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风

2015-12-09 19:29严敬
天涯 2015年5期
关键词:轧花杂货铺小白

严敬

宛若风

严敬

小白不是村里的人,她的家在濯衣港下游的一个村子,她和丈夫结婚三年后将家搬到村里。

那几年,村里每年都要搬来几家莫名其妙的住户。这些住户都是年轻夫妇,他们都有孩子,有的一个,有的两个,三个的也有。他们一般不种庄稼,靠做生意过活。他们年轻漂亮的妻子都不做工,在家带孩子,而且打牌赌博,出手阔绰。说老实话,村里人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后来才隐约听说,他们有专门贩卖鳝鱼和毒蛇的,有专门做绒生意的,有一年四季给老板当保镖的,还有一对夫妇是被债主追得无处安身跑到村里来躲债的。其中也有一对夫妇是种庄稼的,他们有几百亩田地,他们自己不种,租给别人种,只管收租钱。这些人图村子离总场近,做生意方便,买房子买地基又便宜。所以,搬到村里来的这些外来户没有一家是正经的庄稼人,尽管他们祖父辈可能种庄稼,但他们自己再也不想种了。他们心安理得地住在我们村,而且开始影响村里的风气。

就是从这时候起,村里多出许多懒汉闲妇,他们成天簇拥在村头大道两旁的杂货铺里,不是打牌赌博,就是喧闹调笑。年轻的女人们尽量把自己打扮得俏丽些,要在杂货铺里待到很晚,不到做饭时间绝不回家。春天,天气渐暖,如果不下雨,这些人就把牌桌支在杂货铺外,许多颗脑袋凑在一起,让丽日一照,暖洋洋,似乎随着春风都可以飘浮得起来。由于对牌局的痴迷,人们神采奕奕,打情骂俏,满眼期待和贪婪。即使到了五黄六月,村里人起早贪黑,连饭也顾不上吃,而村头大路两旁仍然摆出一副花团锦簇的阵势。有些路过的年轻的庄稼汉,既见不惯这架势,又满心嫉妒,笔直射出一泡浓痰,撂下一句话:“这些娘们——只有鸟用。”急忙蹬着自行车飞快地溜掉。年轻的女人们装出被激怒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一道道奇光异彩,脸上则是笑嘻嘻的模样。村里稍微上点年纪的人,脑筋也转不过弯来:“不种田,不种地,吃啥喝啥?”着实替这帮女人犯愁。

小白不往这群女人堆里凑。她和丈夫在分场窑场拉砖坯,显然他们与那些人不一样,他们吃的是结结实实的力气饭。本来还算白净的小白在那个夏天被晒得又黑又瘦。除了白天拉砖坯外,晚上还要装窑,夫妇俩谁也不歇。村里还有其他的人要去装窑,小白夫妇

便和他们结伴去。他们抄近路,从田野上的小路走。夏夜,天上繁星密布,四周是连成一片、黑乎乎的棉花禾,这种庄稼夜里好像不瞌睡,悄声密语议论从面前走过的一串人影。间或有一两只萤火虫从他们眼前飞过。如果不是有更多的人相随,小白夫妇不会选择走这样静寂的夜路。他们要和另外一对夫妻在一个晚上装完两孔窑,本来像这样的活,应该是五个人,但是他们少邀了一个人。天亮,小白夫妇回村子,路上,太阳又变成火球,昨夜他们身上的热褂已湿过好几回了,此刻还黏在背上。小白憔悴,眉毛间还藏着没有洗净的灰尘,她头发蓬乱,连绾一绾的力气都没有。回到家,丈夫常常身子也不用水抹一把,倒头便睡。小白也不想理睬自己的身子,但她却不能像丈夫这样死死地睡去,因为下午他们还要去窑场拉砖坯,趁着早晨天气还算凉快,她要去拾掇菜园,给新栽的秧苗浇水,给豇豆、丝瓜搭架子。早饭不用做了,和午饭一起吃。儿子不同意这样,他吵着要吃方便面和火腿肠。小白会刻薄地对待自己,对儿子则是要什么买什么。他们日子过得很拮据,处处省俭。丈夫偶尔去玩玩牌,但适可而止。小白远离一切赌博场所,如果不是购买日常用品,她一般不去杂货铺。她的身影在村里匆匆而过,不是去窑场,就是到菜园。小白夫妇最初的日子就是这样,沉稳、节省、平风静浪。一年后,他们攒了三千元,又向亲戚借了一千元,买了村里一间旧房。他们开始有自己的家,有落脚的地方。

过了两年,小白夫妇所在那家窑场面临倒闭,不是它经营不善,相反,它的生意太好,它已经把一条巨龙般的长堤吞吃掉了,再也没有供它生产的泥土。当初,筑这条长堤的时候,几万个劳力,花了几年的工夫。这条长堤拦住湖水,保护了一片田地和村庄。但现在,湖水退缩到很远的地方,这条长堤显得多余。小白夫妇开始在附近找些临时工做。冬天,很多绒贩子将籽棉运到村里轧花坊加工,他们需要人手帮忙,小白夫妇就去给他们轧花,一斤籽棉加工费两分钱,他们通宵达旦可以帮人家轧一万多斤的籽花。他们没日没夜地干,这个冬天的收入居然比往年的进项多了许多。他们过了一个很泰实的年。一家三口都添置了新衣,还给儿子买了一小纸箱的焰火。给娘家送节,小白每家多送了两斤肉和一瓶酒。除夕夜,丈夫拿出五百元,反复端详,然后装在荷包里,找村里的牌友搓麻将去了。这是丈夫早就计划的事情,可以说,自从进了腊月,丈夫就在谋划这桩事。他和几个牌友约好,等着除夕,痛快地玩一玩,试试手气。丈夫的手气不是很好,连续几个晚上,输掉了差不多三百元。要是往年,他们心里就会慌得很。但,今年,小白一点都没有埋怨丈夫,过年嘛,一年到头,玩就玩个痛快。何况,钱都是丈夫挣来的。如果丈夫要去扳本,她大概也不会反对。但是丈夫是个懂得进退的人,接下来的几晚,丈夫偃旗息鼓,夜夜守在电视机前,不等电视播完,他就脱衣睡觉,但他嫌被窝不暖,硬是将小白也拖进被窝。小白起初还没有什么兴致,可她经不住丈夫的纠缠,好像一下子记起了许多被他们忽视的往事,那些事可是件件都叫她刻骨铭心。

正月没有过完,就开始有绒贩子叫他们轧花。那天夜里,轧花坊的老板来敲他们的窗户,说有花轧了,小白说他们马上去。丈夫不高兴,他说:“真不想干。”小白一时有些不明白,这不像丈夫说的话,丈夫一向都不肯放过挣钱的机会,她望着丈夫说:“你想干什么?”丈夫耳语道:“我就想家里干。”小白又气又得意:“挣钱的机会不是天天有,告诉你,轧花坊的钱是树林里的鸟,我嘛,”她伸出手在丈夫的身上拧了一把,“笼里的,什么时候什么样都行。”

跨出暖融融的屋子,被屋外寒风一袭,小白浑身一颤抖,差点想退回屋去。但丈夫在头

里走,小白把棉袄往紧裹一裹,也跟上去。绒老板是六哥,他认识小白夫妇,他起码给小白他们多算了五十多元加工费,说是正月里,惊动了,不好意思。这样,折一晚的觉,小白夫妇挣了近二百元。鸡叫了,寒星映照,满地银霜,忽然有人家打开门户,灯光涌出,走出三个人影,搓麻将的人刚刚散场,其中两个还在对账,一人说,你输了多少?一人说,你赢了多少?声音沉重浑浊。小白将六哥付的加工费攥在手心,二人到家重新钻入被窝,儿子睡得香甜,小白心里高兴,毫无睡意,她伸出手在丈夫身上摸索,但丈夫竟突然响起了鼾声。

整个正月,村里人家都沉浸在过年的享乐气氛里,但小白夫妇已替绒老板们轧过好几趟棉花,因为是正月,绒老板给的加工费也大方,不出正月,过年的花销他们都挣回来了。夫妇俩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六哥又运来一趟棉花,轧完棉花六哥对小白丈夫说:“我有一个兄弟,在深圳领一帮人搞建筑,正缺人手,你愿不愿去?”小白正褰着大蛇皮袋让丈夫往里装绒,她看着丈夫,看丈夫怎么回答。

“挣得到钱吗?”

