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生

2015-11-22 11:58池上
文艺论坛 2015年21期
关键词:国光罗琳阿宝

○池上

这半生

○池上

1

云惠年轻时受过一次伤。那时,云惠在洛阳上大学,每晚,她都会去一家名叫“钻石皇宫”的KTV做兼职。“钻石皇宫”里的工种有很多,佳丽啦,模特啦,少爷啦,酒保啦。总之,他们分工明确,又互有牵扯,就像人体内的经络。云惠的工作算得上是这条经络里的一个小分支,上班时,她总是穿一件白衬衣,外加一件灰黑色的小马甲,下边同样套一条灰黑的一字短裙。丝巾和帽子则是天蓝色的,戴上去颇有空姐的味道。云惠很少戴那顶帽子,一来,头上戴个东西清理起包厢来不大方便;二来,她在这儿做了没多久便发现,她的那些同行中少有人戴。云惠做的是公主。

说起来,云惠做公主并不算久,总共也才两个来月。云惠是在大四最后一个学期,临时起意入的行。那段时间,她所有的同学几乎都在忙着找工作。罗琳在电话里对云惠说,现在工作不好找,要是能有个教师编制,我就安心了。云惠听着罗琳的话,没来由地就有了一种抵触。

怎么说呢?事实上,云惠很小就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了:好好念书,找份好工作,再风风光光地嫁人。罗琳跟云惠讲这番话的时候,目光异常坚定。云惠知道,这里头不仅是因为罗琳希望她好,更因为它能充分地补足罗琳的遗憾。罗琳一直觉得自己没嫁对人。

如果我那时候读了大学,说不定就去机关工作了,哪里还轮得到他?罗琳说的他是蒋大峰,云惠的父亲。和罗琳一样,蒋大峰是丝织厂的普通工人,除了上班那点最基本的事外,他什么也不会做,更不用说挣外快养家了。所以,补贴家用的事自然就落到了罗琳头上,她白天上班,夜里趁着空隙给人家做几件衣裳。罗琳的手艺好,价格又公道,常有人找上门。有几次,她刚下班,饭还没做,生意就来了。罗琳就急。这日子没法过了,等她笑着把人送走后说,我这里忙死忙活,你也不晓得去做个饭。蒋大峰从不做饭,他有一项绝活,就是忍,他从来由得罗琳骂他,就是不吭声。这和蒋大峰年轻时截然不同,据说,蒋大峰年轻时很会讲话,这才引得罗琳喜欢的。不管怎样,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等到罗琳败下阵来。蒋大峰似乎是可以不吃饭的,但罗琳还有云惠不可以。所以,当蒋大峰同厂里那个女人的事被捅出来后,罗琳的怒火可想而知,她用杭州话骂蒋大峰畜生,骂了一个晚上还不解气。离婚,我要跟你这个畜生离婚!罗琳最后如是说。

云惠有时候想,也许是罗琳的结局太惨淡了,才使得自己对她的话滋长出一种警惕的态度。就好比一个从来没得到过幸福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指导别人获得幸福呢?但云惠想归想,罗琳吩咐的事仍一件不落。罗琳说,惠惠,你考师范好了,女孩子当老师顶稳当了,云惠就去考了师范。罗琳说,惠惠,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读书,等工作以后有的是机会谈恋爱,云惠便一门心思地念书。

云惠后来回想,一定是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所以那天,当她站在“钻石皇宫”前,猝地就有了一种冲动。她知道她是想要体验一种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一种没有人束缚的生活。但即便如此,云惠心里仍存芥蒂。云惠不愿意做佳丽,在她固有的观念里,佳丽要陪酒赔笑,一不小心还可能把自己给卖了。公主就不同了,给人点点歌、倒倒酒,又或者打扫打扫包厢卫生。云惠不想卖自己。

在“钻石皇宫”上班没多久,云惠见到了杜江。杜江是和几个朋友一起来的。起先,他们一行人乱哄哄的,云惠并没有注意到他。酒至后半场,杜江的一个朋友喝高了,点名让她陪他们一起喝。我不喝的,云惠慌忙解释。那人的手摸过来了,不就喝个酒吗,装什么装。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你们这地方。云惠要躲,没躲过,被强灌了一口。那人想再灌云惠,被杜江拦住了。够了,别吓坏了人家姑娘。杜江说着,和云惠对视了一眼。云惠注意到,那是双不大的眼睛,带着中年男人特有的精明。

第二天晚上,云惠在包厢里再次见到了杜江。这次,只杜江一人。他穿一套休闲服,通身淡蓝。昨天的事真对不起,我朋友喝多了。云惠正在给杜江点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我还没谢你呢。云惠以为接下来杜江会像其他男人那样跟她聊天或是调笑,但杜江没有。他们再无对话。杜江开始喝酒,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云惠则不断地给他开酒瓶,倒酒。那晚,杜江总共喝掉了一整箱啤酒。临走时,云惠看到他的上半身摇晃得厉害,但他仍得体地朝云惠笑了下。我想请你去看龙门石窟,龙门石窟,你去吗?杜江说。

龙门石窟云惠曾去过一次。那时,云惠刚来洛阳,和班上同学一齐去的那里。他们穿过高的、凿有两个门洞的龙门,沿着绿的、柔的伊水直抵奉先寺。看,这就是那尊著名的佛像。其中一个女同学嚷嚷道。云惠仰起头,看到整块山像被掏了一个大坑似的竖立在她跟前。卢舍那大佛就在这个大坑的中央,她的胸前随意地画着几道褶,眼睛似看非看地望着前方。我听说,这卢舍那大佛好就好在那双眼睛。云惠侧过头,看到了先前那个叫嚷的女同学,有一种说法是——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这大佛都好像在看着你。不信,你们看。女孩说着,得意地笑了下。

云惠一度以为他们会像之前那次一样去看那尊大佛,但那天,他们根本就没往那儿走。他们去的是东山,一路上,迎着石阶,能看到两旁葱绿的树木、零散的石窟。游客稀少,或许是这边的石窟不若西山集中、精美的缘故。他们就这样慢悠悠地爬在这些树木、石窟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豁然开阔起来。是个下坡。从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往下望,能看到绿茵茵的伊水,还有对面若无数个弹眼密集穿过的山体。卢舍那大佛还在,那是个大体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特征。一阵山风吹来,吹得她全身痒酥酥的。这时候,她感觉到了一只手,手不算大,略微有些粗糙。到了我这个年龄,大概很难再相信爱情了。杜江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但它告诉我,还有。卢舍那大佛还在,云惠把自己倚在了栏杆上,让那只手握了她很久,很久。

2

现在,云惠三十岁了。如果说,在这三十年里有什么是让她母亲罗琳骄傲的,那一定是云惠嫁人了。说起来,云惠的婚事还真有些曲折。最开始,云惠从洛阳回杭州,进了一所重点高中教语文。几乎所有人都跟罗琳说,你女儿长得漂亮,工作又稳当,肯定能找户好人家。罗琳也这样认为。可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云惠的下半辈子却始终没有着落,罗琳便愁。罗琳忙不迭地托人给云惠介绍对象,公务员啦,IT精英啦,她恨不得把天下的好男人都网罗来了给女儿挑。云惠却并不领情,每次见面,她都不说话,从她骨子里泛出一层气息,冰冷而决绝,罗琳的忧愁便更深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此刻,罗琳站在一张酒桌前,从她所在的位置望去,能看到女儿云惠正毕恭毕敬地站在大厅门口。她穿一件白婚纱(婚纱很是保守,除了尾部的鱼尾设计外,毫无亮点可言),盘一个复古式样的盘发,神情严肃。她旁边则是丈夫沈兆南,他个子不高,只比云惠高出小半个头。银灰色的西服倒是和他的工作相称,他是一家银行的柜员。两个新人在不停地同来人握手、拍照,罗琳看着他们想,再过不久,他们就会站在台上,当着众人的面,拥抱、亲吻,结为夫妻。罗琳不禁有些唏嘘了,这么多年来,她头一次感到了切实的幸福。这种幸福感,自出了那桩事后她便再也没有过了,就是云惠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她也不曾有这样的感觉。她晓得她是在下赌注,她把自己的后半生都赌在了女儿身上。她教女儿好好念书,好好工作,再好好嫁人,而今,她做到了。罗琳把目光收回了,她能感到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同样颤抖的,还有女儿云惠。云惠是什么时候开始后悔的?此刻,云惠立在沈兆南旁边想,也许是婚礼前几天,也许还要早。当她看他们忙进忙出,定酒店、挑婚纱、买喜糖,她忽地就有了一种剥离感,仿佛整件事是同她无关的,而她不过是在看别人家的喜事。再想下去,她发觉自己竟要跟一个毫不相干的男人结婚、生子并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她的背脊骨便一阵发凉。她想同罗琳说,算了吧,可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她晓得她说了也是白说,婚礼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请柬也一早发出去了,罗琳一准会说,人是你挑的,婚也是你提出要结的,你开什么玩笑?

是,事实确实如此。可她的人生就只能这样了吗?云惠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好让自己不那么发颤。这时,她又看到了蒋大峰,他站在她跟前,不停地搓着手。蒋大峰当然不可能出现在云惠的婚礼上,事实上,她是在婚礼前一天见的他。当时,云惠正看着窗外,罗琳对她说,惠惠,这件外套我塞在这里,明天冷了,你好披上。哦,她头也没回。罗琳又说,明天中午你从我这里出去,到了他们那要多吃点,不然晚上敬酒没得吃的。哦,这次,她把头转过来了,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妈,我想出去一趟。罗琳以为她是要见沈兆南,忙叫道,不好去的,婚前见新郎不吉利。云惠已经跑出去了,她穿过两条马路,迅速跳上了一辆199路公交车。

车子很快开动起来,从城东一路开往城西,云惠在公交车上发短信给蒋大峰,我想见你。发完短信,云惠把头靠在了玻璃车窗上,她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都没跟蒋大峰联系了,仅有的一次还是上大学前,她打电话给他,说,我考上大学了。不等蒋大峰说话,她又说,我会过得很好,我妈也是。说完,她把电话挂了,那以后,她再也没联系过他。倒是蒋大峰,发过几次短信给她,她都没回。车子开开停停,她在刹车、启动中想象蒋大峰的样子:鼻梁很高,整个脸部线条称得上立体。多年未见,她记忆里的蒋大峰并未因此而模糊半分。

