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天鹅

2015-12-21 09:44乔洪涛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9期
关键词:嫂子闺女天鹅

乔洪涛

天还不亮,三奶奶就起来了。

她早早地起床,给自己煮了两个荷包蛋,又撒了点儿红糖,吃完了,就穿戴整齐出门了。她知道,月莲嫂子今天要出殡了,她得尽早过去看看。

天还黑蒙蒙的时候,那铁炮就响了三通,一通一通的惊得人心跳。原来的时候铁炮都是用炸药,现在一律用天然气,用了天然气还是那样响,像过年时放的震天雷。“咚咚咚”,一次三响,一通三次。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在村上治丧班子里就是个炮手,老头子胆子大,黑炸药装满了铁皮筒还得用锤子使劲儿砸几下,把药压得结实了,那炮才响得厉害。老头子点铁炮手不哆嗦,嘴里还叼着个烟卷儿。活着的时候谁不夸老头子胆子大呀,后来,老头子死了,铁炮没人敢放,就改了天然气了。专门从镇上雇来的炮手,拉着个氧气瓶子似的铁罐子,打开阀门往炮筒子里充气,“哧哧哧”,充满了把就炮排开,像开国典礼上的礼炮,“咚咚咚咚咚”,响倒是也算响,但她听起来总没有老头子放的铁炮好听。

月莲嫂子和她是同岁的,生日比她大一个月。好歹上个月熬过了八十四岁的生日,这几天眼看就不行了。先是抽风,后就昏迷,再后来,风吹蜡烛般,一合眼过去了。到那边去了,享福去了。月莲嫂子的死,对三奶奶震动很大。因为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三奶奶躺在炕上掰着手指头从村东头到村西头,算了好几遍了,这个村上,她们这一辈的在世老人,除了月莲嫂子就是她了。现在月莲嫂子死了,按年纪排,就排到她了。一想到这里,她就怕得不行,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村上这些老人,多少人都是七十三或者八十四岁走的啊,她熬过七十三的时候,大出了一口气,现在她八十四了,这可是个大坎。

两天前月莲嫂子一死,她就开始为自己做准备。她把家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通,把自己的寿衣找出来又晒了一晌,把它压在炕头上。她又烧水自己洗了头,洗了脚,把内衣也换了。害怕归害怕,再害怕也跑不了这一天,她得时刻准备着。月莲嫂子有三个闺女,她病了一年她还有人伺候,她可没那福气。她没孩子,她病不起,她想的最好的死法就是像老头子那样,一合眼,咯噔一下就过去了。死的人不受罪,活着的人也不受罪。要是能那样,那可是她的造化,所以,这几年里,老头子死了之后,她就信了佛,每天烧香念佛,期盼到那一天来到的时候,走得利索一些,她可不想给别人惹麻烦。

月莲嫂子除了这三个闺女,原本还有一个儿子,儿子是独苗儿,就稀罕得很。但那一年,部队征兵,月莲嫂子左拦右拦没拦住,儿子跟着部队跑了,跑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死在了战场上。月莲嫂子险些哭瞎了眼,儿子还是躺在烈士陵园的墓碑后,活不过来。月莲嫂子就格外疼爱这三个女儿,现在她老了,三个女儿都孝顺,病床前该轮班的轮班,该伺候的伺候,也算是享受了天伦。三奶奶和她不一样,三奶奶这一辈子原本也有三个孩子,只不过她是三个儿子。三奶奶年轻时,那些年闹革命,她是积极分子,她和三爷爷把三个儿子都送上了战场,三个都牺牲了。三奶奶哭了三场,哭死了又活过来,还得继续干革命。她在村上是妇女主任,女干部,每天学文件、上夜校、斗私批修,忙得风风火火,成了烈属后,被省报的记者发现了,还做了采访报道,成了知名的红嫂。到现在,逢年过节,县里乡里的领导还要过来走访慰问。那时候月莲嫂子家算个啥,那是老落后。一个儿子护得紧紧的,装疯卖傻不让去前线,在村上谁看得起她?

那时候她没少做了月莲嫂子的思想工作,可月莲嫂子是老顽固,护犊子,把孩子搂在怀里,不舍得向外撒。月莲嫂子说,让闺女去参军,去一个就去一个,要是想她他儿子当兵,门儿也没有!幸亏月莲嫂子的儿子没那么落后,经过三奶奶的动员劝说后,在一个黑夜悄悄溜出了村子,投奔大部队去了。可以这么说吧,虽然两个人关系一直很好,可年轻的时候,三奶奶从心里看不上月莲嫂子。但现在人老了,想法就有点儿不一样了,老了就盼个后生,一个人太孤单,三奶奶体会到孤零零的滋味了。月莲嫂子过生日,这几年都是下饭店,订个大蛋糕,一大家子二十多口子,围着她吃吃喝喝,热热闹闹,让人眼红。三奶奶过生日,则冷冷清清,自己卧个荷包蛋,就算过生日了。三奶奶这心里头就有些不好受。 再后来,年纪更大了,月莲嫂子看她孤孤单单不容易,也就冰释了前嫌,每次过生日的时候就过来喊她,让她一起去饭店,一起吃蛋糕,她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也很有些感动,有一次拉着月莲嫂子的手,她就掉了眼泪,月莲嫂子啥都明白,拍拍她的手,说,三妹妹你别哭,有我活着的一天,就有你活着的一天。