“当然挣得到。”

“一年下来会有多少呢?”

“估计不会少于两三万吧。搞得好,还要多。”

丈夫和小白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不少啊。小白当即打定了主意。

“可是,我又不是石匠,没手艺,到那儿我能干什么?”丈夫说。

“没关系。建筑队里活儿很多,叫我兄弟给你派一个。我看你勤快,到哪儿都有饭吃。”

“别给他戴高帽。不过,他别的能耐没有,挚诚实在,又有力气。”小白望着六哥说。

“看得出来,看得出来。”六哥说。

六哥告诉小白夫妇,两人商量一下,如果想去就给他回个信,正月底就要动身。

不用商量,肯定去。有机会到外面闯一闯,比在家里到处打零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小白也想去,不知建筑队要女的不。但丈夫说,你暂时不能去,儿子要人带,何况外面到底怎么样,心里也没底,让他先去一,试试水深,等心里有数了,扎稳根基,她再去。小白觉得丈夫有道理,就依了他。

眼看离月底只有几天工夫,两人慌了手脚,紧急做起准备。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准备的,无非是鞋袜牙刷,换洗衣衫,一个小包包,足可以装下丈夫要带出去的一切。剩下几日,丈夫脸上时时露出喜色,白天倒变得无所事事,小白捡丈夫爱吃的饭菜做给他吃,夜晚服侍他早早睡下。

临行的前一夜,村里几个牌友来邀丈夫搓麻将,说以麻将为丈夫送行,丈夫脸上显出难色,他望望小白,小白低下头细声说:“别驳了大伙面子。”丈夫则一摆手,大声说:“不玩了,不玩了。”几个人相互眼睛,哈哈大笑,一齐走了。小白正要解衣上床,有人敲门,告诉他们有一大货车的棉花要轧。小白隔着窗户说:“对不住,大哥,你找别人去,今晚我们要歇了。”屋外人又说,是六哥介绍的,说你们会做事,所以不想叫别人做。小白打开屋门,屋外站着一个人,她说:“大哥,真的对不住,我们明天一大早要赶路,想早点歇了。”屋外人很失望,“哦,这样。”他转身走了,不等他走远,小白猛地摁灭电灯,好像非常担心那个人会再回来敲门。

他们没有歇,差不多又劳动了一晚上。往常他们经常草草了事,但今晚俩人兴致很高,即将分别,夫妇俩郑重其事。小白极其耐心,一次次吹去灰烬引燃火种,两人像贪食者一样将几天的食粮当一顿美餐享用。他们甚至相信,此后,即使不再进食也可以延年度日。鸡叫头遍,他们不但毫无睡意,反而像夏日清晨的牵牛花越来越新鲜。

天未亮,丈夫起身赶路,小白送到车站。她目送载着丈夫的客车驶入前方的寒雾中才转身回家。昨夜的柔情历历在目,她要等候丈夫返乡的那一天,再重温这幸福的一幕。小白知道农场有一帮男人很早就踏入南边的城市,那些人去了很少回头。而她觉得她能够把握她的男人,不消说以前许多的恩爱,光凭昨晚一夜的光景,就能将丈夫引回到她的身旁。冷冽的晨风,冻红了小白粗糙的脸庞,她呵出一道白气,泪水差点涌出来。

以后,有人问她:“你老公出外了?”小白答:“出外了。”又问:“做什么?”她简单地说:“连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她希望人家刨根问底,可是又害怕人家紧追不放。她努力隐藏心里的兴奋而略微露出一丝忧戚,她不想在人前将她的心情表露无遗,任何时候都是半遮半掩。她对丈夫抱有太多的指望,凭她对自己男人吃苦耐劳的了解,她相信丈夫能攒回一笔钱。宽裕一点的日子,不再为柴米油盐担惊受怕的日子,应该快来了。

开春后,按照往年,一直到清明,轧花坊的生意都会比较好,但今年,轧花坊的生意很冷淡。小白开始指望给人轧花,赚一点生活费,把日子过下去,她守在家里,等着轧花坊老板上门叫人,但是,轧花坊老板始终不登门,她自己有时站在村头,也没有看见车子往轧花坊运来棉花,倒是看见轧花坊老板钻进路边杂货铺,整天打麻将。

过完年后,家里还有二千元现金,丈夫要出门,小白塞了一千六百元给丈夫,但丈夫不肯要,说,钱我都带走,你和儿子在家怎么过?小白说,穷家富路,家里日子比外面好对付,办法多的是,刷锅水也能喝饱肚子。她留下几百元,其他的钱全部让丈夫带走。按生活的需要,几百元钱两三个月就要花光,柴米油盐酱醋茶,每一项都要花去其中的一部分,如果有什么意外,像头痛脑热,吃药打针,还要额外花钱。小白买东西都是捡最便宜的买,而实际上,她很少去杂货铺买东西,更不去总场大街。她把自己的菜园打理得非常好,早晚都在菜园拾掇,结出的茄子辣椒自己根本吃不完(对于吃不完的蔬菜,小白从来不卖,她都送给隔壁左右的人)。白天没事,她守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找一些《知音》《家庭》之类的杂志看,这些,都不用花钱。她努力不生病,其实这根本不用担心,她的身体正是她人生最好的时候,即使偶有感冒,也可以不治自愈。但是,她保证不了儿子不生病,尽管她很细心地照料儿子,但春分后一个晚上,儿子忽然发起高烧,她连夜抱儿子到医院诊病,打针、吃药,她带去的五十元,去掉了一半。第二天,儿子烧退了,她责备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粗心大意,儿子就不会掀掉被子受凉发烧,儿子不生病也就不用花去二十多元。现在的日子,像水缸漏水,缸里的水会慢慢漏完,小白心里总是惊恐不安。

幸好,轧花坊老板半夜来敲她的门,说来棉花了轧不轧?小白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便答应说轧——轧。是绒贩子六哥的棉花,一大汽车,一两万斤,六哥怕冷,躺到轧花坊老板床上睡觉去了。小白和村里另一对夫妇,忙到天大亮才轧完。六哥从床上爬起来,从荷包摸出钱和他们结账。小白分得九十元,六哥给那对夫妇一百八十元,又递给小白一张一百元的钞票,小白说我没有零钱找你。她身上确实没有带零钱。六哥说,不找了,算我请你过早。六哥又说,他在那边还好吧?小白知道他是问自己老公的情况,便说,好。六哥说,我兄弟说他就是一个做事的人。

小白想到儿子,急急回家,以前在窑场做工时,儿子都是奶奶带,窑场关闭后,他们才把儿子接到身边。遇到有零碎的活可干,他们将儿子托给村里的亲戚或左邻右舍照看,他

们会说上许多好话,还拿些自家种的蔬菜什么的送给帮助过他们的人。昨夜,她起身时,儿子正在酣睡,儿子很乖,往往一觉睡到天亮,她想儿子醒了,她的活也干完了,便猫手猫脚锁上门出去了。她回到家,儿子躺在被窝,还没有醒来,她松了一口气,顿感手脚发软,她慢慢脱掉衣服,钻入被窝,边听着儿子均匀的鼻息边想要是天天有棉花轧,就好了。但是,轧花坊的机器响了一晚,便沉寂了。

