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缘视界

2015-09-08 10:15牛余和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5期
关键词:清源南北书记

牛余和

一阵脚步声直奔卧室而来,噼里啪啦的,又急又碎。

梅健一把扯出压在身下的毛巾被,刚撩在大腿上,门就被“砰”得撞开。一头闯进来的姜橙橙被迎头推了一把似的往后一仰,双手在脸前交替扇了几下,耸起鼻子冲梅健一阵“呸呸”:“又裸睡了。”捞起椅子上的牛仔裤体恤衫扔到他身上,拉开窗子,打开通往阳台的门。混沌了一宿的空气顿时鼓荡出一股热辣鲜活的夏日清晨气息。

梅健看看橙橙一身到处不够尺寸的超短,眉头一蹙:“我爸在客厅里没?”

“在。”橙橙挤挤眼睛:“可他没看到我。我一开楼门,老人家就把脸扭到一边去了。我问梅健还没起床呀,他梗着脖子扭着头一指,瓮声瓮气地说,在南屋里。真逗,都成了城里人,住到十八层楼上了,还南屋北屋呢。”说着踢掉脚上的浅橙色高跟鞋,坐在沙发上,抬起双脚用力摇动脚趾,夸张地叹口气:“可憋屈煞我美丽的小脚丫了”,双脚摸索着套上那双小巧的粉红色拖鞋。一回头,见梅健已在阳台上,又俯在栏杆上往下看。橙橙皱起眉头,慢慢蹭出去,靠在窗台上。对面后凉台上又挂出一溜尿布。那只老猫原模原样地趴在油漆斑驳的条桌上,脑袋朝这边转了转,又懒懒地伏在伸直的前腿上。

“又俯瞰你的菜店遗址呢?真没劲!”

“我想在这座城市里找块清爽的地撒泡尿。”

梅健被自己的话逗乐了,笑着转过身来。脑子里突然“嘣”的一响,视源深处一粒亮光倏地弹射而出。心中暗道“又来了”。晃晃脑袋,反手抓住栏杆。

橙橙蹿过去抱住梅健的胳膊,小声问:“又犯了?”

梅健搂住她肩膀闭上眼睛,左眼“视野”的边缘处,蠕动着一条灯泡钨丝般的暗红色曲线。曲线越来越粗大,慢慢变成一个半圆形五彩斑斓的光斑,闪闪烁烁地占据了半边“视野”。

恐高的橙橙平时连二层楼的阳台也不敢靠边站,可梅健一到她家那座半山别墅就浑身不自在,她只好经常跑到这片被称作清源市补丁的“新农村”社区里来。往日她都是靠在窗台上,跟凭倚着栏杆的梅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八卦”。这回背对着十八层楼的深渊,她脊梁骨紧巴巴的直冒凉气。伸手揽住梅健的腰,慢慢挪回阳台内侧。

梅健扬起头倚靠在窗台上。橙橙知道他的脑袋里还在五彩缤纷,就又把目光投向对面楼房。同层楼的后凉台几乎触手可及,一阵阵葱花炝锅的味道,从那家厨房的抽油烟机口吐过来。前年梅健家刚搬进新楼时,亲戚们来温锅,一向木讷寡言的梅健他老爸,喝了几杯酒后忽发奇想,说:“听动静,咱后面对着的那家也在温锅,要是到阳台上招呼一声,伸伸手就能碰一杯。”为消除未来的公爹一人哈哈大笑的尴尬,橙橙接口问:“这么大的地面,楼为啥盖的这么近呀?”梅健他妈忙活着把橙橙爱吃的菜往她跟前调换,“嗨”了一声,说:“这还不好明白,盖两座楼的地方挤成三座楼,不就多赚一座楼的钱嘛。人家管这叫高笼鸡呢,啥高笼鸡,搬家前村里就下了告示,不准在楼上养鸡。”全桌人哄地笑得前仰后合,橙橙趴在梅健身上,拧得他嗷嗷直叫。橙橙差点又笑出声来,瞥一眼梅健,用力咬住嘴唇。

等到眼里的光斑一点点地暗淡缩小,又恢复成一根灯泡钨丝般的曲线,梅健才慢慢睁开眼,走到阳台边。他视野里的这块城市补丁又变得面目全非了,视线所及的大楼街道,没有一根清晰的线条,全都失去了确定的边缘,混混沌沌地模糊作一片,只有右眼视线的边角,还透露出一弧清亮的景物。

刚发现这毛病时,橙橙领着他找遍了清源市医学界的专家,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来。视儿子为家庭唯一希望的老爸,凑起一笔钱,让橙橙陪着儿子跑到北京,总算是得到一个结论,说这是脑震荡导致的阵发性脑血管痉挛所致,目前医学上还没有啥好办法,但大多会慢慢地不治而愈。老专家敲打着病历郑重告诫他们,一旦视野里出现一条明显的黑白分界线,就会有失明的危险,必须立即就医。他们在北京闲逛了两天,回家后轻松地告诉梅健爸妈说没事啦。梅健他妈欢天喜地:到底是北京哇,人家那里官大,大夫本事也大。橙橙悄悄地还上了梅家从亲朋家借的钱。梅健不久就知道了,偷偷约了几个同学,到小地摊去喝啤酒,深夜回到家,在微信里发了通莫名其妙的酒话,第二天酒醒后,就没再跟橙橙提起这件事。父母为供他上大学已花光了所有积蓄,成为清源市市民后,除种地别无所长的他们,只能靠那点土地补偿金和卖点早点之类的小买卖维持生计。大学毕业一年多了,他还没找到工作,当初一心靠努力求学出人头地、改变父母生活状况的自信,无声无息地撞碎在了城市的钢筋水泥上。刚恋爱时咬定在内心深处不花姜家一分钱的自尊,也就只有装聋作哑的份了。

橙橙扭头瞥一眼手机。

“你有事?”

“没事。”橙橙躲开梅健的目光:“菜店这么点屁大的事儿,在南北这个区委书记那里咋就拿龙捉虎的弄不出个结果了,还口口声声叫你小师弟呢,真能装。要不,咱就找一回我老爸吧。他也就一个电话的事,好多当官的都跟他好得跟哥们似的。”

梅健仰头揉搓鼻根。

橙橙吹出口气,又摸起手机溜了眼。大学生菜店正红火的时候,送菜的车在半路上连续几次遭到不明身份的人哄抢。与梅健签订了一年供菜合同的菜农连声招呼也没打,就转而成了胡丽箐旗下超市的供货商。等重新组织起货源,菜店再次开张的第二天,店里来了几个歪头斜角的街痞子,横着膀子在买菜的人群里冲撞。梅健冲出柜台呵斥,被他们仰面推倒,脑袋重重地碰在柜台角上。几个小痞子哄叫一声跑出菜店。橙橙当即报了警,管这一片的民警大老张很快就赶过来,简单问了几句,捋着袖子骂道:他娘的,反了天了,我这就去铐起这几个贼种。大老张驾着警车直奔这条街上的一家超市,进门就抓住一个保安的手腕:跟我走。别狡辩。到大学生菜店捣乱的要是没你小子,俩眼抠我一对。听说,大老张上车后接了个电话,半路上就把人放了。梅健的邻居们说,大老张快离岗了,干了一辈子,临了才混上一个正科级虚衔。他心眼不错,就是为人太活泛,三教九流哪里都能混壶酒喝,大家都在背地里叫他迷彩警察。橙橙去找他,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也没吐出一句囫囵话。橙橙不耐烦地一挥手:挺清楚的事情,咋叫你一说全模糊了,连谁先动的手,梅健咋受的伤都说不清了。大老张摊着双手嘿嘿直乐:需要调查需要调查。调查你个头!橙橙甩手就去了街道办事处,结果,办事处兴师动众地调查了一周,却搞出了一个“在纠纷中梅健倒地受伤”的结论。

梅健的裤兜里忽然飞出敲门似的铃声。刚蹦出几个音符,橙橙的目光就“哧溜”转到梅健的脸上,高声叫道:“手机!”梅健注意地看了她一眼,橙橙晃晃脑袋,目光移向那只又抬起头的懒猫。

梅健掏出手机,喂喂了几声,声音忽然兴奋起来:“好,好,我马上就到。”收起手机对橙橙说:“让我到清源茶楼去谈解决菜店被砸的问题。说是办事处的,咋到茶馆去呢?”

“那里离办事处近,说话方便呗。”

梅健情绪明显好起来,拉着橙橙回到卧室,指指床上说:“拜托大小姐给收拾下狗窝,我去一趟。”

看着梅健匆匆出门的背影,橙橙做了个鬼脸,嘀咕道:“还办事处呢,真指着办事处办事呀。这会倒真不是办事处,可真能办事。”

梅健又踅回来,伸头问:“瞎嘀咕啥呢?”