有老太太这句话,三奶奶就知足了。从那之后,她就在心里把月莲嫂子当成了亲姐姐。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玩,说说话,打打牌,或者坐在墙根发发呆。老了老了,好成了一个人似的。

月莲嫂子一死,三奶奶先倒头哭了一场。哭过了,回家就虚弱得躺在了炕上,躺了一天,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第二天,她就起身把家里收拾了一遍,为自己的后事做好了准备。今天是第三天,按风俗,月莲嫂子应该出殡了,孙男弟女在外上班的打工的也都赶回来了,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哭一场,哭完了,月莲嫂子就要入土为安了。

三奶奶得早点儿过去。一是她还想再给月莲嫂子告个别,二是她也得过去帮帮忙,撕撕孝布,烧烧火纸什么的。她是村上最老的人,经的事儿多,丧礼上规矩多,该这样不该那样,年轻人不太懂。坏了规矩,会让人家客人笑话的。

三奶奶去的时候又拿了一刀火纸,还去买了一串金元宝。月莲嫂子活着的时候,一辈子日子过得拮据,死了可不能再那么穷了。想到这里,她又难过了一下,那一年,田里受灾,月莲嫂子家四个孩子饿得吃不上饭,月莲嫂子来向她借粮食借钱,她心里还有点儿幸灾乐祸,她借给了她两斗麦子、十块钱,她咋就没多借给她点儿呢?如今月莲嫂子死了,她多给她烧点儿纸,好让她在那边有钱花。买了火纸,她又觉得好难受,她想,月莲嫂子死在她前头,她还可以给她烧烧纸,可她死了呢?她死了谁给她烧纸呢?

还没进大门,就听见了哀乐。响器班子已经来了,在大门口摆了桌子,吹唢呐的吹唢呐,吹笙的吹笙,打锣的打锣。她用手绢捂着脸,哭了起来——

“我那嫂子啊,我那再见不着的好嫂子啊……”

屋里听到来吊纸的,马上起了一片女人的哭声。按这里的风俗,女客到了,女的哭;男客到了,男的哭。三奶奶哭着进去,直接进了屋,把纸放在月莲嫂子的灵床前,又过去趴在灵床上哭。几个闺女孙女辈的过来,把三奶奶拉起来——

“三奶奶,不敢再哭了,您可别哭坏了身子。”

“我咋能不哭,我那见不着的嫂子啊,我在一块儿打牌晒太阳的嫂子啊,我可见不着了,你等等我啊……”

她这一念叨,惹得屋里的女眷们又哭了一会儿。女眷们一哭,三奶奶倒擦擦泪不哭了,她把她们一个个劝起来,问她们给月莲嫂子烧了纸没有,端了饭没有,那寿衣合体不合体,手里是不是攥着了打狗的肉饼,嘴里是不是含上了铜钱……她仔细又检查了一遍,一个一个环节,一个一个细节都交待过了,又拉着大闺女的手告诉她等会儿成殿的时候要端盆子,拿手巾给老人洗脸;二闺女要拿梳子拿镜子给老人梳头……到时候要念叨啥,还千万不敢哭,怕把泪水掉在了老人身上,那样老人就会不得安生。

最后的时候,她掀开月莲嫂子的蒙脸纸又看了看她。月莲嫂子倒是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安详,她脸上竟然还带着一点儿笑意,就那样笑嘻嘻的,她活着的时候可没有这么舒心过。

三奶奶也舒展了一下眉头,她知道这是月莲嫂子上了仙界了。按老辈的说法,只有登仙的人才会这么安详。这样的人死了,不作孽,不受罪,会像古人说的那样,驾鹤西游。

想到这里,她就看见了月莲嫂子灵床旁那对白天鹅。

白纸糊成的那对天鹅,像极了画上的仙鹤。长长的腿,白白肥肥的身子,黑黑的嘴。两只眼睛也画得栩栩如生。一定是陶那里的纸扎陶给她扎的,别人都没有这样的好手艺。月莲嫂子活着的时候没有见过真的天鹅,她记得她告诉过自己,等她百年之后,她就盼着闺女给她送一对最漂亮的大天鹅。什么亭台楼宇,什么电视机小轿车,什么童男童女,那些东西都不如有一对大天鹅。有了天鹅,她就可以骑着它们去天上,到王母娘娘那里吃蟠桃,去仙界里报到了。