小白四处打听,看附近的纺织厂、冷冻厂、油脂厂、米面加工厂这些单位是否需要临时工,没有人给她回音,这再明白不过,就是这些单位都不需要临时工,再不然就是,她没有找到真正可以帮得上忙的人。小白有些泄气,暂时放下了找工做的念头。其实,即使现在有工做,她也不能很撇脱地去做,因为儿子没有人带,儿子丢不开。她不想再把儿子送到奶奶那里,也不能总是麻烦村里的亲戚和左邻右舍,最好的办法,自己把儿子带在身边。主要的是,丈夫出外了,她感到身边突然空荡起来,她需要有一个人陪在自己身边,这个人,不是丈夫,就是儿子。儿子四五岁以前,大多数时候是奶奶带的,现在,因为暂时的空闲,小白很难得地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儿子身上。

开始,儿子喜欢待在家里,看电视、摆弄小玩具,接着,他嫌家里玩腻了,跑到门口的场地玩,搬石头,团泥巴,他很忙碌,跑来跑去。小白坐在门口,看看手里的杂志,看看儿子移来移去的身影。她的目光,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系牢儿子。儿子慢慢长劲,总是一点点地挣脱她,她要时时往回收丝线,把儿子的身影揽在自己的怀抱。天气一天天变暖,屋外的一切都在召唤儿子,春风、绿叶、鸟鸣,这些都对儿子充满了吸引力,家已经根本拴不住他了,他活动的半径骤然增大。小白的目光仍牢牢系住他,拦不住儿子,她只有改变自己,她放长眼中的丝线,尾随儿子,儿子到哪,她就无声地跟到哪。

儿子的嗅觉竟和大人如此相似,他也喜欢到村头杂货铺玩耍。小白站在杂货铺外的树荫下,看到儿子随一帮伙伴跑出跑进,玩得十分开心。突然,儿子跑向她,说,要吃火腿肠。小白摸出一元钱,给了儿子。一会儿,儿子从杂货铺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剥了皮的火腿肠,边跑边往嘴里塞。

两三天的情景都是这样,小白明白了,杂货铺所以吸引儿子,因为那里有许多小伙伴,还有许多好吃的卖。儿子几乎天天都要去杂货铺,而她要系住儿子,便也相跟着来到杂货铺。

她成了杂货铺的常客。但她与其他的常客不一样,别的人除了要购买货物外,主要是为了打牌。她很少购物,更不打牌。杂货铺老板娘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对上门客十分热情,纵然小白极少消费,她也对小白自始至终都热情周到。小白起初是依墙而立,老板娘立即端来方椅让她坐下,还倒来一杯茶水,和她聊起大天。几天后,小白站到打牌人的身后,试着观看他们做游戏,老板娘又忙着为她端椅子。她本来不懂打牌,想走,又怕辜负了老板娘的热情,便坐下,细细看起来。有人看牌,喜欢指指点点,令人讨厌。因为不懂,小白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这让几个打牌人对她充满了好感。有一次,小白正在看的那人抓到一张牌,是白板,他犹豫着,是否要打掉,因为他正在做七对,和的是一饼。他扭过头看一眼小白,似乎是征求小白的意见。小白忽然很紧张,毫无根由的尊重使她措手不及,她也看了对方一眼,脸白得说不出话。那人果断地打掉白板,谁知对门大喊“杠”,之后,那人上手摸牌,轮到那人伸手摸牌时,竟是一张一饼,自摸七对。那人很高兴,喊老板娘,说我请客。老板娘端来四瓶健力宝,打牌的人每人一瓶,那人说还要一瓶,她也有份。他指的是小白。窗外的栀子花开了,香气很浓,小白一边看牌,一边暗自嗅着花香。一场

牌看下来,小白已懂得了其中的门道。

村里栽满了杨柳,塘边路旁,到处都是,到了吐絮的时候,这些树,便无声地张扬着,向村人告知它们的心事。日头暖融融的,杨花斜落,像细雪从眼前飘过,引得人更加慵懒。

尽管小白对麻将已略知一二,但她还没有上过阵,她甚至从未产生过上桌摸牌的念头。尤其当牌桌上是四个女将的时候,她们的张牙舞爪和斤斤计较,使小白对打牌感到恐惧。比如,老公做蛇蟮生意的那位,谁牌出慢了,她都要指责一番;老公做保镖的那位,轮到她抓牌,如果此时下家碰牌,她的脸色会很难看。小白见不得这样的阵势,对这阵势既反感又畏怯。她心想,幸好自己不打牌,就是打牌也绝不同她们打。但她仍然看,悠闲自在地看,不动声色地看,看她们各自的表演,如同看一出戏。免费的戏,为什么不看?老公在总场银行做事的这一位,面相俊美,出手阔绰,但放铳后,付钱给人家,总要欠几元。虽然最后不欠人家的,可是每每让人提醒,她又不高兴了,她时常高声反问,我欠你的钱?我会欠你的钱?哪场牌我欠过你的钱?

她们叫人喜欢的只有她们的手,她们的手好看,白皙、细嫩,指头和指肚是饱满圆润的,平展的手背上流过浅蓝色的血管。这些手好像不属于她们各自的主人。小白的手,以前也这么白嫩过,但后来有茧了,变粗糙了。小白看牌时,尽量不去看这些手,但有时还是忍不住去看这些手。

小白用心看的,其实还是她的儿子。她用目光拴住儿子,不让他跑远。她时时跑往杂货铺门前,看看儿子在不在,儿子懂事得很,从来不胡跑乱走,杂货铺和妈妈就是他的圆心。

杂货铺老板娘的耐心显然比谁都好,有时三缺一,大家迫不及待,只等她开口邀人,替她们凑成一桌麻将。她是有这个义务的。但她不急不躁,没有担起义务,劝说小白上阵抹牌,她只是热情地和小白聊天,她心里盘算,不能劝人赌博,眼前这个女人,假如她自己想打牌的话,她自己迟早会上桌子的。

小白越来越喜欢看牌,一个人呆在家里,她爱胡思乱想,有时无端地把自己搞得心惊肉跳,但到了杂货铺,观赏别人的搏杀,一天的时光似乎眨眼度过。而且,像看戏的人会渐渐入戏一样,小白很多时候,也在心里假设着一些精彩牌局的不同结果,要是这样,要是那样……小白打心里感到兴奋,或者沮丧,她简直有点替古人担忧了。

一天,一个牌局正在酣战,突然其中的一人肚子骤痛,要上厕所,他说,小白替我打两盘。小白很慌张,急忙说:“我不会。”那人说:“哪有不会的,来,替我一下,输赢都是我的。”说完,转身奔厕所。

小白上桌,抓牌,出牌,节奏不紧不慢,这是她第一次打牌,她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老练。她根本不去揣测人家和什么牌,而是完全看自己的需要,无用的牌上手就丢,不留半个铳子,结果第一盘她和了,第二盘又自摸,正在取第三盘牌的时候,那人从厕所回来,小白说你自己来,起身要下,那人说,打完这一盘。不可思议的是,第三盘小白还是自摸。

一个人马上说,真是牌发生手啊。另外两人马上附和,就是,就是。小白很兴奋,也很不自在,她心里有底,人家表面是鼓励和表扬她,其实就是赶她下去。她立即起身让位,还坐在旁边装着看牌,她盘算了一下,她和的三把牌,可能给人家进了近二百元。这当然值得高兴。但是,事物总是有两面性的,自她上桌,还有可能帮人家输钱,这样的话,人家心里会不痛快。纵然现在赢钱了,她替的人高兴了,可是,输钱的人肯定不高兴。