橙橙吃了一惊:“我是说,这回办事处要真给办事了。”

“我咋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呀。电话里的声音阴阴的,有一种地下室的味道。”梅健又蹙起眉头,专注地看了橙橙一眼。

“不就一个电话嘛,啥地下室阁楼的,能给办事就是好消息呀。”橙橙双手把梅健推到楼门口:“快去吧快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

看着梅健进了电梯,橙橙三两步蹿回房间,反脚蹬上门,从包里摸出手机,扑倒在床上,塞上耳机,摇摆着双脚哼唱得木板床跟着直劲“咯吱”。

梅健他爸拉开厨房门往外瞅,脑袋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伸手抹了把脖子:“咦,咋还跟上啦”,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推上门。

或许是刚从无边缘视界里走出来的缘故,梅健一站在阳光明丽的大街上,忽然间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他在这座城市已生活了五年多,熟悉这里里的每个角落。他和橙橙就读的是坐落在清源市湖山之间的一所名牌大学的分校。他学的新闻学,橙橙在文学院。大三上学期,梅健在校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媒体职业道德错位与社会文明心态扭曲》的论文,深得年近七旬的老教授陆凡赏识。从大四开始,陆凡就常带着梅健参与他的研究生课题讨论。梅健知道老头子的心思,他也极想报考陆凡的研究生,可家里已根本无力再供他读书。陆凡主动提出帮他申请奖学金。梅健低了半天头,对老师说:“从中学到大学,我都是靠奖学金和社会捐助读下来的,这些烫手的钱温暖着我也灼痛着我。许多捐助场合都要被捐助者上台诉说自己的贫穷和不幸,然后从捐助者手里接过标明钱数的大红信封拍照录像。每当有同学告诉我,哎,又在电视里看到你了,我都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示众的感觉。前些天有一位老板要赞助我读研,前提是要签一份协议,毕业后去做他的法律顾问,这不是让我签卖身契吗?”梅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愿再被救助了,包括国家的奖学金。我先参加工作去吧,等攒够了学费再回校做您的研究生。”陆凡一连说了三个“好”,他知道梅健也谢绝了橙橙她爸替他代缴学费的心意,就用力拍了拍梅健的肩膀:“我等你。”

“这一等,不知要等到何时。”梅健晃晃脑袋。街道、大楼、行道树、广告牌,它们都能喊得出梅健的名字,可他心里的陌生感却挥之不去。当年他刚从农村中学迈进大学校门,走在古木参天的林荫道上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但他很快就融入了那所高等学府。这座城市,这些把他家连根拔起的大楼,啥时候能给他一个立足的岗位呢。

脚下这条宽阔的大街,三年前还是清平镇一条尘土飞扬的乡间生产路。梅健每次沿着这条路回家都要洗一脸盆黄泥汤。当时他是清平镇五十多个村庄整体并入清源市的坚定支持者。一辈子从未在乡亲们面前享受过荣耀的父亲,对使他能够仰着脸跟人吹牛的儿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他们家是全镇第一批在拆迁协议上签字的农户。“一个优秀大学生富有前瞻性的发展眼光”,曾是当时镇村干部们做拆迁动员时的一句说辞。

梅健顺脚走下街右侧河边的青石台阶,站在油松原木铺成的亲水平台上。两个老头坐着杌撑子——现在城里人都叫马扎子——擎着长长的鱼竿钓鱼。一群孩子在他们身边玩耍。一条颇有江南韵致的小船正咿咿呀呀地从平台前划过。橙橙很喜欢这条河,常常拉着他来这里玩。可梅健还是很留恋原先那条泥岸小河的鲜活。凹凸不平里出外进任意弯曲的泥土岸边,长满了芦苇杂草,里面有逮不完的鱼鳖虾蟹。“那才叫真正的原生态呢。”一次跟橙橙争辩,他鄙夷不屑地说:“你看这条石岸雕栏,把充满野性的河流变成了一条整齐划一的水沟,就像把一位生于乡间的小家碧玉,硬给弄到大户人家的宅院里,绫罗绸缎,珠光宝气地打扮起来,没弄成贵夫人,倒像个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了。”轻易不对梅健耍大小姐脾气的橙橙登时火了:“你咋能这样,也忒偏激忒愤青了吧。你忘了,大三那年,这条景观河道刚建成时,你邀约同学们来玩,自豪得指指点点,就跟你们家的似的。一眨眼的工夫,咋就这么硌你的眼珠子了。总不至于一座楼撞痛了你,就整个城市都不顺眼了吧。”梅健甩手就走了。惹得橙橙大哭了一场。当晚,梅健破天荒地主动约橙橙去游泳,以他笨拙的狗刨动作,好好地陪衬了美人鱼一把。后来想想,梅健也觉得毕业一年来心态出了问题,原先光滑的心里长满了疙疙瘩瘩的沙砾。

梅健弯腰扶起一个跌倒的小男孩,拍拍他屁股上的土,苦笑了一下,想起一个先他一年毕业的师哥说过的话,大学毕业后找工作的折磨和屈辱,能把一个热爱生活的乖孩子,搓揉成看啥啥不顺眼的愤青。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次就业机会,是《清源日报》招聘一名社会新闻记者。被老师和同学们宠得心高气傲的梅健在网上的招聘启事后跟帖道:“竞者芸芸,舍我其谁”。他在报社实习时,新闻版的编辑就不止一次跟他说,小伙子,毕业后到我们这里吧,招聘时,我肯定投你一票。好几个成绩很优秀的同学得知梅健报名后,都打了退堂鼓,还开玩笑道:哥们把机会拱手让给你了,上班后要请客哟。

梅健果然不负众望,专业考试命题作文现场采访,一路过关斩将,成绩稳居第一。直到这时,陆老夫子才给他的弟子,报社总编打了个电话,郑重推荐梅健。总编回答得很结实:您老推荐的人才还会有问题,我们还怕抢不来呢。结果却是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面试和政审关过后,一个外地来报考的女孩子,总成绩比梅健高出零点五分。据说这女孩子背景很深,省里一位大领导亲自出面给市里打了招呼。作为补偿,报社将梅健安排到清源报业集团旗下的一家早报,被梅健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绝。

橙橙约上几个外地驻清源市的小报记者找到《清源日报》社,招考领导小组的一个办事员把面试卷宗抱给他们,面试考官们的打分一一记录在案,梅健的得分确实比那女孩低得不少。对着专家亲笔签名的打分表,大家都瞪着眼无话可说。

晚上几个要好的同学硬拽着梅健去地摊上喝酒。梅健粗硬的短发蒙着一层灰尘,坐下就灌了自己一杯。大家吵着要把这件事传到网络上,炒它个风起云涌。也有人说,梅健,我看你干脆办个网站得了,以你“网络一点红”的人气,必定能火,说不定哥几个还能跟你沾点光呢。

梅健勾着头,盯住酒杯不吭声。橙橙捅了他一下。他抬起头看看大家,说:“我在老家庄头遗留的池塘边坐了一天,你们想的我都想到了。我甚至想扯一条横幅坐到报社门前去。还想……但一直想到天黑,我决定啥也不做。你们别笑话我是农民的儿子,我们老家有句俗话,说干嘛非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不想刚出校门就跟这座城市、跟主流媒体拧巴上。”

同学们一下泄了气,都不再说话,闷着头跟梅健碰杯。临结束时,梅健夺过酒瓶又倒上满满一杯,把二两58°的清源原浆一口喝干,重重地往桌上一蹾酒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信我梅健在这座城市就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岗位。”

第二天,主编跑到陆凡那里做解释,老头子冷冷地说:“把你的手放在胸口上,那颗媒体人的心还在跳吗?”总编微秃的脑门上热汗淋漓,双手递给老师一份名单。陆凡溜一眼:“你暗示过他们?”总编摇摇头:“我,没有。”陆凡反手弹弹名单道:“七位专家考官都已成名多年,其中就有三位我的学生。他们,竟然只有一人给了梅健高分。究竟是惑于利还是畏于权?道德界限模糊到如此地步,难怪人们对当下的学者名流嗤之以鼻!”

一位胖大嫂推着早点车从人行道上吆喝着过来。梅健买了一个煎饼鸡蛋卷,咬一口,自嘲地摇摇头。当初的一句酒话可谓豪情万丈,可一觉醒来,就只剩下头晕目眩了。那段时间,他像一只小蝌蚪一样在这座城市里游来游去,等到一无所获地靠到岸边时,终于掂出了自己的分量。他偷偷地给早报的总编室打了个电话,对方很客气地回答:对不起,每个岗位都有几十个上百个竞聘者,我们总得留给那些热爱我们早报的吧,您说是吗?梅健啪地扣下了电话,回头看看,身后没有人,脸还是一阵滚烫。这一蹉跎,就是大半年的时间,招聘的黄金期早已过去,就连那些月薪不足千元的岗位也都塞得满满的了。

梅健乖乖地把自己丢进了失业者的行列。渐渐地他开始以各种借口不再跟已经上班的同学们聚会,躲在阳台上看大街上忙碌的人群。时间长了偶尔想约当初学生会里的几个铁哥们聊聊,人家十有八九会很不好意思地说:太不巧了,梅头,今晚单位加班。听着电话里的盲音,他捂着话筒,呆呆地好长时间放不下。幸亏陪他待业的橙橙总能及时偎过来,给他制造些“麻烦”。橙橙她老爸在清源市人称估不透的企业家,为人低调,既不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也不在工商联任职,却跟好多省市领导搞得很热络,许多单位都巴不得姜老板的宝贝千金到他们那里上班呢。橙橙多次劝梅健让她老爸帮忙找份工作。梅健总是决绝地摇头。可每到吃饭的时候,他心中的决绝就会晃动得难受。

