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灯

2016-01-15 13:10浅蓝
当代人 2016年12期
关键词:马灯祖父玻璃

浅蓝

置身黑暗的村庄,脚下道路凹凸不平,没有尽头,黑黢黢的树木、房屋、矮墙从耳旁刷刷掠过,雾气弥漫,犬吠声在远处冲撞回荡。不停地奔逃中迷了路。心跳如鼓之际,忽然祖父出现在前方。他衣衫破旧,胡茬花白,虽然老迈,依旧魁梧,良善而温厚。那一刻,意识到他已故去,但我竟不害怕,内心泛起一阵悲酸的怜惜,扑进他怀里,含泪问,现在过得好不好?他手里提一盏马灯,说,我送你回去。

祖父有一盏马灯,不是当时市面上售卖的那种。市面售卖的灯有银色的金属座与晶亮的玻璃罩子,一拧开关,雪白的条带灯芯吐出或长或短、或明耀或黯淡的灯焰,风吹不灭,雨淋不熄,却并不是四壁萧然的人家舍得享用的。祖父一般摸黑擓着草篓去大门外喂牛,没风的时候,就端着煤油灯。但那一苗黄蓝的火焰小而弱,轻飘飘的似花骨朵,无风自摇,鼻息一喷,就趔趄欲灭。秋天的一个傍晚,父亲骑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破永久自行车,披着夕晖从县城同来了。祖父正在大门左侧的牛棚里给牛添料,干草、牛粪与尘土的气味弥漫在四周。父亲支了车子,从车篓里取出一盏玻璃灯,面无表情地上前递给了祖父。

那灯是白桐木架子,四面装了玻璃,其中有一面玻璃是活动的,嵌在槽子里可以从上面抽出,一盏煤油灯可以放进底板的凹槽中。当天晚上,祖父喂牛时就将灯挂在了棚角,本来昏黄的灯光再隔一重玻璃,比起真正马灯的明亮度差了许多,不小心倾斜了,里面的灯油还会洒出来,但的确方便了不少,不怕风,新崭崭的看起来也喜人。飞虫与蛾子被挡在玻璃外,着急地冲撞。牛在灯下吃草,脖铃叮当轻响,皮毛发亮,意态安详,灯光落在它长长的眼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这个马灯,算得上父亲的一个发明。他在房管所里做木工兼泥瓦匠,这大概费了不少工夫。

父亲十二三岁那会儿,为了养家,就弃了学,开始斜跨着那架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加重自行车,到十里八乡赶集做小买卖。發烧也不能休息,祖父隔着窗子骂得他含泪上路。衣服则是捡个子长得更快的叔叔剩下的,洗得褪了色,打着补丁,穿在他瘦小的身上,又宽又大,让已进入青春期的他,在人前头十分自卑和羞惭。那时的祖父年轻,不知疼儿子,身上仍有旧时代家长的霸道与专制。祖父家是地主成分,为人过于良善老实,不善谋划,加上孩子多,家境渐坠入极其贫穷状态。贫穷往往招来鄙薄轻视。父亲好强、冲动、敏感又忧郁,他看到祖父的缺乏能力给祖母与家庭带来的种种痛苦,心里十分反感,忧伤,又不甘,自小就处处自立,学会运用自己的头脑,并抵触触祖父的作风。父子像一堵高墙与一棵极欲高出墙头的庭树,压制与反叛,不甘与不羁,造成关系不睦,常常争吵。但后来看到祖父养牛不便时,仍默默用一盏马灯表达了关怀。进入老年之后的祖父转了性情,对孙辈极好。晚年得了轻度老年痴呆症住在我家,竟知道长时间坐在车水马龙的街角去接下班的父亲,手搭在额上辨认人群中儿子业已苍老的身影。让父亲暗自为这久违的父爱感动得热泪盈眶。

祖父晚年爱赶集,爱侍弄牛。他背着手在牛市转来转去,看别人将指头伸到衣襟下交易,也寻索想要的牛。讨价还价后,花几百块钱买下来,日落西山时,背着手攥着牛绳慢腾腾牵回来拴在棚里。然后进门向祖母夸耀。得到的往往是祖母的一顿吵骂。但他笑咪咪的并不生气,只是不服气地嘟囔辩白,说自己的眼力不会差,这牛喂些日子,倒手一卖,肯定能赚一笔钱。也不记得他赚过钱没有。

天一黑,祖父就点上他的灯笼提着院内院外走动干活,或出去串门子。他披着黑夹袄,半卷裤腿,因身材高大,出入屋门时,总要略低下谢顶的头,迈着笨重迟缓的步子走路时,影子像一只大鸟在墙上缓缓移动,马灯摇晃,为他的身体镶了一圈淡淡的轮廓,细雨在昏黄的光圈里沙沙落下,划出条条闪亮的射线。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每天傍晚吃过饭后,端一盏煤油灯,走过长长的凹凸不平的村道去街角的学校。布满星光的夜空下,一群孩子托着星星般闪闪的小灯,次第从四面八方的村道向中间的街面上涌来,汇聚到那个古庙改建的学校门口,分流入不同的教室。不久之后,读书声响起,每个窗口都橘黄一片,飘出淡淡的油烟味儿。那一苗苗灯焰,中间是黄色,外围渐成了淡蓝,像未绽的蓓蕾,微微跳动。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愈发黑得神秘,世界清冷静寂,小小的灯河又从各个教室流出来。刚出大门,我家的小黄狗就冲上来,绕着腿嗅闻转圈儿。我们带着一头煤烟味两手煤油说说笑笑掌灯拐进胡同口,老远就能望见熟悉的趿着鞋的身影和一盏马灯缓缓而来,兼带着一声长长的哈欠或清嗓子的干咳,无比熟悉的声音,让人快乐欣喜。我最怕走夜路,天生的老鼠胆儿,怕黑,怕树影,怕风吹草动,怕想象中游荡的鬼魂。祖父呵呵一笑,对我说,呸,那都是吓人的。其实啥也没有。他那样的高大,沉稳,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迈得坚实沉着,像一面移动的可以挡风的墙壁。他手中轻轻摇晃的马灯已经变旧,白细的木色发黄黯淡,沾着指纹、油污和时间的灰尘,玻璃变得模糊,光色显得混沌,像他老年昏花的眼睛,但又格外安详。

那年,公社住了一支连队,为丰富群众生活,每半月放一次露天电影。早早地吃过饭,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着搬着板凳去占场子,争位置,等收拾完家务后姗姗来迟的大人们呼喊着从人堆外挤进来坐好,一起分享这精神盛宴。妹妹往往看不到结束就睡着了,散场时一片纷乱,母亲喊着我,扯着弟弟,抱着妹妹,正自艰难行走。常常从不远处的村胡同口,爷爷的灯笼就出现了。母亲惊喜快慰地催我们快喊爷爷,语中带笑地加快步伐领着我们奔过去。

提灯的祖父在不远处与暗夜融在一起,他手中晕黄的光芒,一次一次留在我的心底,让我牢记在心,并在后来长长的光阴里,感念尘世亲情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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