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归途

2015-12-29 03:28/
青年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二妹龙潭

⊙ 文 / 包 倬

断归途

⊙ 文 / 包 倬

包 倬:一九八〇年出生,四川大凉山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大家》《山花》等刊,获第十一届《滇池》文学奖。现居昆明。

下午五点半,她站在十八楼的落地窗前。楼下的马路上,车辆把这个城市堵成了停车场。她穿着白色真丝睡衣,双手交叉,托住自己丰硕的乳房。这种隔岸观火的窥望,令她愉悦。

她的父亲突然打来电话,她听出他的声音时,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声音,陌生得必须借助回忆来还原。她叫了一声“爸”,等着他说出打电话的目的。十年了,所有的期盼都已经麻木。若不是几年前她曾经试着用短信联系父母,并且一直没换号的话,他们根本找不到她。

他说,你妈病了,如果方便,回来看看她,如果不便,就算了。

她问,是什么病?

电话里传来嘟嘟声,已经挂断了。

楼下的汽车集体按着喇叭表示抗议,但这丝毫不能让道路通畅起来。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到七点左右。所以,她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来收拾、准备。

她给她的情人打了个电话。他正在一个盛产金矿的山上,构建自己的金钱帝国。她只是他生活的一种装饰而已。各取所需。

“我想带小新回一趟龙潭村。”她征求他的意见。在面对孩子的问题上,她总是显得小心翼翼,像是无端动用了他的私人物品一般。

“龙潭?”他有点发蒙,但很快好像想起了这个地方,“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她在衣柜里找衣服,那些塞得满满的服装,像是久违的朋友,陌生而欣喜。很多衣服,她已经完全忽略了它们的存在。她找出一套款式中庸,但质地优良的衣服,穿上以后在镜子前仔细地打量。衣服有点紧,生完孩子后,她胖了。她没有化妆,脸上的瑕疵本是一种不愉快的秘密,但此时,她觉得这样的瑕疵应该多一点才好。

小新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她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在娘胎里的时候,除了吸收营养,也继承了她的忧愁。这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像是含着苦药片出生的一样,对所有的玩具都不感兴趣,过早学会了深思。她总是心痛地问他,你在想什么?他摇摇头,然后沉默。她带着小新去看过医生,但他没有得自闭症,只是过于安静,需要更多的陪伴。

她从车库里把宝马X3开出来,出小区大门时,她摇下车窗,接受保安的敬礼。她一直在思考是否该给父母带点礼物,但她不记得他们的衣服尺码,也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吃的。她拿了两沓钱装在手袋里,想着钱总是比其他礼物来得更实用一些。

那些接孩子的家长,开着各种车辆,占据了幼儿园门口的马路两边,只留下中间的狭窄的通道,拥挤不堪。她远远将车停了,走到幼儿园门口,看到小新双手抓住草绿色大门的钢筋,翘首以盼。孩子看到她,便默默走了出来,把小手伸给她。她向老师请假,没有费什么周折。

“妈妈带你去见外婆。”她说。

“谁是外婆?”小新一脸平静。

他除了在儿歌里知道“妈妈的妈妈叫外婆”以外,对这个概念其实是模糊的。她有点难过,想了想,告诉他:“外婆生病了,我们得回去看看,她很想你。”上车以后,她突然记起应该给小新买点吃的东西。她去买了肯德基套餐,让他多吃点。

她觉得自己心上的肉被剜了一块,空空的,悬着,开车的时候小心翼翼,害怕颠簸会让心更疼。我的妈妈,她想,我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小新在一旁认真地吃着汉堡,他突然问:“妈妈,你怎么哭了?”她双手把住方向盘,没有揩眼泪,也没有回答。

车上了高速公路,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小新靠在座椅上,出神地望着远方。这十年,她一直没有开车朝这个方向走,不是刻意回避,而是一种巧合。十年前,她在一个夜晚从反方向乘着大巴而来。记忆一团漆黑。她只记得在下午的时候从起点出发,到了第二天清晨,迎接她的是乱哄哄的车站,以及茫然失措的心情。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她无力去深思。

高速公路漫长得让她想睡觉,她打开收音机,音乐响起,泪流满面。然后,她听到了主持人介绍,这首歌叫《冬天来了》,是一个叫丁薇的女子,写给她已故的父亲。她哭着愤怒地关掉收音机,这种巧合让她心里蒙上阴影。她打了右转向灯,把车停下,扑在方向盘上,感觉浑身无力。“妈妈,太阳变红了。”小新说。他正望着对面山顶。她没有答话。小新又说:“太阳受伤了,妈妈,太阳会不会哭?”她让他闭嘴。她看了一眼小新,他满脸的失落。她轻抚着他的头,他便朝她怀里拱。母子俩抱着,直到太阳落下去,高速公路上的车灯变成了游走在夜晚的长龙。

黑下来的天,就是收紧的咒语,让人无处可逃,只能面对自己。她让汽车保持平稳的速度,跟着车流向前。有时候,她会看到前方的点点灯火,但无论是乡村还是小城,她都没有一点印象。如果没有路标,她一定会迷失在这夜晚。她在新桥路段下了高速,驶向了水泥路面的县道。道路弯大,那些拉矿的大货车亮着大灯,轰隆隆开过来,会车的时候地动山摇。他们是毁坏路面的罪魁祸首,但高额的过路费让他们理直气壮。小新睡着了,小脑袋耷拉着,转弯的时候摇摇晃晃。她想全心驾驶,但注意力总是不集中,好几次有惊无险。