这半年来,妈妈几乎每天中午都给梅健做他从小就爱吃的河虾炒辣椒。老爸抖动着骨节肿大的手指,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拣大点的虾往儿子碗里夹。梅健知道,城里的河道里已捞不到虾,盘子里的虾是老爸每天跑到城外青花湖的湖汊里,用这双患风湿症的手捕捞来的。妈看一眼低着头慢慢吞咽的儿子,絮絮叨叨地抱怨啥都贵得买不起了,买菜要等到中午傍晚,菜市场收市的时候,敛拾那些论堆卖的剩菜。碰到好心的,人家还帮着拣巴拣巴。遇到那不耐烦的,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用脚一拢:拿去吧。在乡下那阵子,谁稀罕这些破烂,喂鸡喂猪的货呢。老爸偷偷在桌下踢踢老伴,低着头不敢看梅键,生怕伤着儿子。梅健知道老爸已经好久不愿出门了。儿子没找到工作,嫌丢人呢。他能想象出老爸出城捞虾时,低了头匆匆从熟人跟前走过的样子。

要不是供自己上学,又折腾着看病,家里也不会到这种地步。老人家都成一把骨头了,咋能再下嘴去啃呀。梅健推开饭碗走出门去。门里传出老爸老妈压抑着互相抱怨的声音,心中的委屈和耻辱忽然间不受控制地冲撞而出,赶紧一把捂住嘴,胳膊肘狠狠撞了下电梯按键。

一路溜溜达达,不觉间竟走进了菜市场。梅健有一搭无一搭地边走边询问菜价。一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不耐烦地说:你又不买,瞎打听啥,也想卖菜呀?梅健心里一动,愣了愣神,一挥拳头拔腿就走。忙不迭地找到橙橙,把暂时开个小菜店贴补家用的想法告诉了她。橙橙一听就跳了起来,挥动双手唱道:扎上围兜去卖菜——刚上市的辣椒黄瓜,新鲜又贱卖唻——太好玩儿了。

梅健望望河对岸的建筑工地。他原先的家就在河边上。一排平房,一圈红砖院墙,院子里种着好几畦韭菜辣椒黄瓜茄子西红柿,墙上爬满了豆角扁豆芸豆,墙角的木栅栏里还养着兔子和鸡。梅健回到家里东采一把西摘一把,妈妈从栅栏里掏出几个鸡蛋,爹宰只兔子,就能弄出一桌丰盛的农家菜。橙橙最喜欢在周末跟他来家里吃饭了,说梅健家的菜比她家那个厨师按营养配比做的菜好吃多了。现在想想,当时村里的农家生活过得真是挺滋润的。

手机响了,他掏出一看,又是那个号码,那个阴阴的声音,在他心里扩展出一团疑惑。他顺手摁出去一条现成的短信:“对不起,等会儿过去”,干脆在平台一侧的木凳上坐了下来。

一串火红的鞭炮“噼噼啪啪”一放,只有狭窄的一间小门头的“梅橙鲜菜店”就开张了。店名挺古典也挺洋气,是橙橙起的。他们说好了实行股份制,租金和流动资金各出一半,梅健的那一半先由橙橙垫付,他郑重地写下了借条。菜店经营也做了明确分工,梅健负责通过乡下的亲戚组织货源,橙橙和梅健妈张罗买卖。一周后,住在这条街上的原清平镇的乡亲们就把这家小店当成了他们的蔬菜“专卖店”,货源也固定了下来,每天一大早由菜农按定量送货,当天就全部卖出,价格比超市和临近的菜市场总是便宜毛儿八分的,顾客越来越多。梅健跟橙橙开玩笑:“说不定咱们的小买卖能干大了,办成超市,连锁店,挣了大钱咱们就办一家传媒公司。”橙橙接过话头说:“嗯,传媒公司越办越大,成了内地的凤凰,你就是刘长乐第二了。”狠狠捶了他一拳,“做梦吧,你就。”梅健搂住橙橙哈哈大笑。毕业后,这是他第一次畅快地大笑。

菜店开张第二个周末的傍晚,梅健和橙橙正忙着收拾柜台准备回家,陆凡和《清源日报》总编突然来了。梅健半年多没见到陆老师了,激动得眼里一下噙满了泪花,搓着手说:“您咋来了。”

陆凡哈哈着,笑得眼睛都弯了:“我来买菜呀。”指指总编说,“还给贵店拉来一个主顾。”

总编握住梅健的手摇了摇:“半年来,你都把委屈吃在肚子里了。明年再报考吧,我给你留出名额。”

梅健手上一用力,笑笑没作声。陆凡看他一眼:“咋不说话了?该不是低着头在柜台上拣了几个小钱,就忘了天空吧。”

梅健咧嘴笑笑:“哪能呢,我知道老师还在等着我呢。”

“好好好。”陆凡连连点头:“穷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有读书人的风范。读书人就应该面皮薄一些。要是知识分子也一个个蝇营狗苟起来,撒谎作假,重利轻义,趋炎附势,江湖术士似的到处拿着脸当屁股用,这个国家还有啥希望。”

明知老师说的不是他,总编的脸色还是一紧。橙橙忙招呼:“呃,老师和总编都来了,今晚我们两个请客。”

总编看着橙橙一笑:“那不把你们两周的利润都吃光了。还是我做东吧,请老师和师弟师妹。走走走,上车。”

在车上,总编把着方向盘问橙橙:“你爸爸忙什么呢,咋连个电话也不打了?”

副驾驶座上的橙橙说:“在练画画呢,一练就是半天,还非得让我提意见。我可不像他手下那些个经理们,指指点点地说,这一笔像齐白石,这一幅的构图有点吴冠中的味道。我就说,有进步有进步,快赶上幼儿园大班小朋友的水平了。气得他抹我一脸颜料。”

总编哈哈大笑:“赶天去求他幅画,哄他高兴高兴。你老爸可是我们报社的大广告客户呢。”

陆凡拍拍梅健的肩膀,笑模悠悠地递上一句:“大总编这顿饭请的可真值。梅健啊,看来咱们就不用再欠这个人情喽。”

梅健笑笑,刚要回话,陆凡伸手截住他道:“听说菜店生意很好,我可要提醒你,不可恋栈。目光常盯在一斤菜赚几分钱上会近视眼的。呃,要说经商,橙橙可比你强多了。”

“我抗议!”橙橙回头一脸恼怒地说:“陆老没教过我就使劲扁我呀。真偏心眼。”

陆凡笑得像个孩子,用食指点点橙橙的额头:“我可一点也没有轻贱商人的意思,国无商不富哇。我还给你爸爸参加的EMBA班上过课呢,他就很受人尊重嘛。”

橙橙回过头去小声嘀咕:“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那枣还没落到我嘴里,嘁。”

第二天一大早,梅橙鲜菜店刚开门,就拥来一群记者。电视台记者把摄像机镜头对准了梅健,报社的就围住了橙橙。街上的行人纷纷围观,急得来往的汽车拼命按喇叭。

晚上,清源市电视台生活频道播出了对菜店的采访,儿子在电视里的特写镜头,让一直为梅健卖菜羞恼不已的老爸满面放光,蹬上橙橙用卖菜的钱给他买的软底老人鞋,颠颠地下楼去了。橙橙蹭地蹿到窗前,打开窗子盯着楼下,不一会儿招手让梅健过去,梅健伸头看下去,见老爸刚走出楼门,就弯下腰夸张地拍打鞋,然后走向老远就跟他打招呼的老头老太太们。橙橙趴在梅健耳朵上说:“电梯里没有土啊,老头儿真能显摆。”梅健打她一巴掌:“去。”

次日,各报又刊登出了“大学生菜店:新鲜又便宜”的报道,称赞梅健、姜橙橙不仅为大学生自主创业做出了榜样,还为解决城市菜贵问题提供了一种便捷的模式。清源早报的标题格外惹人眼球:“富家女与大学生恋人合伙卖菜。”一时间,梅橙鲜菜店名震全市,日营业额直线上升。梅健妈点钱的手高兴得直打滑。

又响起敲门声。梅健掏出手机,又是那个号码。他犹豫着按下接听键,说了句:“到了”,起身往清源茶楼的方向走去。菜店的门头已换上“生日屋”的招牌,门口的小姑娘正要打招呼,一看是他赶紧缩回店里。梅健低了头匆匆走过去。菜店正红火的时候,被胡丽箐一伸手就硬生生地给弄黄了。又是半年的时间,他和橙橙忙着看病,告状,碰得灰头土脸。倒回去一年,他说啥也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倒霉透顶。

路过清平区那座浅灰色办公楼时,梅健停下脚。很小时,对村里的大小干部都仰脸巴结的老爹,就经常教导他好好学习,将来也混个官当当。成为陆凡的“编外研究生”后,梅健跟着他参加了几次由南北组织的师生聚会,年过不惑已开始发福的南北,多次嘻嘻哈哈地说,小师弟,毕业后去跟我干吧。接触多了,梅健心里就开始划量,毕业后先在新闻界干出点名堂,然后设法进入南北那座区政府小楼,最终走进气派的市政府大楼。不过他一直将这一想法压在心底,连橙橙也不知道。

区委办公室主任和妇联主任从楼里出来,妇联主任气哼哼地钻进汽车扬长而去。办公室主任捂着嘴偷乐,一抬头看见梅健,扭头就走。梅健喊了声,快步追了过去。办公室主任转身“哟”了声,亲热地搂住他的肩膀:“小师弟来啦。”梅健没再纠正他的称呼,急切的说:“办事处说要跟我谈菜店的事,我想问问南书记……”“那你还是直接去办事处吧,”办公室主任堵在楼梯口前:“南书记正烦着呢,得谁吵谁。这不妇联主任刚在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她仗着书记从不对她发火,不听我劝阻,一上班就 地敲书记的门,还大声喊南书记,南书记,南书记一把扯开门,拧着眉头吼道:难、难、难,这就够难的了,还喊。妇联主任愣了,小声嘀咕总不能叫你北书记吧,那你又该说找不着北了。哎,她也是去汇报你那菜店事件的,昨天下午你妈领着几个老太太去妇联上访了。书记根本没让她进屋,说知道了,去吧、去吧。妇联主任扭头就走,书记冲她的背影补了一句:‘我不是冲你。她边走边牢骚:那你是冲墙呵,墙也有面子。惹得走廊里的人直笑。”

