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单桥

2016-01-08 09:34张勇彪
安徽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水生

张勇彪

谁也想不到新丰化工厂的保密工作做得这样好,停车后的第三天,在厂部召开的例行检修会议上,厂长宣布,这次停车并不是要全厂大修,工厂倒闭了。单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嗡嗡”直响……

单桥不是中层干部,没有参加检修会议,没有看到那天开会的情景。他只是听说,厂长宣布工厂倒闭的话音刚落,化工三车间主任老皮,首先站了起来。他双手颤抖着,口无遮拦地骂起来。厂都倒了,这些天,还他妈的假模假样的,检查老子的检修进度安排表,还他妈的每天对着我们上报的配件计划,说三道四的。不是说报少了,就是说报多了,真他妈的简直把老子当猴子耍……几个中层干部也都跟着叫骂起来。

传话的人说,当时厂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以前的强势和霸道不见了,罕见的沉默。听着他的部下连嘲带讽地咒骂了好长时间,厂长才哽咽着说,我之所以瞒了大家三天,目的是为了安全停车,把工艺处理安全完成。我们不能在工厂倒闭的时候,雪上加霜,再出一次大事故。

老皮竟然敢在会上骂厂长,单桥说什么也不相信。单桥知道老皮这个人,虽然在车间里说一不二,可是见到领导他就蔫了,是一个一见领导就笑、领导一开口就点头、领导一骂就装孙子的人。他能够对着厂长,一口气连骂三个“他妈的”?

后来,大家都说,老皮是真的发了脾气,单桥才相信。

这个老皮是真急了,总算硬气了一回。单桥想,难道工厂的倒闭,还能给人以无穷的勇气?

单桥猜测老皮回到车间通报厂子倒闭的时候,日子也不会好过。果然,老皮这次也享受了和厂长一样的待遇,同样被大家骂了个狗血喷头。特别是钳工班班长邢大头,昨天因为漏报了一只高压氨阀,被老皮罚了五十元,还在气头上,就找到发泄口,他指着老皮的鼻子大骂不止。

单桥也想骂,发泄心中的怒火,可是一看到老皮的狼狈相,心中的怒气就消了一大半,直想笑。

老皮把头勾着,一缕缕稀疏的头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只是目光从头发密密的隙缝中探出来,可怜巴巴的样子,真像以前挨批的“四类分子”。

工厂就这么倒了。几个月来,虽然工资发得拖拖拉拉,像挤牙膏一样,一点点地挤到大家的手上,许多人还是想不到,工厂会这么快倒闭。突然之间,大家变得像没娘的孩子,不知道做什么好,这儿一堆,那儿一伙,都在议论。

这些狗儿子太坏了,这么大的事硬是瞒得密不透风,要是知道厂子不开了,宁可罚款,老子也不会顺顺当当地停车,厂子炸了老子也不管。

单桥知道大家说的是气话,但是带着情绪停车,是否会出事故还真说不准,操作工会把放空阀打开,猛烈地放空一段时间,是肯定的,因为单桥也是这么想的。开了近四十年的工厂,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倒闭了,放在谁手里停,也会闹出点动静来的。

如果让三百多公斤压力的气体,突然从窄细的管道里迸发出来,那种疯狂的砰爆的声音,是多么让人心惊,距新丰化工厂不远的居民区又将引起一场混乱。所以从安全的角度说,单桥还是支持这样的隐瞒,因为单桥见识过这样的混乱。

单桥至今记忆犹新,那次三车间一根气体管道爆炸,是在傍晚,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冲击波震碎了几里外民房的玻璃窗,大火映红了半边天,一群南飞的大雁正好经过厂区,齐刷刷坠落下来……世界末日般地令人恐惧。

生活区及小镇居民拼命奔逃。有几对夫妻跑出了很远的路之后,才想起孩子还在摇篮里熟睡。双方互相指责、争吵,都不相让,最后还有分道扬镳了。

单桥当时双腿颤抖,和大部分工人一样,将妻子和儿子送到逃跑的大路上。再折返回来,在恐惧中奔向厂区参与灭火。工厂就是衣食父母,绝不能让厂子毁了。工人们孤注一掷,或抱着或拎着或推着各式各样的消防器材,冲向火区。由于扑救及时,工厂得救了……

第二天早上,许多人在经过的路上,低着头寻找跑丢的鞋子。邢大头的一只新塑胶鞋,被汽车轮轧得扁扁的,变成了一块塑胶板,气得他直骂娘。

单桥事后越想越害怕,厂部本来打算表彰灭火勇士,后来却取消了。原因是,当晚本应该值班的厂部一个主要干部不在现场,在统计抢险人员名单的时候,大家纷纷议论,说看见他夹在混乱的职工家属中,仓皇逃走了。

开了近四十年的厂,在我的手里停下了,我这个倒霉的手,以后打麻将、推牌九,都别想赢了……一名工人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

三五成群的人慢慢汇聚到一起,参与的人越聚越多。

邢大头说,这个厂硬是给吃倒的,看看周边的几家饭店,哪一家不是越来越红火?没有我们这个厂,他们能发起来?哪一次大修,车间在饭店吃喝不是几万块?

工人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慷慨激昂,争相发表见解。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能够派人下来查一查,其实都不用查账,只要问一问我们一线工人,就能明白工厂倒闭的原因。

邢大头打断了大家的议论。说,还查什么查,厂里的头子肯定都被安排好了,还不是照样当干部,倒霉的只有我们小工人。

走在下班路上,单桥心里失落落的。大家都一样,丢了魂似的在路上慢慢往家走,不见了往日的玩笑和打闹。

好好的一个厂,还是个国有企业,怎么说倒就倒了呢?当初,单桥到新丰化工厂上班的时候,看重的就是全县最大的国营企业的招牌。那时候的新丰是多么红火,进厂购买化肥的人络绎不绝,拉化肥的货车川流不息。每到销售旺季,农民兄弟都要到厂里争相购买,厂部每年都要打报告,申请上级安排公安民警,到化肥销售现场来驻点,维持秩序。

工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落的呢?这要追溯到几年前。厂部硬要上的一个新项目,单桥认为,工厂衰败的征象,就从那时出现的。新项目一期投资八千万元,八千万元是积累了多少年的家底啊。当时,大部分职工都不同意,因为新项目与化工行业毫不相干,厂里的技术人员对此也是门外汉,又没有引进新的人才,被骗被耍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单桥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次职代会会期延长了两天,厂长的报告一直通不过。最后,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

