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徐世昌的《韬养斋日记》

2015-09-10 07:22徐定茂
书屋 2015年3期
关键词:徐世昌小站康有为

北京出版社近日出版发行了先祖徐世昌的《韬养斋日记》,同时一并推出《徐世昌与韬养斋日记》系列丛书。

在近代史研究领域里,多年来由于一些虚构历史的存在而遮蔽了事物本来面目。而徐世昌《韬养斋日记》的刊行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以还原历史的真相。

举例来说,早先社会上始终流传着一种说法,即武昌起义后徐世昌曾赴彰德秘密会晤袁世凯。袁进而向清廷提出索权的六项条件,为其最终夺取“革命胜利果实”打下基础。

此说最早出自何人也很难确定。如今能够查到比较早的是李剑农先生在《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上海太平洋书店,1930年版)里说的:“徐世昌见他不出,便微服出京亲往劝驾。及清廷再三催促,袁便以徐世昌和奕劻为介,提出六个重要条件来,非清廷悉行允诺,决不出山。”

说的最逼真的还属陶菊隐先生。陶在《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年版)里讲:“奕劻明明知道是袁的授意叫他出面来保荐,现在目的达到了,为什么又要装腔作势地不肯受命呢?因此他叫徐世昌于10月20日(八月二十九日)秘密到彰德去摸袁的底子。徐到彰德与袁进行了一度密谈,就很快地跑回北京来,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回报奕劻说:‘真是不成话,他还提出了一些就职的条件……’,奕劻问他提出那些条件时,他又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出来。直到盘问得紧,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如下的六个条件:一、明年召开国会;二、组织责任内阁;三、开放党禁;四、宽容武汉起事人物;五、授以指挥前方军事的全权;六、保证饷糈的充分供给。这是袁、徐串通一气地演出来的一幕双簧戏。”

时至近日,又有王学斌先生在《利国无能但利身——读徐世昌“韬养斋日记”》(《书屋》,2011年02期)一文中讲,“近日笔者有幸读到徐世昌未刊的《韬养斋日记》,阅罢这长达一百五十余字的私人记录,方使我深感……武昌首义爆发后,举国响应,清廷顿时方寸大乱。徐与袁心中早有默契,听闻风声有变,立即活跃起来。他联合奕劻、那桐,四处散播‘收拾残局,非袁不可’的论调。载沣出于无奈,只得授袁为内阁总理大臣,让他主持大局。孰知袁世凯奉诏后,却故意徘徊观望,以‘步履维艰’为借口迟迟不上任。这可急坏了徐世昌,他赶忙微服出京,赴彰德劝袁出山(一说是朝廷命徐世昌到彰德请袁复出)。此事在其日记中只字未提,可见极为隐秘……”

王学斌先生的文字与前面几篇的不同点,在于王提出了他的依据是“近日笔者有幸读到徐世昌未刊的《韬养斋日记》……”。徐是当事人之一,徐世昌日记里的记述是第一手材料,基本上是真实、可信的。然而所见王文,洋洋数言,除了绘声绘色的重复一些陈旧说法外其实并没有从日记中提取出任何依据。尤其是“此事在其日记中只字未提”的说法不免令人疑惑。既然日记里“只字未提”,王学斌先生又是如何从“有幸读到徐世昌未刊的《韬养斋日记》”里得知徐世昌“赶忙微服出京”的呢?

日记是这样记述的:

辛亥 八月二十日 未明起,入直。巳正三刻散。拜客一家。回家。午后杏荪、琴相来谈公事。同琴轩谒庆邸会议公所。久谈。归。约铁路南北段总办谈公事并请宴。闻武昌为叛兵所扰,瑞总督乘兵轮到汉口。

廿一日 未明起,入直。午初三刻散。回家,小憩。留姜翰青、李季皋晚饭,久谈始去。

廿二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李季皋在此,留饭。

廿三日 未明起,诣寿皇殿外随侍皇上。行礼,入直。未初三刻散。回家。本日奉旨,派拟考试孝廉、方正题目。今日奉上谕,袁世凯补授湖广总督、岑春煊补授四川总督。

廿四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留梧生饭。

廿五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二刻散。午后到内阁会议。归。李季皋来,留晚饭。

廿六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二刻散。到内阁公所。

廿七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

廿八日 未明起,入直。召见三次。午正一刻散。回家。

廿九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一刻散,回家。到内阁公所。

三十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九月 朔日 未明起,入直。午初三刻散。同琴轩到西城宝宅早饭,同到资政院行开院礼。未刻归。