办公室主任绘声绘色地说着,梅健不知不觉地被他搂着送下了楼厅台阶,气得一把推开他,又回到大街上。

一位女老师带着一队学生从梅健身旁走向河边。“叔叔,你迷眼了吗?”一个小男孩拉了拉他的手,递给他一片纸巾。梅健接过纸巾,说声:“谢谢”,弯腰亲了亲小家伙浑圆的额头。女老师警觉地看一眼梅健,拉起小男孩的手匆匆离开。

梅健摇摇头,转身向街对面走去,一辆出租车“吱”地一声划了个弧,车轮在路面上拖出两条黑印,猛地刹在他身边。司机探出脑袋骂道:“你找死啊!”梅健的脸色一定难看得吓人,司机缩回头,一踩油门窜了过去。

梅健仰脸打量“清源茶楼”牌匾。一年多的时间,这里已改了两回名字,先是由酒楼改为会所,富丽堂皇的门楼子变成简朴的小门厅,停车场从门前挪进后院,车牌都用黄色套封遮住,现在又改成了茶楼。听说茶馆只不过是个幌子,里面仍然有隐秘的高档餐饮。

一个穿黑色立领中式褂的小伙子在门前等候,朝他笑笑,也不说话,伸手轻轻挽了他的胳膊,带他上楼。刚沿着昏暗的楼梯拐上三楼,一串娇嗲的声音就随着明亮的光线扑了过来:“哎呀,贵宾终于到了吔,卜爷都等了半天了。”一直低头想心事的梅健先看到一双没穿丝袜的蜡黄的女人腿,目光移上去,撞在一张皮肤松弛纹眉涂唇的脸上。心里一阵别扭:这么沧桑的容器里,咋会发出那么嗲嫩的声音。黑立领向那女人点点头,拉一把梅健,领着他沿着一条室内的“溪流”拐了几个弯,踏过造型精巧的玻璃小桥,走进一间宽敞的茶室。一个硕大的树桩茶台旁边,坐着一位胖胖的中年男子。见梅健进来,微笑着欠身迎接,伸手指指对面的座位:“请坐。”站在窗前看街景的年轻人冲梅健点点头,坐在他身边。梅健低头看看从茶台下穿过的“溪流”,水中洁白的鹅卵石晶莹剔透,几条红锦鲤旁若无人地游动着。他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就像第一次去橙橙家那样,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渗透进肌肤。

“别紧张呀。”中年人轻松地一笑,掏出张名片放到梅健面前。梅健见名片上“卜仨”两字下面,印着一行黑体小字:清源市方圆律师事务所首席律师。

卜仨笑道:“名字很怪吧。我爷爷信佛,想沾菩萨的光,又怕冲了菩萨的名讳,就给我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三人为众,也含有一个好汉三个帮的意思。人在社会上,都需要互相帮扶。”他指梅健身边的年轻人:“你放心。这位是市政府的梁秘书。”

梅健看一眼一身书卷气的梁秘书,笑了笑,往树桩座椅光滑的椅背上一靠,肢体松弛下来。卜仨的笑意从眼角的鱼尾纹里一直扩散到下巴上:“喝杯什么茶?”

一直站在一边的黑立领从茶柜上拿过一册茶单,双手放到梅健面前:“您请点。”声音阴阴的,梅健抬抬眼皮瞅了他一眼。卜仨眉头一皱,伸手要拿茶册,梅健已顺手翻开,目光在第一页上溜了一下,笑容“啪”地崩断在脸上。一壶茶上千元几千元,金字标出的竟然上万元,几口就喝掉他们全家一年的生活费。他被灼烧了似的腾地站起来;“这不是我来的地方。我那个菜店就是翻个底朝天也抵不上两壶茶钱。”说着拔腿要走。卜仨示意年轻人拉住梅健,眼睛余光在黑立领脸上扫过,笑意却始终罩在梅健的脸上。黑立领发际上一下淌出豆大的汗珠,麻利地抄起茶单溜到了一边。卜仨伸出拇指在梅健脸前晃了晃:“黎民之怀啊。其实,这茶单第一页上的标价是包含了饭菜的。也只不过是茶馆炒作的噱头,大家不疯不傻的,谁喝这样的天价茶。小兄弟大可不必当真。咱们不过是图个僻静,说话方便些,离你家又近。来,坐下坐下,正事还没谈呢。”

梅健仍站着不动。他已断定卜仨即便不是黑社会的,也肯定与黑社会有关。他不想跟他们搅和在一起,可又想借机弄清楚卜仨和胡丽箐之间的关系。

卜仨哈哈一笑,指着年轻人说:“看看,你推荐的这地方败坏了小兄弟的情绪。那好,咱们就换个小兄弟喜欢的地方。”他朝黑立领丢了个眼色,黑立领滴溜转了出去。

车竟然在湖畔村那片农家乐菜馆前停下了。

梅健跟着卜仨径直奔向他和橙橙过去常来吃饭的那家小院。黑立领早已在院中的那棵大树下的荫凉里安好桌子。一把粗陶大肚子茶壶冒着热气,飘散出梅健熟悉的清源绿大叶茶的味道。茶壶旁边还摆着一大盘黄瓜西红柿。梅健钦佩又疑惑地看一眼卜仨那张时刻都挂着笑容的脸,坐在他对面。黑立领远远地站在丝瓜架下。那被卜仨称作“梁秘书”的年轻人没跟过来,梅健也没问。还不到吃午饭的时间,院子里就他们三个人,往日见到梅健就迎过来热情搭话的山羊胡老头没出来。虽说在树荫下,又有湖面上过来的凉风吹着,梅健还是热得出了一身汗。胖胖的卜仨端坐在那里,光亮的额头上一点汗珠也没有。

卜仨含笑的目光拽出了梅健眼睛里探究的问号。他略一沉吟,平静地说:“我们之所以对你的事感兴趣,是因为受人之托,当然也有我们自身利益的考量,但你是一个完全的受益者。”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咂摸了一下道:“嗯,别说,还真有种独特口感。”看看梅健接着说道:“你不要问‘我们是谁,反正不是我,更不是律师事务所。我们只是在政府顾不到的地方,发挥一点平衡社会的作用。别看你那位大师兄南北奈何不了胡丽箐,但我们一出手,她就得乖乖地向你赔礼道歉赔偿损失。”他似乎很欣赏自己的能量,有意放慢语速,“菜店的事和你的伤,纯粹是他们仗势欺人,理应承担责任。”他敏锐地扑捉到梅健眼睛里倏然闪过的感动,乘机劝说梅健:“你的菜店值不了几个钱,眼睛的毛病十有八九会不治而愈。让胡老板赔一笔足够你读完博士的钱,事情就这样无风无火地过去,就当没发生过一样。你前途无量,纠缠在打官司上,会绊住你的脚步,闹不好就会断送了前程。”卜仨细长的眼睛里迅疾掠过一丝寒光,转瞬就被温和的笑意屏蔽了。

梅健看着远处的山峰不说话。柳树上的知了突然一齐叫了起来。

他承认卜仨说的有道理,是该从这件事的纠结中走出来了。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走出来,会不会有后续的麻烦呢?

卜仨似乎看穿了梅健的心事:“等会儿,胡丽箐过来,你就接受了她的道歉和赔偿走人。从此,咱们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这样一座城市消化这样一件小事,连点细碎的涟漪也不会泛起。”他暖乎乎的声音又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你还有啥可犹豫的。要不是你那件小事恰巧阴差阳错地牵扯到了我们的利益,我们连听人说说的兴趣都没有。”他看着梅健,眼角的笑意又洋溢了一脸。

黑立领过来半躬身道:“胡老板的助手翟副总来了。”

三十来岁俊朗秀气的翟副总匆匆走进院子,冲卜仨躬身施礼:“对不起,胡总赶到茶馆扑了个空,本想立即赶到这里,可是被任副市长一个电话叫走了。”梅健见他大热天的仍然西装革履,系着领带,不觉一皱眉头。

翟副总直起腰,冲梅健点点头,说:“你就是梅健吧。我们胡总让我代她替属下向你道歉。”他掏出一张银行卡,“啪”地按在梅健面前:“拿去吧,这是三十万元。”

梅健伸出右手食指,“咚”地敲击了银行卡一下,鄙夷不屑地盯住翟副总的眼睛,轻轻一弹,银行卡划过桌面,飘落在地上。他冲卜仨点点头:“感谢你说了句实话。”起身大步走出院子。

卜仨看着梅健坐进路边的红色法拉利跑车,一巴掌恨恨地拍在桌子上,点着翟副总的鼻子骂道:“姓胡的咋看中了你这个银样镴枪头。把勒裤裆的东西挂在脖子上就做成脸面了。你以为他一个待业的穷学生,见了钱就会屁颠屁颠的,跟你一个熊样!”他抬手叫过黑立领耳语了几句,黑立领跑到一边打手机去了,就看也不看翟副总,吩咐道:“接通你们胡总手机。”