单桥看着一千多人聚集在灯光球场,站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吵吵嚷嚷的,只有厂长站在球赛裁判用的石桌后面,用拳头把桌子捶得咚咚响,要大家安静。单桥觉得有些滑稽。

单桥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厂长讲话,大概意思是,现在外面的经济形势不好,许多与新丰化工厂类似的企业都倒闭了。新丰虽然还没到那种状况,但是如果不居安思危,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如果不赶快上新项目,那就是等死。

单桥心中很有疑问,在人群中小声地说了一句:上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项目,是不是找死呢?这句话一下子传到了前排。厂长说,大家有疑问是对的,我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马上要退休了,我等不起嘛!我也是想拼一把,最后带领大家闯一闯,为我们一千多名职工和三千多名家属做一点事,不能让工厂在我手里黄了啊。

厂长一激动就汗水直冒,单桥看到他额角的肉瘤子上也顶着一颗豆大的汗珠。秘书递上毛巾,让厂长擦汗。他把毛巾一扔,说,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人擦汗,请看看我们的工友,哪一个不是为了厂里的前途命运,忍受着太阳的炙烤……秘书赶紧安排工作人员去商店买来毛巾,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条擦汗。分发毛巾时,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骚动,不少人为拿到自己心仪的颜色,在窃窃私语,开始相互交换。

新项目最终还是上了,可是开工不到半年,就停产了。原因是原材料难以采购,生产出的产品,质量不达标,陷入了生产越多亏损越多的恶性循环。新项目成了烧钱的无底洞,厂里只好把设备卖给了浙江一个小私企,八千万建的只卖了不足百万元。大家也不是傻子,明白其中的利益输送,只可惜拿不到证据,只是围着厂部吵,把工厂的大门关了,禁止拉设备的车子出去。后来厂部给每个职工发了两百元的安慰奖,设备副厂长提前内退,这个事件才算平息。

单桥和大家一样都明白,就是这个新项目,养了企业里的“富方丈”,拖垮了企业。一艘船,如果船底有了漏洞,最后必然是要沉没的。

为了堵住工人的嘴,厂里时常用一些小恩小惠安抚调皮爱闹事的职工,给他们戴上班长、工段长和积极分子的帽子。单桥和邢大头因为牢骚多,还爱出风头,都当了班长,有了帽子好处也多了起来。端午节那天,他们领到了两百元过节费,会计反复交代不要向外说,只有班长以上的管理人员才有。

邢大头对这种偷偷摸摸的发钱很不以为然,说,屁,纯粹是糊弄人的,班长、段长和主任本来工资、奖金就比普通员工多,各类好处也都占着了,还暗地里发钱,目的就是想要通过这种小范围内的公开,半透明不透明的操作,浑水摸鱼,从中捞到好处,侵吞厂里的资产,厂里的头头还不知道私自拿了多少,你还抓不到他们的把柄。

单桥说,就发个小钱,还能侵吞厂里的资产?厂里是资金紧张才这样发钱的,先鼓励一小部分人发挥积极性,然后带动大家努力工作。

邢大头说,等厂里亏损倒闭的那天,后悔就迟了。

单桥说,你管他,只要自己不吃亏,你管他侵不侵吞。

单桥没有想到,邢大头的话,真的是一语成谶。

单桥真的像垮塌的桥一样,一下子散了架,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妻子丽娟正从冰箱里端出一碟剩菜,她看了看单桥,欲言又止。

单桥叹息一声,说,都知道了?

丽娟说,知道了。以后怎么办?

单桥说,厂里暂时还发给每人每月三百元的生活费,但是只发六个月。厂里说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了,每个人都要赶紧自己想办法,自谋生路。

丽娟没有答话,默默去了厨房。

单桥拿起遥控器,连着调换了十多个台,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把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双手抱着脑袋,陷入了深思。

想到今后还有几十年,儿子才刚刚上初中一年级,用钱的日子多,单桥后悔死了,如果不是自己耍小聪明,揣了几块砖头在口袋里,就进不了这个厂,那么自己的命运就有可能会改写。

说实话,一九八○年刚上班那会儿,单桥是无忧无虑的,从十七岁开始当了工人,就是国家的人,吃喝拉撒住,都由国家担着,什么问题都不需要考虑,只要每天上好八个小时的班就行。可是进入一九九○年代,先是砸“三铁”、下岗分流,后又是轮职轮岗、三项制度改革,再到企业改制,每一次都让单桥心惊肉跳的。

单桥不想也不敢脱离工厂这一艘大船,总是畏畏缩缩地做人做事,千算万算,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现在工厂倒闭,连紧巴巴的日子也到头了。单桥从来也没有想过,工厂这艘大船会自己沉没,这一次不呛几口市场经济的海水是不行了。

单桥对自己的人生,真实地悲观起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太突然了,单桥脑子里“嗡嗡”的响声还没有停。

上班那会儿的荣光,现在变成了极大的讽刺。还是一九八○年,那年白水村考上了两个大学生,加上单桥顶替进城上班,村里一下子有三个人吃上了国家粮。这在白水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整个八月份都成了白水村的节日。三个人被好客的村民一家一家地请到家里吃饭。单桥已经是工人了,被村民更看重些。白水村不大,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牵牵扯扯,村里人都是亲戚,亲戚们对三个人寄托了厚望。

单桥本可以顺顺当当,顶替父亲进机关事业单位,因为父亲是一名机关干部,三年后单桥就可以正式“转干”。可是单桥的瘦小和单薄,让父亲担心。

一天下午,父亲把家里的六只水瓶充满水,叫单桥一手三只拎着试试,单桥脸憋得通红,只走了短短的一段路,就撑不住了。父亲说,这样可不行,如果领导分派你去给办公室打开水,还不给开水烫伤了?

父亲对单桥说,还是先进工厂锻炼几年,年龄大一点儿之后,能力强了,再调到机关也行。

单桥进新丰化工厂还遇到一个难题。父亲打听到,体重达不到八十斤的人,厂里是不收的,于是称量体重成了单桥每天的必修课。

大哥和二姐把扁担穿过杆秤的挂绳担在肩上,让单桥双手紧握秤钩,悬空双脚,父亲扶着秤杆移动秤砣上的拴绳,用手指点着秤星,嘴里默念着读数,又是七十八斤。父亲摇摇头叹一口气说,桥儿,你快多吃饭,长壮一点,如果到那天不够秤,就让你姐去顶替上班了。

单桥心里有说不出的委屈,他的眼一下子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生自己的气,恨自己的体重不长,还恨化工厂这个不尽人情的规定。

到医院去体检那天,单桥把书包抱得紧紧的,站到台秤上时,医生叫他把书包放到桌子上,他说什么也不愿意。

医生说,书也要算一斤哎,什么宝贝书这么金贵,都不能离身?