小汽车能开到天上去呀?月莲嫂子说。

电视机上那些光腚的闺女都不要脸,我才不稀罕看电视呢。月莲嫂子撇撇嘴说。

摇钱树聚宝盆也不稀罕,我要是成了神仙,还用得着花钱啊?月莲嫂子说。

三奶奶当时听了就有些不是滋味。因为她知道,按这里的风俗,只有有闺女的人才能在死的时候陪葬天鹅。天鹅都是闺女送的,儿子只能盖房子,买汽车,种摇钱树,不能给老人做天鹅。

月莲嫂子有三个闺女,月莲嫂子死了就可以骑着天鹅上天。那汽车,那马子,可跑不到天上去。

三奶奶没有闺女,她死了谁给她扎两只大天鹅呀,她没有天鹅她就上不了天,她能不难过?

现在两只大白天鹅就亭亭玉立在月莲嫂子的灵床两侧,她仿佛听见天鹅“嗻嗻”的好听的叫声,也仿佛看见天鹅张开阔大的翅膀,月莲嫂子就骑在上面,正笑着给她招手呢,她说,三妹妹,我先去那边享福了,你慢慢来,我在天上等着你呀。

有闺女就是好。有闺女这一辈子就算烧了高香了。

三奶奶想。怪不得月莲嫂子死了反而脸上带着笑呢,大概是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吧?这两只大天鹅,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比画上的还漂亮,比动物园里的也漂亮。

三奶奶倒是见过真的天鹅。那是好几年前了,县里来了个县委书记,把她们几个老烈属聚集起来,给她们统一起了个“老区红嫂”的名堂,带着她们到处去开会,去参观,到了北京,中央的首长都过来接见了她们,给她们握手,照相,让她们住宾馆,吃好的,完了还让人专门带着去爬了长城,逛了天安门,看了动物园。

那次在动物园里,三奶奶就见到了真的天鹅。

白白的羽毛,长长的脖子,红红的嘴。三奶奶自言自语说,哦,这就是天鹅呀。她之前只在电视上见过,一群天鹅在河边饮水,后来一展翅膀就飞了起来,不一会就飞到远天上不见了。那时候,她还以为就是大鹅呢,见到了真的,才觉得天鹅真的和家里的大鹅不一样。真天鹅比家里的鹅要灵巧,会飞,脖子也长,但是因为刚下了雨,圈里有泥,动物园里的那几只天鹅身上脏兮兮的,没有月莲嫂子身边这两只白纸扎的纸天鹅漂亮。

三奶奶禁不住用手摸了摸那两只天鹅,心里升起一股羡慕来。她不知道是嫉妒还是为月莲嫂子高兴,又想起她和月莲嫂子这一生,不禁又掉下泪来。

说起来,她和月莲嫂子有缘。她和月莲嫂子同岁,娘家又在同一个村上,两家是相挨着的邻居。虽然不是同一个姓,她姓李,叫李小菊,月莲嫂子姓张,叫张月莲。但小时候,她和月莲嫂子玩得最好。当然,那时候,还不是月莲嫂子,是月莲姐。至于改口月莲嫂子,是老伴的要求。老伴和月莲嫂子的老伴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两人嫁过来后,老伴就让她改口,“别月莲姐,月莲姐的,按这边你得叫嫂子!”她不愿意改,老伴就生气了,和她置气,三天没和她说话。老伴是老封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改不了,“你喊姐,说明你眼里没我。要依我,你得叫嫂子!”老伴就是倔,倔起来三头牛拉不回来,“喊嫂子就喊嫂子吧,谁屑于给你生气!”三奶奶是活泛人,就改口喊“月莲嫂子”,第一次喊的时候,她和张月莲都笑得流了眼泪。后来,喊来喊去,就习惯了。

张月莲就成了李小菊的“月莲嫂子”,这个称呼一直喊到她俩老了,喊到了俩人死去。

说起来两个人找婆家,找到了同一个村上,这功劳主要是三奶奶的。别看三奶奶年纪比月莲小一点儿,可是她先找的婆家。找了婆家,媒人把那人领过来,竟然是个帅小伙。黑黑的,高高瘦瘦的,眼睛那么有精神。三奶奶一眼就相中了。相中了就把月莲姐也叫来,让从窗户外头看看给她把关,月莲姐也看见了那人,月莲姐也觉得好。她说,“小菊,你好福气。”李小菊就嘻嘻嘻嘻地笑,说,“等我让他也给你找一个!”张月莲就红了脸。

三奶奶说到做到,果然和那人说话时就这样给人家说了。她说:“你要想娶我,还得在你们村上给我找一个小伙子才行!”那人脸马上红了,说:“你,你——”三奶奶知道自己没把话说透,让那人误会了,自己寻思了一下,也觉得好笑,也“咯咯”地笑,说,“我是说,我有一个好姐妹,我舍不得她,要你在你们村上给寻个好人家!”那人听明白了,“嘿嘿嘿嘿”地笑起来,说,“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吓我一跳!”三奶奶就一拳砸在他身上,说:“胡说撕你的嘴!”那人倒突然一拍脑袋,说,“还真有一个!这事包我身上了!”