翟副总手里的手机刚传出一声“喂”,就被卜仨一把抄了过去。他先把手机拿在手里顿了片刻,等一阵语速极快的训斥过后,才贴近面颊,低沉地吐出一个字:“我”,又顿了一顿,一眼把翟副总斜到了一边去。轻咳一声说:“我不管你正在干什么,你听着,我们之所以管这件你根本没当回事的事,是因为有人要通过这件事打你的主意,老板怕受你牵连。提醒你一下,梅健背后有他的老师陆凡,陆凡手里有丰厚的媒体资源。梅健本人也有很强的网络影响力。我们只是不清楚,他为什么到现在也没利用这一优势。还有他的准岳父,那可是一位商界政界都能呼风唤雨的人物。你轻视这个小伙子,会让你付出代价的。——你这话等于白说,我们这艘船不是你可以渡河时就上来,遇到风浪就下去的。你现在要立即把参与菜店事件的人全部打发出清源市,另找一个可靠的菜市场的小老板,让他把责任扛起来。不要动用你那些关系。这是老板的意思,你必须照办。你清楚,我们是按动物世界的规则玩游戏的,当发现族群中有被捕猎者盯上又摆脱不掉的,只有一个选择:放弃。你也不要对那些政界的靠山抱太大的幻想,他们更实际。好啦,该说的我都说了。转告你老板的一句话:青花湖要起风浪了,收船靠港。”

红色法拉利跑车一出城区就飞了起来。梅健瞥一眼里程表,车速表指针刷地越过了二百迈,赶紧喊一声:“松油门!”车速慢慢降下来,滑行着在前边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住。梅健刚要“训诫”吐着舌头的橙橙,一辆银灰色宝马从跑车右侧唰地冲了过去。橙橙一瞪眼:“妈的,狐狸精!”推上前进挡,猛地踩下油门,跑车豹子般跳了一下蹿了出去,闪电似地掠过了那辆宝马。橙橙左右轻转方向盘,一直压着宝马车行驶到下一个有交警值班亭和监控录像的十字路口,在红灯闪亮前冲了过去。宝马车后屁股一撅,被迫停在了黄线前。橙橙从天窗里伸出胳膊,朝后摇摇手喊道:“拜拜吧,您哪!”

梅健黑着脸喊了句:“停车,我下去!”

橙橙做了个鬼脸,见梅健的脸色一点也没和缓,就放慢车速,问:“你知道那是谁的车?”

“谁的?”

“胡丽箐。这臭小三,刚来清源市那年,天天往我老爸的公司跑,幸亏我老爸意志坚定,才没被她那狐狸爪子抓住。”

梅健一口气把脸上的黑雾吹散。听橙橙的同班同学讲起过,当年她爸已被那位能讲一口嗲嗲的吴侬软语,俏丽风流的胡丽箐给迷住了,幸亏她妈大庭广众下,当着她爸的面,狠狠给了胡丽箐一记耳光,才把靠岳父资助起家的她爸从狐狸精的爪下给拉了回来。

橙橙伸手打开音响,单簧管波尔卡轻松活泼的旋律在车内流畅回旋。跑车缓缓拐上山路,在半山坡上一座别墅式酒店门前停了下来。

梅健拉住要下车的橙橙:“咱们能不能不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呀。”橙橙耸起小巧的鼻子:“这是我老爸一个原先的下属经营的,咱们在这里吃完饭再去游泳。你都快绷成化石了,今晚咱们就好好舒展舒展,然后签个字走人。就算是你请我好吗?”“那,咱们都妥协一下,吃完饭再到这里来玩。前边不远就是湖畔村的农家乐菜馆,你停好车,咱到山羊胡老头的小院去。”

橙橙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不动。梅健伸胳膊揽住她,小声说:“等咱们自己挣的钱足够到大酒店消费了,我就常陪你去喝洋酒听音乐。现在,一走进这样的高档酒店,我就想起我妈经常到市场去论堆买菜。”

橙橙脸色微微一红,偎进梅健怀里:“人家不是想好好补偿你一把嘛。”

梅健紧紧抱住她,心里一阵愧疚,这一年多来真是难为了橙橙。这位大小姐早就腻歪了纠缠在菜店事件上,就算她不想,那些酒吧、歌厅、健身会所也早该想她了。她托她老爸的一位朋友想办法了结菜店问题,就是为了尽快从乏味的上访和等待中解脱出来,不想那人却动用了卜仨他们,反倒让梅健窝了一肚子火。今天她硬把梅健拖出来,是在变着方式弥补过失呢。

“好吧,就依你。下车。”

“去你的,让你皱着眉头品大餐,我有病啊。”橙橙扛他一膀子:“咱还是去吃白胡子老头吧。”

下巴上翘着一把雪白山羊胡子的老头远远的就迎过来,高兴地“嗬”了一声:“原来是你们呀,可有日子没来了,有一年多了吧。那天小伙子一甩手就走了,我也没敢吭声。快坐快坐。原先你来了就帮俺干活,现在不用了,咱有服务员了。”

橙橙一见满院的蔬菜,墙上的芸豆和架上的黄瓜,就跑着四处采摘,不一会就提了一篮子抱了一抱。梅健苦笑道:“这些菜够十个人吃的了。”

老头乐哈哈地说:“不要紧,吃不了带回去留下都行。”

梅健打量着小院说:“房子翻新了,发财了呀,大爷。”老头满脸放光:“日子是好过多了,可真多亏政府把青花湖弄得这么漂亮。不过,现在大家都提心吊胆的,一年前就风传这里要建啥度假区,让俺们搬到山下去,像湖对面清平镇那样上楼,那叫俺老两口喝西北风呀。俺们支书说,是开发商看中了这片地,打着幌子要盖别墅楼卖钱。有五六天了,好几个扛着杆子拿着镜子的,净在这一带东瞅瞅西瞧瞧的。嗨,瞧瞧,说着王八就来了鳖。”

大门前,两三个小伙子簇拥着一个戴眼镜的正对着这一带山坡指指点点。老头子的山羊胡子忽然撅打出一股烟火:“嗨,吃饭就进来,不吃饭一边去,指划个啥,在你们家门前吗!”

一个光头小伙子“哟嗬”一声,晃着各刺着一条青龙的臂膀,向门口跨了一步:“你个老绝户,管得还挺宽呢。”

山羊胡的老伴从屋里跑出来:“他胡子一大把了,你年轻轻的咋少家失教呀。”

光头肩膀一横:“年纪大是他自己长的。要是刚生下来就一大把胡子,还吓他娘一跳呢。”

梅健和橙橙刚忽地站起来,左右两邻和院子里的本地人都随手抄起锨镢木凳往大门扑去:“哪来的王八蛋到这里撒野,揍这个婊子生的!”几个人架着眼镜的胳膊扭头就跑,钻进路边的面包车一溜烟落荒而去。一根他们落下的标尺被“嘭”地一声砸在车腚上,橙橙看着标尺咬住车腚颠了几颠,跌落在地上断成两截,咯咯笑得弯下了腰。她崇敬地望着各自回去继续吃饭的老乡们,对梅健道:“我真崇拜他们。要是在城里,保证没人吱声,只会躲在网上充江湖好汉。”

梅健笑笑:“其实农民平日里就像块泥巴,咋捏咋是,可一旦有人要打破他们的饭碗,他们一眨眼就会变成烧红的铁块。哎,刚才险些又做一回侠女。”

橙橙笑着推了他一把:“去你的。那个戴眼镜的是狐狸精房地产公司的规划师。”

梅健抬头望着车逃跑的方向:“这只到处呼风唤雨的狐狸倒真的是神通广大呀。”

山羊胡老头亲自送来一壶茶,接过话茬说:“听说那胡老板从温州来清源市的时候,青花湖周遭还一片荒山野坡呢,她用买萝卜白菜的价格圈下一大片湖边的土地。”

梅健“哼”了声。

“别咬牙。”橙橙拍拍他手背:“老爸说,她买那片地时倒没啥猫腻,只说明她还是很有市场眼光的。当时政府急于搞开发,青花湖交通闭塞,商家很少问津,谁想到不几年工夫,青花湖周围就寸土寸金了,她的房地产公司狠狠赚了一把,就又进入娱乐界,成为清源市娱乐场老大。”

梅健端起碗大叶茶吹了吹又放下。胡老板的发迹,开头也许是个神话,后来就全是鬼话了。她承建清平镇城市化拆迁安置工程时,使用的建材据说全是由一家某领导参股的公司供应的次品,施工队又再偷工减料,楼房交工后,这边使劲一敲,那边就窜出砖头。拆迁户们把祖宅和子孙的饭碗都贴上,才换来这么一间鸽子笼,都“哇”的一声急了,呼啦围了区政府。区委书记南北倒毫不含糊,坚决支持老百姓起诉房地产公司的要求。可姓胡的背后关系错综复杂,许多当官的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极力替她游说。她也出手极快,将原来开发的商品房住宅,就是我家现在住的那一片,拨出几幢搂让给拆迁户,拆迁安置房按五折的价格叫卖,被那些急于用房子的城市居民和进城经商的一阵就抢光了。这样一来,拆迁户住上了环境好质量好的楼房,安置房的投资收回来了,政府的拆迁规划也没受影响。一场风波裙飞袖舞间消弭于无形。只有清平区党委、政府在南北支持下一再坚持严惩不法房地产商,市城建委勉强做出了三年内不准胡丽箐公司介入城市拆迁安置工程的处罚决定。这也是她把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清源市菜篮子工程的原因。在这一事件的过程中,南北的表现赢得了老百姓好评。可在菜店这件事上,他为啥就一直推脱,莫非有什么隐情,或许像一些传言说的那样,他处理‘楼酥酥事件的态度只不过是一场政治秀。