一称八十一斤,减去书的重量,正好八十斤,单桥通过了体检,开心地笑了。

医生怎么也没有想到,单桥的书包里竟然用纸包了三块砖头。父亲也是回家后才知道的,父亲用手掂量着每一块砖的分量,屈着手指,轻轻敲击着。笑道,桥儿以后到哪儿都不会吃亏,他会用脑子。

单桥到厂里报到的时候,劳资股长惊讶地说,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就来上班?但是父亲是放心的,他知道儿子是如此的机灵……

单桥在回想中,轻轻地笑出了声音,自己年少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机智。

丽娟从厨房出来,看到单桥在笑,就来了气,忿忿地说,马上要吃屁喝风了,还笑得出来。

一个星期过去了,单桥还是没有理出头绪。尽快解决目前的生存状态是首要问题。去干什么?能做什么?单桥心里没有底,想一想也是很悲哀的,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竟然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丽娟说,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能做一些轻巧的事儿,工资低一点就低一点,先找个事儿做着再说,家里可是要开支过日子。

单桥说,你后悔了,嫁给我?

丽娟说,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当初要不是为了跟你,我早就是乡里的税务所长了。

听到丽娟这样的抱怨,单桥很生气。说,你每次都这么说,你就那么肯定,别人能当上所长,你就一定也能行?

丽娟说,不管怎么样,当个副所长总可以吧,也比在厂里吸了二十年的毒强。跟了你,一天福没享到,一点好处没有得到不说,到老了,连个着落都没有,还要出去打工。

单桥不再说话,他知道妻子心里有气。丽娟嫁给单桥之前,是全头乡税务所的征管员。结婚之后,单桥为了夫妻俩能够在一起,便劝说丽娟,与厂里一名女工互换了单位,把丽娟换进了新丰化工厂。

那时候,新丰化工厂上班虽然累点,但工资高,且在城里,夫妻又在一起,丽娟很高兴。但是现在那名女工的工资、福利,不但比丽娟高出几倍,而且凭资历当上了税务所长,还在市中心买了房子。丽娟辛辛苦苦做了二十年的倒班工人不说,新丰化工厂却一年不如一年,工资常常不能兑现。

丽娟一生气就拿这个说事儿。她反问单桥,你现在怎么不说,到工厂做工人好了,说做工人主人翁比收税的人好了?你看看厂倒了,工人都做不成了,看你还到哪里去做主人翁,想来想去我肠子都悔青了。

以前丽娟每次抱怨,单桥也会顶上几句。说,新丰化工厂不也是国有企业吗,那时候,工人还是老大哥呢,当初你换到厂里来的时候,不也是欢天喜地的吗?现在工厂这个样子,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又不是我搞的,你怪我,我有什么办法。要是有办法,我不但把你的工作换回去,假如能够重新来过,我自己也不会到工厂做工人了。

工厂倒了,丽娟又说起这个事儿,单桥不想和她争论。气散了,单桥争论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工厂的倒闭让单桥变得六神无主,只要想到以后的生活,他就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对自己失望透顶。

见单桥不说话,丽娟的心软了。说,要不我去做家政钟点工,可以同时做几家,收入还不错。如果碰到好人家,还有额外的收获。我一个小姐妹做的一家,夫妻俩都是工商局干部,每天只烧一餐饭,除了付规定的工资外,每年还送许多衣服。她身上的那件皮衣,女主人只穿过一次,觉得不好就送给了她,要值好几千块钱呢。

丽娟有一年多时间没有买新衣了,单桥心里很惭愧。他说,儿子刚上初中,现在正是关键的适应期,你在家要好一点儿,还是我出去找事做。你别急,等我找到事,稳定以后,你再出去找事也不迟。

丽娟说,可是我很着急。

单桥说,急也没用啦,一切还是要慢慢来的。我就不信,活人还会让尿给憋死。

工厂倒闭之后,单桥特别喜欢黑夜,他喜欢在黑夜里数着时间的脚步,在黑夜里静静地听自己内心的呼喊之后,他的烦恼和焦躁的情绪会慢慢舒缓下来,然后想象开始天马行空……他有了好的工作,又轻松又挣钱,他享受着还在“家里蹲”的同事们羡慕的眼神。然后,他看到丽娟笑着,一件又一件地试穿着刚买的新衣,在自己的眼前蝴蝶似的旋转着,把自己转得头晕乎乎之后,就娇滴滴地扑在自己的怀里扭动着……这是多么快活的夜晚啊。

这天晚上,单桥洗漱之后,就早早上了床,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半梦半醒之间,被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惊醒。

桥哥,我这边缺人,你愿不愿意过来?——水生的这个电话,一下子把单桥拉回到现实中。单桥清醒之后,只觉得水生的这个电话是一道真实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自己的天空,他仿佛不相信似的猛捏一通脸颊,疼痛使他确信这是真实的。

单桥说,好兄弟,还是你记着我,我都快愁死了,哪有不愿的,我恨不得立马飞过去。工厂倒了之后,我第一时间就想给你打电话,想跟在你后面混口饭吃,又怕给你添麻烦。没想到你还记着我,真的感谢你。

水生说,我昨天刚知道厂子倒闭了,就有点担心你,好兄弟我怎能不记挂着,再说我的命还是你救的……

水生告诉单桥,自己有长途客车司机的号码,单桥哪天起程,由他联系坐车和接站,这样方便些。

放下电话,单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把一段时间以来的愤懑全吐了出来。他双手抱头,一下子仰倒在床上,泪水霎时流了出来。

水生和单桥是同年同月顶替父职进厂的,他们在同一个岗位,同一个班组,年龄相仿,关系自然很亲近。

在津河游泳时,单桥救过水生一次。

津河在新丰化工厂的西面,新丰化工厂依津河下游而建,河面宽有五十多米。津河上游的水很清澈,每到夏天,工人们都喜欢下班后去上游游泳。新丰化工厂的生产用水全都来自津河,工厂在大堤上修建了泵房,从上游抽取干净的津河水,供生产所需,使用后的污水,全部排入津河下游。工人们在游得开心之后,经常称赞化工厂的选址是:污染了别人,幸福了自己。

那天他们和几个同事又去津河游泳,水生人如其名,水性很好,平时他至少要游上四五个来回。可那天下水没多久,他的腿突然抽筋,直往下沉。水生呼喊救命的时候,同事们已经游出很远了,还以为水生在开玩笑,没有理会,依然向前游去。只有单桥回头一看,见水生双手在水面上拼命地扑腾,嘴里还“啊噗、啊噗”地喷着水。单桥感觉不对劲儿,快速地游了回去,救了水生。