初二日 未明起,入直。午初二刻散。回家。

初三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初四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二刻散。回家。

初五日 未明起,入直。未正散。回家。

初六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二刻散。回家。夜,涛、朗两贝勒至琴轩宅,约往。谈公事,夜深始归。

初七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夜,涛贝勒、李季皋来谈公事,夜深始去。

初八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

初九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今日蒙恩赏,重阳糕。

初十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一刻散。回家。小憩。到庆王府会晤各社会人员。

十一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二刻散。回家。到资政院,上灯后始归。本日同庆王同具折,辞内阁协理大臣职。奉旨俯如所请。蒙恩著充弼德院顾问大臣。

十二日 未明起,入直。同庆邸、那相具折谢恩。本人召见二次。未初刻散。回家。小憩。

十三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十四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一刻散。到摄政王府,谢送礼。

十五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刻散。答拜客数家。回家。

十六日 未明起,入直。未初刻散。回家。

十七日 未明起,入直。未正散。回家。

十八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一刻散。回家。

十九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三刻散。回家。

二十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二刻散。回家。

廿一日 未明起,入直。午正散。回家。会客不断,至申刻。摄政王命同琴相到北海大他坦晋谒。本人蒙恩授为军谘大臣。辞,不获请。

廿二日 未明起,入直。谢恩。午正一刻散。到军谘府到任办公。

廿三日 未明起,入直。召见三次。午正二刻散。回家。慰廷到京,访谈良久。夜归,看公事。

日记表明,在廿三日袁世凯(慰廷)到京之前,徐从未离开过京城。在这段时间内除“召见”外,先后与载沣、奕劻、载涛、毓朗、那桐(琴轩)、徐坊(梧生)、李经迈(季皋)、姜桂题(翰青)、盛宣怀(杏荪)等有过交往,而八月廿九日(10月20日)那天“到内阁公所”。若讲“极为隐秘”从而“在日记中只字未提”的话,王学斌先生就应该给出一个必须在日记里造假的理由。由此我们不得不质疑王学斌先生自称“有幸读到徐世昌未刊的《韬养斋日记》”的真伪了。

从此可以看出,《韬养斋日记》的刊出,起到了“匡史书之误、补档案之缺、辅史学之证”的作用。

可惜的是,即使是作为第一手材料的当事人亲笔日记,有时仍无法证其事物真伪。

例如有关戊戌年间徐艺郛(仁禄)游说小站时是否见到了袁世凯的争论。

关于徐艺郛小站之行的过程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民国历届总统》(团结出版社,1989年版)里记述的徐艺郛不仅在小站见到了袁,而且商谈甚欢:“袁世凯刻意对徐仁禄大加称赞康有为,称康有‘悲天悯人之心,经天纬地之才’;徐仁禄则故意挑拨袁与荣禄的关系,说康、梁屡次推荐他(袁),荣禄即从中作梗,并问袁怎么与荣禄的关系这样不融洽。袁世凯回答,以前翁同龢主张给他增兵,荣禄说汉人不能握大兵权。按翁说法,曾国藩、左宗棠也都是汉人,何尝不能握大兵权;但荣禄不同意。这体现了荣禄对他的不信任,可见袁非嫡系。徐仁禄将袁的这番表白向康有为进行了汇报,康终于对袁放了心。”这种说法的主要依据是《康南海自编年谱》。

另一种说法可见郭剑林、郭晖先生的《翰林总统徐世昌》(团结出版社,2010年版):“康有为于6月间首先派徐仁禄到天津小站去探袁世凯的虚实。徐仁禄到天津由徐世昌出面接待。王照在《方家园杂咏二十首并纪事》中写到:往小站征袁同意者,为子静(徐致靖,字子静)之侄义甫(艺郛),到小站未得见袁之面,仅由其营务处某太史(指徐世昌)传话,所征得者,模棱语耳。夫以生死成败关头,而散应以模凌语,是操纵之求,已蓄于心矣。”这种意见是说徐艺郛在小站并没有见到袁世凯,整个过程中只是由徐世昌一人接待,后者始终以模棱两可的话语来应付。徐艺郛涉世不深,仅凭肤浅、简单的对话即认为大功告成,匆匆回京报告康有为他挑拨袁世凯于荣禄关系有成,遂使维新派倚北洋军为护军,导致决策失败。