真正见面却同她想象的大相径庭。她还没下车,就看见了他。他坐在翠苑新村车站的凳子上,背微驼着,脸衰老得可怕。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她甚至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他。她跟着人群下了车——他一定也发现她了,这么多年没见,却也和她一样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他似乎想要站起来,但腿一哆嗦,又坐下了。她走过去,在他左边坐下,发现他在不停地搓手。我要结婚了,她说。他是本地人,在银行工作,妈很喜欢他。她听到他说,哦。右前方,一辆车排出的灰黑色的尾气正向四周弥漫开来。可是——我并不爱他。突突突的汽车声响几乎盖住了她,他把眼珠子睁大了,她却还在说着,我不爱他。那个时候,你离开妈和我,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说出来了,云惠望着开过去的那辆车想,那些若针扎着她的字眼,她终于说出来了。此刻,她望着他,脸上并无任何异样的表情,仿佛她说的、做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希望他——她的父亲,这个曾经挣脱出牢笼的人能给予她勇气,像他当年那样。然而,他只是看着她,双手仍不停地搓揉着。他的眼球已经浑浊了,像参透了人世间所有事一般。好好过日子吧。他的声音低得有些假,她很难相信,这句话竟出自当年那样不管不顾的父亲之口。他还在望着她,眼神近乎哀求。云惠起来了,她甚至没有同他说声再见,便朝对面的车站走去。这时候,她看到路中央的隔离带上许多小花正肆意地开着,粉的、紫的、黄的,星星点点,把那个初春燃尽了。

3

蒋大峰可能忘了,云惠十岁那年,他曾带她爬过一次玉皇山。那时候的玉皇山还没被开发,他们沿着那条土路慢慢上去,一路上看到了许多映山红。爸爸,我能采点映山红吗?云惠问。蒋大峰默许了,任由女儿在山路上跑来跨去,自己也跟着采了起来。到家时,天早黑了,罗琳边拉过云惠边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饭都凉了。蒋大峰没有作声,他去屋里拿了个空塑料瓶,剪了,接上水,又把手里拿着的那把映山红插进去。罗琳正在给父女俩热菜,等她从厨房里出来,看到餐桌上多了一束淡红色的映山红。妈妈,这是我跟爸爸一起采的。云惠的语气里满是得意。罗琳的脸阴下来了,她把菜搁在桌子上,对蒋大峰说,惠惠小,玩会也就罢了,你这么大人了,也不晓得个分寸。我今天忙了一天,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打扫过了,待会还要做衣裳……云惠不用听,也晓得罗琳接下来要讲什么。不仅如此,云惠还晓得,蒋大峰必定不会反驳。果真,蒋大峰低下头吃饭了,他吃得很慢,是嚼好久才吞下去一口的那种慢。

云惠也把头低下了。对于父母亲动不动就上演的这套把戏,云惠说不上喜欢或是讨厌,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习惯。这些年来,母亲的唠叨、埋怨以及父亲的沉默隔三岔五就要出现一次,她甚至以为它们会一直伴随她进入青春期、中年,乃至老年。但云惠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那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云惠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围着一大拨人。云惠那时还不知道父亲出了事,只当母亲又做了件摩登衣裳。这种情况过去也有过,常常引得女人们前来问长问短的。及至走近了,她才发现母亲并不在场,也没有她所臆想的摩登衣裳。云惠心里就隐隐发毛。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在家门口站定。妈,我回来了。门并没有关,云惠打开虚掩的门,走进去,看到家里能摔的——电视机、电风扇、被子、褥子,还有各式锅碗瓢盆,都摔在了地上。她简直都没地儿搁脚。她一迈腿,就踩到了一枝映山红。映山红早开过了,又被摔了一气,发出无力的嘎吱声来。

蒋大峰窝在沙发边,他的两只手抱着后脑勺,看不出什么表情。好你个蒋大峰,我在家里累死累活,你倒在外头风流快活。罗琳笔直地站在蒋大峰跟前,通身都是杀气。你跟那个狐狸精的事情,你今天倒是给我说清楚了。蒋大峰一言不发,他的手仍抱着后脑勺。说呀,罗琳的声音像是炸开了,你跟那个骚货不是很能说的吗,到家怎么就变哑巴了?云惠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若是在平常,她当然能猜到接下来的情况:蒋大峰继续忍而不发,而罗琳没了对手,用不了多久便偃旗息鼓,日子也就顺理成章过下去了。日子难道不是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吗?云惠想。可那天,罗琳像是钻了牛角尖,非要揪出个甲乙丙丁来。她用杭州话骂蒋大峰,骂那个不要脸的骚货,她骂了一晚上,也没能从蒋大峰嘴里抠出半个字来。罗琳终于骂累了,她把自己往椅子上一扔,抛出了一句狠话来:离婚,我要跟你这个畜生离婚!

罗琳倒不是真想离婚,离婚这种事太麻烦了,他蒋大峰虽说没什么大用场,可毕竟夫妻一场,感情还是在的。罗琳咽不下的是这口气。这破事,整个丝织厂的人都晓得了,只有她像个傻瓜似的被蒙在鼓里。她要他哄她,乖乖向她低头认错,保证以后不跟那个狐狸精来往。她要的不过是个台阶,可他却较起真来。好,离!我离!

罗琳只觉得一口气被堵着了,上不来也下不去。她朝蒋大峰吼道,滚,你给我滚,你有本事滚了就别回来!家里的东西你一样也别想拿走,还有女儿,罗琳瞥了眼云惠,你永远都别想再见到女儿。因为这句话,蒋大峰的脚停了下,但最终还是走了。屋子里很静,外边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去了,罗琳呆看了一会那扇被蒋大峰关上的门,哭了起来。她哭得如此声嘶力竭,有一瞬间,云惠甚至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很陌生。云惠印象中的罗琳可以是果断的、蛮横的,但绝不至于软弱至此。云惠用手去拉罗琳的衣角,罗琳把头转过来了,云惠看到一张由于悲愤而扭曲了的脸,一双眼睛煞红煞红,泪水哭得到处都是。云惠不知该如何安慰罗琳,罗琳却把云惠的小手捏紧了,惠惠,你记住,从今天起,你再没有爸爸了。

云惠果真就没了爸爸。这倒并不是因为云惠有多恨蒋大峰,说到底,蒋大峰也许算不上好丈夫,他既不能赚钱,又帮衬不了家务,甚至还在外头偷了腥,可他对云惠却并不算太坏。他会教云惠吹口哨、爬树,也会带云惠去采花、摸螺蛳、捉知了。云惠不认蒋大峰,主要原因还是罗琳,是罗琳含辛茹苦把她养大,她不想对不起罗琳。他俩唯一的联系,还是在云惠上大学前。云惠打电话给他,说,我考上大学了。不等他反应,她又说,我会过得很好,我妈也是。话一出口,云惠便后悔了。其实,她完全可以不讲那句话的,她知道他过得并不好。

云惠一度以为自己和蒋大峰之间永远都要隔着罗琳了,可她不曾想,自己竟想见蒋大峰了。那是她结婚前一天,她听着罗琳的叨唠,忽地决定去找他。他们并排坐在公交车站的凳子上,周围满是汽车、人群的噪杂声。我要结婚了,她说,可是,我并不爱他。突突突的汽车声响几乎盖住了她,她看他把眼珠子睁大了。我不爱他,她又说了一遍。是的,她不爱他。她爱的那个人,在另一座城市,他有老婆,有孩子,给不了她所谓的名分。可她难道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这些年,她竭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她是那么渴望同他继续下去,然而,他却说,他们不能再在一起了,他不能害了她,他要她找个好点的人嫁了。她就要嫁出去了,此刻,她坐在公交车站上的凳子上望蒋大峰。她固执地认定他——她的父亲会懂她,鼓动她,就像他当年那样。然而,他只是看着她,低声说,好好过日子吧。

4

云惠也曾想过好好过日子的。婚后,云惠和沈兆南搬进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房子是沈兆南父母名下的,云惠在新居里烧菜、洗衣、做饭,几乎把能做的全揽了过去。有一回,罗琳才进门,就看到云惠跪在地上,两只手来回地擦着地板。云惠的后方是一只红色的水桶,桶里的水已经脏了。云惠擦好跟前一块地,把毛巾搁水桶里,正要去洗,一抬头,看到了罗琳。罗琳的眼睛就酸了,她抢过水桶道,你从小到大,我都舍不得叫你这样干活,他沈兆南倒好,你才嫁给他多久,就成老妈子了?云惠说,妈,他工作比我累,我多干点也没什么。云惠说的倒是实情,沈兆南的工作听上去光鲜,但说白了就是一天到晚坐在柜台前数别人的钱。一天下来,金额少了不行,多了也不行,天摸黑了回家更是常有的事。罗琳的语气软下来了,惠惠,妈知道你是心疼他,但有些事不能做过头。你别忘了,妈当年就是吃的这个亏。罗琳拎着水桶去倒水,她只当女儿年轻,不经事,却不晓得云惠这么做是另有原因。

关于那个原因,云惠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就连自己的母亲,她也未透露半分。这的确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新婚夜里,她同沈兆南一起回了新房。沈兆南被灌了不少酒,他表示要先洗个澡,再睡觉。这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云惠却好像才反应过来。她要同他睡觉了。在他们交往的不算太长的时间里,他也曾起过几次念头,但都被她拒绝了,她表示必须要留到新婚之夜才做。可现在他们是夫妻了。云惠坐在床沿上,看床头叠得老高的被褥、大红的枕头,脑子里映出的却是她的初次:她脱光了衣服,像一个殉道者般紧闭着双眼。他——杜江摸着她,轻柔地吻着她的下巴、脖颈,还有锁骨,她明明是害怕的,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可她却更加渴望着他——这个她爱上了的男人,进入她,摧毁她。她知道她是想要把自己逼入绝境,再无退路。她做到了,云惠想,她已然不是处女了,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夜里,当沈兆南进入她时,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她只是平躺着,她能听到沈兆南从她身子底下进进出出的声音,喘息的声音,然而,她只是躺着,那感觉,就好像她已经死了。

云惠的这种感觉过了很久都没能消除掉。她有时也问自己,她已经嫁人了,以她的个性,绝不可能离婚、再结婚。她也从同事、朋友那听过太多的故事,知道夫妻之间不过是一本证书、一个枷锁,大多同爱情无关。这些道理她都懂,可每当他要她,她的身体就是不肯妥协。这是种本能,她像是被打了抗体,肢体僵硬、表情狰狞,每一个细胞都在排斥着他、抵抗着他。完事后,她总会从床上爬起,去卫生间冲澡。她把澡洗得特别冗长,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都洗遍了,出来时,才发现他并没有睡。他侧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只一眼,她便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她希冀他能说些什么,可他偏偏一个字也不说,就好像他是为了专门看她一眼似的。这使得她陡生出一股罪恶感来,她把家里能干的活儿都干了,在其他方面愈加尽力地待他。她听到他们对他说,你可娶到了个好老婆啊。他不回答,微微一笑,她的负罪感便愈加重了。