她的情人打了一次电话来,问孩子,她说睡着了。她听出了他的醉意,但这不会让她的心情更糟。跟了这个男人,她选择的是一种生活方式,无关其他。

想要自由活在这个世上,总要有所付出,这一点,她十八岁那年就想通了。想通了,一切就会变得坦然。她坦然地把自己换成了钱,握住银行卡的感觉像是握住了整个世界。而且这种安全感,随着卡上数字的增大,也在与日俱增。城市和乡村,是两个世界。她像一条蜕皮的蛇,在城市的夜色中,如鱼得水;回到故乡,又要尽量还原最初的自己。

二〇〇三年的渡口。夏天的时候,她躺在江边的各种床上,躺在各种男人身边,其实都像是躺在一锅沸水里。江水隆隆,水是一种令人恐惧的东西,带走时光,带走最初的廉耻和羞涩。有时候,她在内心里嘲笑那些良家妇女,觉得她们又穷又蠢。女人这一生,总得和一个男人发生性关系,只不过是名义不同而已。有人因为爱,有人因为钱,但这并不能证明,爱比钱更高尚,或者钱比爱更肮脏。甚至,如果一个女人被男人以爱之名欺骗,还不如一个女人明明白白消费了自己的青春。

总有一天,她会远走高飞,离开渡口,华丽转身。只要卡上的数字足够大,这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无非是编造一个谎言,像演一场戏一样。但是,六月二十四日,发生了一件事。如果这件事是一把锤子,那么她以前构建的现实和梦想,无非是一堆鸡蛋壳。

六月二十四日,下了三天的大雨停下。江面上水雾弥漫,热风中带来潮湿的腥味。她住在靠江边一间酒店里。房间不大,就是一个标间而已。吃住全免。她听从于那些不知什么时候会打进来的电话。中午或者下午,她会站在窗前,远眺江面,江水的声音一如既往,混沌凌乱中带着所向披靡的力量。通常,她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来化一个精致的妆。这一点,她不同于别人,她甚至潜心研究,从妆容到服装的搭配,她快速成为别人学习的典范。一个擅长穿衣化妆的女人,和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一样,都是在用一种东西击倒对方,只是方式不同罢了。那些把嘴唇涂得猩红,像吃了死老鼠一般;那些把脸涂得惨白,像粉刷墙壁一般的女子,忌妒中带着讨好。在那个鲜为人知的世界里,她在公主和奴婢之间转换自如。现实如梦想般进展,像一条船平稳行驶,顺水顺风。

那时已接近零点,夜色笼罩着江面,渡口用灯火对抗夜晚,不分胜负。她从一个山庄里走出来,她感觉自己的神经像摇曳的风筝,需要努力拽住,才能让她看上去像个正常人。她站在山庄门口,一辆漆成绿色的出租车开过来,并且在她身旁停了。她上车的时候,向司机说了谢谢。她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拿出钱包,摸了摸那沓钱,心里踏实安稳。这是个不错的夜晚,客人大方而且斯文,除了喝酒的时候,在另外几个人的起哄下他们喝了交杯酒以外,其余的都像是一场朋友间的晚宴。后来,她趁着酒兴,还陪客人跳了几支舞,但他自始至终没有半点轻佻的举动。胃里感觉不舒服,但同时心里却有几分惬意。

她打算回到住处,洗个澡,喝点葡萄糖,压住翻滚的胃。但这时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那个她非常熟悉的号码,机主是一个小发廊的老板。这样的发廊,人们在生活中应该不会陌生,他们干的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营生。这样的发廊里,通常连一把电吹风也没有。一群洗头妹,研究的不是洗头,而是床上那点事。如果抛开对这个行业的偏见,她完全算是一个勤奋的人,是一个模范。跟很多姐妹相比,她的收入遥遥领先,这一方面得益于她的先天条件,也跟她的态度有关。所有能赚钱的机会,她都不放过。所以,她让出租车司机改变了路线。她想,再做完这件事,这个夜晚,无疑会更加完美。

那家发廊在一个深巷子里,她在巷口下了车。有几处路灯坏了,她必须借助手机的屏幕灯才能勉强看到脚下坑坑洼洼的路。这一带,属于城中村,那些已经改进过的房子,始终改不了土气,和高楼大厦格格不入。这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去市中心,身份的标签像是贴在脑门上的一般。这样的城中村里,一楼一般是铺面(姑且不管生意如何),二楼以上租住着各种外来者(也有的用来开旅馆)。总之,这是一个毫无特色的地方,嘈杂得令人生厌。

玻璃门后面挂着帘子,灯光让屋里变成了紫色。紫色,成了一种特殊的颜色,像是一种标志。她掀开了门帘,一眼就看到门对面的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稍微年轻一些,正在故作油嘴滑舌的样子,跟老板娘调笑。而年龄稍长者,正在低头抽烟,似乎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老板娘说:“大哥,你看看吧,我不骗你,这绝对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那个低头抽烟的男人抬起头,四目相对,她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她愣了大概三秒钟,那个老板娘正在满怀期待等着客人点头,她突然转身,朝外面跑了出去。

她一直跑,跑到江边,对着江水呕吐不已。吐完,她感觉自己虚脱了,朝后一退,坐在了地上。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刚才那个男人,应该是龙潭村的村支书。更确切地说,是前任村支书。他担任了四年,跟数名妇女有不正当关系,被对手以此为把柄,击败了。他当时应该是五十岁左右,被人击败事小,但被人以作风问题击败,却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他选择了外出打工,这事她父亲有跟她提起过,可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电话又响起,是刚才那个老板娘。对方说:“妹儿,你今天晚上怎么了嘛!完全不像你。”她没有解释,问:“那两个人呢?”对方说:“你一跑,他们也站起来走掉了,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电话中,对方虽然遗憾,但没有责怪她。她挂了电话,放声大哭。一个女子在夜晚哭泣,这无疑是件危险的事情,但她已经全然不顾。哪怕是遇见几个流氓,遭受调戏,先奸后杀,都比未来的日子更好受。