这样想着,小白觉得很无趣,便离开牌

桌,到了柜台前,和老板娘闲聊。说了一阵油盐酱醋,小白心里舒服了许多。但,最后话题又绕了回来,老板娘说,真的是牌发生手。这话现在由老板娘说出来,小白感到熨帖。老板娘又说,你这样的手,修得好,自己不上阵摸一把,是有点对不住自己的好手哦。

小白通常只带几元钱在身上,以便应付儿子对零食的需要。家里现金还有四百多元,第二天,小白把一卷钞票数了一遍,又数一遍,准确的数字是四百二十八元。第一次,她把一卷钞票全部装进荷包,俗话说,钱壮人胆,多带些钱在身上,遇事不会怯场。但她转念又想,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啊,即使掉坑里,也不能淹得不见头顶,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她抽出两张百元票子,放回它们原来藏身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她睡觉的枕下,枕下还有三层棉絮,棉絮下是一层草席,两张票子平平展展地躺在草席上。拂平棉絮,摆正枕头之后,她又犹豫了,第二次她又抽出一张百元票子,把它送到它的伙伴当中,她的荷包还装有一百二十六元。因为,据她的观测,从荷包掏出一百多元,已经算最不走运了。三张百元票子重叠在一起,像三个有力的兄弟搂抱成一团,小白忽然心生豪气,就是天塌下,她也不怕。

即使是精明的老板娘,也丝毫没有看出今天的小白与往日有什么不一样,已经有了三个人,他们在等待第四个人。小白进来,他们只是抬了一下头,收住失望的目光后,他们接着又继续刚才的话题。小白没有坐到第四个位子上,她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这个位子通常就是看牌的位子。这时候,最理想的场面是老板娘发话,她应该这样说,小白,三缺一,凑一个,给大家一个面子,来来……把她扶上桌子。可是,有一个人买酒,老板娘一心做生意去了。如果三人中有人发出邀请,小白,凑一个嘛,又不输田输地,谁怕谁?指不定你手气好,把大家通杀,来来……小白肯定欣然上桌。可是,三人没一人洞悉小白的心事。小白坐着,面带笑容,心里却酸酸的。这时,进来了一人,三人中的一人马上说:“哎,打牌!”那人说:“好,先拿一盒烟。”他把一根烟点上,喷出一团烟雾后,便跨上了空位。小白似乎觉得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别人抢去了。她想立即起身走人,但忍住了。这场牌局结束,三供一,第四个人赢了三百多元,小白不禁想,如果是自己坐这个位子呢?

果真应了牌发生手的老话,小白自上了牌桌后,几乎场场赢钱,有时赢一百多,有时赢几十元,最不济时也有七八元的进项。弄得有的人对她很怯惧,害怕同她打牌,只要她在桌上,就不肯入位。一时间,她被大家称为高手,小白说,高手不敢当,手好一点。

老板娘也跟着小白高兴,但她见得多,赢来的钱,焐不热,怎么来的还会怎么去。而且,魔鬼要拖人下水,开头发始总要给人一些甜点尝尝。可是,这些话是不宜说出来的,人家手红就该高兴。

夜里,老公打回电话,和小白简单地说了些那里的情况,最后说,还要一些时候发工资,等发了工资,就往家寄钱。小白说,别担心,我手上还有钱,过日子绰绰有余。为了让老公彻底放心,她还对老公夸口说,我青石板上都过得了日子。老公的确是放心了,但老公又说,要是烦了,就到村头杂货铺打打牌,那里人多,大家开心一下,日子就好过了。小白嗯了一声。

这天深夜,有人叩门,小白惊醒,弄清楚是轧花坊老板叫人轧花,她愣了一下,轧花坊老板又喊:“有花轧,轧不轧?”

小白忙掀开被子,跳下床,说:“轧。”她伸手摸衣裤,想穿好衣服同轧花老板一起走,可是,她一时摸不到乳罩,今晚她是摘下乳罩睡

的,此前不是这样,找乳罩耽误工夫,小白便对屋外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屋外咳嗽一下,响起脚步声,渐渐远去。

又是六哥运来的棉花。一大车,另一对夫妻已到了,过完秤,轧花老板摁下电钮,开始轧花了。

轧完花,天大亮。小白除掉口罩,脸色惨白,一绺没绾住的头发,沾满了细绒,散落在她的脸颊上。六哥走过来付钱,他说:“对不住,又搅得大家没睡好觉。”

小白把头发往后拂,她说:“说客气话干吗,我们谢你还来不及。”另一对夫妻附和,“是啊是啊。”六哥又说:“大家辛苦一夜,一起去过个早吧。”说完,期待地望着小白,小白觉得很累,一心想回家睡个大觉,便说:“你们去吧,我瞌睡得紧。”六哥说:“饭也得吃啊,也不靠这点工夫。”小白说:“一顿饭,就可以做一个好梦。”那对夫妻往饭馆去了,六哥说:“你不去,饭不香。”小白又往后拂那绺头发,无声地一笑,说:“真的?我倒要看看那饭有多香。”

小白一觉睡到午后,如果不是有人敲门,她可能要睡到天黑,来找她的是杂货铺老板娘,她喊醒了小白:“三差一,就等你,等你去摘菜。”这段时间,小白手气好,常常赢钱,大家说她赢钱如探囊取物,就像到自家菜园摘菜一般。小白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老板娘将头探进门来,说:“昨晚又轧了一个通宵的花吧。六哥的花是吧?”小白问:“你怎么知道?”老板娘说:“六哥到店里喝酒来了。手气这么好,还轧什么花?现在每个人都是你的菜,慢慢摘就是了。快来呀!”老板娘说完,掉头走了。

老板娘的话显然有点夸张,但这确实说明小白的手气足够好,这天下午,她又是赢家,而且是三供一,她一人摘了三个人的菜。那三人似乎有点不高兴,嘁嘁喳喳,嚷着谁输了多少多少,好像有很大的委屈,但小白推掉牌,立起身,径直走了。她照例要买一些食品,方便面、火腿肠、健力宝什么的,一大袋,给儿子的,算是奖品,儿子很乖,从不乱跑,很懂她的心思。

在背后,有人发泄着对小白的怨气,这怨气与老板娘开始要对小白说的“怎么来的还会怎么去”一模一样,只不过,说的人实在指望小白立即输得干干净净,成为所有人的菜。这是预言,却更像诅咒。

小白不知道自己已成为大家怨恨的对象,她照例天天来到杂货铺,照例手轻脚巧地摘自己的菜。有的人怕这样被小白摘下去,及时停止了与小白的游戏。有的人犹犹豫豫,暗暗希望小白有失手的时候,在两三回没有盼来机会后也不再上桌。但有的人想法十分怪异,他们怕小白不来摘,只要来摘,就一定有被摘的日子。

老板娘总是笑意盈盈,对这些她洞若观火,小白尝到的甜头已经够大,假若现在她离开牌桌,她赢到的钱都归她。不过,她将变成人们唾骂的对象。假若她收不住手,她现在赢的钱迟早要吐出来,而且在这泥坑里越陷越深,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这是老板娘看到的小白日后的景象。

渐渐到了清明,村外的油菜花连成一片,许多出外的人都往家奔,回来给祖先“做清明”。但小白的老公没有回。清明不回,中秋不回,虽然他们没有专门商量此事,但在他们心里,就是这样打算的。尽管决定老公不回,但是,小白还是想如果老公回来,她如何迎接老公,她用怎样的方式犒劳老公。她的心顿时发柔,发胀,没有了边际。打牌的时候,她极少走神,但那一会,她的思绪跑到了别处。她抓到一张好牌,居然打掉了。幸好,隔了一转,这张牌又回来了。

晚上,她的漫无边际的思绪像这张牌一样也回来了,她躺在被窝里,变成一摊暖和的稀泥,团不起,也拦不住,朝棉被的四边沿流淌。

深夜,几下叩门声将小白唤醒,小白听出是轧花老板的声音:“有花轧不轧?”小白没有立即应声,她的头有些懵,似乎还流淌着睡前的泥水。

“轧不轧?”