云惠的这种负罪感一直到婚后第三年才结束。那年,云惠怀孕了,罗琳晓得后,几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她家。这是你俩的头一个孩子,马虎不得的。要多休息,家务绝对不能再做了,吃的上也要注意,不能吃寒性的……还有,罗琳显得有点神秘兮兮,你不要嫌妈多事,那种事,你们还做不做的?云惠呆了一下,她没想到罗琳会这样直接。也就是这么一愣,罗琳立马看出了端倪。你们怎么能这么大意呢,你才头三个月,万一……罗琳不说下去了,她将话题一转,说,这事不是儿戏,你不说,我找他说去。

那以后,沈兆南果然不再碰云惠。过去,他想要她,而她不方便时,他总是会把手伸进她的胸口,长时间地揉她的乳房,仿佛那样就可以得到些慰藉。可他连这点瘾头都戒了,一到晚上,他便背对着她,倒头就睡。起初,云惠还高兴,她怀了他的孩子,母亲保护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么?眼看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了,他对她越发冷淡。过了头三个月,他甚至从房间里搬了出去。你肚子大了,两个人睡不方便,我以后睡沙发上好了。他的话听上去合情合理,可她心里竟无端生出一丝不安来,仿佛他们做爱的事是她泄露给罗琳的,而那个要求也是她提出来的。她成了一个可耻的告密者,一个借孩子满足自己私欲的母亲!羞耻感越来越多,漫过了她。腹中的胎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动了一下,云惠把手放上去了,她想,等生完孩子,就接受他吧。

5

阿宝刚满月,家里出了件事,沈兆南被抓了。沈兆南是在按摩店里被抓的,警察冲进房里时,他和那位刚缠绵完不久的小姐正赤裸地躺在床上。床旁边半旧的垃圾桶里,一只他用过的避孕套醒目地搭在那里。人证物证俱在,有那么一会儿,云惠都没能缓过劲来。阿宝还睡着,罗琳出去买菜了,她是来照顾云惠坐月子的。云惠接到那个电话,只觉得荒唐。她的丈夫,那个跟她说要出一趟差的丈夫,他甚至连碰都不碰她一下,可他却在外头嫖娼!她的脑袋有些晕眩,可再转念一想,难道不正因为如此吗?正因为他在外头有了女人,才不再需要她。此刻,云惠坐在床边,既不看阿宝,也不看别的什么东西。她应该哭的,或者像别的女人那样歇斯底里一番,可她发现自己除了感到荒唐外,并没有难过。她到底不爱他,她想,可她是要去看他,他是她丈夫。

云惠从床上爬起来了,她换好衣裳,一开门撞上了罗琳。罗琳拎着袋菜,说,惠惠,妈晓得你天天吃猪脚、鲫鱼吃烦了,今天给你换个花样,来个枸杞炖鸡汤。罗琳说着把眼眉往上耸了一耸。云惠没有去接这个话题,妈,我躺多了,想出去走走。这怎么行?罗琳的态度很坚决,阿宝才满月,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多躺、多休息。见云惠不高兴,罗琳又说,惠惠,你不要嫌妈啰唆,女人坐月子很讲究的,不养好,以后有的是苦头吃。云惠不再说话了,她想,罗琳总能说出一大堆道理来,而这些道理她永远都辩驳不了。她跟着罗琳重新进了屋,在床上躺下。直到罗琳去厨房洗菜,她才轻轻地爬起来,溜了出去。

清波门派出所离云惠家不远,但那天云惠走走停停,足足花了半小时。从她身子里渗出来的汗一层接着一层,拭都拭不干净。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汗。等到达派出所时,她的衣裳早湿透了。接待她的民警,年纪已经很大了,他用杭州话跟她讲述了整件事的经过。据他所说,他们是接到报警才去的那家按摩店。本来这事并不严重,但审讯才没多久,那小姐就全招了。她说她和沈兆南不是第一次了,最早的时候,沈兆南是随便点的她。她那时刚做这行,还不大习惯,他却说他喜欢她这个样子,安静、腼腆,不像其他小姐。再后来,他就固定找她了,而她也喜欢他的干净、儒雅,当然,还有钱。他走时,总会多给她留些小费。他是好人,她最后对他们说,却不知道她的话完全将他陷入了死地。这属于多次嫖娼。警察总结道,他似乎是怕云惠受不了打击,特意把声音压低了。

多次嫖娼。云惠在心里边重复了一遍。她想起,沈兆南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上一次差,然而,他具体去了哪里,又干了什么,他从不说,她也从不过问。她还想,如果她的脑子多转上一转,就会想到柜员其实不需要出那么多次差的。现在,她算明白了,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下,等沈兆南。沈兆南出来了,他的眼袋浮肿着,下巴上多了许多小胡茬。都会过去的,我和阿宝在家等你回来。她把在路上反复斟酌好的话说了出来,她以为他至少会跟她说声对不起,保证下次不再犯,但他却并没有。他伸手抓了下自己有些压乱了的头发,问她,你难道没想同我离婚吗?离婚?她愣了下,在她的思考范畴里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婚”这个字眼。是,她是不爱他,他也确实对不起她,可离了婚又能怎样,难道她还能拖着个孩子再去嫁人吗?她这辈子早没奢望了,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大费周章地离婚呢?

沈兆南却把头凑近了,你不离吗?那好,你不离,我离。他突然笑了起来,蒋云惠,别人都说你贤惠、持家。屁!只有我知道,你那是为了掩饰你的心虚。警察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示意他讲话注意点。沈兆南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蒋云惠,今天我们把话挑明了,我是找小姐,可找小姐怎么了?实话同你讲,我随便找个小姐都比你来得真诚。先前的那个警察踱过来了,哎,你怎么说话的?他边说着,边满腹狐疑地扫了云惠一眼。也就是这一眼,她忽然感觉一切都倒了个:她明明是来探访的,可在她嫖娼的丈夫的控诉下却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她茫茫然地钉在那里,她晓得他们之间是永远都说不清了。

6

罗琳从没有告诉过云惠她到丝织厂报到的那个下午。她像只兔子般谨慎而又兴奋地跟在车间主任后边,打量着整个工厂,然后,她看到了蒋大峰。蒋大峰站在车间外头,他侧着个脸对着她,她能看到他挺括的鼻梁、略微丰厚的嘴唇。大峰,她听到车间主任叫他。他应了一声,转过脸来。这下,她看清了,他的五官相当分明,很男人的那种。她正要跟主任往里走,他冲她笑了下,新来的?挺好看的嘛。

究竟是这个笑容还是那句话打动了她,连罗琳自己也说不清。等她再大一些,她就会晓得,那不过是他随口一说,就和满大街的落叶一样分文不值。可那天,她却为那句话着了魔。在她有限的十六年的生命里,还没有男人夸她好看过,她长得实在很一般。她迷上了他,婚后,则把他供了起来,家务是她做的,孩子是她管的,她把所有的事都包了下来。他呢,自此掉进了安乐窝,往往吃好饭便往床上一躺,再不然就是到外头瞎逛。她渐渐发现男人光有这张脸同嘴上功夫是不行的,她开始抱怨他的无能,怪自己当初年少无知。她以为这样便能刺激到他,让他振作起来,他却越发消沉,连话也懒得说了。

所以,你可以想象那天,当罗琳知道蒋大峰这尊哑炮居然对着别的女人开火时的心绪。她恨他、恼他、骂他,说白了,还是在乎他。她要他低头认错,要他这辈子都记得自己欠了她,不料想,他竟屁股一掸,甩下“离婚”二字,走了。他怎么能这么狠?她独坐着,把自己哭得昏天暗地,直到有人拉她的衣角。她偏过头,发现那是她的女儿,她的长相完全继承了她父亲的,虽还小,但俨然是个美人胚子了。她突然意识到,她还有个女儿。她的人生没希望了,可女儿还有。她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女儿身上,她教她好好读书,好好工作,擦亮了眼睛找男人,她如她所愿做到了,可到头来她还是步了她的后尘。

老天是有多不公平?知道沈兆南的事情后,罗琳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这样便宜了他。她急匆匆赶到银行,预备大闹一通。工作人员告诉她,沈兆南早不在了。不在了?她问。是呀,早走了。也是,做了那种事还有什么脸再做下去啊。他说着颇有深意地朝她笑了笑。她听着这话,心里并没有因此而痛快半分,她倒是希望来一出大闹天宫,使得他彻底身败名裂,再引咎辞职的。

出了银行,罗琳决定去沈兆南父母家。自出事以来,她女儿瞒着她也就罢了,可她的亲家公、亲家母竟也没丁点表示,他们除了开头来看过两次阿宝,给了点钱外,对那事只字未提。这实在难以理解,难道他们也同她一样不知情吗?罗琳去敲沈兆南家的门,开门的是他母亲,见是罗琳,倒也不惊讶。她领罗琳进了屋,坐下,说,你是为兆南的事来的吧。这下,罗琳明白了,他们早知道了。不瞒你说,我是今天才知道的这事,罗琳把手架在了桌子上,本来,你儿子犯了错,不该由我来擦屁股的。可你儿子一句话,说离就离了,这也太欺负人了吧。说到这里,罗琳停下来,缓了口气。这婚,是要离的,但不是这么个离法,我女儿的精神损失费,还有,孩子的抚养费,都要好好算清楚。

沈兆南母亲没有马上接腔,她沉默了一会,说,这事我们兆南是有错。他回来后,我和他爸爸恨不得抽他、打他,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见。等第二天早上,我们再看,哪还有人?只有桌子上留下的一张字条,说对不起我和他爸,还叫我们别管他了。我们四处打电话,把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最后只好去派出所报案。呵……她突然停了下来,说来也巧,接待我的那个警察听我报了兆南的名字后,吃了一惊,又问我,是不是前段时间被抓的那个。我也顾不得难堪了,说,是,怎么了?他支吾了会,告诉我,那天,他就在现场,他听到我儿子对你女儿说,随便找个小姐都比她来得真诚。罗琳的脸涨红了,你,你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随便找个小姐都比她真诚”。沈兆南母亲并未有惧色,对,这正是我要说的。至此,我全明白了,我们兆南从来都光明磊落,他怎么会糊涂到走上这条路,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要不是你女儿干了什么龌龊事,他,他会这样吗?