就这样,张月莲也嫁到了这个村上。李小菊和张月莲是前后脚嫁过来的,按照男方的意思,哥哥先娶,弟弟再娶,张月莲腊月初八嫁过来,李小菊腊月二十嫁过来,两个好姐妹一同在婆婆家过的新年,成了这个村上的两个新媳妇。

这下好了,在娘家的时候,姐妹俩就要好,这一嫁,又成了叔伯妯娌,过年的时候,在一个家堂里磕头,好得一个人似的。李小菊好动,活泼,对什么事都充满热情。张月莲呢,文静,温柔,内敛。姐妹俩,妯娌俩,一动一静,正好互补,人又都长得漂亮,很快就成了村上的姐妹花。

第二年,两个人都怀孕生了孩子,张月莲生的是女儿,李小菊生的是儿子。再过了一年,两个人又怀孕,张月莲生的还是女儿,李小菊生的还是儿子。又过了两年,两个人几乎又同时怀孕,生下来的还是和之前一样,盼儿子的生女儿,盼女儿的生儿子。两个人哭笑不得,抱了孩子在一起,就经常说,“换一个,换一个算了。”她把她的抱在怀里吃奶,她也把她的抱在怀里吃奶。

张月莲叹气,说李小菊的命好,自己这一辈子怎么也是跟不上了,盼儿子盼儿子,盼来了三个丫头片子。李小菊呢,生第一个的时候怪高兴,甚至还有占了张月莲上风的胜利劲儿,后来,生了第三个,就懊恼得大叫,说咋就不来个小棉袄呀!

村上的人见了,也都打趣,说这姊妹俩真是奇怪了,一个连生三个女儿,一个连生三个儿子。且等着看看她们继续生下去会是个啥样子吧。

像是大年小年,中间停顿了两年,张月莲又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来一个,掰开腿一看,一个小鸡鸡露头露脑,是个儿子!张月莲高兴得没有笑,却呜呜呜呜地哭了一场。李小菊也过来了,替她高兴,把那小家伙亲了又亲,抱了又抱,说,月莲嫂子,你这辈子终于儿女双全了。说完了,鼻子一酸,自己也掉下泪来。

为什么掉泪呢?因为这一次,她没有怀孕,等到张月莲生下孩子来了,她的肚皮还是瘪瘪的,没有动静。至此之后,她就绝育了,这一辈子,她再也没有生下来一个孩子,她儿女双全盼个女儿的梦想就此搁浅了。

几个孩子像个糖人似的,一吹风就长,一转眼的工夫,孩子们就到了十几岁的年纪。李小菊的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越发英武;张月莲的三个女儿呢,也逐渐该发育的发育,亭亭玉立起来。六个孩子整日里在一起玩耍,也成了要好的朋友了。两家的日子和和美美,倒也平静幸福。

直到那一年夏天,一个夜晚,在县城郊区给大户帮工的男人突然连夜跑了回来,跑回来把门插上,就大口地喘气,呼哧呼哧,像个牲口。“咋啦?咋啦?”三奶奶李小菊拉开门闩,连褂子也没穿,问。男人喘着气双手摸了一会儿奶,一屁股瘫在炕上,才说,“完了,完了,一对好奶要完了,日本鬼子打过来了!”“日本鬼子?”三奶奶说,“你说梦话吧?”三爷爷喝一瓢凉水,骂一句:“你知道个屁呀!日本人见人就杀,见奶就吃,部队哐哐哐,哐哐哐,县城已经攻占了!”三奶奶也一屁股坐下,说,“真的呀。日本鬼子这么可恶?”三爷爷说,“今天下午,飞机轰隆隆飞过来好几次,扔了几颗炸弹,老子差点儿没被炸死!再让我吃口奶,活着不容易!”三奶奶吓坏了,任他在怀里拱,颤颤地说,“这……咋办?这咋……办?呀——”“这咋办?跑呗!”三爷爷抬头说。三奶奶说,“跑?往哪里跑呀?咱这一大家子。对了,不行,我得通知月莲嫂子家里去!”“回来!”三爷爷说,“先管好你自己的孩子吧!”三奶奶倒冷静下来了,说,“往哪里跑呀,咱的家就在这里,能往哪里跑呀?日本人杀咱,咱也不能等死呀,那就跟他干呀!”三爷爷“呼”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我日他小日本的娘,今天下午当着我们的面用刺刀刺死了三个男劳力,还强奸了两个黄花大闺女。我们不跟他们干,他们就要把我们欺负死啦!”三奶奶说,“有这可恶?有这可恶?那就打跑他们!你等等,你慢点,我先脱了……”