这是命,往后,她一直这样安慰自己。但当时,她同样心存侥幸。也许他没有认出自己,她想,毕竟灯光昏暗,而且她又化了妆。退一步讲,即使他认出了自己,也不一定说出去,这事有可能会是两个人心里的秘密,心照不宣地假装没看见。

她给她父亲打了个电话,绕山绕水,不经意地提起村支书。他说:“这老贼还在渡口鬼混嘛,听说是承包了一点工程。”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将她劈成八瓣,电话掉在地上,她的父亲还在问:“喂,喂,听不到吗?”然后,他又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没信号了。”而这个电话,后来成了一种佐证。

江对岸的山腰有座庙,在山下的城里看时只能看到半截屋檐的角,像一个不发光的月亮。她选择一个没有例假在身的日子,关了手机,洗干净自己,天未亮就乘车抵达了庙里。香火冷清,和尚们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打着哈欠,面无表情地扫地。

她说:“师父,我想上香。”

那师父便把下巴当作指路工具,朝着大殿的方向甩了一下。她经过一个售卖香火的小窗口,选了最贵的香和蜡烛。她其实并不认识那些慈眉善目或者满面狰狞的菩萨,但她朝他们一一下跪,她感觉每一个菩萨都是自己的父亲,狰狞是现实,慈眉善目是梦想。她的头叩在蒲团上,迅速抬起,如果慢了,可能会把眼泪倒出来。她没有念念有词,她感觉,菩萨会懂她。最后,她往功德箱里塞了五百块钱。这个钱,是她头一天特意去银行取的,而不是客人递给她的。

她下山时,居然又坐到了刚才送她上去的那辆出租车。司机朝她笑了笑,算是相识的招呼:“这一大早,没人上山的。所以,也不会有车送你下山。”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却笑不出来。下车的时候,她给了出租车司机五十块钱,没要找零。

她休息了三天,关了手机,躲在屋里。她的突然消失,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那些跟她熟识的姐妹来敲门,她就隔着门说,我没事,我只是心情不好,过两天就好了。

过了几天,她果然又出现了,还是一样有说有笑,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人问起她为何心情不好,是不是失恋了。她笑笑,不置可否。她打开手机那天,有几十个未接来电,它们分别属于同行姐妹、老板娘还有客人。没有家人的电话。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一点,她又试探着打了电话回家,但看起来一切正常。

她的变化,只有自己知道。表面上镇定自若,其实内心的焦虑已经成了一锅翻滚的水。像是在爬一座山,山顶在前方,看起来触手可及,她必须加快步伐。她想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上山割草,她的动作迅速,面对满山的草,她时常产生要把漫山遍野的草全部割回家的冲动。每次她看到卡上增加的数字都是这样的想法,尽管她知道,不可能赚尽这个世上所有的钱,而且,钱越多,计划中的开支也就越大。她总是觉得自己还缺很多钱,很多,她也不确定到底是多少。

她的父亲给她打电话来时,是个早晨。她刚从一个男人的床上起来。通常,她的早晨是轻松的,那种心情和下午五点的上班族是一样的。她任电话响着,那个男人对她说:“接啊,我不出声,是相好吧?”她心里很反感这种鲁莽的话,但表面上没说。她甚至走过去,亲吻了他的额头,含情脉脉地挥手离开。当她关上那个男人家的门,电话已经挂断了,她回打了过去。

“你妈病了,很严重,你赶紧回来。”电话那边的声音,因为焦急而颤抖。

“是什么病?”她突然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但她父亲已经把电话挂了。

她马上回到住处,把当初出门时穿的衣服都翻出来穿上。买了从渡口到新桥的车票,一路上都在给父亲打电话,但再也没打通。她预料到事情不妙,坐在车上偷偷抹眼泪。钱包里只有一千元的现金,卡上有足够医病的钱,但不能用。如果她实在病得重的话,她想,只能向朋友“借钱”。

龙潭其实是大山,只有一处水源维系着全村人的性命。她下了车,翻山越岭,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龙潭。那片生养她的土地上,秋意漫山遍野,庄稼已经成熟。她向沿途的人打听母亲的病情,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实情。

她到了家门口时,没发现异常,稍微心安了一点。她推开院门,喊了一声“妈”,但没人答应。堂屋的门开着,没有人回应。她走进堂屋,看到父亲、母亲和妹妹全都在屋里坐着,神色严峻。

“妈,”她朝她喊了一声,“你哪里不舒服?”

她的母亲别过脸去:“别叫我妈。”这话带着哭腔。

“妈——”她又叫了一声。她看向父亲和妹妹,他们全都丧着脸,妹妹甚至在发抖。她的父亲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将门闩上。然后走到她身边,抬手就是一耳光。

“婊子养的,”作为一个父亲,他这样骂亲生女儿是天大的忌讳,但他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说,你在渡口究竟是干什么?”他用食指指着她,不管是耳光还是拳头,随时都有可能暴风骤雨般地到来。母亲和妹妹哭了起来,但没人对父亲的做法提出异议。

“我在餐馆,帮人洗碗。”她捂住灼热的半边脸,头晕目眩。她一手扶墙,以免让自己倒下去。

“你再说一遍,”父亲的吼声雷鸣而至,“你再说一遍,婊子养的。”

“你打她可以,别骂那么难听。”她的母亲在用一种哭腔,向她父亲表示抗议。但这种抗议的结果是引火烧身。

“你他妈的就是个贱货,”他的矛盾指向了无辜的母亲,“再敢护她,老子连你一块儿打。”