小白说:“轧。”小白起身,在暗中穿衣。

轧花老板还停在屋外,仿佛等她一起走,小白隔墙问:“是六哥的花吗?”

“是。”

到了轧花坊,并不见六哥的货车和他的人影。另一对夫妻也没有来。轧花老板说:“六哥说要来,我就先喊了你。”他贴着轧花机,转动一下胶辊,又紧一下三角带。

他们一起等,如果六哥的货车朝轧花坊开来,他们就可以听到。但过了足有两顿饭的工夫,也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六哥说要来的啊。”轧花老板自言自语,他好像安慰小白,也好像为自己辩白。

小白又支起耳朵听。都说夜晚是静的,其实夜晚也是热闹的,是另外一种热闹,星星聚拢一起聊天,风走过屋檐轻轻唱歌,蛙鸣像灯盏忽明忽灭,栀子花如嘴唇一般张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老公突然回来了,当时,小白正在杂货铺打牌,她转头看老公一眼,甚至可以说是羞怯的一笑,老公眼睛灼灼发亮,火烧火燎,和往常很不一般,这让她也燥热起来。但这盘牌是要打完的,不然,他们将要成为别人的笑柄。她装出镇静的样子,摸牌,出牌,遇碰还不放过机会碰牌,章法一点不乱。老公立在身后咬牙切齿。一盘牌终于完了,不等小白站起,老公拉着她的手就往店外走,走到半途,老公嫌走得慢,牵着她又奔跑起来。到了家,老公顾不得关好屋门,把她推到床上,就扒她的裤子。几个月不见,老公变了,变野蛮了,劲儿特别大,弄痛了她。

她睁开眼,原来她睡着了,而轧花老板贴着她坐,他的右手钻入她的衣下,正在蠕动。小白静静地看着他,小白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他的脸,从心里说,这张脸比较经看。但他被小白看得一愣,瞬间失去了主意,按他估计,小白一定会抵挡,那样,他蛮劲上来,手会顺势探到小白的私处,但小白没有阻拦,只冷冷地看着他,眼光似乎变成了两支凌冰。他慢慢收回自己的手。

“六哥说来,怎么还不来!”他说,“这个六哥,说话不算数。”

“你呀,脸色发白,昨晚又轧花了吧?手气这么好,轧什么花!”对面一个女人说。

小白感到脸一热,她刚想说,昨晚白忙了一阵,但马上意识到接下来得说明为什么没有轧成花,这样,话可能会越来越多,她咽下到嘴边的话,可是,昨晚的一幕还是在她眼前闪了一下。“二饼。”她打掉刚抓的一张牌。这张被她扔到河里的牌,正是她需要的。留下这张牌,她就听和,听三六万。但是,这盘打完,这两种牌都与她无缘。而且,最后还是她放炮,一铳三家。

说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这张慌乱间打出的牌,竟成了一个转折点,她开始输钱,或多或少,每场都输。人们摘她的菜,谁都来摘,随随便便地摘,她没有一点力气反对人家来摘。

她想捂住荷包,但先前赢来的钱像水一样,越捂越往外流,而且,钱跟伴走,喜欢扎堆,她自己的钱被不停地勾走。

俗话说,人倒霉,盐生蛆。眼下,小白就是这个样子,有很多次,她起手听和,但没有人放炮,她也自摸不了,最后,还轮到她点铳。她和三六九条,人家仅仅和一张边牌,结果还给人家自摸。小白心里明白,前段时间她红到了头,当然,现在就该她霉到底。捂住荷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上牌桌。荷包捂牢了,水不外流,可是,外面的水自然也流不进来,小白想,手霉也有了的时候,她抱着扭

转乾坤的想法,一次次昂然入座。她赢来了人们的赞誉和讥笑,叫“打不死”和“输不怕”!

不过,小白最后还是怕了。以前,她摸牌有很好的手感,让她觉得饱满、熨帖和陶醉,但现在,她的手指暗暗发抖,出牌时犹犹豫豫,因为她料到,她手中是一颗铳子,撂下定然开花。她这种感觉灵验得很,不等她手中的牌落,就有人推倒了面前站立的牌。

就在小白下定决心退下牌桌时,运气忽然眷顾了她,一天下午,在她即将掏尽她的荷包,她竟自摸了一个七对和一个清一色,这个鼓励来得太及时,让她又充满了信心。但是,运气只是短暂的逗留,过了那天下午,它便远去,它很像是一张电影票,过期就要作废。第二天,小白照样手痞,霉气重得很,压得她抬不起头,整个一场牌,她只和一把。

有几盘牌,儿子静静地站在身旁,看她打。见她不停数钱给人家,儿子终于说:“妈,我要吃火腿肠。”小白瞟儿子一眼,儿子怯怯的,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她心里烦躁,差点要骂儿子,她抓起一张二饼,扔掉。身边的儿子忽然说:“这是眼镜。”几个人都笑了,其中一个人逗弄儿子:“说说,二饼还是什么?”

“不知道。”儿子天真地说。

那人得寸进尺,又说:“真的不知道?好,你妈知道,让你妈告诉你。”小白斜了那人一眼,他还没有完:“你妈不愿告诉你,还是我来告诉你吧,二饼,就是大大的两个饼子嘛。”

儿子分明上钩了:“是饼子,为什么不能吃?”

“诶,怎么不能吃,你早吃过了。你还可以再尝尝。”

大家都开心地笑。

小白对儿子说:“去,你自己去买火腿肠,叫好姨先记账。”儿子转身,蹦跳着要火腿肠去了。

这不是小白头一次赊账。以前每次赊账,只要牌局散场,小白一般都及时结清,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但这次她忘了,过了一个星期,她才记起,好像有一根火腿肠的账没有清。

“你赊了一根火腿肠?没有吧,这里没有账。”老板娘说,把记账本拿给她看,在她的名下,记有许多她赊过的物品,但都划掉了。小白忽然对这个本子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那上面写着,某日她赊酱油一瓶、食盐两袋,某日赊洗衣粉一袋,某日赊白糖一斤,某日赊塑料手套一双,甚至某日赊卫生巾两包。这些物品记录着她的生活,看上去,平淡无奇。当然,这些物品被一一打上横线,说明她已将钱付清。

“你看到了,没有账。”老板娘又说。

“我记得,哦,不过,没有记账,不说明就没有赊。”小白说。

“没有账,就不能收你的钱。”老板娘说。

小白不再坚持。回到家,她问儿子,那天买了火腿肠没有?儿子说,买了。是老板娘没有记账,可是,此刻,小白心境变了,她想自己销了老板娘那么多的货,吃她一根火腿肠也是应该的。

第二天见到老板娘,小白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总觉得心虚,仿佛自己做了不光彩的事情。她给自己打气,不是我不还,我还了,你不要。幸好,人很快来齐了,一场激战又拉开了序幕。