罗琳已经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了,她活到这把岁数,还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是她家儿子嫖了娼,被抓了现行,可她竟倒打一耙,怪到了她女儿的头上。罗琳也顾不得跟她讲道理了,畜生、王八蛋,她几乎把能骂的都骂了,最后撂下句话来,你等着,我们法院见。罗琳气呼呼地跑回去跟云惠诉苦,云惠却说,算了吧,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罗琳气得嘴巴都发抖了,惠惠啊惠惠,你就是太软弱,才被他们这样欺负的。你知道刚才沈兆南他妈怎么说你的,她说你是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才逼得她儿子走这条路的……是,他是丢了工作,现在又失踪了,可这是他自找的,是他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这个家。罗琳的两只腮帮子由于气愤不停地一起一伏,云惠却在那一起一伏中看到了沈兆南。沈兆南说,蒋云惠,别人都说你贤惠、持家。屁!只有我知道,你那是为了掩饰你的心虚。云惠把左手伸出来了,按在了心口上,这时候,她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7

阿宝上幼儿园那年,云惠离婚了。沈兆南仍是下落不明。有消息说他在北京一带闯荡,还有消息说他根本没到外地,就在本城。孰真孰假,云惠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依据法律规定,像沈兆南这样失踪满两年的,便可以离婚了。从法院出来,罗琳的嘴巴絮叨个不停,她一会儿埋怨法院没判给她们精神损失费,一会儿又不满只分给了她们一套房子。我真是不明白,罗琳显得义愤填膺,他沈兆南嫖娼总是错的吧,怎么就不能赔我们精神损失费?罗琳一路走一路怨,云惠没有吱声,说到底,她对离婚这事并不上心,若不是罗琳天天在她耳旁念叨,她根本不会去离。

不管怎么样,总算离了。罗琳终于怨够了,她两眼直对着云惠,说,你现在还年轻,还可以再找一个好的。罗琳的这个想法,之前也提过几次。过去,云惠总用阿宝小来搪塞,罗琳也就不再讲下去了。可今天,许是因为云惠刚离了婚的缘故,罗琳并不打算就此打住。惠惠,妈知道你心疼阿宝,可这日子还要过下去的,你一个女人家,要吃、要穿,要生活,多少辛苦。你嫁了人就不一样了,有了依靠,反而能更好地照顾阿宝。

云惠很难理解罗琳的想法,这就好比罗琳自己栽了跟头,却仍期望她能找到幸福。可她还能相信所谓的幸福吗?云惠还清楚地记得,从派出所出来的那天,风忽地大了。先前出过的汗收进去了,风吹在她身上,她只觉得冷。回到家,阿宝已经醒了,不知是饿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正哭个不停。罗琳刚要去哄阿宝,看见她煞白的脸,忙说道,叫你不要出去,你就是不听,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云惠也不管,径自挨着床头坐下。阿宝还在哭着,整张脸憋得通红。云惠把阿宝抱起来了,阿宝是那么弱,那么小,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云惠将衣服解开了,阿宝嗅到了奶味,立马迎了上来。他的嘴用力地裹着她的奶头,她能感觉到她的血液、骨髓乃至灵魂伴着她的乳汁流至了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想,在经历那么多事情后,她已然发觉自己走完了所有该走的路,她的人生只能这样了,但她还有阿宝,她要守着他,看他过不一样的生活。云惠的这些心思当然不可能告诉罗琳,她由着罗琳一个人瞎起劲,却始终不肯松口去见任何人。罗琳只当是女儿没能从那场失败的婚姻中缓过来,她固执地认为,只要给上足够的时间,一切便会好起来。可直到阿宝上了幼儿园,事情也没半点起色,罗琳就愁。

一天,罗琳跟往常一样从幼儿园接阿宝回家,刚烧好饭,云惠就回来了。云惠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没吃几口就停了下来。惠惠,你人不舒服?妈,我就是课上多了,有点累。你多吃点,罗琳说着往云惠的碗里夹了几口菜,吃完赶紧休息,阿宝今天晚上跟我睡好了。我没事,云惠吃了一口,把筷子搁下了,阿宝跟我睡习惯了。这倒是事实,自阿宝出生以来,一直都同云惠睡。罗琳不再勉强了,但她终归有些不放心。夜里,隔壁房间起了哭声,罗琳越加担心起来。罗琳从床上爬起去看女儿和外孙,房间里窗帘没有拉实,对楼的灯光照过来,使得整个房间生发出一种半明半暗状来。云惠侧躺在床上,上半截衣服敞开着,阿宝就趴在敞开处,嘴里吮吸着什么。罗琳不禁叫出声来,惠惠,你这是干什么?云惠被罗琳吓得慌了神,忙把阿宝松开了。妈……阿宝……刚刚在哭。罗琳抱过阿宝道,阿宝哭归哭,你用得着给她吸奶吗?还是说……你一直就没断过?罗琳说完当即后怕起来。云惠断奶的事她再清楚不过,那时,阿宝才半岁,云惠满了产假回学校后,奶水渐少,便索性断了。可现如今,阿宝还在吸云惠干了的奶,罗琳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妈,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不得阿宝哭。别叫我妈,你……你这是……变态啊。罗琳犹疑了会,终于把那个词说出来了。云惠本来想说,不是这样的。对,她是爱阿宝,也迷恋那种被他吮吸的感觉。在这点上,她确实错了,但事情仅此而已,她根本不是罗琳想的那样。罗琳却没有给她半点辩解的机会,你自己不找男人也就罢了,可你这样……你……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害阿宝啊。罗琳的眼泪掉下来了。这是云惠记忆里罗琳第二次哭,第一次还是蒋大峰出走那会,罗琳把自己哭得撕心裂肺、昏天暗地。眼下,罗琳又哭了。隔了那么多年,罗琳连哭法都变了,她哭得轻声细气、断断续续,可恰是这细的、断续的哭声,若锥子般扎进了云惠的心。

8

云惠觉得,日子真是像极了阿宝手里的那个陀螺。多年前,她还没结婚那会,她跟在罗琳后面,挨个去见那些男人。那时候的她,冷冷的、决绝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在时间的转盘里爬了一圈,竟又转了回来。云惠是在那晚以后决定去相亲的。那天晚上,云惠扣好扣子,站在了床旁边,她的斜前方,母亲罗琳正立在那里。罗琳手里抱着个阿宝,不停地哭着,她的哭声很轻,有一搭没一搭的。云惠就想,罗琳若像平时那样一点就炸便好了,可她偏偏没有,她只是哭,她哭得那么绵软、凄冷,一下子就把云惠的心洇湿了。

云惠跟罗琳说,妈,这事真不是你想的那样。见罗琳不搭理,她又说,你不相信的话,从今天起,阿宝跟你睡好了。云惠说到做到,每晚睡觉前,她就把阿宝送到罗琳手上。最开始的那几天,阿宝哭得要死要活,她也不管。不仅如此,她还把过去她不肯见的男人重新翻找出来,分别安排好时间见面。云惠想,她这辈子是不可能有爱情了,但凑合着过总行吧。几次见面下来,她发现想要凑合也并非一件易事。同她见面的都是清一色的离婚男,他们从前一场攻坚战上退下阵来,感情或是经济都有不同程度地受损。因而,他们说话、做事,无一不是过分谨守着那条界限,钱怎么算啦,孩子归谁管啦,张口闭口都像是在谈一桩买卖。再不然,便是直往那事上奔。大家都是过来人,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拘谨的,他们这样对她说。这话倒也没错,但云惠听了心里却很不受用。兜兜转转找了一圈,人是没找到,反倒惹得罗琳颇有微词。罗琳说,你不想找就别找,你只要别害阿宝就行。一句话说得云惠越加憋屈,云惠想跟罗琳讲,我这么委屈自己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同阿宝,但她终究忍住了,她怕再一次见到罗琳哭。

不管怎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眼见天是一天热似一天,云惠的第二春却迟迟未来。暑假里,有好事的给云惠介绍了一个男人。他是本地一所大学的历史系讲师,比云惠大两岁,叫林国光。说起这林国光也着实可怜,本来,他日子过得好好的,谁晓得,他老婆年纪轻轻得了病,死了,留下他一人。林国光和云惠见面的时候,他老婆已经死了三年了。他们约好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云惠去的时候,林国光也到了,他穿着件深灰色T恤,下边穿一条蓝色的牛仔裤。你好,我是林国光。他伸出一只手来,脸上随即笑了一笑。你好,我是云惠。她接过那只手,握了握,坐下了。

起初,那次对话并没有什么不同。同过去任何一次相亲一样,他们聊了会各自的家庭、工作,然后,就跟突然断电了似的,彼此再无话可讲。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云惠以为他会像别的男人那样跳出来打破这种局面,但奇怪的是,那天,他并没有。有人在弹《when a man loves a woman》,乐曲从咖啡馆中央的那架三角钢琴处缓缓流出,使得她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默默地听完那首曲子,听到他说,老实说,我来这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我爸妈,自从我妻子去世后,我一直没找,他们很替我担心。当然,我也不是没动过再找的念头,只是要遇到一个投缘的,实在不易。他把面前的蓝山咖啡端了起来,晃动了下,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刚刚我沉默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也同我一样沉默不语,那我们或许可以试试。他的坦率令她有些吃惊,毕竟还没有哪个男人跟她这样说过。为了我爸妈,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竟萌发出一种莫名的好感来。她想,他是她的同盟呢。

云惠和林国光就这样开始了“恋爱”。他们会在周末一起出去吃饭、逛街、看电影,他会轻柔地拉她的手,又或者揽她的肩膀。偶尔,他的嘴凑过来,两人的嘴一对上,也是若舐犊般的柔情。除此之外,他再无僭越的举动。他似乎晓得她的心思,因此有意无意地告诉她,那种事,他不会勉强。她安心了,他们更像是朋友之上,情人之下,她没什么不满了。只是,他想要个孩子。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后,他对她说,他爸妈年纪大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早结婚,再生一个孩子。至于阿宝,他表示,无论如何,他都会像父亲那样待他。他的语调是缓和的、极其温柔的,她听了,却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她思索了会,没有回答。