水生离开工厂已经三年了,是单位开始砸“三铁”时,第一批下岗分流出去的。他现在在云城,是香港一家传媒公司驻大陆华南办事处广告部总经理。

水生离厂那年,厂里已经连续几年走下坡路了,亏损非常严重,被迫减员增效。当时他们班组要裁员一人,虽然平时大家吵吵着,要离开这个半死不活的厂子,可是真正面临失业的时候,还是没人愿意自动离开。

班组的裁员会开了两天,排班室内“禁止吸烟”的警示牌已无人理睬,大家纷纷拿出香烟相互敬着,吞云吐雾的,烟冒得像小火轮一样,也没有确定人选。

第三天,厂里要求下午五点之前,必须上报名单。领导让每个人都说一说自己不能下岗的理由,最后各班组人员投票决定。

水生在叙说自己不能下岗的理由时,充满了感情,声调忽高忽低,抑扬顿挫,牵动着大家的情绪。水生讲得真挚感人,最能打动人,说到动情处时,自己就先红了眼睛,几个感情丰富的小姐妹,眼里闪出了泪花。

开始投票了,投票结果,水生只有两票留厂,一票是单桥投的,另一票是他自己投的。其余十多名同事,给水生投的是下岗票。

单桥看到水生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难看。单桥没想到,水生竟然高票被踢出了班组。他想不出人心为什么会这样,很为水生伤感。仅仅是因为水生不抽烟,没有买香烟和糖果孝敬大家吗?

很长一段时间,水生离开会议室的情景,还时时出现在单桥的眼前:水生突然站起身,目光狠狠地打向每个人的脸上,盯了一会儿唱票结果,然后猛地拉开会议室的铁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飞快地穿过走廊,走上了厂区大路……

单桥紧追出去,连声喊他。水生的脚步更快了,把单桥的声音抛在身后。

单桥看到水生穿过厂区花园的时候,一只小小的云雀惊飞起来,紧跟着他,在他的头顶上空,鸣叫着也飞出了厂区。

单桥拖着拉杆箱,喀嚓喀嚓的声响伴随他一路。有几次,拉杆箱的滚轮似乎要断开掉下,单桥只得停步,蹲下身子,拧了拧那只松动了的滚轮,可是效果不大,拉杆箱滚轮呼呼滚动的声音只响了两步路,又开始喀嚓喀嚓起来。

傍晚时分,风忽然就大了,路面尘土飞扬,或红色或白色或绿色的塑料袋,在他前后左右、空中地下飘浮旋动。虽然戴着墨镜,单桥的眼睛还是被迷了几次,泪水直流。不少路人向他看过来,有一些他认识,有些他完全不熟悉。那些眼睛射出奇怪的眼神,或陌生或嘲讽地瞄来瞄去,一直围转在他的身前身后和拉杆箱上。

化工厂倒闭之后,陆续出去打工的人,在通过厂区围墙边的这条水泥路时,都遭遇过这样的目光。单桥有点窘迫,有些怕这样的目光,对未来的不可预知,使他不愿去碰撞那些眼光,可是那些明显缓下来的脚步声,仍然爪子似的扯动着单桥的心情和思绪。透过墨镜,他看到那些目光非常渴望与自己的目光短兵相接,单桥不自信地稍稍偏转一些,似乎在看那远远地挂在山腰上的红柿饼般的夕阳。

从水泥路下来,再拐上一条不长的坑坑洼洼的小石子路,很快就来到沿江快速公路长途客车招呼站。想到即将离开一潭死水样的生活环境,单桥有一种向美好的未来奔去的兴奋和快感。

汽车终于远远地驶来,招招手,便停下了。售票员下来,打开汽车的行李舱,把箱子放进去。说,只一个人?单桥点点头。售票员又说,正好,还有一个铺位。

一上车,一股湿热的臭气,一下子把单桥包裹起来,熏得他差点背过气去。脚臭的气味、晕车人呕吐的馊味和各种怪味搅和在一起,令人作呕,单桥的血液往头上一涌,一阵晕眩。他赶紧撑起衣领捂住鼻子,幸好家乡纯净的有点清冷的气息,仍存留在他的衣服里,让他缓和了一阵。

客车上播放着刘欢的《从头再来》,“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今夜重又走进风雨……”这首歌深深打动了单桥,他内心一阵颤动,泪一下子洇湿了眼眶。

单桥泪眼蒙眬,在微醉似的晕眩中打量着车内。靠窗的两边是卧铺,中间是窄窄的过道。每个铺位上两个人,或坐或卧,每人一条被子,包裹在腿上或身上。那些被子头都是油光光的,似乎从来没有洗过。

售票员收了单桥一百元之后,拿出一床被子,交给他。单桥一看,被子上竟然有两个脚印。

单桥说,这么脏。

看到单桥嫌弃的样子,售票员说,到夜里冷的时候,你再找我要,可就没有了。

售票员把单桥引到最后一个铺位。卧铺上已有了一个女子,单桥低声请求售票员给换一个位置。售票员高声说,这是双人铺,最后一个了,没法换。接着还调侃了一句,你可不要心里有鬼呀,这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别人还想不来呢。随手把被子一放,就走了。

第一次坐长途车就和陌生女子合一个卧铺,单桥心里很紧张。那女子睁开大大的眼睛,瞄了几下单桥后,就又迷蒙起来,把身上的被子裹紧了一些,让出了一些空隙。似乎拒人于外,又好像诱人入内。

单桥尴尬地坐下,倚着外侧的栏杆,无话找话地说,今天真冷……像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与她搭讪。

女子没有回答,单桥一看,她似乎在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中,嘴角几乎没有动一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冷的美丽。单桥的心动了一下,或许她刚才还打过毛衣,棒针已从她的手中滑落,纸袋里的线团也滚了出来。

她的发髻盘得很高,三两根头发从发盘中溜出来,轻盈地挂在耳后,高傲如天鹅一般。虽然她看起来已有三十来岁,但是在单桥的心里还是认定,她是个“天鹅般的姑娘”。气氛有些沉闷,单桥又暗暗地观察她几次。她嘴唇略微有些单薄,脸色苍白,眼圈一抹淡淡的黑灰色,眼角还有一些细小的皱纹……使人爱怜。