小白的手气自然不好,不过,中间曾经好过,只是好的时间太短暂,风向一会儿变一次,此时东风,眨眼就成西风,结果,小白又被人家摘了菜。她每日抱定信心,要摘人家的菜,但她越来越没有这个本事。就在她和了两把牌的时候,她还暗想,不管老板娘是否记过账,是否愿意,那一根火腿肠的钱是一定要回给她的,可是,接下来,她又往外掏钱,掏了不知多少根火腿肠,这一掏,她就不再想这根火腿肠的事了。

手气不好,牌友之间常常互相取笑为手

脏,当然不是说手上有污垢,而是这只手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特别讲究的人,打牌的头天晚上,一定要沐浴更衣,避免男女之事。

没有人说小白的手脏,但屡战屡败,让小白疑惑重重,她把手洗了又洗,擦去了可能藏匿在皮肤纹路中的污迹,到了夜晚,她的手异常安静,没有享受它应得的享受。

小白端详自己的手,问自己:“我的手脏吗?”她回答自己:“不,我的手不脏。”的确,小白的手虽然有些粗糙,但它是干净的。

可是,这样干净的手,第二天并没有摸到一张好牌。

村里人要收割油菜了,一人家里雇零工,问小白去不去,小白说去,干了两天,流了几身汗,第三天,小白回到牌桌上,这汗算是白流的了。

人们看小白,觉得这女人很奇怪,有活拼命干,打起牌来,也不管不顾。他们不知小白心里想要什么。其实,小白想得极其简单,干活赚钱,是笼中的鸟,十拿九稳。而打牌赢钱,是林子的鸟,逮不逮得住,说不定,有时,一下子就逮住了,有时,费很大的劲,也逮不到,但都刺激得很,很魅惑人。

这天夜里,轧花老板又来敲门,说来花了。小白隔着墙说,你开机吧,机器响了,我再去。轧花老板哽了一下喉咙,还想再说什么,但没说,幽幽地走了。

渐渐丰满起来的树枝,在夜风中轻轻拂动,接着,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小白赶去,又是六哥的花,看到六哥,小白松了一口气。不像上回,他说来没来,害得她白等。她想问六哥,为什么上回说来,最后没有来?或者干脆就没有说来?

但她没有问。

六哥这天晚上的精神特别好,他没有睡觉,也没有去杂货铺喝酒,他褰袋口,小白抱起一大团长绒,往袋里装。六哥还时时腾出手,把袋里的绒压结实,这样,袋子不仅可以装更多的绒,小白装起来也更利索。

“听说你喜欢打牌?”六哥问。

“喜欢。”小白说。

“什么时候,我们打一下?”

“你们老板打的都是大牌,我们打的很小。”

“我也玩小牌,只要高兴,大小都行。”

六哥干的活抵得上一个人,但结账时,他给的加工费一分也不少。临走,他对小白说:“改天,我到村里找你打牌。”

六哥显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一走许多天,不但没有来打牌,也没有来轧花。

小白还是输多赢少,暗地里,她开始向杂货铺老板娘借钱,后者总是非常大方,只要小白开口,就拿钱给她,而且替她保守秘密。不止小白一人借钱,老公专做毒蛇生意的那个女人,老公替人干保镖的女人,她们都向老板娘借过钱,她们的钱也有不应手的时候,不过,她们借得很张扬,几乎是吆喝,打算让所有人知道:“老板娘,拿两百。”“老板娘,借四百。”老板娘总是跑前跑后,把钱送到她们的手里。

村子周围的田野,渐渐由绿色变成黄色,风似乎一下子燥热起来,树荫外,村子外,不被遮挡的地方,一切显得生机勃勃。在一道长满青草的小路上,一头公牛,遇到一头犍牛,前者怒气冲冲,两眼喷出火焰,后者被这种气势吓到,扭头狂奔。它发出“啊、啊”的惊叫,朝村子跑来,因为它的主人住在村子里。

小白的儿子和他的一个小伙伴正在路上玩耍,见两条打架的牛冲过来,一时忘记了躲避。小白闻声冲出杂货铺,两头牛已跑进了村子,所幸的是,两个孩子毫发无伤,但一个目睹险情的女人说:“好险啊,牛蹄子差一点就踩到孩子的肚子上,离你的儿子就差这么

多。”女人对小白比画着,那差一点的距离,比半支香烟还要短,小白心惊肉跳,她不敢想,如果牛蹄子踩到了儿子会怎么样。儿子没有哭,眼里也没有惊恐不安的神情,倒显出泰然自若的样子。那女人仍是一脸的惊骇,她伸手摸摸儿子的额头,一边说:“莫着骇!莫着骇!这孩子要不是吓糊涂了,就是不懂得怕。”

小白搂着儿子,把儿子的脑瓜贴在胸口上。杂货铺里有人招手,意思是继续打牌,小白摇摇头,说:“不打了。”还是大上午的,儿子眼皮耷拉下来,在她怀里睡着了。儿子睡得很沉,他的睫毛很长,像女孩子,他的鼻子小巧,鼻翼似乎透明,轻轻地动。睡梦中,儿子抽搐了几次,手臂突然一扬,脑瓜顶到了她的下巴。小白拍儿子的脊背,还摇晃自己,这样,儿子慢慢睡安稳。她出了一身冷汗,心还悬在半空。

夜晚,儿子发烧,她抱着儿子到总场医院打针,药液非常有效,当时儿子的烧就退了。可是,天亮后,儿子浑身又热乎乎的,她又抱儿子去医院。下午,儿子的热烧再次升起,小白又要带儿子去医院,有人说,光打针没用,孩子骇着了,要收骇。

村里的王婆婆会替孩子收骇,小白买了一斤冰糖和蜜枣,抱着儿子去找王婆婆。王婆婆要小白去剪一撮牛毛来,小白一时不知到哪儿可以找到牛,她跑了村东,又跑到村西,好像牛故意和她为难,都藏起来了。正当小白着急时,一个人牵着一条牛从村子过,小白一看,那不是六哥吗?

王婆婆把一小撮牛毛按在儿子的胸口上,嘴里念念有词,小白除了一句“莫着骇”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听懂。可是,这念叨很管用,晚上,儿子吃了两小碗饭,不等月亮升起,烧便退了。

接连两天,小白都在家陪儿子,到了第三天,儿子说,我要去玩。小白说,去吧。儿子不爱到别的地方玩,他又奔向杂货铺。

按他们的说法,这几天小白是退出江湖了,现在,她要重新出山。本来,打打牌,是她所喜欢的,但被他们这样一说,她反而扭捏起来,她坚决不肯入位,推辞说要照看儿子。其实,儿子玩得很欢,几个孩子跟着他跑前跑后,听从他的命令,让他支来唤去。他成了一帮孩子的首领。

小白既不打牌,又不看牌,也没有离去,显得很枯寂,她坐在门前,望着村外,田野上的麦子,已是金黄,一片厚重的黄色,麦浪无声地涌来涌去。

这天晚上,小白搂着儿子在各种夜声中睡去。可能刚睡着,老板娘来敲门:“小白,上床了啊?这么早,哪有瞌睡?打牌吗?”