“我就是在餐馆里,”她仍然强辩,“不信你给我们老板打电话。”

她突然变得理直气壮,拿出手机,翻出了“老板”的号码。她把手机递过去,“打吧。”她说。他没有接她的手机,耳光又一次扇了过来。

“那个老贼回来喝醉酒,把什么都讲了。”她的母亲说,“如果不是你妹妹无意中听到,就算全世界的人知道了,我们也不知道。”妹妹才十岁,这个年龄,是容易让人当成不懂事的孩子的,但人们又往往低估了这个年龄段人对世事的理解。

她顺着墙坐了下去,放弃了抵抗。她的母亲冒着挨揍的危险,过来拉她,她没有起身。“坐着说吧,打也打了,总不能把你打死,该商量一条出路了。”她说。

她的父亲余怒未消,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看向神龛,祖宗的牌位肃穆阴森。他拿了纸钱、蜡烛和香,点燃这些,跪了下去。他起身时,已经泪眼涟涟。

“我家世代贫穷,但人穷志不短,祖祖辈辈都是行得端坐得正,”她的父亲由愤怒转为悲凉,“我家来到龙潭一百年了,没人敢在背后说我家人半个不字。而你,毁了这一切。你让我们今后怎么做人?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人敢反驳,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这个一辈子在土地上靠天吃饭的人,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正义而且充满了尊严。在他的心里,家就是他的领地,他就是王,他的尊严不能冒犯,而且任何人也别想来欺负他的家人。然而现在,当他的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来时,他必须按自己的方式来保全更多人的尊严。

“你走吧,”他说,“远远地走,永远不要再回来。我们呢,就当没有生你这样一个女儿。”

他说出这句话,所有人都惊呆了。她的妹妹哭了起来,低声哀求:“爸,不要赶走姐姐……”但她只是重复着这个请求,却找不到理由来支撑自己的请求。

“你永远要记住,以她为戒,不管是谁,做出这种丢脸的事,我都会将她赶出去。”

他不再高声喧哗,但没有人怀疑他话里的坚定。她的母亲并不甘心,小心翼翼地劝他:“她再怎样,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舍得,我舍不得。”

“那你就跟她去吧,”他说,“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免得丢了祖宗的脸。”

所有人都沉默了。火苗在火塘里欢呼雀跃,但没过多久,柴燃尽,火势便小了下去。没有人去管火的事,即使变成一堆冷灰,他们也不会去添一把柴。她在这种沉默的等待中,站起来,背起了刚才放下的背包。她想一脚走出去,但想了想,又朝父母回过了头。她跪了下去,没有人来扶她。

“爸,妈,我走了,”她已经哭不出声,她叩头,像是自残一般地把头重重磕在地上,“你们的养育之恩,我下辈子再报。”

妹妹的声音,像猫咪一样:“姐……”

她起身,对妹妹说:“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妹妹跟着出来,走到了屋外,她将钱包里的三张储蓄卡给了妹妹,并且叮嘱她:“明天,你再把这卡给他们,密码是我的生日。”

夜幕降临,但并未伸手不见五指,前方的路,像一条朦胧的白带子。她拼命奔跑,风把泪水吹散,喉咙干涩,她咳了几声。一个不顾一切的人,心里没有畏惧,甚至期盼一场意外,比如一脚踩空,滚下悬崖之类的。但与此同时,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也在告诉她:不!要死也要死远点,死在他乡。

这一个黑暗的夜晚,此后多次出现在她的梦里,但令她痛苦的事情是,这并不是一个梦。十年之后,当她开车带着小新回龙潭,这样的夜晚,似曾相识,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下半夜的时候,她已经把车开到了金沙江边。江水一片安静,像一块平地,月亮躲在远方的山后面。路上车辆越来越少,夜晚空旷得令人害怕。她将副驾上的座位放平,用毯子给小新盖住,静静地看着江面。她感觉很累,长时间地集中精力开车,她需要休息一下。再过四个小时,她就能到龙潭了。“龙潭,龙潭……”她轻轻念了出来,感觉这个名字陌生得拗口。但从小到大,这个名字熟悉得完全可以被忽略。

起初的一些年,她经常想起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是她心里的伤疤,每次抠开,都会鲜血淋漓。这是明伤,薄如蝉翼,锋利如刀。但是,那些暗伤,则像是阴沟里的寄生虫,它们的形状如所处环境一般黑暗丑陋,无法根除,日益滋生。

噩梦是什么时候袭来的?她已经忘记了具体时间。只是从某一时刻开始,她感觉到自己的肮脏。她像个洁癖患者,日洗三遍,她让水冲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或者把自己在浴缸里泡得像具就要肿胀的尸首,都无济于事。闭上眼睛,她便自动进入渡口的生活情景,如果白天是一扇门,那夜晚就是一扇窗。她没法控制自己不在梦中呈现那些个生活场景。她奇怪自己竟然都记得,那些人,那些床,那些嘴唇里的味道,那些手的力度……大脑为她暗中备下了存储设备,夜晚便自动打开。

为了对抗黑夜,她像一个溺水者,努力向岸游。她在一家商场做了导购,美丽让她的销售更具说服力。然后,她遇到了现在的情人,一个粗鲁但善良的有钱人。“我没啥文化,”他说,“我喜欢你,我有老婆,想要你做我的情人,给我生个儿子,我不会亏待你。”

她已经没有了开始一段美妙爱情的勇气,而又一直梦想有个孩子。这算是一拍即合。这一次,在和命运的对赌中,她抽到了好牌,她生了个儿子,他兑现了承诺。衣食无忧,唯一的忧愁是如何打发时间。但是,她夜晚的梦里并没有因此而阳光明媚,过去像个冤魂,每天站在醒和梦的交叉口等着她。

