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独的写作者(组章)

2015-11-14 19:51金汝平
天津诗人 2015年4期
关键词:朝向写作者空气

金汝平

你,暮色里看见一座楼,看见一扇窗,你也看见了窗户的幽暗。而你看见那幽独的写作者了吗?

他写下了一二三四,写不出五六七八。

欲望一天天膨胀,果实一年年烂掉,堆积的物密不透风,飞出了萤火虫。该省略的交给风吧,该醒悟的交给梦,梦里梦见乌有乡,杀人放火乱开枪。然后再把抽屉拉开:螺丝钉,身份证,订餐卡,铁观音,还有来自不毛之地的一朵红山茶。该遗忘的遗忘,该扔掉的扔掉,该毁弃的交付一粒星星之火。它用燃烧写下黄金的暴力史,血腥的革命史。沿着一条曲折的护城河逆行千里,走啊走,从不停下,那浑圆的先知的头颅,捧在莎乐美的纤纤素手上。

他总是在早晨悟道:“对于黑暗, 光是刺客”,而他刷过的牙何其苍白。

作为贫血的一个人,我们共同的时代孕育了他的苦闷。

他写下了气土水火,写不下风花雪月。

他写下了蛇神牛鬼,写不下魑魅魍魉。

果实一天天烂掉,真理的丧家之犬彻夜哀号。当断线的风筝象征着爱情, 那红蜻蜓的小尾巴,还被湖上的白头芦苇轻轻戏弄。或许,门就在门外, 但过多阅读让孩子患上白内障, 过多冥思也让少年更加迷惘。无处不在的恶,驱迫一缕美女蛇的幽香为她的统治者荡漾。 渺小者满足于自我的渺小, 伟大者葬身于自我的伟大。一转身帝国的大雄宝殿飞满蝙蝠,谁在那儿呻吟?谁在那儿浪笑?然后敲击,用左手敲击埋葬自己的钟。你走你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但总有横亘半空的钢铁桥梁,承受天空的重,空气的轻,昨夜盖满薄薄的白霜……

被省略的谁的脚迹, 有时浅有时深?

有人为八月的骄阳晒得发昏,头重脚轻,他同样在打坐,坐在一柄尖锐的镰刀之上。

作为另一个高血压与糖尿病的影子,秋天的鸟儿有理由引他上升。

他写下他自以为懂的,似懂非懂的,但我们知道一个驼背老人比他更懂,只是拈花一笑闭口不言。

他写下他绝对质疑和打死也不信的,但我们也知道每个自信的傻逼也会怀疑自己,一边削着苹果的皮。

月光会飘下来,帝王驾崩时的陨石会掉下来,砸在我们头上让我们吼出五音不全的歌声。一刹那就不疼了! 不, 疼得更持久更凶猛。下雨前, 地震前,逃离此时此地奔赴一场盛大的宴席之前,请徘徊复徘徊,但不要徘徊到地平线之外。人啊人,诡秘的人,无法命名也无法改造的人, 哭得有多忧伤,笑得有放荡,腰弯得有多低, 头就昂得有多高——而一颗心, 你的,她的,我的,我们的父亲也拥有的,赤裸裸,不,赤条条;油腻腻, 不,干巴巴。

那要求他人奉献的,今天也作为祭品被奉献了。

还有人打马奔驰在金光大道上。 我们看不清他的剑,只见背影在苍茫暮色中一闪而过。

他在自己的写作中已面目全非。

他写下了悲欢离合,写不不酸甜苦辣。

他写下了借尸还魂,写不出魂归何处。

偶尔,他故意写下几个错字,几个病句。

他还野心勃勃在烟雾腾腾中凝望天空:“我要写一部无字天书,只为无人阅读!”

沉沉暮色更加迷离。 你看见了城市的一座楼。一座楼的一扇窗,你看见了那扇窗户的幽暗。而你看见那幽独的写作者了吗?

没有一个人写出他想写的。那么, 把必须省略的,交给幽暗深处明明灭灭的星光吧。

日日夜夜

你,承担了你必须承担的。你,逃避了你无法逃避的。你,放下你应该放弃的。你,拿起你渴望拿起的。

悖论滋生于社会,就像花里潜伏着毛毛虫。踩碎毛毛虫的水晶之梦,我们又走到哪里?

而在你背后,有人用黑手戴着白手套指指点点。丈夫和他的情妇在争吵, 老板和他的职员在打架,爬在餐桌的四条腿下四处找牙!一粒石子内部, 裂开它对神灵的分歧,被挖出的青铜灯,擦亮了殉葬公主的面孔又黑又红。

所有被践踏的阴影,瘫软在广场上绝食抗议,高举着拳头。

你,也被掘土机从地底挖掘出来。

朝向牵牛花上的露水,朝向爱。

你,选择了那朝向你迸发幽绿鬼火的。你,击打了那惨烈西风热情亲吻的。你与我们走在同一条通向阴间的路上,只是偶尔脚步慢了下来,你告诉了不肖子孙的秘密是一座宝藏,你隐匿的无数丑闻,是和花喜鹊一起飞来飞去的。你追逐了爱,但被迫从炮兵的地基上离开。回头时,你,证明了你那比冰雪更清白的,你审视了你那第三眼不敢审视的。

而你前边,戏子的表演何其纯真!轻柔的是水,刚烈的也是水,把一切万物的镜像冲卷到血淋淋的羊皮上。谁摇摇晃晃走出小酒店呕吐,有人朝他裤裆猛踢一脚,你也学会卑微地哭,卑微地笑。死气沉沉,互相撞击的器官比丧钟更沉闷,更沉闷——