至今,又有马勇先生在《戊戌政变的台前幕后》(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里讲,徐艺郛来到小站后,袁世凯对其只是礼貌寒暄,没有当面深谈便交给营务处的徐世昌及阮忠枢、言敦源等全程陪同,好吃好喝,徐世昌还请徐艺郛检阅新军等。所以在袁世凯的盛情款待和徐世昌的热情陪同下,徐艺郛被弄得迷迷糊糊,在他回京向康有为的禀报里,显然也有误导之嫌。只是康有为此时在感情上需要这种误导而已。康有为在后来的政治谋划中执意要找袁世凯帮助,大约都与徐艺郛天津之行有关。

马勇先生的研究综合了上述两种不同的意见。文章首先支持康有为的说法,认为徐艺郛见到了袁世凯。而后又同意王照“所征得者,模棱语耳”的说法,认为徐艺郛充其量不过是享受了个免费的“小站一日游”,吃喝玩的背后等于什么也没说成,便兴冲冲地回京交差了……

先祖徐世昌的《韬养斋日记》,无疑是能够证明若干历史事件的第一手材料。

日记中对徐艺郛小站之行的记述如下:

戊戌六月十二日  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

十三日  晨起合大操归与慰廷谈午后沐浴与艺郛到文案处

十四日  阴雨与艺郛仲远畅一日云台来

十五日  晨起艺郛冒雨行到慰廷家久谈商办公事留晚饭日夕归

日记记述的是“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当时是没有标点符号的。加上标点,如果是逗号,则为“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这证明徐艺郛不仅见到袁世凯,而且进行了意见交流;但如果是句号:“午后到小站,到慰廷家久谈。徐艺郛同来,留宿营中”。即表明日记记述了两件事:一是徐世昌回到小站后曾与袁世凯“久谈”,二是提到徐艺郛跟着来到了小站,谈话时并不在场。

然而甭管徐艺郛是否见到袁世凯,他自己肯定是觉得大功告成了。也可能自己感觉从袁克定(云台)那里获得了某种承诺,于是便在“云台来”后的第二天一早“冒雨行”。

从小站到天津尽管只有六十里地,但在当时路况条件下,雨间行路是很艰难的。请看先祖日记:

七月廿七日 慰廷约赴津,黎明冒雨行,道路泥泞。乘车三十余里,骑马三十余里,日西到。

六十里,因“道路泥泞”居然整整走了一天。但徐艺郛仍然选择了“冒雨行”,不愿为雨情而再等上一天半天,估计存有游说已成的心态,巴望及早回京向康有为汇报喜讯。

相反,袁世凯却从徐艺郛的突然来访中查觉出危险即将到来的信号。

见日记:

六月十九日 晨起,办公。慰廷来,久谈。会客。校书。午后又校书。写信。由邮政局发一书,上孝达尚书。夜出查各营,操演防守,调其备战队皆应甚速且寂静。

先祖在小站期间的日记里,记述进行夜间训练而且是“操演防守”的训练,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袁世凯首先要做到的是自我保护。

“《韬养斋日记》连贯记录了每日要闻,具有连续性和系统性。”日记中确实证实徐艺郛到了小站,而且受到了比较好的接待,不仅正赶上新军“合大操”,甚至还洗了个热水澡(“午后沐浴”)。但由于日记的字里行间没有标注标点,仍然是无法证明徐艺郛是否真正见到了袁世凯。留下的,还是悬疑……

徐艺郛是否见到了袁世凯已然不重要了,王照提出,“是操纵之求,已蓄于心矣”。用马勇先生的话来讲,“袁世凯毕竟是一个多疑和有心思的政客,他的耳目遍布京城。他当然知道如日中天的南海康先生只是获得皇上一人的恩宠,而朝中一班大臣对康有为似乎并不友好,这就不能不使他对康有为派员与其联络保持某种必要的戒心……”

(注:徐定茂,徐世昌第五代嫡长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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