她甚至还没有爱过(男女之爱),唯一爱过的一个男人就是小新。有时候,她看到沉睡的他,想象着他是一件心爱之物,亲吻他的时候,突然会产生一个想法——吃了他。

她在江边,当关上车窗,世界就只剩下小新的呼吸,那种呼吸如丝,纯净得令她自卑。她轻抚了一下小新的脸蛋,他把身子翻了过去。她始终微笑着面对熟睡的他,自己都不知。

这是河谷地带,人们相对富足,而她的家,在江对岸的山后面。这一带房子上的檩子和椽子,至少有一半来自于她的故乡。她甚至记起小时候有一个干爹在江边,经常背着红糖去龙潭换木材。那是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亲她的时候,胡子像刺猬身上的刺。

有一辆大货车开了过来,似乎车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强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不得不拍着喇叭表示抗议。小新在喇叭声中醒了过来。“妈妈,这是在哪里?”他问,听那口气,快哭了。“我们在去看外婆的路上,外婆生病了,”她说,“你继续睡觉,等你再睡醒,我们就到了。”小新“嗯”了一声,又躺在了座位上,但她不确定孩子是否睡着了。

她重新上路,一直留意着路边,记忆中,某个路口应该有条路去渡轮处,她需要把车开到船上,渡到对岸,再重新上路。然而,她没有找到那个路口。她拦下了一辆路过的车辆,对方用一种“不知魏晋”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告诉她,渡轮早停了,五年前就已经在江上建起了大桥,往前开三公里就是了。

过了大桥,再往前,她又发现自己迷路了。眼前的路,已经不再是当初颠簸的土路,而是刚建成不久的柏油路,她打开窗,可以闻到沥青的味道。她不喜欢那种淡淡的臭味,但也说不上讨厌。她把车开得犹豫不决,像个胆小的人无法选择。幸好,天色在渐渐变亮,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当朝阳照着远方的山顶,她惊奇地发现自己身处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路的两旁种满了风景树,让她有种开车穿越森林的感觉;路旁的广告牌上,肥料、太阳能、手机卡套餐、农用车……这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产品,牢牢锁定了农民这个目标群体。

小新醒了,喊饿。她有点内疚,昨晚忘记给他准备更多吃的了。她安慰他很快到了,要他再忍一下。他也没有更多反对,这孩子的性格,温顺得令人着急。其实,离家越近,她越紧张,虽然路面不错,但开起车来总有些束手束脚。她不知道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切,像一头迷失的鹿不知道将会掉进怎样的网里,但总会掉进去。车在朝着山上爬,她朝前开了一段,海拔更高了一些,她给小新加了衣服,并且看到了路边有卖副食品的小商店。她去买了饼干和矿泉水,开张生意令店主眉开眼笑。她顺便问了“龙潭怎么走”,那人告诉她,再往前开十二三公里,左转,就能到龙潭。“不过,路不好走,土路,没人维护,不像这条是县道,”那人指着路面,又看了看她的车,脸上的自豪感便没了,换了一副讨好的表情,“你去龙潭哪家?”她笑了笑,说:“谢谢你。”

世界在变化,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忘记回乡的路。那些路,不是已经变宽,就已经是被荒草掩盖,在岁月中,一片荒地变成路或者一条路变成荒地,最多只能引起人们短暂的不适。只有那些离家多年的人,才会面对这种变化热泪盈眶,心怀负罪感。

当她把车开上去往龙潭的乡道,果然感受到了别人所说的坑坑洼洼,但她知道,这里以前只是一条小路。她第一次去镇里的集市,就是走的这里。那一年她八岁或者九岁,她要一件花布衣裳,妈妈告诉她,需要认真帮家里干一个月的活儿来换。暑假的时候,她每天背着背箩上山找柴或者打猪草,还要帮下地干活儿的父母做饭。到了快开学的时候,她的小手黑得像乌鸦爪子,怎么也洗不白。她的妈妈兑现了承诺,背了一只母鸡去集市上卖,给她买了一件红底白碎花的衣服,还有一个扎头发的花。她穿着去上学,奔跑在路上,像一只花蝴蝶。

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庄,像一口锅,龙潭在锅底。而现在,她已经把车开到了锅沿,一览无余。她停了车,透过车窗看这个生养她的地方。她想拼凑那些碎片,总是力不从心。她的目光从山上望下去,以某一道山梁为坐标来恢复记忆中的故乡。当她看向自己的家时,遥遥地看到门前飘荡着一个白色的东西,像一面旗子。她没有在这个不明物上花费更多的心思,眼前,只沿着这高低不平的路,开上十来分钟,就可以到达家里。

天气晴朗,只有蓝天一如既往的纯净。山上的很多树林被砍伐了,山林变成了山地,那些新增的房子,她不知道属于谁家。她甚至看到了几座砖房,两层楼的,显得鹤立鸡群。村里的便道上,人们骑着摩托车飞来飞去。改装过的摩托车,后备厢里装了音响,为了对抗道路的颠簸,音量开到了最大,摩托车驶过去时,像是带走了一个小型剧场。她试图从那些骑摩托车的人脸上找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但未能如愿。

她把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几个孩子围了过来。但是,此时她已灵魂出窍,双腿发软。人们忙碌着,洗菜、煮肉、烧水、打扑克、聊天……总之,她一眼就看出了人们在办一场丧事。小新怯生生地躲到她后面,她拉着他穿过人们好奇的目光,那感觉像是穿过雷区。

她的母亲死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头皮发麻,脑海里飞舞着成千上万只虫子。她想哭,但张不开嘴,事实上,是她不想吸引更多人的注意。