“来啦——西红柿炒鸡蛋”,橙橙不知啥时候钻进了厨房,单手托着盘子一路吆喝着,往梅健面前一放,吹着气吮吮手指:“嗨嗨,别当思想者了,快尝尝,正宗姜氏风味。”

南北心里很烦。上午一上班就又“咣当”一声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个二层楼都没了动静。

昨天晚上市政府秘书长电话通知他,近日省委派驻清源市的巡视组和督导组要进社区征求意见,举报信件集中的清平区是重点。秘书长特别叮嘱他,这是教育活动的规定动作,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要他亲自安排走访户和座谈人员。秘书长笑着说了句:“你明白该咋办”,就挂了电话。

“我明白?我不明白你们的明白。”南北敲敲额头,刚抄起电话,办公室主任就来敲门,小心翼翼的,迟疑而耐心,他皱起眉头喊了声“进来”,电话在手里“嘟嘟”叫唤。

“呃,书记,”办公室主任怯怯地叫了声。南北瞪了他一眼,突然“噗嗤”笑了:“再难,也不能把我的姓抹了去啊。看你这个熊样。”

办公室主任夸张地一笑,说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政府秘书长和信访局长马上就到。南北眉毛一扬:“嗬,阵势不小哇。”扔回话筒,“走,楼下接驾去。”

信访局长一见南北就搂了火:“你这南书记是咋搞的。大学生菜店的问题,事实简单清楚,咋就拖着不办呢。这几天梅健他妈天天到局里去找,说她儿子整天阴沉沉的,看着不对头。现在的年轻人,逼急了可是啥事也干得出来。”

南北摊开双手看着政法委书记。副书记拍拍信访局长后背,扯开话题:“我们来跟你一块研究下迎接走访活动方案,顺便帮你进一步排查一下信访隐患,关键时候可出不得纰漏。”

南北苦笑着把大家领进了接待室。

等反复敲定好迎访方案的每个细节,排出信访隐患清单,已到了下班时间,市委副书记单独留了下来。南北往沙发背上一躺,扔给副书记一盒烟,又扔过去一个打火机:“小题大作,不就是一次进社区征求意见吗,值得跟接驾似的。”

副书记点着烟,狠狠瞪了南北一眼:“什么态度,对领导不够尊重啊。”

南北腾地跳起来,左手抱腹,右手一伸,弯腰向副书记行了个藏礼:“扎西德勒。”

“这还差不多。”副书记哈哈大笑。南北过去推了他一把:“你就摆吧。”

南北跟副书记是当年省委党校处级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同学。培训结束后,被大家一致看好的班长南北,从县长到县委书记就磨蹭了六七年,直到清平县撤县设区,才由正处过渡到正局,实际上并没得到实质性的提升。倒是在培训班上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副书记”,仕途走得顺风顺水,早早地就把南北甩在了后边。不过两人的关系一直很铁,始终保持着哥们儿感情。

“刚才当着政法委书记和信访局长的面,你咋啥牢骚也敢发。”副书记收起笑容,伸手指点着南北说,“什么信访工作这样说那样做啊,既要求畅通联系群众的渠道,又逼着基层筑坝截流。这话,是你这区委书记能讲的吗?还有,你反反复复地跟政法委书记叨叽胡丽箐的楼酥酥事件,是啥意思?那事不是早就处理过了,你又提溜出来干啥。最不靠谱的是你反对湖畔村整体改造的高见,那是人家湖东区的事,咋就轮到你来插嘴了?”他伸手摆住南北的插话,倾过上身:“早就想跟你私下说句老同学的话,在其位谋其政,关键是那个‘在字,屁股多大政就多大,居小位谋大政只会讨人嫌。大家都说你是为性情所累,叫我看,你是累于才华。仗着能力强,政绩突出,就敢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还为能一针见血而得意。其实,你每次挥洒才情,都会付出代价。”

南北深深吸口烟,默不出声地看着副书记。

副书记忽然叹口气,笑道:“就咱俩,有话就说。”

“那我还得说胡丽箐的楼酥酥事件。那个所谓的处理把背后的利益关系都模糊掉了,连她的公司改变土地使用性质,违规建设娱乐场所的问题也不了了之。湖东区的书记跟我说,这个胡丽箐早就看中了湖畔村背山面湖的地理位置,想在那里盖别墅。他一直顶着。你知道,湖畔村其实是一座由三四个自然村构成的半渔半耕的千年古镇,十多年前专家们就呼吁加强保护。现在湖东区顶不住了,湖畔旅游度假区建设成了市长工程。究竟是搞房地产还是旅游开发?也模糊不清了。”

南北看着副书记。副书记耸起眉头不吭声。

南北只好继续自说自话:“搞几个月的教育活动,要是连这些模糊也澄清不了,这座城市的期盼可就落空了。看看我们刚刚制定的方案吧,简直就是在排戏。找对城市化最满意的上楼户,还得教人家背台词。老百姓是聋子、瞎子、傻瓜?让大家咋看咱们。还强调区领导要亲自看现场准备情况。我不去,我丢不起这个人——你也让我说完——我一直认为,一个干部贪污实情跟贪污金钱同样可耻。下级干部造假说谎,上级领导明明看出有假,听出谎言,也不错不错很好很好,皆大欢喜。那么,更上一级的领导呢,根据这些不错很好,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我就不明白了,如果市长这样安排也就罢了,书记他担的哪门子的心呀?”

南北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地靠在沙发上。副书记直视了他一会儿,说:“我也实话实说,书记根本没过问走访的事,是市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交待的。”

南北“噢”了声。市长是个能力很强抱负很大的人,没想到换届时上级却派了个年轻的书记来,他的仕途一下透明了,就等着再换届到人大或政协去任职。可他在清源市经营多年,实力不可小觑,老同学这是在书记、市长间搞平衡呢

“别瞎琢磨。”副书记意味深长地笑笑,忽然问:“菜店的事你一直拖着不办,终于拖得背后的人沉不住气了。你和政法委书记压在梅健枪膛里的那颗子弹杀伤力可就更强了。这个击发点选得好啊,菜店事件本身就是个灰色案例,又小得不起眼,却能把你说的模糊扯开个小口子。你一直在等待最佳击发时机吧?”

“你啥都清楚呀?”

“我啥都不清楚。我理解你,但不支持你。记得我们在省委党校培训时,曾听过一个大学的美学教授讲课,好像是专门讲过模糊之美,当时可是深受你推崇吆。”

河北岸一家小酒馆里,就两个顾客:南北和梅健。

看来南北是这里的常客,店主人出出进进的,也没对区委书记表现出过多的热情。他注视着南北已有些醉意的眼睛,心里的硬块在慢慢融化。要不是有陆老夫子的面子搁在他们中间,梅健绝不会想到要让区委书记亲自处理自己的事。他是个农家孩子,知道自己跟南北的落差有多大。从农家菜馆回来后,他就得知巡视组要到“补丁社区”征求意见。橙橙怂恿他去闯座谈会,说我老爸说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梅健含含糊糊地没表态。今晚南北约他在这里见面,梅健以为是书记大人又要安抚他一番。没想到南北啥话都没说,就拿过两个二两半的大酒杯倒满青花原浆,推给梅健一杯:今晚,我不是区委书记,你不是上访的大学生,咱们是校友。我不讲官话,你也不许说气话。来,先干杯忘年酒。梅健犹豫着端起酒杯,南北举杯往他杯子上一撞,仰头灌了进去。梅健也一口喝干。

南北敲敲空酒杯,见梅健没有反应,就伸手抓过酒瓶。梅健赶紧抢过来,小心地把两个空杯斟满。南北边说边喝,把清平镇整体并入城市埋下的矛盾和问题,工程背后的种种利益纠葛,对湖畔村改造的担忧,朋友聊天似的一股脑儿托给了梅健。梅健边听边随着南北不断举杯。不觉间俩人的杯中酒又都喝光了。南北让梅健再要瓶酒,店主人随着进来,憨厚地笑着劝说:南书记,不再开了吧。南北摆摆手:你忙去吧,我和这小伙子再说会儿话。示意梅健开瓶,梅健斟了两半杯。南北笑道:我刚才说的当然有所保留,但都是大实话。咋样,该轮到你倒倒怨气了吧。梅健没接他的命题作文,问道:你为啥这样操心人家湖东区的事?南北看着梅健,语气里流露出不满:看来,你还没得到陆老头子的真传。他的真传不是满腹经纶、锦绣文章,而是那份黍离之忧的情怀和担当天下的风范。梅健的脸唰地红了,恭敬地站起来:我自罚一杯,喝透了那半杯酒。

南北点点头:“孺子可教也。你若有意从政,就要先历练陆老头子的风骨,否则就是当了官也没啥意思。”他不理会梅健的一脸愕然,把杯子往他面前一推:“该说说你的事了。来,都满起来。”看看满满两大杯酒,似笑非笑地瞅瞅梅健:“壮士,能复饮乎?”