9

林国光第一次见到阿宝是在认识云惠的三个月后。林国光一手提着水果、化妆品,一手拿着一辆大型遥控汽车,跟在云惠后头。他们到的时候,罗琳正围着条围裙,准备在厨房里大干一场。林国光见了,叫道,阿姨,也不知该给您买什么,随便买了点。罗琳笑开了,哎呀,你来就来,吃顿便饭而已,带什么东西啊。罗琳说着,把东西搁在了冰箱旁,又招呼林国光坐下。云惠到厨房里帮忙去了,这时候,林国光看到房间门口多出了个小男孩,男孩的鼻梁很高,一双不大的眼睛无所顾忌地盯着他。林国光挥了挥手,问,你是阿宝吧?男孩没有应声。叔叔给你买了一辆遥控汽车,你要不要玩一下?男孩还是没有应声。

林国光正不知如何是好,云惠从厨房里出来了。阿宝,你什么时候起来了?云惠说着抱起了男孩,这是林叔叔,叫林叔叔好。阿宝的眼睛又盯过来了,这回他盯的时间不长,只一会便撤离了。阿宝,快叫林叔叔啊。你看,叔叔还给你买了遥控汽车呢。云惠指了指那辆遥控汽车,车是林国光特意去解百买的,够大,够炫,营业员说男孩子看了保准喜欢。阿宝把头歪了过来,他看了看那辆遥控汽车,然后,一声不吭地趴在了云惠的肩上。阿宝,你怎么啦?云惠轻拍阿宝,对林国光说,真不好意思,他有点认生。小孩子嘛,林国光说着,朝阿宝笑了笑。阿宝的情况,林国光多少是知道的,他爸爸嫖娼被抓,后来又玩起了失踪,这样的孩子,也够可怜的了。林国光把遥控汽车拿过来了,阿宝,叔叔陪你一起玩好吗?阿宝没有把头抬起来,过了一会,从他嘴里吐出三个字来,我不要。

阿宝!云惠的脸有些挂不住了,她刚想说阿宝,罗琳出来了。真不好意思。今天家里也没什么吃的,都是些家常菜。罗琳说着把爆炒鳝丝、东坡肉、八宝菜、香干炒肉片、山药排骨汤等各式菜端上了桌。他们开始吃饭,期间,罗琳不停地给林国光夹菜、问他些问题,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往地说着,吃好饭已经是八点了。林国光表示,时间也不早了,要先走。罗琳碗也不洗了,再坐会嘛。真的不了,阿姨。罗琳去叫云惠,惠惠,你去送送国光,阿宝我会哄他睡的。云惠看了阿宝一眼,她倒不担心阿宝睡觉的问题。事实上,自从那晚以后,云惠就再也没有同阿宝睡过。她担心的是“我不要”那三个字。阿宝还那么小,她想,在林国光来之前,她从没想过他会有那样的反应。罗琳跟着走出来了,国光,路上小心,下次再来玩。云惠看林国光朝罗琳挥手,跟着他走下楼梯,直到他们穿过一条马路,她还在想那三个字,那三个字若紧箍咒一般把她箍紧了。

云惠原本打算让林国光和阿宝多联系,以增进感情。她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行,家里就出现了变故。蒋大峰死了。蒋大峰什么时候死的,没有人知晓,要不是房东上门问他讨拖欠的房租,又闻到了从房间里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腐烂味,恐怕他的尸体还要在里面多待上几天。云惠知道消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改作业,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蒋大峰死了,那个当年抛弃她和她母亲的男人死了。自从那次见面后,她就再也没找过他,他好像被她遗忘在了某个角落,可他毕竟是活着的,可如今,这个她能看到的、触摸的具象死了。云惠只觉得脑袋有些恍惚,她在办公桌旁呆坐了一会,才想起应该给罗琳打个电话。

罗琳是在电话响了好几声以后才接的。她听到云惠在电话里含糊不清的声音。惠惠,你怎么啦?妈……云惠哭了起来。惠惠,你倒是说话啊,你不要吓妈。妈……我爸他……没了。云惠也不管罗琳是否介意她叫蒋大峰爸,她想人都死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她认为罗琳应该像她一样难过,哭泣,乃至原谅他,但罗琳没有,她只说了句,哦,我知道了,就把电话挂掉了。

云惠很难理解罗琳究竟是有多恨蒋大峰,她想,罗琳是不去了,可她还得去。死亡仿佛将她和蒋大峰之间的裂痕缝合了,他不再是那个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他是她爸爸,陪她采映山红、摸螺蛳的爸爸。她一想到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地死在出租房内,而现在吊唁他的只她一人,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云惠的眼泪刷刷刷地下来了,她突然无比渴望能有个肩膀让她靠一下。

10

林国光是在一个小时以后赶到的翠苑新村。他们一齐沿着小路走过去,快到那间出租房时,云惠忽地停了下来。林国光握了握她的手,她这才继续朝前。房东早就在屋外等着了,她穿一套黑绿色的连衣裙,连衣裙很宽松,但这也没能遮盖住她过于肥胖的身体。她一见云惠就问,你是蒋大峰的女儿吧?听云惠说是,她立马嘟囔了起来。你爸已经欠了我三个月房租了,我老催,老催,他也不还。要不是我心软,他老早就被我赶出去了。谁晓得,我这一心软却多出那么多事情。你看看,我这房子死了人,今后谁还敢租啊……

云惠听着房东的碎碎念,心里只觉得烦,她爸死了,而房东却在这儿跟她一个劲地抱怨这场死所带来的损失。还是林国光开的口,林国光问,总共欠了你多少钱?等房东报完数,他把原先握着云惠的手松开了,从包里掏出钱来。这是欠你的,现在我们两清了。房东接过钱,数了数,露出一副不屑的神色来。就这么点?我们一家人吃的、喝的全仰着这间房子呢。你说,出了这事,我今后还怎么做生意?我能给的就这么多了,林国光说,你要是嫌少,大可以去法院告我们。但据我所知,人都是要生老病死的,在法律上并不影响你房子的市场价值。房东的脸拉下来了。还有,林国光耸了耸鼻子,用力地,或者说是装作用力地吸了一口气,说,你也不希望这个气味一直弥漫下去吧,一切还是等死者入土为安以后再说吧。这句话明显起到了效果,房东迟疑了会,把手伸进裤袋里去摸钥匙。晦气啊晦气,你们尽快处理掉,我们再谈。房东说。

门一经打开,里面的气味便无限放大起来,云惠闻着这世上隶属于她父亲的最后的气味,胃翻腾得要命。她好容易才忍住,没吐出来。视野范围内,是一间十来个平方的房子,进门处搭着个简易煤气灶,煤气灶过去是一张老式的方桌,方桌上放有一只收音机同一只大搪瓷杯。那只搪瓷杯云惠眼熟,她记得蒋大峰没离家前,家里也有差不多样子的一只。几天后,它被罗琳扔掉了,蒋大峰留在家里的东西莫不是这样的下场。方桌对面是一张木床,父亲蒋大峰就在那张木床上,木床很小,只一人宽。整个房间的情况就是这样。云惠定睛去看蒋大峰,蒋大峰像是被抽光了、压短了似的,僵硬而可笑地缩在那里。她盯着他,努力想要从他身上找出过去的影子,那天陪她采映山红的样子,在车站里劝她好好过日子的样子。她在脑袋里搜寻了一圈,发现他哪个也不是。也就是那一刻,她没能忍住,跑到房间外吐了起来。等她吐完,发现林国光也出来了,他手里拿着张纸巾,递给她,说,联系下龙驹坞吧。

龙驹坞其实就是指杭州殡仪馆。这块地因为建有本城唯一的殡仪馆,久而久之就成了杭州殡仪馆的别名。他们从正门口进去,看到焚尸炉那根硕大的烟囱正对着天空不断喷出黑色的浓烟。云惠对这儿算不得熟悉,也称不上陌生。前年,她的一个同事去世,她跟着其他老师一齐来到这里。那个同事才四十来岁,死于肺癌。追悼会上,校长颇具深情地说他是个德才兼备的好老师,经常熬夜加班,所带班级的教学质量更是连续几年名列前茅。真相是不是如此已经不重要了,死亡总是给死者蒙上一层洁白、神圣的面纱。好多女老师都哭了起来,云惠也在其中,她们都被这个年轻的、离她们如此之近的生命的消逝强烈地刺激到了。她们哭了许久,直到遗体告别,她们听到一声凄厉的、差不多是惨叫的哭声。那是他妻子,她看上去有些黑瘦,一只手紧紧怀抱着他们的女儿。

不论怎样,那次追悼会是哀怨的、叫人不忍回想的。但此刻,云惠回想起那天的点滴,竟意外地觉出了一股热腾腾的味道。难道不是吗?热腾腾的追悼词,热腾腾的告别仪式,就连那些哭声也是集体性的、热腾腾的,不若现在,就只有她同林国光二人。工作人员告诉她,火化时间需要依据追悼会的具体时间来定。蒋大峰没有亲戚、朋友,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他离了家,辞了工作,把过去的一切丢了个精光。他搬出去不久,那个同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也抛弃了他,他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需要什么追悼会了。云惠看着蒋大峰的尸体被推进了焚尸炉,烧完,敲干净了,装进了骨灰盒里。出来时,太阳明晃晃地刺眼,云惠手捧着那个骨灰盒,她的头顶上是把黑色的大伞。伞是林国光现买的,举着。有一种说法是人死后不能见光,否则难登极乐世界。可不知道为什么,云惠却觉得那天的太阳若利剑一般穿透了那把伞。那只骨灰盒便在阳光的蒸融下轻了,轻得就好像蒋大峰的人生。

11

罗琳老了。过去,她的记忆力好得惊人,就是家里掉了一毛钱她也拎得清。可现在,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她总是忘事,忘带钥匙啦,钱啦,有一回,她甚至把阿宝也给忘了。那是蒋大峰死后不久,云惠刚要下班回家,就接到幼儿园老师打来的电话,说阿宝没人接。怎么会呢?云惠打电话给罗琳,对方显示是关机。等云惠赶去幼儿园接到阿宝,再回家,发现屋子里黑漆漆的。她以为罗琳出去了,打开灯,才发现并不是。罗琳独个儿坐在床上,她的眼睛直愣愣的,也不知在看什么。云惠慌了,她一连叫了好几声妈,才把罗琳拉回来。

除此之外,罗琳对其他事情也变得漠然起来,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知道云惠和林国光黄了后,云惠以为罗琳会说点什么的,她连说辞都想好了——事情的真相她当然不会告诉她——她要说的是他们如何如何不合适,但罗琳只是说了声哦,便不再有动静。