这是一个随遇而安的女子吗?她到哪一站下?她是做什么的呢?单桥想。

出发之前,水生在电话中多次告诫单桥,外面情况复杂,要时刻保持警惕,钞票一定要收好,还要离漂亮女人远一点。刚开始哪怕是晕眩中,单桥也牢记着水生的话。

随着汽车的颠簸,单桥紧张的感觉,慢慢被一种甜美酣畅的困倦所取代。刘欢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伴着车厢里不均匀的鼾声,单桥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与那女子靠得近了,在冬夜里相互温暖。

凌晨三点多钟,汽车到站了,被售票员叫醒时,单桥的内心一阵失落。由于无法想象从此的一切会怎样,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模糊而又带有几分恐惧的期待。他发了一会儿呆,没看到同铺的女子,她应该在他睡着的时候下的车。单桥像个醉后清醒过来的人,闷闷不乐地站起身,扶着卧铺的床架,摇摇晃晃地走向车的前门。

下车的那一刻,他觉得一个过去的自己将消失,而即将出现的一个人,是不是不再是自己?他是不是还叫单桥?这个想法妨碍了他下车的速度,司机急躁地吼道:快一点,别磨蹭了,我还要赶时间。

水生在车子不远处等着单桥。看到水生,单桥的情绪从紧张中松弛下来,刚才的失落感消失了,他的目光缓和了许多,开始急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海滨城市。

这是单桥第一次身临其境,感受着沿海都市灯火璀璨的繁华。他贪婪地呼吸着在凌晨就已经开始温暖了的空气,刚下车时失落的情绪消失之后,他愉快地憧憬着,在这多姿多彩的世界里,肯定也会有一扇门为他而开着,只要他努力。

来云城之前,单桥粗略地了解了这个城市的大致状况。这个沿海城市不大,但是人很聪明,对经商非常感兴趣,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天生就会做生意……单桥将这次到云城比作万花筒的转动,他曾经十分害怕改变的生活,将要进行新的排列组合。他心中十分渴望并想象着,即将出现的新景象。也许过不长的时间,一个全新的自己会出现,到那时自己和家人会是怎样的惊喜呢。

霓虹灯晃着单桥的眼睛,让他辨不清东南西北。那些行走的光柱,在高大建筑上快速窜动着,形成一个个字符和文字,酒店、宾馆、会所、歌厅和影城,显示着都市的繁华与躁动。街道上栽着很多花,路的两边花团锦簇,散发着香气。虽然是冬天,但是单桥已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街面上人不多,黄包车在他们身前身后窜来窜去,拉载客的生意。车的影子一会在前,一会在后,一会在左,一会在右,随着车灯的运动与强弱而改变,游鱼一样穿行着。

水生叫了一辆黄包车。在霓虹灯的光斑里,他们行了五六分钟。水生说,到了。车停后,水生下车提着单桥的行李,单桥跟在水生后面,拐进了一条很窄的巷子……走到巷子尽头,又拐进另一条更窄的巷子,这些巷子像血管一样交错缠绕在一起。他们继续往巷子的深处走,离大路越来越远。

水生终于在一幢三层的楼旁停了下来。单桥一看,一楼门面上写着“美美美容屋”。

水生说,我住顶层,一楼是门面房,是美容店做生意的。美容屋内的灯光,幽暗在玻璃门内。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椅子上坐着几个女子,有的胳膊肘儿撑在桌子上,有的对着镜子在描眉毛、搽脂粉,还有个女子头发蓬松着,脑袋耷拉着在打盹。门口的灯柱不停地旋转着,显然还在营业。

听到有人说话,女人们立即精神起来,三个装扮时髦肤色嫩白的年轻女人很快推开玻璃门。看到是住在楼上的水生,两个女子嘴角一笑,便转回了身。有一个更年轻一些的女子,好像嗅出了陌生人的气息,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单桥。一阵恐惧的感觉,忽然在单桥的心里产生了。

到了门口,水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向门边的插槽内一插,一拧把手,门便开了。

放下行李箱,单桥打量着水生的住处——一面墙由一排柜子组成,每个柜子的锁孔上都挂着钥匙。靠窗的一面是老板桌,上面摆放着电话机、传真机和电脑显示屏,五花八门的用具,甚至还有碗筷也乱糟糟挤在桌面上,好几个抽屉打开着,放着纸张、名片、合同书、书刊杂志等杂七杂八的东西。

一张小圆桌也在房间里摆放着,桌上放着一瓶白酒,两只高脚杯,一盘卤菜,一碟西红柿炒蛋,两盘油焖小龙虾……

水生说,先喝一杯,庆祝庆祝,然后你再睡一觉。两只酒杯碰到一起,当的一声响,酒差点洒出来。两杯之后,他们的脸都红了。

单桥倒在床上,疲倦如黑色的浪潮,一下子就泛滥上来,他一下就沉入梦乡。中午时分,外面的一阵喧哗把他吵醒时,他还是分不清楚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的事情。

当确认已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单桥的心情突然空洞起来……昨日的经历清晰地浮现上来,他来到窗前,辨认起凌晨走过的那几条小巷。

按照水生的要求,单桥把自己从头到脚,彻底改造了一番。黄不啦唧皱巴巴的衣服脱下来,换上了洁白的衬衣,鲜艳的领带和笔挺的西装,新买的锃亮的牛皮鞋,还配了一副无框平光眼镜,显得干净而儒雅……

水生教单桥练习微笑。单桥说,笑,谁都会,还要练?

水生很认真地说,微笑具有神奇的魔力,它能让客户从拒绝我们,到认识我们,再到认同我们。认同我们就是认同我们的广告,这样他们才会在我们杂志投放广告。微笑是我们广告业务员的形象,也是公司的形象,我们见到客户,不管他对我们态度如何,首先要奉送他一个真诚的微笑。

单桥说,我们为他们做宣传,提升他们的品牌知名度,为他们找到新的客户,他们应该感谢我们才对,还要对他们微笑?

水生说,你以为我们是中央电视台啊,像我们这种媒体太多太滥了,具体到有多大的宣传作用,也是天晓得的事情。我们是靠广告费来生存的,客户就是上帝,对上帝我们一定要报以真诚的微笑,微笑一定要发自内心,才能真正拉近与客户的距离。

单桥按照水生的示范,刻苦练习,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练上几个小时,脸上肌肉反复地紧张放松、紧张放松,都快要僵硬了。

单桥说,我这张老脸,还不知要练到什么时候?