院门已经不是离家时的那扇破木门,在她记忆中,家里的院门从来没变过。但是现在,换成了深红色的大铁门。她推开铁门,院里的数十人的目光像苍蝇见血般地落在她身上。她低着头,加快了步伐。她母亲的尸首停放在堂屋中央,黑色的棺材下面,燃着油灯。她认出的第一个人是纸火师(人死后负责帮人烧纸的人),那是一个智商低下的男子,似乎他这一生就是为龙潭的死人服务的。她朝棺材跪下去,纸火师递了纸过来,她点燃纸钱,放在盆里,让呆立在身边的小新也跪了下去。她带着小新磕了三个头,纸火师过来将她拉起来。他的动作粗暴,碰到了她的乳房。

棺材两边是她的亲人们,披麻戴孝,神情悲戚。她望向他们的时候,一一在脑海里辨认,但总的来说,这不是一件难事。不知是谁带的头,哭了起来,于是,守在棺材两边的人,便哭成了一窝蜂。他们叫着对死者的称谓,哭诉着她在人间遭遇的不公以及对她的不舍。她轻轻走到了棺材右边,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把小新抱过来坐在腿上,木然地听着耳旁的哭声,眼前这具令人心生恐惧的棺材里,装着她的妈妈。

妈妈,她在心里叫了一声。

待哭声停止,她听到身边有人叫“姐”。她转过脸去,看到了孝帕下的一张挂着泪水的脸。“姐,我是二妹啊,姐。”算起来,二妹今年有二十岁了,但她的样子完全超出了这个年龄。过了一会儿,一个戴孝的小孩跑到二妹面前来叫妈妈,她才知道,二妹也已经是当妈的人了。哭过后的人们,安静了下来,都在侧耳倾听她们姐妹的谈话,但她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呆坐着,直到她的父亲走了进来。

“爸——”她看着他,但他只用目光扫了一眼,便将脸别向了一旁。

“叫外公,”她把小新拉过来,“快叫外公。”

小新叫了声“外公”,得到一声鼻孔里发出的“嗯”。

大家都在看着,不管是屋里还是屋外的人,像一个舞台,她被推到了聚光灯下。她的父亲转身去跟一个亲戚商量葬礼的事情,她又静静地坐了下来。妹妹在她身边哭泣,除此以外,她似乎找不到别的表达情感的方式。

她回来了。这个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人们假装经过,都到门口来,伸头进来看一眼,又急忙离去。她像个被关在动物园里的猴子,最后不得不低下了头,免得看见别人好奇的目光。这个时候,小新却哭了起来,他说:“妈妈,我要回家,我害怕,我要去幼儿园。”她轻声告诉他,外婆走了,现在不能回家,小新高声说:“我不管,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决定躲到卧室里去。她把小新哄进卧室,屋里光线暗淡,散发着一股霉味,小窗边有张床,似乎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小时候,她和妹妹睡在这张床上,冬天很冷,姐妹俩抱在一起。窗前的写字台,是她父亲特意请木匠为她们做的,但是,姐妹俩都成绩不好,辜负了当初的一番苦心。

“不要哭,宝贝,”她对小新说,“妈妈心里难受,你不要再给我添乱。”

她把小新抱在怀里,用脸贴着他的头,又说了一遍:“妈妈心里难受,你不要哭。”小新安静了一些,她也觉得躲在屋里感觉好一点。有人推门进来,是她父亲。他随手将门关上,面无表情地看看她,又看看小新。

“爸。”她说。

“她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回来看她一眼。”他说。

“爸,这是我的儿子,他叫小新。”她说。

“她是生病死的,一直以为是胃病,后来才知道是胃癌。”他说,“没钱医,一直拖着。”

有些话,她没敢问出口。

外面响起鞭炮声,又有亲戚来吊唁了。按照规矩,她应该到外面去跪着迎接,可是他说:“你就在这里吧。”说完就走了出去。她带着孩子坐在屋里,听到前来吊唁的人哭得撕心裂肺,但她听不出具体是谁。

妈妈怎么会没钱医治呢?她想,但想不出结果。过了一会儿,二妹进来,她的手上端着饭菜:“你们连夜赶回来,肯定饿了,先吃吧。”对于这个细节,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没有说。她让二妹把饭菜放在写字台上,让小新先吃。

“这是我们当时写字的地方,”她说,“我们成绩都不好,最怕做家庭作业。”

二妹不知道她为何要说起这些。她擦了一把眼泪,说:“姐,妈得的是癌症,但实际上是死于爸的犟脾气。”二妹在她惊异的目光中,把头凑得更近了一些,“你那年走时留下的钱,他们根本没动,所以,姐,你千万不要跟他提那钱的事情。”

“那你呢?”她突然变得有些生气,“你为什么不拿钱让妈去看病?即使他不开口求你,难道你不会主动拿出钱来?”

但是,二妹用同样生气的语气告诉她:“你说起这事,我更鬼火呢,自从你走后,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打妈妈,打我,我上到小学毕业就没读书了,他不让我去外面打工,天天骂,我十八岁就结婚了,我实在受不了了。”

她沉默下来,目光呆滞地盯着斑驳的老墙,那些早年粉刷上去的石灰层已经脱落,像一个白癜风患者的脸。窗外,人声嘈杂,她躲在卧室里,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小新吃了饭,要睡觉,她打开被子,霉味再次扑鼻而至,这床被子,还是她走时的那床,天蓝色的被套,上面绣着几个孩子熟睡的样子,还有星星和月亮。这些东西,像遗物一样地存在。她甚至猜测,可能自从她走了,妹妹出嫁了,这张床上就再也没有人睡过。