关于那个真相,云惠倒是希望遗忘的,可时间越久,那些记忆反而若许多虫子一般从深处爬出来,到处乱钻。她还记得那天下午,她捧着蒋大峰的骨灰盒,站在太阳底下。太阳很毒。他们原先计划把骨灰盒寄存好,第二天再去墓地,可她突然改了主意。我想给我爸守夜,守一个晚上就好。林国光愣住了。按常识,守夜是人死后的头三天进行的。蒋大峰死在了出租房里,周身又已开始腐败,自然没法像正常人家那样进行。林国光提醒她道,伯父已经火化了。我知道,云惠说,可我就是想为他做点什么。林国光不再说什么了,他跟着她出了殡仪馆,到达了云惠原先的家。

老家已经很久都没住人了。自沈兆南出事后,罗琳搬进了云惠同沈兆南的房子里,这间房便闲置了下来。云惠把门打开,将骨灰盒放在了客厅的餐桌上,点上香烛,跪下。爸,我们回家了。某种被浸泡已久的回忆同现有的时空交织在一起,她想起多年前,蒋大峰离家的那会儿,他虽落寞但也自有一股风流。那时候的他一定不会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回到这里吧,又或者他根本不愿意回这个家,可她又能把他带去哪呢?那天晚上,云惠就这样对着蒋大峰的骨灰盒坐了一夜,林国光则一直在边上陪她。在这样的情形下,云惠很容易就被感动了。她想,她从前经历过爱情,也经历过无爱的婚姻,但像这样的陪伴还是头一次。她还想,等阿宝再大点,就同他生个孩子,一辈子相濡以沫下去,这一切,她当然没有立马告诉他。第二天早晨,他们重新去了龙驹坞,把骨灰盒寄放好。接着,又跑去南山公墓,忙活了半天,总算定下了一块墓地。

一切都已安置妥当,云惠说要去幼儿园接阿宝,自阿宝出生以来,她还从未离开他那么久。他们一起到达幼儿园时,接送的大部队已经撤得差不多了。她在一架滑滑梯前找到了他,他正爬到最上头,准备从上面滑下来。阿宝,云惠叫他。阿宝回过头,他的嘴似乎动了一下,倏地,又闭合了。阿宝,快下来,我们回家了。阿宝仿佛没听见似的,他只是扶着边上的扶梯,两只脚踮在那里。阿宝,快下来啊。云惠又叫了声,阿宝把脚放下来了,转过脸来看她。你让我吃奶奶(第一声),我就下来。阿宝的口齿算不得清楚,她却被那两个字吓到了。

阿宝,你乱说什么,快下来。她朝他吼了起来,她的脑子飞速地运转着,那玩意儿,自打被罗琳撞破后,她便再没有(也没有机会)让他碰过。只一次,那是他半夜里发高烧,他耷着脑袋,若一只小狗似的偎在她怀里。罗琳在客厅里倒药,她抱着他,发现他嘴里哼哼唧唧,拼命朝那个地方拱。她看他可怜(事后,她也后悔了一阵,觉得自己是鬼迷心窍),没忍住,给他吸了几口。她没想到他还记得。

阿宝很熟练地从滑梯上下来了,他正对着她,两只眼睛撑得老圆,奶奶,我说我要吃奶奶。一股无名火从她心底窜了上来,我叫你说,我叫你乱说。她举起手,顺手就给了阿宝一个巴掌。啪——她的手心经过阿宝的脸,留下了响亮的一记。阿宝当即哭了,她听着他扎耳的哭声想,自己怎么就打了他?林国光还在,她看到他的笑容一点一点淡下去了。

12

阿宝上四年级的时候,罗琳搬去了敬老院。对于这事,云惠是一百个不同意。云惠对罗琳说,妈,你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去敬老院干嘛?再说,你要是真去了那里,左邻右舍会怎么想我?罗琳说,这是我自己决定的,和你有什么关系?敬老院有吃、有喝,还有人作伴,我本来老早就想走了,要不是阿宝小,没人接送……现在好了,阿宝也大了,我是该走了。云惠再劝,罗琳也不听,过了几天,她索性自己整理好行李,搬出去了。

现在,云惠和阿宝站在杭州福利院的门口。自打罗琳搬去这家敬老院后,他们每个周六便会去看望她。阿宝已经上高三了,就在云惠所在的高中上学。他个头很高,脸孔很明显遗传了她的,立体而丰满。他们经过一楼大厅的时候,一个四十来岁的护士笑着问她,这是你儿子吧,长得可真帅呀。云惠也笑了。云惠是真骄傲,这不仅因为阿宝长得帅,成绩好,还是学生会成员。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是她儿子,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她能想象她的血液流经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肢体、乃至他的心脏。她能不骄傲吗?

阿宝却并没有像他母亲这般激动。他好像对什么都是冷冷的,这种冷并不是那种针芒式的,反而带着一丝温度。他会同你点头、握手,但不久,你便会发现,那完全只是出于礼节。他同任何人都刻意保持着距离,当然也包括他妈。他从学校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锁上房门,仿佛他在里面说的、做的都是不可告人的。这算得上是云惠的心病了,不过,眼下,她没工夫去管这些。他们一前一后走进罗琳的房间,罗琳正在阳台上晒太阳,看到阿宝,她忙唤道,阿宝,快到外婆这里来。阿宝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最近读书紧张吗?嗯,阿宝说着,点了下头。哎,现在的孩子当真可怜啊。罗琳把手搭在了阿宝的背上,不过,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读书以外,也要注意多吃,多休息,知道了吗?

云惠在阿宝身边坐下,妈,你还说阿宝,你自己怎么样?还不是老样子,罗琳说,到时就头疼。头疼是罗琳的老毛病了,但过去,疼得并不厉害,蒋大峰死后,罗琳这毛病像疯长了似的,就是吃散利痛也止不住。我看还得看医生,云惠说,我最近听说胡庆余堂的黄医生治这个还蛮有一套的。罗琳摆手道,还没看够啊,看来看去还不是这点名堂,我反正是不看了。罗琳的话确是实情,刚开始,云惠带着罗琳把浙一、邵逸夫医院都跑遍了,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不说我了,你呢,工作忙不忙?罗琳转而问云惠。怎么不忙,上课、改作业、上交各种材料,你知道的。哎,罗琳叹了口气,忙归忙,也要注意身体。她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扯着,这些话,她们几乎每回见面都说,然而下次见面,还是会再说一遍。她们谈身体、谈工作,什么都谈,但就是彼此不碰对方的禁区。这是种默契,她们从不点破,却了然于心的。

阿宝一直坐在床上玩手机,他玩了会,停下了。我有点事想出去一下。阿宝——云惠本来想说,来看外婆一次不容易(自阿宝念高三以来,她便特意减少了让他来敬老院的次数,两个月才一次,其余时间都是她一个人来),不能多待会再走吗?但说出口的却是,路上小心点,晚上早点回家吃饭。阿宝把手机塞进了口袋,晚饭我不回来吃了。可妈妈已经买好菜了——她原本还想说这些菜都是阿宝爱吃的,茄汁虾啦,剁椒鸦片鱼头啦,西芹炒肉丝啦——但眼下显然没有必要了,阿宝跑出去了。她听着他越来越小的脚步声想,一切都不一样了,尽管这些年她极力回避这点,但这是事实,她否认不了。

是的,一切都不一样了,自从她打了他以后。从表面上看,他还是孩子,但只要你仔细观察,便会觉察出他脸上有种异常老成的表情,这种表情同他稚嫩的脸重叠在一起,给人以一种很不搭调的感觉。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缠着她,同她亲昵。她很难理解,那件事对他会有那么大的影响,但除此之外,她找不到更加合理的理由。不管怎样,阿宝不是从前的阿宝了。她试着讨好他,给他买汽车、飞机各种玩具,带他吃各种好吃的,竭尽所能地满足他,而他却给出一副冰冷的、凌驾于她之上的姿态,仿佛她说的、做的都是她分内的。她心里便像掺了一粒小石子,硌棱棱的了。

13

阿宝现在的日子变得很忙很忙。平日里,他参加学校的晚自习,要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家。而到了周末,他更是没了踪影。云惠问阿宝,周末干什么去了,阿宝撇撇嘴,复习呗。家里复习多好,云惠说,她是怕阿宝在外面吃不好,休息不好。阿宝却把房门关上了,你不懂,家里哪有外头安静。

客厅里很静,云惠在原地杵了许久,从墙上那只钟里传出的答答声像某种符号般一声不落地钻进了她的耳朵。答答,答答,钻得她有些生疼。她不明白,她是真不明白。为了让他在这一阶段好好冲刺,她尽量不去烦他,打扰他。五月里,暑气虽还未至,但气温升得也够快了,她把厨房门关紧了,一个人在里头弄得满头大汗,她是怕她炒菜的声音吵着他,她连走路都跟猫似的了,怎么就不安静了?

房门紧锁。云惠对着那扇冷冰冰的门,只觉得无数句话想要从喉咙口冒出来。她想敲开他的门,好好问问他,她到底哪里不好了,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何至于记得那么深?但她的手终究还是没能提起来,这么多年下来了,她连敲他门的勇气都没了。她希冀他能打开门,让她进去说会话。不,就是什么都不说,坐会也好。他呢,偏偏不肯遂了她的愿,他总是探出半个头来,接过她给他的点心或是水果,又把门关上了。这就是她同她宝贝儿子的生活,无声又叫人窒息。

要不是阿宝的班主任梁老师偶然跟她提起,她恐怕还不知道实情呢。云惠是在学校食堂里碰到的梁老师,过去,她也曾碰到过她好多次,但她从不过问阿宝的情况。他的事情她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什么阿宝考了年级前四十啦,竞选学生会干部成功啦,她听着那些消息,心里激动得要命。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涉足半分。