水生说,当你能被自己的微笑迷住的时候,就可以杀伐客户口袋里的钞票了。

这么神奇,单桥还是不太相信。有一天,水生认真地看着单桥微笑,说,这才像一个职业的广告人。

到云城的第二个星期,单桥开始第一次跟随水生出去跑业务。

出门之前,水生收到总公司的传真件,是单桥的任命书和名片制作的样式。水生指着传真件,对单桥说,以后你就是我们办事处的副总了。

单桥说,就我们两个人,你是总经理,我是副总经理,太逗了吧?

水生说,这是公司的安排,你没有副总这样的头衔,怎么能被人看得起,怎么能对等地和人家公司的老总对话?所以,要时时提醒自己,现在你就是副总,你还有几十个手下在总公司。

单桥打消了疑虑,捏着还散发着温热的传真件,顿时神清气爽,名片样式上的“天道酬勤”几个字,一下子被他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他俩下了楼,推出放在楼梯口的自行车。单桥的自行车是从旧货市场买的,五十块钱,还是山地车,有七八成新的样子。那天和水生一起去旧货市场,单桥第一眼就看中了这辆车子。车行老板闪烁其辞地告诉单桥,这车是别人偷来的,原本是新车,车行故意做了旧。单桥担心被车主认出来。车行老板说,我这个车行开了有六年多,还没有出现过你说的情况,出了问题我加倍赔偿你。水生拍拍单桥的肩膀说,放心吧,没问题的,行有行规,他不会砸了自己的饭碗的。

他们去拜访的是亚新公司,距离水生的住所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快到的时候,水生指着右前方十多栋厂房对单桥说,这就是亚新公司。亚新的实力在云城的民企中是数一数二的,我跟了两年多,还没有做成一笔业务,看你今天来能不能带来好运。亚新的应老板是个非常狡猾的人,他以前只是个做杆秤的,听说他的第一桶金来得并不光彩,他是靠走私手表、录音机、录像机和偷偷倒卖文物发迹的。我给他送了两年的资料,每次送去的时候,他都说杂志不错,考虑考虑,可就是不签约。

一个月过去了,单桥还没有做成一笔广告业务,每天的吃喝费用都是水生的,水生还不时地给他零用钱。

单桥心里很着急,他不想成为水生的包袱,不想成为烫手的山芋。

水生说,别着急,能在三个月内做成第一单业务,就是非常了不起的,你还早着呢。

单桥说,这么难,不知道我是不是这块料?

水生说,后悔了?

单桥说,后悔倒没有,跟你说实话,就是厂子不倒闭,迟早我也会离开的。

水生说,为什么?工资太低了?

单桥说,工资低只是其中之一,我受不了厂里每天在午夜偷排废水废气。看到那些幽灵似的毒气和污水被肆无忌惮地排放,然后弥散开来,侵蚀天空和大地,我就有一种犯罪感。特别是我当班,去打开隐蔽在暗道中的排放阀时,我就会感觉自己正在犯罪,是一个十恶不赦、不折不扣的罪人。

水生说,离开也好。

单桥接着说,有时候,我想甩掉扳手,想要堵塞排放口,还想大声呐喊,甚至想到小区里去宣传,让环保部门和居民们都知道,这里暗藏着偷排污染物的阀门和管道。我担心自己哪天管不住自己,真的喊出来,还不被开除啊。

水生说,厂里能有什么财气?你看你头发都越来越少了。

单桥说,这两年我的头发脱得厉害,刚进厂时是一头浓密的黑发,现在都能清晰地看到白白的头皮了。我那小子经常说我头发又少了,马上要变成大秃顶了。

水生说,我们那个厂污染太重了,特别是下蒙蒙细雨时,飘落到眼里的雨丝辣得眼睛生痛,想想酸性有多重,不掉头发才怪呢。

单桥说,自从头发越来越稀少,我开始关注周围同事头发的长势,我很担心自己过早谢顶。你没有忘记厂门口的理发店吧?

水生说,没忘,怎么了?

单桥说,那天邢大头看到我从理发店出来,说还在这里理发,剃头的师傅都秃顶了,找他剃,迟早有一天也会和他一样变成秃顶。其实,这和剃头的师傅有毛关系啊,大家都在掉头发,只不过我掉得厉害一些,我们厂至少有一半人开始变成了稀毛。

水生说,头发少了,理发可不少收你一分钱。

一说到钱,单桥心里又焦急起来。

十一

水生参加完海城国际电子产品展览会,一回到云城,就兴奋地告诉单桥,说有一家更大的外资传媒公司,以更优厚的薪资挖他过去,他也想上一个更高的平台,所以接受了聘请。水生要单桥抓紧熟悉业务,尽快全面接手。

水生说,云城的市场就这么大,一个人做收入会高一些的。你放心,在你还没有完全熟悉市场之前,我不会从现在的公司辞职,还挂个名字。我不想把自己辛苦打下来的市场,拱手让给别人,只让给你。

单桥很感动,他知道水生是为了让他而走的。他想,能有一个如此够处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水生为了他放弃熟悉的市场,重新去找新的工作,单桥心里有说不出的歉疚。

天刚麻麻亮,云城在酣睡中还没有完全醒来。水生的行李放到车上的那一瞬间,单桥猛地一惊,水生真的要走了,单桥心里很难过和不舍。微亮中他们尽可能多地说着相互鼓励的话,畅想着下次见面的场景。

水生上车了,他伸出手来晃了晃,说着道别的话,单桥也伸出手来,招呼着。

水生说,好好干,我等你的好消息。

单桥说,你一定会成功的,到时你也开公司当老板,我到你的公司干事。

单桥单独一个人跑业务了。水生不在身边,他的心里总是虚虚的,因为他还不熟悉整个的业务流程。

水生临走那天说,从寻找客户、约谈客户,到签约广告,再到收款、打款到公司,最后按约定拿到自己的薪酬,整个流程完成,才真正出道。

单桥只走到了第二步,还没有经过一个完整的业务流程,还没有出道,所以自己很担心。

那天约好了去和东方集团老总见面。东方集团是大公司,产值几十个亿。这是单桥做业务以来,第一次与重量级的人物见面。单桥很紧张,之前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因为能否拿下东方集团的广告,不仅关系到自己的收入,还能体现自己的媒体在云城的品牌和分量,向同行展示自己的能力。

见面那天,单桥起得很早,先对着镜子练习了十五分钟微笑,然后才整装出发。走在路上,他在内心深处哼唱着一首首激扬斗志的歌曲,反反复复地唱,一会儿工夫,他的胸腔里内气充盈,有一种悲壮感,也就无所畏惧了。