会有一个声音满足于消失,消失在别的声音里。你和我们也都走去天堂的路上,牙齿与嘴巴不是仇敌,墨水与血液同死泛滥。泛滥的病人,也各自忘掉自己的疼痛。

你朝向爱,才终日歌唱。歌唱向日葵的热血,澎湃,激荡。

怎样才能有一个真正饱满的秋天?破门而入的光,要带那些浪荡之鬼扑向何方?风,不因你吹过亚细亚,雪不为你覆盖欧罗巴,你家屋顶上晒着的红高粱,喂不饱鸡窝里污浊的空气,请用毕生之力修理这一架绞不死原罪的绞肉机。你与我们不同,也和我们同流合污;你和我们一起漫游,也和我们在十字路口叉开。你,忍耐着,忍受着,忍着,塑造自己时复制偶像的形象千疮百孔,你是需要被修改的、被供奉、也是需要被治疗的。

今夜的沉默,火与火的对话,人与兽的交谈。那和自己拥抱的人要有多热就有多热,要多冷就有多冷——

朝向爱,也就朝向一粒抹不去的泪,一粒杀不死的沙子,一片广袤的裹脚布,啊,我们的婴儿就要包裹在裹尸布里长大成人。

那是另一个新你吗?

时光,一闪而过。你运载了那些破浪前行的红帆船不能运载的。你哀悼了那些蓝眼睛的荡妇泪水汪汪痛哭的。你驱除了那些在人肉里比肿瘤更难以驱除的。你建筑了那些比巴比伦更难以建筑的。当早晨第一声鸟啼,唤醒被大老虎搂到怀里的小老虎,一口毒牙裂向我们无限的心惊肉跳——

日日夜夜。夜夜日日。

你抵达了你死后才乘坐纸人纸马才抵达的。你也支配了你生前曾被主宰的。

大地上鬼花盛开。为了最后的一次凋谢,

鬼花盛开。

墙里墙外

触手可及的是空气吗?

不,触手可及的是墙。

墙上挂着羊角和牛角,墙上钉着钉子。

墙上还残留着某个缺口让野猫的尾巴一闪而过抽打瑟瑟发抖的枯草。

墙。有人驼着背咬着牙日日夜夜挖墙角。

有多少飞机失踪,有多少罗盘失灵。

有多少贪官落马,有多少江湖郎中患病。

生日切开的蛋糕,每个围着餐桌的食客细细品尝再吐出舌头,乞丐们穿金戴银气昂昂拐进夜幕中的歌舞厅,不必赞美,更无须诅咒,反正北方地窖里潮湿的土豆发芽了,开花了,也不必询问开出的是什么花。随着纵火犯落网,杀人犯由死刑减缓为刑期徒刑,滚滚而来的流沙埋葬了楼兰古城又涌到我们城下,而菜市口上的鬼头刀寒光一闪,所有被腰斩的人们,据说都升了天!

升天不过是入地,入地也不过是升天。

而你走投无路,才软软瘫在自己的四肢上喘气。你多么想靠着墙晒一晒这春日的红太阳,墙,坚定地推开你。

当噩梦被闹钟惊散为一波又一波暧昧的淡红色,一个浪子沿着黑河的鹅卵石归来。他终于发现:一生获取的爱是如此稀少,破土而出的青草里蹦出蝗虫,臭虫,金甲虫和毛毛虫,也长出刺刀。

触手可及的是空气吗?

不,触手可及的是墙。

墙上爬满枯藤,墙上掠过黑影。

一口黄钟沉入死水才爆发出最后的轰鸣余音袅袅,布娃娃怀孕生出一堆布娃娃互相嬉戏又互相殴打血流满面,听一听,那座市中心的肿瘤医院,哭声夹着笑也夹着一串饱嗝,袅袅娜娜的女医生戴着口罩,充耳不闻。

她走过的时候,你也从那儿走过。 擦肩而过。

擦肩而过。用两个鼻孔出气,用两只眼睛射箭,用两只手建筑和毁坏,用两颗头颅生火。一直烧到边城,烧到流放之地。有人在这里苦行,用红布黑布粗麻布和丝绸,裹紧目光炯炯又泪水汪汪的肚脐。我们必明白,我们必悔悟, 我们必驯服,只为秋天总是连着秋天,墓地总是连着墓地,死者的名单也连着生者哀悼他们长长的诗句。有时, 你也试图放弃,但一个马车的影子总是魔鬼附身于另一列火车,从虚无开往虚无陷入满地泥泞。你用你的血呼喊一次革命的长征,你用你的骨头支撑一百次反对权力的神经病,口吐白沫和天鹅般迷人的绝唱。——那么多钻入粮仓的硕大老鼠倾巢出动时,只有一个先知,不,伪先知还用脚,在黄叶纷飞的庭院,弹奏着吉他。

“为什么不弹奏马头琴六弦琴?”

不,不必这样固执地追问。

触手可及的是空气吗?

不,触手可及的是墙。

空气早已把它的致命之毒,注射进这到处耸立的墙里。

墙,坍塌的墙,坍塌后又重建的墙,重建后又再度坍塌的墙,多少次我们痴呆地坐地墙头,夕阳西下,那一滩风干的血污遍地奔涌遍地流淌。

墙,完整又残缺,高耸又低矮, 笔直又倾斜的墙,离不开石头,水泥, 土,离不开水与阳光。多少次,我们想用吃奶的力气把它推倒,一边推一边吼一边唱歌一边哈哈大笑,最后变为无人领会的傻笑,莫名其妙的傻笑——

厄运。灭顶之灾。火灾。走投无路的人啊,让我用一种失传多年的哑语告诉你吧,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某只蚊子死死咬住某个美女的奶,直至咬出一滴血来。

触手可及的是空气吗?

不,触手可及的是墙。

而你已走投无路,我们也走投无路。你,我,他,也必把沉甸甸又轻飘飘的垂死肉身,砌进这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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