月光进了屋子,抚摸着儿子的小脸。小白支起身子,说:“不打。”

“是六哥,他邀你的。”老板娘又说。

“六哥?”小白立即从床上跳下来,摁亮电灯,打开门。

“六哥带来两个人,说要打牌,叫你去凑个脚。”老板娘看着小白说。

“哦,哦,”小白说,脸一热,“他们打得大,说实话,我都打怕了。”

“不碍,他们说可以就你,再说,换换手气,指不定能割他们的肉。”

“我本不多,你晓得,这些日子净输。”小白说。

“也不碍,我带来了,给,”老板娘将对折的钞票递给她,“一千块,多带点,不怯场。”

小白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心细,她的心发紧了一下,但她没有马上接过钱来,“儿子会醒的。”她说。这本来是她拒绝赴邀的最大的理由。

“这,更不碍,我可以来回照看。”

小白似乎被堵了退路,她软弱地说:“儿子醒来要哭的。”

恰在这时,儿子睁开眼睛,说:“妈,你去吧,我不哭的,我会自己照护自己。”

儿子也帮人家的忙。

“乖,好好睡。”小白在儿子脸颊上亲了一下,再看儿子,他竟睡着了。

三个男人已就座,只等小白。小白看了六哥一眼,六哥也看了她一眼,六哥的眼睛像月光一样清凉,他说:“不好意思,把你硬拉来了。”

小白无声地笑一下,说:“很好啊,凑个脚。”

各就各位,他们让小白掷色子定东,小白掷色子时候,一个问打多大,一个说老规矩,六哥则一言不发。小白本想问一句,老规矩是多大,但又没有问出口。四盘后结账,方知他们的老规矩是十块钱一炮,小白心里有点慌。她暗中咬咬牙,不就是输钱吗,又不是要命。镇静下来后,摸牌,理牌,出牌,从容不迫。有一盘牌,她和边三万,她打出一张八饼,她的上手,六哥,碰了,她伸手摸牌,感觉是她想要的牌,她不相信自己又有这么好的手气,将牌翻过来仔细看,分明是一张三万。接下来,她一扫往日的霉气,想什么来什么,简直有点呼风唤雨了。她摘了三个人的菜,以前即使摘了三个人的菜,那菜顶多是一箩筐,但今晚摘的菜,是一汽车。

散场时,六哥明知故问:“还可以吧?”

小白说:“当然。”停了一下,又放低声音说:“要谢你了,我知道,有碰你就碰,把牌都往我手上赶。说不定那两人要怪你的。”

“不碍事,你的手好嘛。”

天大亮,小白往家赶,杂货铺到她家只有两百米的样子,小白几乎是跑着回家的,儿子已经起床,嗽了嘴,洗了脸。

“妈,我正准备去接你回家。”儿子说。

“乖,”小白摩挲儿子的头顶,“我带你到街上过早。”

过完早,小白到儿童玩具店给儿子买了一辆电动汽车,一家女装店早早开门,小白一眼看中了一件白色木耳边的连衣裙,她略为还了价就买下了,刚要走,另一件蓝底碎花的裙子又吸引了她,她也要了。最后,她来到粮油店,买了一袋丝苗大米、一壶精装油、一瓶小麻油,一辆蹬士正好从店前经过,她招手让它停下,将米油搬上车,自己和儿子跨上去,让蹬士载他们回家。

路过杂货铺,有人看见她,对她喊:“小白,你发财了?”

她不答,她知道,村里要是谁坐蹬士回家,硬是长脚不走路,背地里是要叫人骂死的。她心想,输的钱不知可以坐多少回蹬士了,坐一回又碍什么事?

以后,六哥又到杂货铺打了几回牌。有一次,牌打到半夜就散场,天黑得紧,六哥对小白说,我送你回去。小白心里一紧,很感激,嘴里却说不用,六哥仿佛看到了她的心底,把她送到家门口,马上转身离去。

房间算得上豪华。

首先是那张席梦思大床,大得出乎小白的想象,比自家的床起码大出一倍,睡五六个人不成问题,但小白明白,不可能一下子躺这么多人,既然不睡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大,完全是浪费。床上白色的被子和被单也让她吃惊,它们的干净和耀眼的白,也是小白以前所没有见过的。其次,房间的窗帘挂满了整个墙壁,是金丝绒的,又厚又重,同样让小白大惊小怪。还有房间的灯,天上的、地下的、半空的,大小七八个,亮如白昼,也完全没有必要。

小白坚持要把所有的灯关掉。六哥一一关掉所有的灯。小白藏到白被子底下,自己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

熟悉的东西又回来了,但是,又是陌生的,小白犹犹豫豫地迎接它,到最后,她还努力想要拒绝它,结果,徒劳无功,只得放它进入。六哥很快喘息起来,但她却平静如水。

六哥点燃一支烟,半躺身子,吃起来。小白不说话,将头放在六哥的身边。六哥一只手伸到床头柜弹烟灰,一只手在小白的身上逡巡。

六哥摁灭烟头,俯在小白耳朵说:“我想看。”

小白还不明白,问:“看什么?”

“看你。”

小白不做声。六哥起身,打开了电灯。

“叫你小白,真不是白叫的。”六哥说。

“不,我本来就姓白。”小白说。

六哥这回很细致,很有耐心,小白熟悉的东西全部回来了,甚至,她得到的比以前熟悉的还要多。

自从进了这间房,小白的思绪都不曾离开它,好像实实在在被它吸引,先是房间里夸张的摆设,后来又是同她交缠的人,现在,她的思绪突然飘向屋外,想到儿子,她对儿子说,她上街,马上就回来,柜子里有好多吃的,饿了自己就吃东西。儿子说,妈,我知道,你走吧。儿子像个小大人,懂得自己照顾自己。

“那天,你干吗牵一头牛?我正到处找牛,真是巧啊!”小白说。

“一个熟人,不种地了,牛不好卖,托我把牛卖掉,我只好瞒着他把牛牵到屠宰场。”

“两头公牛打架,把我儿子骇到了。要牵到屠宰场去的应该是这些公牛。”

“那不行,要是公牛都杀掉,就没有小牛了。”

小白对公牛充满敌意,但她没有留心六哥为她布的阵,她说:“公牛不干活,都该死。”

六哥已很陶醉,他对着小白耳语:“我也是牛,我会干活,会耕地。”

小白看到两头牛朝村里奔来,蹄声沉重,她一把掀开六哥,从床上坐起,她恨恨地说:“我得回去了。”

六哥有点不解,刚才小白还是那么温柔,可是忽然间竟变得这么僵硬。

回到家,小白看到,儿子和隔壁的孩子一起正在玩电动车,儿子望她一眼,又转向电动车,不停地扳动手中的遥控器。

濯衣港擦着村子往北流,四五月间河水变暖,再往后,它要给人们带来道不尽的清凉。乘船南行,可达小池镇,镇南边是长江,对岸一溜灰色的城郭则是九江城。南望,一座黛色的山峦清晰可见,它就是著名的庐山。

因小白说过,离得这么近,居然还没有去过庐山,六哥便带小白上庐山。以前到九江,都是在濯衣港上坐班船,现在,濯衣港早没有了船只,取而代之的是班车。小白不用坐班车,六哥自己开车去的。

小白掐着手指算计,上一趟庐山,下午是赶得回来的。她给儿子准备好午饭,嘱咐儿子,要玩可到杂货铺去玩,想吃什么买什么,千万不要乱跑。这话她说了好多回,而儿子总是牢记她的话。

儿子照样抬头望着她,说:“妈,你放心,我晓得的。”如果说有什么异样的话,可能就是儿子看她的时候,比往日多了两三秒。儿子其实很黏她,但她不说带他一起出去玩,儿子从不提这样的要求。

六哥掉下去,拐了几道弯,摩托艇一侧埋入水中,六哥终于没有掉下去,其实,要掉的话,他们将一起掉下去。

从摩托艇下来,小白一只脚迈上了旁边的小船,这是一种用脚踩动转轮的双人小划船,从外面看,小划船极像一个花里胡哨的木盒子,里面船壁贴着两张招贴画,一张是港星周海媚,一张是穿泳装的美女。

小白踩了几下转轮,小船往前移动了几步,便不再踩了,六哥也停住脚。他们丢开小船,任小船在风浪中荡漾。小船飘到湖心,遇到一根旗杆,六哥把小船系在旗杆上,小船便停在湖心,随水波上下起伏。日头明晃晃的,小船周围撒满灼亮的玻璃碎片。

