觉,呈现出生命的热力。这种生命热力强烈地冲击着我们,让我们在瞬间开放心智,对事物的认识和生命的体验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

关键词:紫金冠  音乐性  艺术符号  歌吟

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

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c杀我九岁的生命力

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

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我不学而能的人性醒觉是紫金冠。

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

——《紫金冠》[1]

《紫金冠》作于1990年,虽然诗中反复出现的意象紫金冠因内涵丰富而难以准确解读,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感受这首诗的独特的魅力。正如批评家瑞恰兹所言:“在文字被理智地理解之前,在诗中的思想被抓住之前,词的运动和声音已经深深影响我们的兴趣……许多诗字面意义可以完全丢开或忽视,但毫无损失。”[2]

从诗人对紫金冠的反复回环的吟唱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对紫金冠心怀敬畏又试图接近,既深深领受又不可企及的神秘体验;一股潜藏在心间不可遏制的情绪之流,用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的语速极富音乐感地吟咏而出,对我们的灵魂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击。

一首好诗,让人有再生之感,《紫金冠》就是这样一首好诗。

昌耀在《诗的礼赞》中阐述自己的诗观时,说道:“文学抽象的极致可提纯为音乐感觉,一种仅在音乐般的感觉里被灵魂感应的抽象,一种自觉地被慑服的美感,一种难于言传的诗意。”[3]《紫金冠》可以说正是这一诗学观念的实践。

一、变化有致的语气与语速

整体而言,这首诗中有三种不同的强弱语气和快慢语速交错环绕,并形成两组平衡的节奏。为分析的便利,笔者按照上述语气和语速的变化规律将整首诗歌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我不能描摹出的一种完美是紫金冠”,以谦卑的姿态歌颂紫金冠,语气低沉,语速缓慢。

第二部分:

我喜悦。如果有神启而我不假思索道出的

正是紫金冠。我行走在狼荒之地的第七天

仆卧津渡而首先看到的希望之星是紫金冠。

当热夜以漫长的痉挛触杀我九岁的生命力

我在昏热中向壁承饮到的那股沁凉是紫金冠。

当白昼透出花环。当不战而胜,与剑柄垂直

而婀娜相交的月桂投影正是不凋的紫金冠。

紫金冠给予陷入生命困境的诗人以精神信仰和生命力量,这部分主要是诗人对紫金冠的感激与赞美,语气昂扬,语速急促。

第三部分:

我不学而能的人性醒觉是紫金冠。

我无虑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

诗人对紫金冠的吟唱,语气简洁有力。

第四部分:

不可穷尽的高峻或冷寂唯有紫金冠。

与开头的第一句呼应,姿态谦卑与敬畏,语气舒缓。

整首诗的语气和语速变化有致,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整体上构成一种平衡,形成回环往复的效果。另外,第二部分的内部也有一种平衡,读第二段我们可以感受到一股一以贯之的难以抑制的情绪,语气快捷、昂扬,又有一种克制。首先在句式上,一气呵成的长句被分行切成短句,使语气停顿变得缓慢;“狼荒之地”“仆卧津渡”“热夜”“承饮”等古代语汇镶嵌在句子中,犹如一块块厚重的青铜,增加了句子厚重的质感,使语气自然舒缓下来。

诗歌中快慢强弱有致变化的语气和语速,完美体现了诗人内心起伏有致的生命感觉和体验。正如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所言:“不传心情,而示心迹。仿现心之舒疾、猛弱、升降诸动态。”[4]

二、语言的姿势

“新批评”派的实践者布拉克墨尔在分析诗歌语言时,提出“姿势语”理论。他说“语言中的姿势是内在的形象化的意义得到外在的戏剧化的表现”,这时,“文字暂时丧失其正常的意义,倾向于变成一种姿势,就像暂时超过了正常的意义,而成为姿势的纯粹意义。”

语象的字面意义有以下两种被“超越”而成为姿势的途径。

第一种接近美学上所谓的运动感内摹仿,自然物的状态或运动变成我们内心的一种姿势,而姿态表现了语言,“姿势产生于语言前”,象征物本身的意义就成为第二性的。

第二种途径接近音乐,“任何词语或词组都可以通过单纯的重复,或重复与其他变化的结合而进入姿势状态”[5]。

在昌耀的《紫金冠》中,紫金冠这一意象反复出现,既是引领,又是终结。正如前文所析,这首诗也体现出一种运动感,语气由弱及强再弱下去,语速由缓慢渐快再慢。“紫金冠”遂超越了字面意义,与我们内在的情绪体验产生一种共振,给我们的生命以冲击。

另外,李普斯说:“诗歌的音响,仅仅是子音和母音的单纯组合,即使完全抛开了它们所传达的意义,也具有强烈的感情意蕴。这内面的诗人的精神动作震动了诗人的心。”[6]《紫金冠》所蕴含的诗人对高高在上的神秘力量的信仰和不屈不挠的追求,这一“精神动作”也是冲击读声情感的关键。