单桥整了整领带,精神抖擞地走出电梯,气宇轩昂地向办公区尽头的董事长办公室走去,没想到抬腿落脚之时,清脆的鞋钉声突然响起。办公区的白领们一个个抬起头来,在他们的注目礼中,单桥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清脆的声响伴随了他一路。他担心,脚下的木地板被自己的鞋钉刮坏。终于到达董事长办公室门口,而他好不容易鼓荡起来的充沛的内气,也在那一刻消失殆尽,所有的力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恨死了这该死的木地板,这么大的公司,为什么不在上面铺上地毯呢?他也懊恼自己怎么就那么疏忽,鞋子都擦过两遍了,竟然忘记取下鞋钉,真是该死。

十二

一天,下午三点多钟,单桥正从一个客户的工厂出来,在工厂大门不远处,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单桥好奇地走近前,见一个女子被围在人群中间。那女子蹲着,膝盖的磨破处被血染红了,她用手背擦着眼睛,手掌上的擦痕渗出殷殷的血珠,她的双肩一阵一阵地耸动,低声呻吟着。她的周围,散落着许多茶叶罐……

从人们的议论中单桥知道,她被两个骑摩托车的人给抢夺了。

有人说,这个厂的门卫太窝囊了,叫他打电话报警,他竟然怕事,装作没看见。

在他们厂门口发生的抢劫,就告他们厂。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还是赶快到派出所报案吧。

女子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着,她高高盘着的发髻,三五缕头发从发盘里溜出来……单桥看着眼熟,不是“天鹅般的姑娘”又会是谁?

单桥冲动地走上前去,想搀扶她一把,她却直愣愣地看着单桥。突然一惊,颤抖着声音问道,你是谁?

单桥用家乡话说,在客车上……卧铺车上,一个月前……从新丰到云城。结结巴巴、断断续续的回答,让单桥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口吃起来。

她总算是明白了,眼皮无力地垂下来,突然双手颤抖着抓住单桥的胳膊。她抬起头,泪滴还挂在眼角。她那受了巨大的委屈、快要崩溃的样子,让单桥一阵心疼。

好一会儿,她的手一会儿紧握成拳,一会儿又松开,不停地砸着自己的脑袋,眼里闪动着又愤怒又可怜的目光。

去报案吧。单桥说着,把一瓶农夫山泉拧开,递给她。她接过来仰起脖子猛猛地喝了一口,喘了一口气,又低声哭了起来。

报案很顺利。做笔录的时候,单桥知道了她叫慧琴,是新丰茶园驻云城办事处的销售员。做完笔录,一名警察用三轮摩托车载着他们,沿着抢夺者逃走的线路,一路追寻。驶出一里多地,在一处农田的草丛里,发现了丢弃在路边的慧琴的挎包。挎包的带子已经损坏,打开一看,除了钱和手机被拿走了,各种证件、客户报表和合同书都还在。

慧琴把挎包紧紧攥在手里,冲过来一下子又抓紧了单桥。单桥有些犹豫,好半天,慧琴才醒悟过来,脸刷地红了,慌忙松开了手。单桥看到她因受惊偶尔还在颤抖的身体,温和地说,我送你回去吧。

坐在回城区的中巴车上,慧琴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虽然钱和手机被抢走,但包还在,重要的证件和钥匙还在……从她的表情来看,认识了单桥,她还是很高兴的。单桥默默地看着慧琴,发现她高傲的外表下,内心竟然很柔弱。从她的眼神里,清楚不过地透露出想要单桥护送的邀请。

慧琴向单桥坐得更近了,在客车的颠簸中,她睡着了,头靠在了单桥的肩上。单桥嗅着她好闻的发香,慢慢地也眯缝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慧琴在熟睡中紧紧抱住单桥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单桥就会离开。

十三

业务还是没有起色,单桥越来越紧张,带出来的钱快速地递减着,捉襟见肘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他认真算计着每一元钱,列出了生活清单。除了必要的房租、电话费和一日三餐的花费,以及去拜访远途客户的车费,杜绝一切额外开支。慧琴几次相邀他拒绝了,后来慧琴知道了他的困难,要帮助他,单桥也没答应。单桥开始记录消费的流水账,确保每一元钱都用在刀刃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种绝望的情绪牢牢地攫住单桥,他常常感到呼吸困难般地难受。在家时天天想着外出闯闯,现在真的出来了,想不到赚钱是如此艰难。

孤独和焦急折磨着单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思念家乡,怀念童年的趣事、少年的欢乐、青年的狂热和偏执,如果想到某个细节,单桥总会通过自己的思绪,准确无误地追寻到许许多多类似的情节。感伤的滋味总是在雨天或深夜悄然而至,慢慢品味,仿佛一杯有些凉了的酽酽的炒青,微苦之后,淡淡的甜味,让他欲罢不能,任思绪一路追寻下去……此时,外面的一切渐渐远了,单桥会不自觉地关闭手机,拔下电话线插,在寂寞和孤独中,他觉得一切都是虚空。

然而,给妻子和儿子的承诺突然在单桥眼前晃过,作为一个男人,对家庭的责任,让他惊悚起来,就像一根绳索,在他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而至,勒住他的喉咙,让他透不过气来。

单桥终于又一次等来机会,约见了亚新公司的应总。应总一个又一个地接听完电话,已临近下班时间了。他仿佛突然惊醒似的,发现单桥还在沙发上坐着,就说,你还在,太忙了,给你十分钟。

单桥微笑着,集中精力,介绍公司媒体的影响力、客户群以及每期的发行量……

应总说,你是哪里人?

单桥说,A省新丰人。

应总又说,听说你们那地方不是很富,到我们这里打工的人很多。你也到我们公司来吧,以你的口才,专门负责到A省招工。我给你高工资,另外,每招一人还有两百元的提成。

单桥忽然想起,慧琴曾讲过自己打工的经历。她对云城类似的企业有过评价,说云城好多公司都不地道,先以优越条件把人招来,对外宣称,收入下不保底,上不封顶,实行计件工资制,让你觉得只要按照要求,认真加班加点工作,就会有高收入。那些公司在你进厂的前半个月对你很好,到后半个月,质检人员就会对你生产的产品百般挑剔,罚单下得很重,使你无论如何也达不到预期的收入。要么你不拿一分钱空手走人,要么……

到我们公司来,薪酬肯定比你现在的高。应总打断单桥的思绪。

单桥说,我和公司还有三年合同期,暂时还来不了。

应总说,说实话,我们公司确实也想在媒体上展示一下,不过我们的产品,现在供不应求,加班加点才能完成订单,如果再做广告,有更多订单的话,我们也接不了,你说是不是?所以,我们暂时还没有考虑……