她把小新哄睡在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了下去。开了一夜的车,她其实已经疲惫不堪,头一挨到枕头,就睡过去了。她梦到了小时候,她和妈妈还有妹妹一起去外婆家,背着猪肉和缝给外婆的衣服。即使是在梦里,她也知道这样的梦难能可贵,她是笑醒的,但醒时腮边全是泪。

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小新再次抗议,要出去玩。她也知道不可能一直带着孩子这样躲着。她想,我都已经回来了,躲是躲不过去的。她带着小新出了卧室门,那些守孝的人,仿佛都没有动过,还是先前的姿势。二妹问她:“姐,你要去哪儿?”她说:“我带孩子出去走走。”她知道二妹有话要说,但在她没说之前赶紧走了出去。那些人的目光又围了过来,她装看不见,出了院门,她带着孩子去了外面一处没人的开阔地,旁观着这场丧事。

家后面的几棵树上,一群乌鸦飞来,落在树上,叫得她毛骨悚然。这种不吉利的鸟,专挑有晦气的地方,她相信乌鸦身上具有某种魔力。小新问:“妈妈,那是什么?我害怕。”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告诉他,那只是一种鸟而已。但是,她还是带着他走开了。

她朝着山上走,带着无以名状的悲伤。风吹来,群山回响,她坐在山上,远眺着家门口那些忙碌的人。一草一木,都是她曾经的朋友,只不过现在,它们长大了而已,当然,有的已经被人砍下,成片地消失,变成了土地,在这个季节,地里光秃秃的,像个伤疤。

其实,最令她难过的事情,还不是他们把她藏起来,而是没有给她和小新一人发一块孝帕。这样的遭遇,换作是别人,一定拂袖而去,但她只是把此事放在心里。次日,她的母亲就会被送到山上,入土安葬,然后,她会和这个地方做一个更为彻底的告别。

山林里空气清新,鸟雀在树枝上追逐跳跃。小新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些鸟雀。只有到了山间,她才会感觉自己是舒展的,她决定带着小新再走得远一点。路上长满了荒草。当人们的交通工具不再是马,而是摩托车的时候,这样的路,便遭到了遗弃。任何东西都有被遗弃的可能,只是时间未到罢了。曾经,她找柴的时候经过这里,放牛的时候经过这里,上学的时候经过这里,而现在,这里成了鸟的天堂。

她沿着山里的小路一直走,经过一片山林,或者一片已经收割了庄稼的土地,她的记忆被一次次激活,只剩下感叹。路边有一座高大的墓碑,与众不同于山间那些低矮的坟堆。人啊,活着的时候,比谁的房子漂亮,死了,也要以墓碑的形式展示自己生前的地位。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可能只会变成一个黄土堆。

她让孩子站在路上等她,自己朝那座墓碑走了过去。她看到墓碑上写的是村支书的名字。她快速退了回来,抱着孩子,往回走。

他死了,她想。她之前一直害怕面对他,没想到他已经死了。她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后悔不该发现这件事,以免让自己产生更多的联想。

她回到家时,那些前来参加葬礼的人,正在院子里吃饭。她低着头牵着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卧室里。她无所事事地坐着,透过窗子看那些狼吞虎咽的人。这时候,小新的爸爸打电话来,要听小新的声音。她说,我母亲过世了,你能赶来吗?对方在电话里解释了一通,她也没有过于强求,便把电话挂了,又告诉小新:“爸爸想你了,再过两天,我们回去就能见到爸爸了。”小新对这个话题没多大兴趣,他要了她的手机玩游戏。

过了一阵,二妹送饭进来,她终于忍不住了。

“我想走了,”她说,“我在这里,给你们丢脸。天黑以后,我就走。”

二妹没料到她会这样说,她想了想,然后说:“姐,你怎么会这样想?妈妈走了,大家都难过,这个时候,你就不要再没事找事了。”

“我的孝帕呢?”她问,“难道我不是妈的女儿?”

二妹说:“给谁发孝帕,是爸爸在管,我管不了这事。姐,你打算送多少钱?”

她彻底忘记了这件事,作为女儿回娘家奔丧,是要有所表示的。而且,按照村里的惯例,子女们往往会商量好,送一样的礼,以示公平。但那些貌合神离的子女,在这些事件上往往是铆足了劲地攀比。

“那你打算送多少呢?”她反问二妹,“我不知道现在村里是什么规矩了,你送多少我就送多少吧。”

“你带了多少钱呢?”二妹又问,“你送多少,我们也送多少。你是姐,我们以你为标准。”

她有点不悦,心想,跟我比?我只是想让着你,给你留点面子。她将两万块钱掏出来,放在桌上,又说:“我带的现金只有这么多,如果还不够,我开车去取。”

她的妹妹涨红着脸,说:“够了,够了,送这些已经能够吓倒一片人了。”

她不想再去说送礼的事,觉得十年的时间,她和妹妹拉开的其实是心里的距离。但二妹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情。

“妈妈走了,只剩下爸了,只有我们姐妹俩,他的养老问题你考虑过吗?”二妹说。

“他肯定不会跟我去住,让他跟你吧,我每月付生活费。”她对这些问题显得不耐烦了。

“付多少?”

“两千够了吗?”