梅健端起酒杯,看着南北。南北也端起杯,说声:“干杯!”两个杯子“咣”地一碰,梅健把一杯酒忽地倒进嘴里,见南北只喝了半杯,就把空杯子在南北面前晃了晃。南北哈哈大笑:“酒场如战场,取胜之道岂止单凭酒量。”梅健翻着白眼,继续晃动杯子。南北笑得更加恣肆,得意得像个孩子:“放下放下,喝酒嘛,偶尔闹点小‘草鸡不为大过。我比你大的那一把年龄,才抵了半杯酒,你还晃个啥劲。”已醉意渐浓的梅健,指着南北说:“你老谋深算”,也跟着傻呵呵地笑起来。

南北伸出食指摇了摇,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一直在为菜店被搅黄和你被打的事怨恨我。我今晚上就给你句实话,确实是我有意把事件压了下来。你别瞪眼,我只能告诉你,这不是我个人的意思,这只是为了不打草惊蛇。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听清楚了吗。”梅健马上联想到了与卜仨的会面,严肃地点点头。南北转动了一下酒杯,又把话题转到巡视组进社区走访上,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梅健。梅健已是醉意十足,摸过南北那半杯酒一口喝了进去,站起来含混不清地说:“南书记,放心,我不会再给你添乱。领导,再见了。”

南北摇摇头:什么一斤不醉呀。看来这小子也不是个盛酒的家伙。今晚这场酒怕是喝反了方向。他不知道,此刻梅健眼里,面前的书记,窗外的灯火,早已又模糊一片。

省纪委副书记老高带队的走访小组,清源市的陪同领导,加上媒体记者,挤满了狭窄的楼道。南北侧身站在被访户的楼门旁边,看着橙橙夹在一群记者中挤进门去,扭头举了举手里的照相机,冲南北眨眨眼。南北心里赞许道,鬼丫头,哪里也能钻进去呀,的确比梅健机灵。他走进客厅,在市委书记身边蹭了几蹭,闪身躲进餐厅,点上烟倾听着客厅里的对话,往脑子里“复制”现场情景:

书记向主人介绍省里的领导,客厅里笑声洋溢。主人肯定是一脸混杂着骄傲、紧张和受宠若惊的憨笑,领导一定是亲切温和的微笑,那些陪着领导接待的陪同者就笑得更夸张了,“哈哈”就藏在眼角嘴边,边给挤来挤去的记者让位置,边盯着领导的脸,一旦捕捉到领导的笑意和疑似幽默,顷刻间就会稀里哗啦地满脸流淌。笑声落下后,主人开始汇报了。还好,说的还算是流畅自然,只是不该在一两处卡壳的地方,倒回去再重复。不过从领导的偶尔插话和脱口而出的“好”字看,现场效果不错。老高又问了几个很具体的问题,满意地说:“不错啊,你们家进城上楼后,生活水平应该是超过小康了啊。”客厅里一阵按动快门的声音,应该是抢拍领导跟主人握手的镜头。南北正“复制”着书记的表情,就听主人诚恳地说:“真该好好谢谢我们的区领导,南书记可是操了心下了力啦。”南北心道“你咋脱稿了”,赶紧一步跨进客厅,记者的镜头唰地转向了他。

老高向他招呼,“小南啊,你这位主角咋躲在后面了。来来来,过来,我还正想问你几个问题呢。”南北一阵紧张,大家都知道这位高副书记善于提出尖锐问题跟基层干部讨论。他冲书记笑笑,往领导“席”挤去。

突然,橙橙从记者堆里跨出一步,冲老高说:“高书记,那边楼道有几户也想见见领导,他们的情况跟这边的有些不同,您能去看看吗?”市委书记眉毛一扬。政府秘书长看看表:“还有几个点没看,这次行程很紧。”他扭头对市委副书记说:“咱们赶到下一站去吧。”“不忙着到处跑。”老高笑道:“送上门来的点为啥不看。看一个不同的比看十个相同的更有价值。”他拍拍橙橙的脑袋:“走,小姑娘,你带路。”再次跟主人握手,又鼓励了一番,带头往门外走去。一群人呼呼啦啦地都跟了过去。

青花湖里的特产银鲫鱼肥了,湖畔乡的青壮年撑着小船下湖捕鱼,老人孩子漫山遍野采摘麦黄杏。青花河北岸尚未开发的农田里一片金黄,清平区社区里的新市民们都忙着收割最后一季小麦。清源市在周边的忙碌里安静出一派懒散。

梅健家的土地早已变成一片在建区。他落寞地双手撑着阳台栏杆,俯瞰着街上来往的车辆。橙橙靠在窗台上仰头听音乐,不时看看手里的手机。

“你又在等谁的电话?”梅健转回身。

“没有啊。”

“又在想啥鬼点子了。”梅健盯住橙橙的眼睛:“我感到这座城市的某些角落里,许多人都长舒了口气。”

橙橙懒懒地望着天空,无精打采地说:“连我都想舒一口气了。”目光从一片絮状的云彩上滑下,落到对面阳台的那只懒猫身上,“真没意思,这样的高层峰会你打算开到啥时候呀?”

“过去快一个月了,就是叫停了一个湖畔村开发。青花湖依然风平浪静。”

“我爸不是跟你说了吗,巡视组只管查问题不管办案,离解决问题还早呢。”

橙橙的手机突然响了。她看着来电显示,说:“南书记的办公室主任。——这可不是我等的电话。”

接完电话,她问:“南书记约你明天上午见面了?”

梅健一头雾水:“没有啊。”

“那就怪了。”橙橙疑惑地看着梅健:“电话说南书记让转告你,约好的见面取消,明天巡视组要来清平区跟他谈群众反映的涉及胡丽箐公司的问题。咋把电话打给我了呢?”

“橙橙。”梅健扑过来一把抱起橙橙:“他知道你鬼精灵。太好了,猎手终于盯上狐狸了。”

“哈,你终于活了。梅健活了哇!”橙橙挥舞双手,对面那只猫“哧溜”蹿下桌子。

橙橙挣脱下来。手机“叮”的一声。她看了一眼,“吔——”猛地跳起来:“太好了。光叔真给力,真及时。”她把手机在梅健脸前晃晃,你听——”

“胡总,当初我就说,屁大的大学生菜店,咱们犯得上跟他们较劲吗?你呀,就长了个聪明样子。‘梅橙鲜的经营模式对于咱们垄断市场,炒作农产品价格,是一种潜在的巨大威胁。要是有人大手笔运作他们这种模式,政府再加以扶持,咱们就会失去对清源市菜篮子的垄断,利润马上就会跳水。可现在看,咱们麻烦惹大了,再大也值,当初必须把他们搞垮。”

梅健瞪大眼睛。橙橙得意地说:“我不是光会捣乱吧?光叔,呃,就是我老爸那位朋友,答应今天一定替我搞到硬料。”

“我听着录音里那个男的像那位翟副总。”

“光叔说,那是个胆小如鼠又见钱眼开的家伙。我把它发上去。”

“慢。”梅健一把抓住橙橙的手:“南北的办公室主任跟我说,领导一般都不喜欢在网络上捣鼓的人。我记得那晚上喝酒时,南书记好像说过,省报驻清源市记者站主任也是陆老师的弟子。你老爸也曾说他跟记者站主任很熟,咱找他去。”

“真没劲。”橙橙甩了下手,跟着梅健离开阳台,顺手在手机上摆弄了几下,摁下发送键。

那段录音在网上燃起熊熊大火。省报内参上一篇新闻调查《城市的灰色地带——清源市大学生菜店事件调查》,被省委书记做了措辞严厉的批示,省纪委工作组进驻清源市。

清源市忽然伸了个懒腰,动作迅猛地打出一组快拳。先是胡丽箐在机场被警察截回。接着卜仨和他的老板等一干黑社会大小头目先后落网。市长和几个部门负责人被牵扯进涉黑案件。报社招考作弊的事也被翻了出来,假借上级领导名义为其情妇妹妹制造假成绩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被双规。

几天后梅健妈告诉梅健,被逮进去的迷彩警察大老张,因为在里面立了功,宽大了个到龄离岗。他到临街的店铺挨门辞行,说在职时有些事没办好,请大家原谅。眼睛红红的,人也瘦了一圈,看着怪心疼的。梅健叹息一声道:他真的算是一个挺可怜的人。

青花湖里最后一拨莲蓬耷拉头的时候,工作组撤离清源市。市委书记将被调到另一座小城市任书记。坊间盛传市委副书记被确定为清源市市长候选人。在民间版的市级领导班子名单中位列副书记的南北,最终没有进入市委常委候选名单。

研究市委市政府领导班子调整名单的常委会刚散,副书记就赶到南北的办公室,遗憾地摊着双手说:“这事搞的,真操蛋,你拼力扯开那块模糊的幕布,受益的倒成了我。你也明白,在干部问题上,我这个副书记是没有多少发言权的。别看书记要调离了,他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南北凝着一层薄霜的脸沉静得有些虚假。

副书记低头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颗烟,点着深吸了一口:“现在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省委组织部分管地市班子的副部长是陆老夫子的学生。咱们可以让他出出面。”

“你让我找骂呀。”南北瞪了副书记一眼,忽然笑了,“你就操心好你自己吧。”指指窗外 ,“看这雨下的,叫我又想起那位美学教授讲的模糊之美了。”

窗外的城市裹进了细密的雨丝里。河边的人行道上撑满了五颜六色的雨伞,在雾一样的水汽中游动。

市委书记临行前谢绝了所有饯行酒宴,只约南北在青花湖边一家小酒店吃了顿饭。两人都喝得不少。书记拍打着南北的肩膀说:“南北啊,原先我只是注意常到我身边转悠的,还有常有人说好话的。可是,嗨。现在,我是真觉得亏欠了你,可又说了不算了。想来真是惭愧,我们提拔干部的时候,眼睛总是会不自觉的忽略那些有棱角的,加上来自上边的招呼。很多人才就一次次被落下了。像你老同学那样,一遇到事就含混模糊装糊涂,却总能把话递进领导心里的,一个个都官运亨通得莫名其妙。官场中的性情中人越来越少喽。”他摇摇头,抿了口酒,声音忽然含糊起来:“这太可怕啦。——你别这样看我,唉——我是说啥也不会想到,在我治下,山明水秀的清源市,竟然隐藏着这么多污垢。我是太急于事功,太沉溺于那些善于心灵按摩的谎言了。”他用力一挥手:“不说这个了,听听你对这场风暴的思考吧。”

南北低头把目光移开,沮丧地说:“你让我说啥,要不是此刻,你,能跟我说这些?这次我又被一筛子筛下来了,南北难封啊!”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书记。

书记苦笑着直摇头。

南北愣了愣,抱歉地笑笑道:“这场风暴后,我一直在想,我们的高效率,我们的雷厉风行,为啥总要等到出了非常事件,总要等到搅动了媒体,惊动了高层才突然启动起来?那些并不难识破的谎言为啥就能蒙住那么多居高临下的眼睛?世俗的人情咋就那么容易渗透进我们的权力运行?”