第二天,来了部队,人不多,为首的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他们边打边退,退到了这个村上了。为首的军官把村上的劳力集合起来喊话,说小日本欺负我们要把我们杀绝呀,我们再不反抗就要做亡国奴了。他动员村上的青壮年劳力参加队伍,共同抗日。他历数日本鬼子的暴行,说小日本比魔鬼还可怕,杀人不眨眼,不管大人孩子,一刺刀挑过去,肠子都挑出来了。小日本还是个畜生,谁家有大闺女的都要小心了,千万不要被日本人见了,日本人见了就会像个狗一样,摁住就强奸。

张月莲吓得把三个女儿脸上都涂了锅灰撵进了地窖里,她这三个宝贝女儿已经长到了腰是腰、臀是臀的年纪,这要让日本鬼子见了,那还了得。三奶奶把三个儿子叫出来,就把老大和老二推到了首长面前,三奶奶说,“这两个孩子首长你收下,我就留下这一个最小的,其他两个跟你跟杀日本鬼子去!”三爷爷也要去,首长把他拦住了,说,“你在家里照顾好老婆孩子,做好后方支援,这就是你最大的任务!”

孩子走了之后,三奶奶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后来听说,那支部队是尖刀队,那个首长是一个营长。那个营长带领的那一个营,在距离本县一百六十里地的山上和鬼子交了火,消灭了鬼子的一个团。鬼子后来调来了轰炸机,一阵炮弹,军队整个营全部覆灭了。

两个儿子活没见了人,死没见了尸。自此,就再也没有了。

三奶奶和三爷爷哭了两场,但两个人都不后悔。月莲嫂子也哭了两场,她是替三奶奶哭的,她三个女儿都不用上战场,一个幺儿子还小,也护在自己翅膀下,倒是三奶奶,三个儿子一下子死了两个,怎不让人伤悲?这是好命还是孬命啊?

哭过了,三奶奶抹把眼泪,却不哭了。她说,“日本鬼子杀了我孩子,我要让他们血债血还。”三奶奶自此也秘密投身了革命,成了一个坚决的老革命。部队来了,她把他们藏在家里的地窖里,给他们摊煎饼、给他们做军鞋、纳鞋垫,还偷偷送过情报。月莲嫂子也派三个女儿经常到三奶奶家里来,帮她干些小活儿,两家人走得更近了。

直到那一天,广播里传来日本鬼子投降的消息,三奶奶坐在家里的磨盘上,抱着老头儿两个人放声痛哭。两个人久久抱着,就那样哭了好大一晌。哭完了,三奶奶就起身杀鸡、炸丸子,置好了三牲供,三奶奶就和老伴挂着篮子来到后山上,在那两个她自己垒起的空坟堆前,点了纸,烧了香,上了供。老伴儿还带了一瓶酒,每个坟头上洒了两杯,这两个毛头小子,都才十九岁,还没喝过酒呀!

月莲嫂子远远地看着后山升起的袅袅烟雾,眼泪哗哗地蒙蔽了双眼,她的心里一阵一阵地绞疼着,可她咬紧嘴唇,没让自己再哭出来。她看见,秋夜的月亮又大又圆,高高地挂在远天上。苍穹下,几只白天鹅戛然飞过,朝着远处又大又圆的月宫飞去。

三奶奶的小三子使了劲儿地往上长个儿,两年的工夫,就蹿出来一大截,成了一个半大小伙子。有时候,三奶奶就把他当成了他死去的哥哥们。

日本鬼子打跑之后,本想着日子太平了,这下子应该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过日子了吧?可是,那一天,哐哐哐哐又来了队伍。这次过的队伍可不一般,他们来回地跑,背着枪,挎着小米,头上的黄军帽上红红的五角星刺人的眼。他们穿黄军衣,打绑腿,哐哐哐,哐哐哐地跑。有时候是黑天,有时候是白天,但他们统一向南边方向去了。南边的方向是一片群山,连绵起伏的沂蒙山,仔细听一听,娘哎,隐隐约约还可以听见咚咚咚咚的枪炮声。

天爷爷,南边又开始打仗了。

日本鬼子不是都被打跑了吗?

