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菩萨和塔

周荣森

祖父去世十年，昨夜又梦到他。梦里他一个人拖一只满载原盐的木船，从北塘去往塘沽。一船盐很重很重，他拖起来非常吃力。船上还坐着一人，身穿绸衫，头戴礼帽，脚蹬皮鞋。突然，那人瞪大眼，吼了一声，将我从梦中吓醒来。

这不是梦，是祖父青年时期所经历过的真实情景。只是我在梦里重温而已。他在世时多次与我讲述过他二十多岁去天津等地“打工”的经历。用驳船拖盐就是他当年的“工作”之一。北塘到塘沽30华里，一个人拖一船盐，非常累。那一次，他说，走到半路上，就遇到了这人，非常强横地登船，时不时地还吼他，嫌他走得慢。走了一段路，又遇到一个同样打扮的人，还骑辆那年头少见的自行车，叼着烟，戴着墨镜，截住了他。他当时吓坏了，心想，这次怎么这么倒霉？遇上俩混混儿！没想到， “墨镜男”举手指着船上那位：你，下来！船上那位被“墨镜男”的气势给唬住了，乖乖地下船来，还没站稳，“啪”，先挨了一耳光。“你有良心没有？大热天，他一个人拖着一大船盐，你却坐他船上，有腿你自己不会走路？”挨打的那位悻悻然而去。那是遇到好人啦，祖父说，心里可感激了。我问他，那恩公姓甚名谁？祖父说，那哪里敢问？当时自己都懵了。我想，祖父遇到的这俩人，前一个是个汉奸，后一位或许是当时执行任务的武工队长郝明吧？

祖父生于1922年，二十多岁时正值上世纪40年代后期。初踏社会，跟着一帮乡亲，背着曾祖母纺的棉布，徒步180华里到沧州，再从沧州转乘津浦铁路到天津贩卖。侯宝林先生在那段《卖布头》的相声里描述过这个行当。我能肯定的是祖父不会如相声里所说的那样“唱卖”。他也没说起是怎么卖掉那些棉布的。或许零售，或许批发。往返多次，熟悉了沿途一些风土人情。和我念叨起来，他最常挂在嘴上的是“沧州的狮子，海丰塔，东光县的铁菩萨”这句冀鲁边区的谚语。也算是这3个地方的名胜。当时战乱频仍，有时卖掉棉布并不能及时返回家乡，只得留在天津等地靠给人家扛活糊口。祖父给人家掏过厕所，修过屋顶，割过稻子，放牧过牛羊，拖运盐船等等，还碰上了一个大事件：解放塘沽。他说，当时解放军包围塘沽几天几夜，后来里面的守军喊话：弟兄们别打了，塘沽三面靠海，一面朝天，你打不下来，还是打天津城去吧。我后来给学生讲述平津战役史，了解到整个平津战役中还真就只有塘沽的守敌乘军舰逃出去一部分。那肯定是祖父一生当中遇到的大场面！战争结束后，祖父辗转在军粮城附近一个叫李家台的小村子里落了户，参加了土改，分到几亩洼地、两间草房、一盘石磨、一架耠子（耕犁）。他回家乡来接家人去李家台。但是寡居多年的曾祖母不愿意背井离乡，祖父只好留下来，没有去成。我问他：那里分到的土地和房屋呢？祖父说：谁知道？或许又分给了别人。

2005年虚岁84那年祖父因病去世。我是长孙，我出生时他正好50岁。过去我们家乡给孩子起名字，爱以祖父或者曾祖父的年龄数作名字。我曾问祖父，为什么不给我起名字“五十”（口语中后面那个十要儿化音），他说村里有个孩子叫这个名字了。今天我对此的解读是，祖父不是自我的性格。但是，他却爱和我唠叨他当年所经历的那些个陈年旧事。不过，奇怪的是，他似乎只愿意回忆二十多岁那一段历史，此前和此后的，不喜欢讲，讲时也语焉不详。他一生中所经历的事，我听后能记住的也只有他年轻时的这些个经历。长大后我当了中学历史课教师，因为专业的缘故，更愿从他那里了解近现代以来家乡的历史沿革、变迁，曾多次问起新中国成立后一些大事件，比如，50年代初的土改，60年代初三年经济困难时期，70年代初的尼克松访华，等等，他似乎没有记忆。对于三年经济困难，费劲地想了想，说：都挨饿呢！再无下文。今天想想，当时的提问也难为了祖父，他对于一些名词都没有一丁点概念呢，他哪里知道尼克松是啥？

一个人，来到世上，吃苦受累，养儿育女，操劳终生，最后又埋在了这片土地上。祖父正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他走了整整十年，每当想起他，我似乎看到他背着棉布，和几个同乡步行在去沧州的路上，嘴里念着“沧州的狮子，海丰塔，东光县的铁菩萨”的谚语，一路上走过沧州，走过天津、塘沽，还有北塘，最后是李家台。

海丰塔在我们无棣县城，原是唐代所建，后来坍塌，上世纪90年代初由建筑大师张鎛先生设计重建。我们学校就在海丰塔旁，我也登临过几次。但是，我想祖父或许没有见过。尽管老家离县城不过几十华里。东光县的铁菩萨？网上搜来的结果是东光县有个铁佛寺，不知道该寺里是不是有祖父年轻时说起的那尊铁菩萨。沧州，当然远近闻名了。她的铁狮子已经算是这个城市的标志了吧。我很想重走一遍当年祖父走过的路，特别想到李家台去，算是对自己记忆的一次朝圣之旅。听在天津打工的乡亲们说，军粮城附近都在拆迁，不知道这个叫李家台的村子还有没有。

“沧州的狮子，海丰塔，东光县的铁菩萨”一直缠绕着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