说起这事,还得回到三年前。那会儿,阿宝的中考分数超过重点高中线好多分,随便报哪个高中都不成问题。阿宝拿着张志愿单,对云惠说,我想过了,高中就念你那所学校。阿宝的反应完全出乎云惠的意料之外,她只觉得阿宝终于懂事了,她没白疼他这么多年。可他接下来的话却无疑给她泼了一大盆凉水,阿宝说他报这所学校完全是因为它的升学率高、文化底蕴好。还有,他耸了下肩膀,说,在学校里,我们最好装作不认识,我不想别人因为你而认为我受到了某些特殊的照顾。阿宝的话字字在理,她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云惠便和阿宝形同路人了。他们从不一起上下学,本来云惠的电动车后面可以载上阿宝,但阿宝说,他喜欢骑自行车。他总是比云惠早一刻钟出门,云惠看着他骑车飞奔而去的背影,连说“慢点骑”这三个字都是紧紧巴巴的。他们从不打招呼,难得在学校里的林荫道上碰到一次,也跟没看见似的。他们是这样刻意地保持关系,同事们更当着她的面夸赞阿宝的独立自主、她的教育有方。所以,当梁老师询问起阿宝在家的复习情况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不是你的意思吗?梁老师也吓了一跳,阿宝说他最近睡眠不好,改为在家自习。哦,是这件事啊,是我的意思。云惠撒了个谎,心里却像是被蚂蚁啃噬出无数个小孔来。她是怎么都没想到,她的宝贝儿子,优秀模范生阿宝居然会骗她同他的老师。他有多久没上晚自习了?这段时间,又去了哪里?云惠越想越后怕,她连饭也吃不下了,勉强扒了几口便往阿宝教室跑。阿宝坐在教室里,他塞着个耳机,脑袋微低着,并没有看到她。蒋译宝,她叫了一声。蒋译宝是阿宝的大名。阿宝没有听见,倒是他边上的同学,推了他一下。有人找你。阿宝转过来了,他的眼神起先还带着点迷茫,见是她,即刻变得锋利了。他把耳机摘下,塞在裤兜里,单手撑了下课桌,跳过,再绕到教室后门。你来干什么?他问她。我……她还没说下去,便被他打断了,不是说好了,装作不认识的吗?我有事问你。他把耳机重新塞上了,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他的语调里满是厌烦,她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等他走后,她像是自讨没趣般站在教室门口。等晚上回家再问个清楚吧,她想。

14

那天晚上,阿宝很晚都没回家。云惠坐在沙发上边改试卷边等阿宝,等两摞试卷都改完了,阿宝仍没有回来。手中的电话不知打了几通了,她能听到电话那边稳定的嘟嘟声,可始终都没有人接。她有些烦躁,她把试卷搁进电脑包里,起身朝阳台走去。阳台不大,才三个多平方,从阳台上俯身往下望,能看到每隔一段距离就种植着的桂花树同矮冬青。热烘烘的晚风吹过来,吹得她愈加焦灼。她在阳台上站了会,才发现阳台底下站着个女人。女人穿条很清凉的裙子,白的、上下几乎一样细的腿全露在了外面,灯光照着她染黄了的头发和化得过于浓艳的脸,使人辨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似乎是在同人说话,但云惠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云惠看到她挥了挥手,朝外头走去。也就在同时,阿宝走出来了(先前,他被桂花树挡住了,云惠根本没看到他),他推着辆自行车,没走几步,又掉转头去追那个女的。他们在不远处又说了会话,彼此亲吻了下脸,这才再次分别。

云惠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她早前给阿宝收拾床单的时候,就晓得他是个大人了。她也晓得学校里不少女孩都喜欢他,可阿宝呢,对什么都是冷冷的,她也就没当回事。她没料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还是同这样一个女人。阿宝已经把自行车停好了,他快速地钻进了楼梯里,没过多久,她听到他爬楼梯的声音、钥匙开动门锁的声音。云惠把自己靠在栏杆上,看阿宝进来。今天怎么这么晚?她尽量不露声色地问他。嗯。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便跟平常一样钻进自己房里去了。

阳台上很暗,她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决定去问个清楚。门开了,他露出半个脑袋问她,有事吗?有事吗?她听着这三个字,只觉得讽刺。他到现在还打算瞒她。今天,我在食堂碰到你们梁老师了。她咽了口口水,说,她告诉我,你不在学校晚自习了。哦,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只一下,又恢复了。他的沉稳令她有些发怵。你放心,梁老师还不知道你的事,她试图和他拉近距离,妈妈只是想知道,这段时间你都去了哪里。然而,他并没有感激她的意思,他把头一扭,道,你用不着知道。

用不着知道?他的话撕破了她最后一点幻想,她——生他养他的母亲,他的法定监护人,竟然用不着知道。难道她对他还不够好吗?她是那么依着他,像一个乞讨者般乞求着他,她已经让步至此,可换来的竟是这样的下场。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次凶他。是的,这么多年下来了,她什么都能忍,但眼下这事不行。高考就像一条大水沟摆放在他面前,他必须跳过去,还要跳得漂亮。我知道,他却好像并不在乎。你知道……那你还不好好复习?还只顾着谈恋爱?后面那句话几乎是从她嘴巴里滚出来的。

我没有!他的眼睛直视着她,要不是她亲眼所见,她几乎就要相信他了。都这时候了,他还想骗她,她只觉得心口被绞了,一层又一层。那个女人,刚刚,我都看见了。这下,他不争辩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我们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我想的那样?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不是。到如今,他的口气还那么强硬,就好像做错事的是她,而不是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她想要点醒他,让他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他却没了再和她说下去的欲望,我要睡了,他转动起了门把手,还有——别逼我。她愣了下,也就是这一下,他迅速关上了门,把她撇在了门外。

现在,客厅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看着那扇依旧冰冷的门琢磨刚才那三个字的含义。别逼我——她想起有一年,她们学校有个快毕业的学生,爬至了教学楼顶层往下跳。当时她才参加工作不久,她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看到水泥地上躺着个人。他的姿势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地上流了大滩的血,救护车上的红灯晃得她的眼睛难受。等他们把人抬走并处理掉了那些血渍,她仍能闻到空气中裹杂着的那股子血腥味。后来,不知谁在他的书包里找到了一封遗书,大意是,活着就是成堆的作业、试卷同猩红的分数,他实在找不出让他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他们为他惋惜,痛哭,她却在想,他其实都快熬出头了,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呢?也许,他像个过于膨胀的球,连万分之一的压力都承受不起。因此,他爆炸了,像许多块碎片那样撕裂开来,而她的儿子,她眼前出现了他说那三个字时发狠的眼神,他会选择什么?是逃学,离家出走,还是自——杀?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15

阿宝没考上大学。按照平时的模拟考,阿宝上浙大、复旦都没有问题,就算再不济,二本院校总能读的,可阿宝却连大专的分数线都没有上。准确地说,阿宝根本就没参加高考。那个早晨,阿宝躺在床上,任由阳光从房间的一角挪到另一角,他也没有起来的意思。云惠坐在客厅里,听时钟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她想把阿宝拖起来,敲醒他,今天是高考!高考你晓得吗?然而,另一个念头很快就击碎了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他?

是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她还记得,那是高考前的一个礼拜,天气意外地有些发凉,她像过去一样站在阳台上等阿宝。自从同他摊牌后,他便越加肆无忌惮了。他白天上学,晚上则背着把吉他回家。天晓得他那把吉他是哪儿来的,她猜十有八九同那个女人有关。然而,女人却不见了,她再也没出现在她家的阳台底下。好多个夜晚,云惠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希望能看见她,这样她便能知道些他的情况,可是,他连这点机会都不给她。她消失了,切断了她得以了解他的一切源头,她便只能胡思乱想了。她猜想,那个女人用了特殊的手段勾引了她儿子,她还想,等儿子再大一点,就会晓得这种女人不过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根本不值得他喜欢。她还想了很多,当然所有的结局无一不是朝着美好奔去的。她的心脏已然接受不了任何形式的打击,她只求儿子能早日进入一所理想的大学就读,再出来找一份好工作,稳稳当当地过日子。可事情偏朝着她最不愿意的方向走去了。

那天晚上,阿宝没有回来。打过去的电话起先还通着,不久便成了关机。她在阳台上站到凌晨两点,风吹得她有些冷,她去柜子里翻出件披肩,披上,又在阳台上站了会,实在吃不消了,才折回屋里坐了下来。她想报警,可又怕儿子回来,怪她把事情化大了,且她知道要失踪二十四小时才能正式登记在册。这样一来,她便拿不定主意了。她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心里像是吊了无数只水桶,索性又站起来,到阳台上张望。

阿宝回来的时候,天空已经开始微微发白了。晨练的、买菜的大妈大伯陆续从她眼皮子底下走过,这时,她看到了他,他背着那把吉他,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她一时想不出来,而眼下又容不得她去想这些。阿宝,你总算回来了。她冲他挥了下手。阿宝没有应声,他钻进了楼梯口,等再次出现时,他已经把门打开,在脱鞋子了。阿宝,她刚想问他怎么这个时候才回家,转念又放弃了。半分钟后,她听到他进了房间,把门关上了。

不管怎样,儿子回来了。此时,她紧绷的神经完全松弛下来。她看了看表,现在是早晨四点四十五分,她还可以稍微眯一会儿,再给儿子做早餐,准备上班。阿宝却并没有起来的意思,等她临上班前去叫他,他翻了个身,说,我不去了。不去了?她先是诧异,很快也就退让了。儿子毕竟一晚上没睡,如果休息不好,生起病来可怎么办?她跟梁老师请了假,自己也没去上班,她担心阿宝一人在家,出什么差错。

阿宝呢,整整一天都在床上睡着。开始,她以为阿宝只是累了,中午给他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脸红得厉害。你发烧了!她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她要带他去看医生,尽快让他退烧。阿宝呢,却一副死活都不肯的样子。我不去。他把毛巾毯往头上一拉,整个儿窝进了毯子里。不仅如此,他也不肯吃药、喝水、吃饭,他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阿宝,离高考就没剩几天了,你现在好好吃药养病,等考完了,你想在房间里睡多久就睡多久。阿宝没有回答。阿宝,你不是想要去尼泊尔吗?等考完了,妈妈带你去好不好?阿宝想去尼泊尔的事情还是她从梁老师那里听来的,那是一次语文模拟考,作文的题目是《去旅行》。她不知道阿宝是真想去尼泊尔,还是纯粹为了应付那次考试。总之,她把能想到的都跟阿宝说了,阿宝也没半点反应。等她烧好晚饭再去看他,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起来过了,那把吉他被扔在了床旁边,上面的几根弦断了,软趴趴地耷在那里。这下,她明白过来了,他是真的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云惠在阿宝的床边坐下了。阿宝。她的声音是轻的、含混的。她是真心痛,替阿宝,也为那段不靠谱的爱恋。那个细胳膊细腿、不要脸的女人,居然勾引了她的宝贝儿子,还残忍地伤害了他!那种下三滥的女人!她心痛得连呼吸都变困难了。阿宝就在她面前,他背对着她,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似的蜷缩在那里。她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俯下身子,她柔软的地方抵住了他,她能感觉到从他鼻子、嘴巴里呵出的滚烫的气息。这样就好了,她想,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阿宝却“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你——阿宝的语调是惊讶的,恼火的,甚至是羞耻的,房间里的灯还亮着,而那一秒,她却觉得整个世界都暗了。