单桥微笑着截住应总的话头说,亚新的产品供不应求,我是知道的,今天我来不纯粹是做广告的事,我也想向您请教。

应总说,请教?不敢当,你说。

单桥说,现在有一些经济学人和财经媒体,在谈论财富的原罪性。您作为大企业的掌门人,肯定会有自己的看法。

应总顿了一下,说,市场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市场经济必须也是实在的。企业生存的第一要素是实事求是的财务,大家热议的财富的原罪性,其实也就是有一小部分生意人说的,在财务上有白天的时间,也有晚上的时间。但是我们亚新公司,永远追求的是白天的时间,追求阳光的一面……应总话锋一转,说,我还有事,你稍等一下,我让进出口公司的经理来,和你谈一下广告的事,我们先做一年的封面广告,具体事项你们谈。

单桥没有想到,应总的转变会这么快,前一分钟还说不做,转眼之间又如此爽快。真是不可思议。

开张吃三年。亚新公司的这一单广告,让单桥收获颇丰,不但拿到了丰厚的提成,更重要的是,他细细地想过之后,一下子就明白了做业务的诀窍。

单桥拿出手机打电话向水生报喜,水生鼓励他乘胜追击,争取再把东方集团的广告也拿下来。

单桥汇款给丽娟的时候,激动得语无伦次。在电话中,他反复告诉丽娟,安心在家带好儿子,不要舍不得花钱……男人的尊严,在汇单上签名的那一刻,全都汇聚到他的胸口,如果不是在银行里,单桥一定会疯狂地大声呐喊。

十四

单桥接到慧琴电话的时候,正是黄昏,他刚刚走进地下商场。几家洗发屋的玻璃门后面,都坐着一些发色各异、搔首弄姿的女子,此刻,它正是单桥最能产生联想的地方。洗发屋内闪着暗淡暧昧的光,它所表露的让人兴奋,它所暗藏的将人引诱。

在外的时日久了,单桥越来越清晰地听到一种声音,他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仿佛来自自己身体内部,又仿佛隐藏在云城的某个暗处。那声音随着单桥对业务的驾轻就熟,随着他广告费的提成越来越多,逐渐变得波涛汹涌起来。它神秘的泛滥快要将单桥给淹没了,使他的苦闷和烦躁与日俱增,迫使他必须找到它,看看它到底藏身在何处。

水生还没有离开云城的时候,单桥曾与他在一个雨天的午后,交流过有关精神和肉体苦闷的话题。他们谈到了《沉沦》里的“他”……今天单桥第一次走进地下商场,是准备了很长时间,有过充分的想象,并且是蓄谋已久的计划。他越来越迫切地需要一个出口,去找到那神秘声音的真相。

慧琴的电话打断了单桥的计划,电话中慧琴的语气很兴奋,她告诉单桥,在上岛咖啡等他,要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单桥赶到上岛时,远远看到慧琴站在台阶上,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温柔的带着海洋气息的风吹拂着她,长发飘逸,似乎是电视中洗发水广告的明星走了出来。单桥的内心一阵悸动。看到单桥,慧琴笑着迎下台阶,她的身上散发着馨香。她轻轻地挽着单桥的胳膊,再一级一级地拾阶而上。

咖啡的香味由淡而浓地沁入,及至他们被醇香完全包裹的时候,慧琴才深深地吸入一口,沉醉在幸福里。她把嘴唇紧闭几秒钟,之后打开单桥的手掌,把咖啡的香味和自己的幸福,一点一点地呵在单桥的掌心。单桥的掌心痒痒的,一下子乱了呼吸,他感到身心愉悦,微笑着看她幸福的样子。

单桥真希望慧琴一直幸福下去。随着客户越来越多,单桥有了自信心,与慧琴见面也多了。有时候单桥会睁大眼睛与慧琴对视着,慧琴先是赶紧闭上眼睛抗拒一下,然后才睁开,两人的目光开始嬉戏、打闹,一会儿工夫,就紧紧地纠缠一起,再也分不开了。他们喜欢这样的对视,在慧琴温柔如水的目光中,单桥常常乱了呼吸。所以每次相互凝视的结果,都是单桥败下阵来。

这样的时刻,单桥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慧琴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紧一下,他能敏锐地感受到那是一种疼痛的感觉。因为他和慧琴一样,最幸福的时刻其实也是最痛苦的时刻,他们也想摆脱,可是时间一长,他们对这种渗透着痛苦的幸福,或者说渗透着幸福的痛苦,产生了某种依赖,如同一个人无意中吸食了毒品之后,越想摆脱反而陷得越深。

单桥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越来越迫切地需要寻找到那神秘声音的真相。

十五

咖啡厅里,优美的旋律伴着朦朦胧胧的光线。慧琴告诉单桥,自己终于拿到了外贸单证员资格证书,已经被一家外贸公司聘用,不再做茶叶销售了。

慧琴在咖啡杯里加了糖,又为单桥加了,之后,便抬起头看着单桥。单桥能感受到,她是多么渴望与自己分享幸福。

慧琴问单桥,你猜我是喜欢喝咖啡,还是喜欢喝茶呢?

单桥微笑着说,那还用说,肯定是茶,你是茶园的,还是销售员。

慧琴说,说实话,我不爱茶,我喜欢咖啡。你呢?

单桥说,我是新丰人,当然喜欢喝茶了。不过……

话还没说完,单桥手机铃声响了,是丽娟的信息,说是明天放暑假,伟伟吵着要爸爸。

单桥稍稍犹豫一瞬,回信:带儿子过来,我也想伟伟了,他又长高了不少吧?

丽娟:嗯!要带什么吗?

单桥:不用,什么都不缺。

丽娟:野雀舌茶叶和一罐大院子牙姜,已经准备好了……

单桥视线模糊了,野雀舌茶青雾似的香气从杯中冒出来,在杯沿萦绕着,飘飘渺渺的,淡淡的温热的气息沁入他的心里,一片子牙姜细嚼之后,口齿噙香。刹那间,单桥骤然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情感喷涌而出,在心里他把自己狠狠地揍了几拳。他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幅多年前的画面——

丽娟动作轻盈地坐在单桥自行车的后座上,他们是第一次一起去狮峰山采摘野雀舌茶。在淡蓝色的早春的朝雾中,单桥加快了速度,速度带来的清凉的微风,吹到丽娟红红的发烫的脸上。忽然,单桥故意让自行车连续轧过几块山石,自行车猛颠了几下。丽娟吓了一跳,紧紧地抱着单桥的腰,然后她羞涩一笑,把脸轻轻贴住单桥的背上。温暖的幸福瞬间充盈单桥的心房。

责任编辑 张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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