三奶奶的心又悬起来,一听见过队伍,一听见枪炮声,她的心就怦怦怦,怦怦怦跳个不停。

可别再打仗了!她跪下来磕头,向神君位上烧香。

“哗啦”。大门被撞开,闯进来几个当兵的,都背着枪,脸上、身上血肉模糊的。

“老乡,借您的地方用一用,我们住一下伤员好不好?”一个当兵的问,看上去,还稚气未脱,像极了自己死去的大儿子。

三奶奶的腿就软了,这才看见担架上还躺着一个断了腿的人,人已经没有腿了,看见她还给她挤出一个微笑来。

村上的大队长也闯进来,“三嫂子,快,腾地方,把同志安排下!”

她是老革命,是村上的妇女主任,大队长进来布置,那就错不了。急忙和老伴把受伤的同志接进屋去,掀开被子,放在炕上。

“同志,同志,这是——咋了?咋又打仗了?”她疑惑地问。

“大娘,反动派不让咱们老百姓过好日子,咱们就得和他们拼了呀!”为首的像是个干部,上衣兜里还别着一支钢笔。只不过看上去比当年那个国民党军官更朴素,更亲近,一说话,露出一个笑。

“日本鬼子又来了?天杀的小日本!”三奶奶骂。

“大娘,这次打,不是和小日本,是和国民党反动派!”那个干部说。

“啊?国民党?这是为啥呀?不都是中国人?”三奶奶有些糊涂。

“大娘呀,中国人也有败类,也有敌人,他们要消灭我们,不让我们老百姓翻身做主,你说我们该打不该打?”那个人不急不躁,说话总是笑眯眯的。

“这么坏还不该打?该打!旧社会那些坏人可没少欺负了我们。”三奶奶想起来那些年受的苦,就想掉泪。

“大娘,你记住,咱们这是给自己打天下。咱们的部队叫解放军!”那人拍着她的手,一点架子也没有,给她说话就像拉家常。

部队不停地过,有时候停下来歇一歇,有时候住一晚上,有时候直接就跑过去了。当兵的都是些年轻娃子,看上去和小三子差不多。听说前方战斗打得辛苦,死了不少人。

乡里、村上的干部都行动起来了,她这个妇女主任自然也闲不住,上夜校识字,烧鏊子烙煎饼,纳鞋底,还要组织全村的妇女们收粮食,送前线。老伴也没闲着,和月莲嫂子的男人一起,卸了自家的门板,抬担架,救伤员,不停地往前线送粮草。

这一仗打了三个月,还是没有打完。看那阵势,这仗越打越艰难,伤亡的士兵很多,断胳膊少腿的,看了就心疼死人。月莲嫂子带着三个闺女,一块进了识字班,烙煎饼、纳鞋垫,支援前线。

敌人太猖狂。他们用美国鬼子支持的机枪和大炮,对付我们解放军的小米加步枪,每一次战斗下来,双方都伤亡严重。

终于,那个干部又来了,还带来了两个更大的干部,他找来村支书、大队长和她这个妇女主任,一起在村部研究征兵的事。前线吃紧,伤员越来越多。这场持久战再不能这么耗下去,中央的首长发来了急电,要求抢抓机遇,一举歼灭敌人。北方又来的这两位首长,据说是中央的大官,战斗中出了名的司令员。他们把地图铺在土炕上,眉头皱得像个核桃,他们需要更多的士兵,一鼓作气,冲锋陷阵,抓住最后的时机,一举消灭敌人,否则,可能就要功败垂成。

可是去哪里找新士兵呀?

连续几年的战争,村上的青壮年劳力几乎都参加了部队,战死的战死,战伤的战伤,现在剩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还有不多的独苗男丁,谁还舍得送上战场呀。

可没有人怎么打仗?没有人怎么打赢这场战争呀?打败了,敌人卷土重来,老百姓的日子还不得重新陷入水深火热中?

几个干部于是分头挨家挨户去做工作,只要家里有两个青年劳力的,或者家里还没有人上过战场的,就动员一个上战场,打赢这场战争,咱们老百姓就真的翻身做主人,当家作主过好日子了。三奶奶就想到了月莲嫂子。月莲嫂子家四个孩子,虽然三个女儿,但是还没有一个人当过兵。她就去了月莲嫂子家,她家的小儿子也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

她刚一进门,就被月莲嫂子推了出来。

“李小菊,你要是想动员我们家人去当兵,你就趁早出去,死了这条心!”月莲嫂子绝情地说。

“月莲嫂子,这打仗的事可是牵扯到每家每户……”她想给她讲讲这个大道理。

“你走!再别来我家!也别害我家!”月莲嫂子不让她说,推她。

“你听我说,你们家好几个孩子,再说这打仗也不一定要死人……”她还想再说几句。

“你滚!打仗不死人,打仗不死人,你家的小三子你怎么不让他去呀?”月莲嫂子堵住了她的嘴。

……

那天晚上三奶奶一夜没有睡着,她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她的心疼了一阵,又疼了一阵。她想到了小三子。

小三子今年也十九岁了,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

可是想到小三子,她的心就疼得受不了,前边老大、老二……她不敢想下去,眼里噙满了泪。

她不知道,在隔壁炕上,小三子也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着。首长们商量的事他都知道了,他听见了,也知道了前线吃紧,需要他这样的青年士兵上战场。

两个哥哥死了,死在战场上,他一点儿也不懊悔。他觉得他们都是英雄,他心目中的大英雄,他们都应该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把丧尽天良的小日本赶出去,把杀我父兄奸我姐妹的小日本鬼子赶出去。虽然两个哥哥牺牲了,但是小三子觉得他们死得光荣!