过了一些时候,六哥放开小船,他和小白一齐将船划到岸边。六哥说,今天庐山恐怕去不成,小白说,这回就不去了。上岸时,小白用力蹬船,谁知小船朝后退去,小白身子一晃,差点落入水中,幸亏六哥眼疾手快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小白趁势搂紧六哥,对他说:“抓我干什么?让我掉下去,也尝尝落水的滋味。”

六哥让小白的身体斜出船外,说:“看好了,你开始落水了。”小白身子悬了空,她扭头往下看,水在晃,如深渊,她的身影不断扭动,时近时远,时圆时扁,让她心惊的是,水中的影像好像变成的一个男孩,伸手抓她。是谁呢?她心中害怕,生怕六哥松手。

六哥看见小白脸色瞬间惨白,知道她或许受惊了,心里后悔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他抱着小白跳上岸。

“没事吧?”六哥问。

“没事。”小白说。

小白好像陡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致。刚才她还是一支渴望雨露的花朵,呈现出盎然生机,可是转眼之间便如遭霜打,开始露出枯态。

六哥带她进了浔阳大酒店,他们简单吃了午餐,便入房休息。六哥精力充沛,自己先脱光衣服,还来帮小白褪衣衫。

小白明显心不在焉,六哥像一部车子,发动起来,本来想带动小白,但小白似乎踩住了刹车,跑不动,无论六哥如何努力,小白都是僵硬的。

最后,小白说,稍稍休息一下,早点回去吧。

回到村里,日影已经斜去,树上的知了异乎寻常地鸣叫,无论早与晚,事情已无可避免地发生了。小白在家里、杂货铺,以及一切儿子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儿子。

是谁告诉她,儿子躺在濯衣港的岸边?儿子的小嘴乌青,他的小身体不再是柔软的,而是固定成了一个形状。

和儿子躺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小伙伴。

村人的推测是,三个小伙伴,到濯衣港划水,结果,一齐淹死了。

家里有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还是丈夫买回的,她拿起这把刀,动不动就扎自己的手臂,跟扎一个白萝卜似的,因为儿子再也感觉不到痛了,所以,小白对痛也失去了知觉。

一天,她锁好了家门,离开了村子。她本来打算,无论如何要等丈夫回来,见上一面再说,但她心里害怕,丈夫肯定要动手打她,她不怕这个,她怕的就是见到丈夫。

她还想了想,以前打牌是不是欠别人的钱。不欠。别人欠自己的钱吗?真有几个人欠自己的钱。她不想要他们还了。现在,这些,都变成了小事。

有一件事,小白是惦记着的,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小白去了轧花坊,年轻的老板正守着

机器,等待着想象中的顾客。小白推门进来,让他很吃惊,因为小白很长时间不轧花了。

“今晚没有人送花来。”他说。

“我不是为轧花来的。”小白说。

“那?”

“陪你坐坐、说说话不行吗?”

“那当然。”

开始,轧花老板还手足无措,他暗里看了小白几眼,小白脸色平静,甚至带着温柔的笑意。

小白走到一张架在屋角里的木床边,坐下,她轻声说:“麻烦将灯关掉,我们慢慢说话。”

实际上,他们没有多少话可说。轧花老板亟不可耐,上来就探手抚摸小白的私处,接着,他又忙着脱小白的裤子。

小白拦住他,说:“丑话说在前头,我听说街上的鸡,来一下,一百元,我现在不过是一只鸡,你要付一百元。”

“你说的就是。”

小白摸到了男人常年别在身上的刀子,这刀子马上扎进了她的身体,但是,她嫌它不够锋利。

事毕,轧花老板要给小白两百元,他的理由是,小白正需要钱。

小白不接,她说,我需要的不是钱。

轧花老板讪讪的,说:“你让我把钱收回也不成,要不,我再要一回?”

小白说:“行。”

轧花老板无话找话,说:“你要离开村子?”

小白说:“是的,不瞒你说,今晚是我离开村子的第一步。”

千禧年的海口,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到处张灯结彩,到处人群涌动。但是,关于千年虫和夺命大盗的传说仍然给这个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滨海城市带来隐隐不安。过了一段日子,所谓千年虫和夺命大盗不消自灭,人们恍然大悟,其实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自己吓唬自己的。但是,日子仍有小不如意,大街之上,飞车党横行,屡屡上演抢夺行人财物的一幕。有一天,我在街头踽踽独行,手中的一只牛皮包就是这样被抢的,包中有一副备用眼镜、一支西瓜霜喷剂、一包餐巾纸、几张名片和几块零钱。飞车党看中的肯定是包里可能有的钱物,而不是一只华而不实的包,但是,这次他们真的看走了眼,他们得到的确确实实只是一只不太实用的包。

海秀路是海口一条主要交通大道,为了表示它的漫长和壮阔,它还被分为海秀东和海秀西。大道两旁矗立着连绵不断的高楼大厦,说起来,无非就是商贸大楼、证券中心、娱乐会所和星级宾馆等等这些玩意。海秀路是海口的脸面,它富足、艳丽、奢靡,既冷漠又敞开怀抱准备迎接所有的人。

海口越来越像一座森林,远看,高楼绵延不绝,完全是一座水泥和钢筋的森林。深入其中,大街小巷,人满为患,又是一片片肉体的森林。一个人,隐身在这样的城市,有如一片树叶落入森林。

千禧年坊间流传这样的笑谈,到了北京,觉得官小;到了广州,觉得钱少;到了海南,则知道身体不好。我在海南跋涉,听到很多不是那么粗俗的人,都这样说过。虽是玩笑话,但我隐约听到了他们心底的波澜。平民喜欢为帝王的家事兴奋,他们在想象中,做一回政府官员、富商巨贾和资深嫖客也未尝不可。

不过,海口既然是一座四季如夏的美丽城市,它成为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的候鸟的栖息地,便有了十足的理由。

世间常有一些事情出乎意料的神奇。

有一天,我又从街上走过,这回我两手空空,不用担心飞车党,可是,当我拐入一条小

巷时,竟与小白不期而遇。那样的脸形,那样的眉眼,我吃准了就是她。我盯着她,她也凝视着我,就是她。过去我们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同桌打过许多次牌。她输得最惨的时候,差不多吃了头顿没有下顿。儿子淹死后,她离开了村子,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老公到处找她,年年找,当时村里人说,老公发疯般地找她,可能就是要杀了她。

小巷里有许多和她打扮相似的女人,她们站在小院或出租屋门口,对每一个路过的人搔首弄姿。她们都是站街女。客人走近,寥寥数语,她们便带客人进屋,几分钟后,她们又送客人出门。

小白的屋子简陋之极,一张床,一个小床头柜,一个小壁扇,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这是她接客的地方,也许她并不住这里,但小白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

“熟人,没有什么招待你的,要是不嫌弃的话,只有这个。”小白边说边脱裙子。小白,真的是白如雪。过去,我也悄悄地动过她的念头,但她毕竟守得紧。

她的手臂上有好几条突起的刀痕,发亮发紫,像新鲜的鞭印。

“刚娃(她老公)四处找你,你们可以重新过日子。”我说。

“要是你回老家,你就告诉他,我在外面做了这一行,不想回去,也回不去。”小白说。

小白还说了什么,我都忘记了,只记得她说,她现在是路上的灰土,可以任人践踏,只有这样,她才心安理得。

我在小白那里前后呆了近二十分钟,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像一缕风,一片树叶,消失在城市森林里。

严敬,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小说集《五月初夏的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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