“够了,”二妹犹豫了一下,“如果不生病的话,够了。”

“只怕他嫌我的钱脏呢。”她说。

天已经黑了下来,家在附近的村民都回去了,只有较好的亲戚和朋友还在守灵。小新正沉迷于游戏,她又去母亲的棺材前坐了一会儿,但没有人跟她讲话。她看到盆里的钱纸熄灭了,便起身去烧纸。那是给母亲的“钱”,多烧一些,路上也好让小鬼们行个方便。所有人都沉默着,连纸火师都懒得动了,她就一直跪着烧纸,烧得屋里烟雾缭绕,熏得大家泪流满面。

她再次站起身的时候,发现她的父亲也坐在棺材的左边,但他的脸转向了别处。她当着众人的面说:“爸。”待他较过头来,她又说:“你进来,我有话跟你说。”他极不情愿地起身,跟着她进了屋,站在她面前,等她开口。

“能不能让妈多在家里几天?我想让她热热闹闹地走,”她说,“念七天的经,请戏班来,我还想给她买一座碑,要最好的那种。”

“没这个必要,”他说,“早点让她入土才是正事,你那些都是面子上的活儿。她活着的时候,没过几天好日子,死了,再风光也没用。”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想走。但她却越发坚定起来。

“她是我妈,我想最后为她做点事。”她说,“所有的钱,我来出。”

“你愿意出这个钱,二妹未必愿意,这是扫了她的面子呢。”

他走出去没多会儿,二妹也进来了,她主动说起风光下葬的事情,她的想法跟父亲一样,没必要。“在村里,我们没钱没势,没必要去攀比。”她说。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比龙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钱,她开的那辆车就足够他们挣一辈子。她看得懂父亲和妹妹的意思,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想法。我只是回来看一眼的,她告诉自己,等把母亲送上山,她就走,一刻也不停留。

她对母亲的回忆,只存在于脑海。那晚下半夜的时候,妹妹进屋来,翻出了手机里母亲唯一的遗像,她看着那张不算清晰的照片,像是在看某个陌生的人。但是,她还是把这张照片转发到了自己的手机上。当她再次握住自己的手机,便觉得那是一个盛满了记忆的宝盒。接下来,她静静地看着那张照片,靠记忆去修复它。

那天晚上,是亡人停留在家的最后一夜。村里的老人们都来了,用孝歌送亡灵。伴随着鼓点,孝歌从盘古开天地唱到今,从天黑唱到天明。她一直躺在隔壁的卧室里,听着那些孝歌,越听越悲伤。过了很久,响起三声炮,她知道,天快亮了,最后的法事即将登场,号角响起,锣鼓响起,鞭炮齐鸣。热闹过后,将会是最后的送别。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也不管别人的眼神,再次坐到了棺材旁边。她和身边人的区别就是头上少了一块孝帕。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只想等棺材打开之时,最后看一眼母亲。这其实是她回来的最大意义。

家里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都赶来吃饭,然后送亡人上山。法事的最后,是将棺材打开,给至亲的人最后看一眼。她第一个挤到了最前面,看到棺材里的母亲,面容安详,闭着眼睛,像是在熟睡中一样。她叫了一声“妈”,想伸手去摸一下那冰冷的脸庞,被人给挡开了。棺材盖上,八个壮年男子走过来,抬着棺材出了门。送葬的队伍很长,她走在孝子的行列里,行着孝礼,别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的与众不同。小新像根小尾巴一样地跟着她,不明所以地跟她学着行礼。她朝前看,一片白色的孝帕飞扬,往后,只看到黑压压的人群。她被卷入了这个悲伤的海洋。越往前走,越觉得脚步沉重,她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快速地在山路上行走了。而小新,走了没多远就哭了起来,坐在地上,不走了。她抱着孩子,气喘吁吁地跟在亲戚们后面,有一阵子,她差点晕倒在地。

母亲被葬在高岗上,正好能够俯视她生前过了一辈子的地方。她远远地看着这个生养了自己的人被黄土一抔一抔盖上,垒成堆,镶上石头,成了一座新坟。此时,她终于明白了阴阳之隔的真实含义。劳累的人们在山上喝完酒,抽了香烟,然后陆续离开。只剩下孝子们还在守着那可怜的坟堆。走吧,有人提议,带头回家,后面的人也沉默地跟了上去。她带着小新走在人群的最后,脚步轻得像是害怕别人回头。

经过这一次,她看清了生和死的界线。人们都要去经历生离死别,只是第一次会更痛而已。她觉得一些包袱已经卸下,已经跟随那一抔抔黄土埋葬了。她只有一个想法:赶快逃离,并且永远不再回来。她很快将这个想法讲了出来,二妹也没有过多地挽留。其实她知道,在送礼的问题上,她得罪了二妹。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跟她父亲说一声。其时他在厨房里,厨师正在向他移交那些用剩下的东西。

她说:“爸,我要走了。”

没等他说话,她便转身走了。小新已经在车里。她发动了汽车,倒车的时候,看见父亲追了过来。他站在车窗外,面对墨黑色的玻璃,努力看车里的她和孩子。车窗缓缓落下,她伸出头,“爸,我要走了。”她说。还有很多的话,可能这一辈子也说不出口了。

“这个给你,”她的父亲递了两沓钱过来,“我不要你的钱,你回来看看她就好了。”

她没有接钱,但他已经把钱从窗外丢到了座位上。

“爸——”她说。

“还有这个,”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发黄的信封,他抽出里面的储蓄卡来,让她看了一眼,“这个钱,我一直没动,哪怕是你妈得了癌症,我也没动。二妹一直想打这钱的主意,我拒绝了,所以,她对我有意见。”

她用一张泪脸面对着他,没有说话,就像小时候做了错事,以哭的方式求得原谅一样。

“你拿着,”他说,“这是你的钱,除了你,任何人没资格花它。”

她听出了这句话的重点是“你的”,或者还省略了几个词。她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信封。她坐着,他站着,她仰视着他日渐苍老的面容。

“爸——”她说。她知道,这样叫的机会不会多了。

“你走吧,”他没有挽留她,“我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你。”他说。

她再次开车上路,越野车在山路上颠簸得像摇篮。小新说:“妈妈,你听,乌鸦又叫了。”她确实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她说:“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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