他早就想和他们一样去战场了,挎上枪,和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一仗,那才是好男儿,那才是真英雄!

夜色将明时,他下定了决心,他一定要跟着部队上前线。

不光他,还有他的好伙伴,月莲大娘家的儿子高胜利。他要和他一起去,他也多次跟他说起要上战场的事儿了,可是,月莲大娘看管得紧,不舍得放他出去。

第二天,三奶奶正要再去月莲嫂子家再做动员工作的时候,月莲嫂子就哭着披头散发跑了来,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个该杀千刀的,你祸害了自己的孩子不算完,你还要祸害我的孩子。你还我的孩子!”

三奶奶愣了半天,才知道小三子和月莲嫂子的儿子两个人连夜找首长报了名,偷偷跑到前线,进了部队了。

三奶奶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了磨盘上。

战斗胜利了,那真是一场恶战,打得昏天黑地,流血成河。但赢民心者得天下,解放军赢了战争,胜利那天,部队又哐哐哐哐地开过来,首长高兴地挥着手,年轻的士兵们胸戴大红花,他们大声喊着——

我们胜利了!人民万岁!

可三奶奶和月莲嫂子再也没有等来那两个愣头小子。

斜斜的夕阳照下来,三奶奶和月莲嫂子站在山坡上,月莲嫂子哭瘫了身子,但三奶奶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自此之后,月莲嫂子就恨死了她,一二十年没有跟她搭过话,直到三奶奶的老伴死去发丧那天,月莲嫂子看着这个哭成泪人的可怜人儿,才过来颤巍巍地扶起了哭倒在地的她,对她说了一句话——

傻妹妹,从今个儿往后,有我一天就有你一天。咱姊妹还得好好活,活好以后的光景,到死了,咱俩一块儿到天上还做伴儿。

唉,说这话好像就在昨天,可没想到月莲嫂子说死就死了,她走在了她前头,八十多岁的年纪,就是风中之灯,说灭就灭了,说没就没了。

但三奶奶回忆起两个人八十年的漫长一生,觉得上天也对她们不薄,这么多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活下来,比起她们早夭的儿子来,已经够长的了。月莲嫂子死了,死了也就死了,早晚的事儿,谁没有这一场呀?早死了还能早些去见那死去的冤家、亲人,能去天堂享福,她觉得她已经不怕死了。而死亡的葬礼,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一种悲伤的仪式,但在她看来,反倒觉得成了一场生命最后的欢颂了。

在这里的葬礼上,最热闹最动人的一个环节,不是成殿入棺,也不是送山烧彩扎,最动人的是中午吃饭前,闺女侄女跪在灵堂前,最后一遍缅怀逝者,叫作“拿天鹅”。

平日里,丧事上,三奶奶最爱看的就是拿天鹅。拿天鹅这一刻钟,简直就是一个人一辈子的浓缩呀。

但拿天鹅的仪式,只有女人们参加。在纸扎亭台前,正中摆上老人的遗照,一般是老人最慈祥、面带笑容的照片,两边摆上鸡鸭鱼肉的供品,闺女、侄女们,全都是女辈,按照长幼年龄依次跪在灵堂前,身披白孝衣,头戴白孝巾,看着老人的照片,手捧炷香,睹物思人,沉思默哀。这个活动中,闺女是主角。没有闺女的,这个环节就没有了。两只大白天鹅,栩栩如生,必须由闺女花钱单独安排做纸扎的来扎,花的钱多,天鹅就做得好,做得大;花的钱少,天鹅就小,也不精神,会像个鸭子一般。纸天鹅一般做两只,摆放在灵堂前方两侧,远远看上去,振翅欲飞似的。