16

云惠老了。倘若你头一次见她,那么首先映入你眼帘的便是那张苍老的、严重缺乏光泽的脸。这种缺乏在她的眼部尤其明显,你能看见她多且深的皱纹,一道道、层层叠叠,你很难把它同当年的那张脸联系在一起。她也不大讲究。她总是穿件宽大的褂子,下边套条同样宽松的长裤,脚上则是双不太起眼的布鞋。通常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就越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轻一点,可她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仅如此,就连那些衣服的颜色都是固定的,清一色的黑、灰,加上她那张总是板着的脸,她便被学生起了个绰号,叫“道姑”。

她的日子也的确若道姑了。自那晚以后,她把自己置于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她无时无刻不在拷问自己,怎么就昏了头,做出那种举动。那种举动,她想起当初林国光淡下去的笑容,还有罗琳嘴里所说的那个词——变态。那么,她果真是变态吗?是,是她把自己的胸贴了上去,她也真想他能紧贴她,甚至吸吮她,然而,她的初衷只是想让他不那么难过啊。可是,她的宝贝儿子会相信她吗?还是说,她根本就是个变态的女人!每质问自己一次,她就对自己越加没底,而罪孽也就随之加深了一层。阿宝呢,经历了那桩事后,更是刻意回避她。半个月后,阿宝总算恢复过来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对她说,我要去参加工作。什么?你不念书了?妈妈都帮你联系好了,求是、建人,这些学校的高复班都不错的。我不会去读的,他却一口回绝了她。她这才明白他完全可以不告诉她的,他告诉她不过是向她宣告他的主权,他偏不走她要他走的路。

阿宝的话很快就兑现了。他在曙光路上的一家酒吧当歌手,过上了昼伏夜出的日子。那家酒吧,云惠去过一次。她在拥挤的人群中看他上台,颇有架势地唱了一首又一首。每唱到高潮处,便有人在下面鼓掌,她突然发觉他很陌生,她从来没在家听他唱过歌,当然也不知道他唱得那么好听。临散场前,她独个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再骑电瓶车回家。她怕他看到她不高兴。

与此同时,他的女人也多了起来。他总是不停地换女人,好了,又分,再好,再换。时间一长,她甚至分不清她们之间的区别。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们都化着浓妆,头发染成黄的、红的,或是紫的,大冷天里,她们外头只罩一件大衣,进屋一脱,里头就露出超短裙或者热裤来。他们在他房间里欢快地谈天、抽烟、喝酒,当然也做爱,整间屋子便充满了烟、酒以及精液的味道。

云惠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阿宝的这种生活方式。后来,她习惯了。她习惯立在房门口听他们的谈笑声、酒瓶的碰撞声,女人的叫床声。她能想象出阿宝的嘴压在她们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吮吸她们的乳房。等他们走后,她像个小偷似的进到他的房间,把自己整个儿裹进了他的被窝里。被窝里还留有他的气味,她拼命嗅着,这气味已经不似过去那么单纯了,混合着这个或那个女人的气息。这些女人,她只要一想起她们涂满了粉底的脸就觉得恶心,她们居然如此轻易地占领了她宝贝儿子的身体。然而,他毕竟是她的,谁也夺不走。她这么想着,把被子攥紧了。

17

阿宝在酒吧驻唱的第三年,从外头带回了一个女人。女人算不得漂亮,却很干净。她小麦色的脸上没有抹一点粉,黑黑的头发一直留到了腰间。她穿一条纯白的连衣裙,脖子上戴一根同样纯色的项链。她见了云惠甜甜地笑了下,说,阿姨好。阿宝也跟着叫了,阿宝叫的是妈,这是顾夏。这还是阿宝工作以来头一次称呼她为“妈”并跟她介绍女朋友,他之前的那些女人,她甚至连她们的名字都不晓得。云惠看他们有说有笑地进了房间,期间,顾夏不知什么原因笑了起来,她笑得很爽朗,咯咯咯的声音就跑满了整个屋子。她应该开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开心不起来,仿佛她好不容易养大的儿子转手就送给了别的女人。这么一来,她到底有些空落落了。

阿宝却变得懂事了不少。他不大抽烟、喝酒了,偶尔进了门,还会同她点个头,说上几句话。和顾夏处了三个月左右,有天,阿宝同云惠说,他想和顾夏结婚。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云惠不免吃了一惊。你们才处这么点时间,会不会太急了?缘分这种事不在于时间长短,阿宝说,跟夏夏认识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要结婚。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你说的是没错,她的脑子里胡乱地想着,他要结婚了。当然,这种事总要发生的,早一点晚一点的问题。只是,她现在连一点准备都没有。阿宝,她试着说服他,结婚要考虑到婚宴、嫁妆,还有她父母……不是说结就能结的。嗯,他竟出奇地没有反对她,我也知道这不是儿戏。我们商量好了,婚宴之类的现在准备起来还来得及。至于嫁妆,她们那边倒并不是很在意。她们那边?嗯,我见过夏夏父母了,我原本以为他们会不喜欢我,毕竟夏夏是大学生,又不像我在酒吧里混。没想到,他们非但没有讨厌我,还希望我能辞了酒吧的工作,专心帮他们打理生意。那你呢……你怎么想?我想对夏夏负责,也对我们两人的感情负责。看得出他是认真的,她难道不该替他高兴吗?她把手握紧了,说,找个时间同她父母谈谈吧。

见面的时间定在礼拜六。那天下午,云惠没有去敬老院看罗琳。她在家里头摆弄好了一切,等顾夏她们过来。阿宝现在已经不在酒吧上班了,他刚辞了职,打算先熟悉熟悉顾夏家的生意。阿宝去接人了,大概还有几分钟就到。她看了看被擦亮了的地板、收拾干净的房间,还有满桌子切好的水果同糕点,生怕还有疏漏。她又全部检查了一遍,总算放心了。余下的一点时间,她则去洗手间里照了下镜子。镜子呈椭圆形的,镜子里的她穿一件改良式样的旗袍(这件旗袍还是她为了这次见面特地去银泰买的),旗袍衬得她的腿有些修长,肤色也白了不少。

她正注视镜子里的自己,阿宝他们到了。不好意思啊,今天她爸爸有个很重要的客户,所以,就只有我同夏夏来。顾夏妈妈说。云惠注意到这是个打扮得相当时尚的女人,她说话的时候,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也随之飘散开来。哪里的话,云惠赶忙说,快进来吧。他们在客厅里坐下,两个孩子到房间里去了。她把切好的水果推到她面前,顾夏妈妈,先吃点水果。对方却并没有接,老实说,我本来不怎么看好阿宝的。她边说边探头看了下两个孩子,把声音往下压了点。你也知道,我们家夏夏从小读书就好,大学毕业后,又在医院工作。女孩子嘛,做医生很吃香的。你们阿宝就不同了,他没念过大学,酒吧这种地方也终究不是长久之地,你说呢?是,是,云惠点了下头。要不是我们夏夏喜欢你儿子,又非他不嫁,我是怎么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是,是,云惠又点了下头。你们家的情况呢,夏夏跟我说起过一些,嫁妆这些形式上的东西我是不大在乎的,你们想出多少就出多少,不要太过不去就行了。至于婚房,她把背脊挺了挺,道,我那里正好有套闲置的,140平方,足够他们小两口住了。

她把她的话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发现竟没有一处是表扬她儿子的。还有,她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从此就要搬出去,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这么说,他们以后要搬到那套房子里?她连声音都是颤颤巍巍的。当然,顾夏妈妈环视了一圈,说,我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我给她的都要是最好的。那,他们同意吗?你这话说的,顾夏妈妈显然不高兴了,我们给出那么好的条件,换了别人巴望还来不及呢。再说,这事你儿子也知道的,我们都说好了。我们都说好了,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客厅一下变安静了,房间里,阿宝和顾夏在笑着,他们笑得那么大声,使得她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刺痛。

顾夏妈妈,云惠站起来了,夏夏是个好姑娘,所以,我想有些事我必须跟你说清楚。她看到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神情竟使得她兴奋起来。你可能不知道我们阿宝在去酒吧工作以前是学校的尖子生吧。那时候,他成绩那么好,所有人都以为他进浙大绝对没问题。可他偏偏迷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染一头黄发、细胳膊细腿,穿得特别特别少。后来,他没考上大学,成了酒吧的驻唱。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带回来一个女人。那些女人——她们每个都跟先前那个女人一样,染头发,穿得特别特别少,你说奇怪不奇怪?顾夏妈妈的脸色变难看了,她朝房间叫起来,夏夏,我们走。

顾夏很快出来了,她木然地看着母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阿宝也出来了,他看了看顾夏妈妈,又看了看云惠,怎么了?没什么,她的语气出奇地冷静,我们刚才在谈你的情况,好让大家更深入地了解你。妈,你在说什么啊?她没有理他,径自转向了顾夏,我想,阿宝爸爸的事,你一定还不知道吧?妈——阿宝朝她喊了起来,他的脸因为激动以至于有些变形。她看着她,突然发现这个曾经让她畏惧、内疚、痛苦的儿子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她不怕他了。巨大的快感席卷了她,她晓得再也没有人能阻止她了。我怀孕的时候,她像在上课一般娓娓道来,他爸爸,也就是我的丈夫嫖娼被抓了。他是多次嫖娼……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种基因很有可能会遗传的。当时,我不相信。直到后来,当我儿子也就是你所爱的阿宝同那些女人不停地厮混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这种东西真的是会遗传的。顾夏哭着跑出去了,紧接着是她的母亲。阿宝没有立即追出去,他在原地站了十来分钟,也走了。客厅里又只剩下云惠了,她把自己靠在沙发上,能闻到空气中流动着的一股腐尸味。她使劲地闻着这些气味,想,他会回来的。

是的,他会回来的,不管怎么说,他是她儿子。她这么想着,记起婚后不久,她独自一人乘火车回了洛阳。洛阳城与她毕业时并无什么不同,她穿过一条条马路,直到到达了杜江的公司。这是家规模不大的公司,由杜江同她老婆共同经营。她在他公司附近的小路上等了一会,看到了他。他开着辆车,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他把车靠路边停好,低下头,去吻那个女孩。他们吻了很久很久,后来,总算停下了。他开始跟女孩说话,她晓得他是要女孩在车里等他,就像他过去要求她那样。她看不下去了,别过脸,泪水却像不听话的孩子,一拨接一拨地往下流。云惠把眼睛闭上了。卢舍那大佛还在,黑暗中,她看到那双眼睛还在似看非看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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