书记瞅了南北半天,突然打了他一拳:“你小子,这是说我呢。”

南北不住地摇头:“陆教授多次呼吁公开在报社招考中制造假成绩的专家名单,他说任凭人情和谎言泛滥,我们的社会将会被冲刷出很多瓦砾遍地的模糊地带。在这些地带里一切都失去了明确界限,没有绝对该办的事,也没有绝对不能办的事。”

书记神色凝重地看着窗外的城市,长长地吁出一口酒气:“一座城市的一把手,毫无间隔地掌控着市级几套班子和公检法的权力运行,时间一长,再庸常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察。太多的‘伪事实就这样成为‘求是的出发点和决策的依据,我们就这样伤害了这座城市的公信力,并且祸及到街巷里的诚信。陆教授说的模糊地带就这样慢慢地冲刷出来了。而这种种模糊又成为催生清源市灰色势力和不满情绪的温床。”他端起酒杯又慢慢放下,忽然转了话题:“你那位老同学,我是一直视为心腹的,他却向调查组反映我跟开发商纠缠不清,幸亏我在交往和经济方面一直把得较严,否则……”他沉吟了一会儿,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梅健,按组织要求,他没有介入这次换届人事安排,由副书记和组织部拟定的市委市政府班子调整建议名单,压根就没列上南北。

南北又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打量着书记满是疲态的脸。

书记突然盯住南北的眼睛:“南北,跟我去干纪委书记吧。我保证把纪检监察的权力毫发无损地交给你。”

“我给你推荐个人才吧,”南北推开书记的话题:“让梅健报考你那里的公务员。我早就想用他,可又担心咱们的官场生态把他给毁了。”

书记摆摆手:“回答我的问题。”

南北眨眨眼睛,端起酒杯冲书记晃了晃,慢慢喝了下去。

山羊胡老头伸展了几下胳膊,刚拿起扫帚,梅健就拉着张口气喘的橙橙跑进了院门,老头有些诧异地“咦”了声:“咋这么早哇,太阳才一竿子高呢。”冲屋里喊一声:“快,先冲壶茶来。下两碗面条。”上大学时,梅健和橙橙就常常从山下跑上来吃“羊大妈”的手擀面。

梅健叫服务员拿来两个白磁碗,提起茶壶先给橙橙斟上一小杯,再倒上满满两大碗,舔舔干燥的嘴唇,看着橙橙转着茶杯嘬唇慢慢吸啜,烫得不时唏唏溜溜地吹气,嘴角抿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等橙橙开始吮第三杯时,梅健端起白瓷碗试了试温度,一仰头“咕咕噜噜”灌了下去,刚摸起另一碗端到嘴边,被橙橙伸手夺了过去,也“咕咕噜噜”一口气喝干,边喘粗气边翻着白眼数落梅健:“要是咱们俩在沙漠里迷了路,就剩下一碗水,你就不顾我死活自己都喝了呀?”

梅健被她的气急败坏逗乐了:“哪来这么多‘要是。我们学新闻的讲究一是一二是二,不像你们文学院的,一踮脚就跑到云彩里去了。再说,我不是怕损坏了姜家大小姐的范儿吗。说吧,一大早就神神秘秘的非要到这里来,要告诉我啥重要消息。”

“你说,这段时间咱们是不是净好消息呀。”

“你就别兜圈子了。我就知道不会是好事。”

“是这样,”橙橙把杌子挪到梅健身边:“昨天晚上,总编给我老爸打电话,说组织上经慎重研究,决定《清远日报》辞退以假成绩录用的那个女的后,不再补录。你要等待下次招考。”

橙橙睁大眼睛看着梅健。梅健看着山下依山傍湖的清源市。城市的倒影斜斜映在湖里,几只鸥鸟在薄薄的水汽中盘旋。“有得就有失,你爸不是常这样说吗。被人抓在手里的无冕之王,不当也罢。”梅健拢起双手,从下巴推到头顶,自语道:“现在,我就想好好请南书记吃顿饭。”

“好啊,就今中午。”橙橙煞有介事地摸摸梅健脑袋:“怪不得我老爸说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梅健就是,他已不是那个刚走出校门的毛头小伙子了。”

梅健双手又从头顶撸下,手心湿了一片,瞅一眼橙橙,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现在哪有工夫跟咱们吃饭,你以为区委书记就那么好请啊。当时,他约我吃饭,不过是拿我当枚棋子,给他那盘棋布局罢了。他是真性情,也真有心机。不过,这几天我常想,要不是赶上这么个节点,清源市恐怕还裹在云雾里,他再有心机也白搭。”

“听说,南北拒绝了让他干市人大副主任的提议,要求在区委书记的位置上干到离岗。”

梅健叹口气:“陆老师支持他的想法。真的想跟他再喝杯酒。”

“我有办法。”橙橙眨巴眨巴眼睛:“咱们先把陆老头子约出来,再让他约南北。”

“那准行。”梅健拍了橙橙一巴掌,笑道:“怪不得南书记夸你比我机灵呢。这次请客,地点、标准都由你定,我完全听你的。”

“真的?”橙橙兴奋起来:“那咱们走。我知道在新修的环山公路旁边一个山坳里,有一家开张不久的农家酒店,挺僻静的。陆老头跟南北肯定都喜欢。”

山脚下的红色跑车一摆尾,又滑进凝黄叠绿的峰峦。橙橙调试了一下音响,车厢里流淌起费翔苍凉华滋的深情歌吟:“天边飘过故乡的云……”这是这一年多来梅健最喜欢哼唱的歌。她瞥一眼梅健,把音量调低,小声说:“其实,我老爸并不希望你去报社。”

“嗯?”梅健看着橙橙。

橙橙按按喇叭,稳稳转过一道斜伸出的山坡,说:“你报考落聘时,我老爸说,碰碰壁也好,这孩子太傲气啦。等你真的急急惶惶四处碰壁,他又跟我叨叨:梅健咋不来跟我说说呢,我还是有些关系可用的。后来,见你就是不去求他,他倒沉不住气了,跟我说:橙橙,要不我先出面给梅健安排份职业。我说人家正跟自己较劲呢,你瞎操啥心。他叹口气道,这孩子身上有股子劲,将来会有出息的。直到咱们菜店出事,你受伤,也没去找过我老爸,他就更对你刮目相看了。对我妈说:咱们橙橙有眼光。我妈悄悄告诉我,老爸跟她商量,要动员你进他的公司,想将来把公司托付给你经营呢。”

梅健按一下重播键,笑道:“我早就从伯伯的话语中隐隐听出了些弦外之音。也许,等到我证明了自己后,也有可能会做出他所希望的选择。但现在不行。只要行囊空着,我就会一直在路上。”

“那是你跟我老爸的事。我不管。”橙橙把音乐又调到单簧管法尔卡,一摆头说,“我不喜欢那样湿漉漉的歌声。”

梅健把头仰在靠背上,突然说:“我想报考清平区公务员。”

橙橙一脚踩下刹车,车尖锐地叫了声,后腚弹了几下猛然刹住:“你疯了!”

梅健打开天窗,山风裹着鸟鸣一起扑进来。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探出身去,发出一阵“嗷嗷”长啸。

“真疯啦。”橙橙笑着大声喊道:“小心招来狼!”

车驶进悬在山腰的环山路,橙橙松开油门,扭头问道:“你说,我这一年多来的表现咋样?”

梅健一愣:“哪方面?”

“综合考评。”

“优。”

“那好,”橙橙灿烂地一笑:“奖励一下。”

梅健警觉地看着她狡黠的眼睛。

橙橙晃晃上身:“系好安全带。”

梅健犹豫了一会儿,“啪”地扣上安全带。橙橙喊一声:“走喽——”跑车脱缰野马般冲了出去,迅疾地掠过绵延不断的峰峦,在黄绿间杂的背景上划出一道倏隐倏现的橙红色波痕。

当天晚上,梅健在朋友圈发出一条微信:感谢一年多来所有给我帮助的人们,我对这座城市充满感恩之情。我决定不再报考《清源日报》。祝福这座城市的视界永远不再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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