亡故的老人,闺女孝顺不孝顺,关键是看拿天鹅这一关。在三奶奶看来,有这一关,亡灵就可以上天登仙,没这一关,亡灵就只能在阴间徘徊,你说这拿天鹅重要不重要?另外,除了要做纸天鹅,闺女还要再单独出一百块钱,请响器班子给吹奏《拿天鹅》这个曲子。这个曲子是整个丧礼活动中最好听的曲子,也是响器班子最愿意吹的曲子。这个曲子据说从元代就产生了,是流传千年的名曲。后来,被用到丧礼上。每次演奏,曲子渲染出的此情彼景,都会感染许多人。整个曲子分三个部分,先是低沉婉转,宛如哀鸣的大雁,让人们在哀婉中缅怀逝者生前的许多美好;继而高亢昂扬,宛如引吭高歌的仙鹤,让人们在激越中超越死亡,迈进天堂;最后唢呐、笙箫、锣鼓一起奏响,似万马奔腾般激烈,似百鸟朝凤般欢快,这是逝者升天,成为仙家的庆贺和喜悦。这三个步骤,每个步骤都要在五分钟左右,一声比一声热烈,一节比一节昂扬,曲子回环变化,往复吹奏,吹得投入,听得入迷。孝女们呢,手捧炷香,香气袅袅;白天鹅呢,神采奕奕,展翅欲飞;遗像上的老人则眉开眼笑,慈祥和蔼。袅袅香烟、阵阵仙乐中,人们仿佛看见逝者的亡灵摆脱了人间的愁苦悲哀,摆脱了肉体的束缚拘囿,飘飘而起,正升上半空,俯瞰孝男孝女,然后奔赴仙界瑶池去了。

每次在丧礼上听《拿天鹅》,三奶奶都忍不住悄悄掉泪,又忍不住满心欢喜。她既怀念又感动,既感动又羡慕。人这一辈子,活着图个啥?活着就图个品尝人生的酸甜苦辣,拉扯儿女,传宗接代。人死了图个啥?人死了,还不就图个热热闹闹,飞仙升天吗?拿天鹅这个环节真好,既可以让闺女们后缅怀父母、为父母做祈祷,又可以超度灵魂,飘飘欲仙,好几次三奶奶听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双脚离地,已经灵魂出窍,她正也和逝者一样骑着天鹅往天上飞呢。

这一次,三奶奶又看见了月莲嫂子的灵魂。月莲嫂子穿了她出嫁时的衣裳,人也年轻了,从灵堂里飘飘飘悠悠地走出来,笑嘻嘻的,挨个看了看闺女,看见她,又过来和她打招呼,月莲嫂子一点儿病也没有,健健康康的,脚步从来没这么轻盈过。她向每一个人告别,然后,在袅袅的香气中,一只大天鹅过来,她一跨就跳上去了,天鹅昂起脖子欢叫了几声,慢慢起飞,驮着月莲嫂子在半空盘旋了几圈,月莲嫂子又最后看了看这个家。另一只天鹅呢,就紧跟在月莲嫂子骑着的这只天鹅身后,月莲嫂子向她招手,她也给月莲嫂子招手,月莲嫂子有些舍不得她似的,向她指指另一只天鹅,那意思是问她愿不愿意上来,她们一起做伴去天上,她还真有些动心,正犹豫间,一群各色各样的漂亮鸟儿飞来,簇拥着月莲嫂子的天鹅,快速地向天上飞去了。

三奶奶就扯开嗓子喊了一声,等等我。

月莲嫂子好像是没听见,那一群鸟儿和两只天鹅已经远远地飞进高高的云朵里去了,三奶奶急了,又喊了一声,月莲嫂子,等我。

三奶奶尖利的喊声传进人们耳朵时,《拿天鹅》曲子正好一曲终了。大家一惊,急忙回头看时,看到人群后面,三奶奶已躺在了地上,只见她两眼微闭,面色微红,像睡着了一般,只是任众人再三摇撼呼喊,她再也喊不醒了。

村上的人都知道,三奶奶最喜欢听《拿天鹅》,三奶奶在村上和月莲老人关系最好,可是谁也没想到,月莲老人一走,三奶奶竟然也这样跟随着走了。

这可咋办?

这有什么办法。既然三奶奶喊着追随月莲老人去的,大家也都知道三奶奶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死后不能骑着天鹅上天,那干脆把三奶奶的丧礼和月莲老人的丧礼一块办算了。生前两个老人关系最好,两家的坟地也是毗邻。三奶奶呢,无儿无女,也没有特别亲近的族人,和老姊妹、老妯娌一块儿发丧,出殡,也算是皆大欢喜。把这事儿和月莲老人的女儿商量了,她们也都同意,月莲老人的闺女还掏出钱来,又给三奶奶追加一场《拿天鹅》,这些闺女也都亲近着三奶奶呢。

就是呢,反正天鹅做了两只,正好两个老人一人一只,到了天上,也有了伴儿。大家说。

……这一次,响器班子吹得格外卖力,看热闹的人群都在乐曲中流下了眼泪,泪眼朦胧中,他们不约而同朝天上看去,隐隐约约,他们看见三奶奶和月莲嫂子骑着天鹅说说笑笑地正往天上飘去。

那两只白天鹅呢,那个美呀,美得简直像画上的仙人骑乘的一对长腿仙鹤儿。

这让许多人都羡慕极了。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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