三、灵魂与语言的相遇

非常巧合的是,博尔赫斯的诗歌《玫瑰》和《紫金冠》的内部构成非常相似:

玫瑰在我歌唱之外的,不谢的玫瑰那盛开的,芬芳的深夜里黑暗花园的玫瑰,每一夜,每一座花园里的,通过炼金术从细小的灰烬里再生的玫瑰,波斯人和亚里斯多德的玫瑰,那永远独一无二的,永远是玫瑰中的玫瑰年青的柏拉图式的花朵在我歌唱之外的,炽热而盲目的玫瑰,那不可企及的玫瑰。

——博尔赫斯《玫瑰》[7]

这两首诗歌,创造了相似的艺术符号,运用相似的结构表达了相似的深层的生命体验。

一般而言,语言有两种功能:第一种是描述某种已成的现实,能指和所指发生密切关联,大致符合“我看到,我写出”的规则。第二种是在语言的运作中,开启某种未知的事物,大致是“我写出,我看见”。基于第一种语言功能的普通诗歌写作,即使用语言描述日常现实或已成的情感精神事实,思考先于诗。基于语言的第二种功能的写作,即为元诗写作,它关注语言呈现/展开的过程,写作行为直接等同于写作内容,诗与思考同步进行,诗歌与语言相互开启,向未知的事物敞开。在普通诗歌写作中,创造的语言作为“艺术中使用的符号”和载体;在元诗写作中,创造的语言作为“艺术符号”[8]。

艺术符号学家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中将“艺术中使用的符号”和“艺术符号”作出了明确的区分。她说:

艺术中使用的符号,是一种包含着公开的或隐藏的真实意义的形象;而艺术符号却是一种终极意象——一种非理性的和不可用言语表达的意象,一种诉诸于直接的知觉的意象,一种充满了情感、生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一种诉诸于感觉的活的东西。……艺术中使用的符号,本身仅仅是一个工具,它的意义存在于自身之外的地方。而艺术符号(即终极意象),并不把欣赏者带往超出其自身之外的意义中去——如果它们表现的意味离开了表现这种意味的感性的或诗的形式,这意味就无法被我们掌握。[9]

这意味着艺术符号在形式上是整体而独立的。在诗歌《紫金冠》中,紫金冠所蕴含的丰富意蕴和冲击力量只有结合这首诗的形式和语境才可以理解。它深深存在于整首诗歌所创造的艺术形式中,是生命的内在感觉和心灵韵律的完整呈现。所以,紫金冠正是一种充满了情感、生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一种诉诸感觉的艺术符号。

在这种艺术符号中,“那些真实的生命感受,那些相互交织和不时地改变其强弱程度的张力,那些一会儿流动,一会儿又凝固的东西,那些时而爆发、时而消失的欲望,那些有节奏的自我连续”得以鲜活地呈现出来。

而诗人在创造这种艺术符号的过程中,丰富的生命感觉与艺术符号互相寻找,相互激活,彼此磋商、交融,最终达到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境界。

这种创造新颖独特的艺术符号的诗歌写作,突破了词语的界限,从而拓展和升华了我们的生命体验。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语言,凭借给存在物的创造命名,第一次将存在物带入语词和显象。这一命名,才指明了存在物源于其存在并到达其存在。这种言说即澄明的投射。……诗意是所是敞开的言说。”[10]诗人创造语言,将未名的生命体验融会到诗歌中,照亮了生命的未知领域,使生命的存在得以彰显。

在《紫金冠》中,诗人创造了“紫金冠”这一词语,将一种高高在上的神秘的圣物和信仰带入汉语之中,在诗歌中直观地呈现了一种强弱变化有致的生命力量,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沉潜的歌吟,一种对生命的九死未悔的热切的信仰。

正是在这样的艺术创造中,诗人捍卫着灵魂和语言相遇时的丰富性与鲜活性,探取生命和语言内部神秘的意味,展露出生命存在的奥秘。这类诗歌达到了希腊诗人埃利蒂斯所言明的“透明”的境界:某个具体事物后面能够透出其他事物,而在其之后又有其他,如此延伸,以至无穷。[11]这类诗歌深刻展现了我们内在的生命体验,让人惊愕、迷醉,瞬间开放心智、感官,突然感到像有一股电流流过全身。

注释:

[1]昌耀:《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77页。

[2]瑞恰兹语,转引自赵毅衡著:《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文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55页。

[3]昌耀:《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92页。

[4]吉联抗译注,嵇康:《声无哀乐论》,音乐出版社,1980年版。

[5]布拉克墨尔语,转引自《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文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53-154页。

[6]赵毅衡:《新批评:一种独特的形式文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53页。

[7]陈东飚译,博尔赫斯:《博尔赫斯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02页。

[8]陈超:《论“元诗”写作中的“语言言说”》,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3期,第72页。

[9]腾守尧,朱疆源译,苏珊·朗格:《艺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25-128页。

[10]彭富春译,海德格尔:《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183页。

[11]埃利蒂斯:《光明的对称》,王家新,沈睿编选:《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63页。

(万冲  北京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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