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写作:经典是用来背叛的

2016-01-19 22:53祝勇张庆国
滇池 2015年1期
关键词:散文文学

祝勇++张庆国

一、散文被写得没有意思了

张庆国(以下简称张):我们讨论一下散文,你的散文写作在中国非常引人注目,很有成就,成就不只是体现在数量多,更重要的是,你的散文写作很特殊,有明显的文体意识,叫新散文什么,都行,我们讨论一下你有关散文的思考。

祝勇(以下简称祝):这很好,散文是一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话题。

张:散文写作很重要,可是我编杂志的时候,很多年前就碰到一个问题,我发现,杂志的散文栏目很难编,难编到什么程度?就说它可能是一个完全没意思的东西,一个专栏没意思,问题很严重。我们编辑在讨论的时候,常常觉得,每一期新编的杂志里面,小说还可以,诗歌也不错,唯独散文,不疼不痒,可有可无,甚至说是完全可无。

祝:你说的对,散文如果写得不好,那就是可无,没有必要存在了。

张:一些人写的散文没有意思,内容简单、陈旧、没有思想、没有文体意识,深入不下去,两三千字,都是表面文章。但你说杂志把散文栏目取消,不可能。散文很重要,不是取消的问题,是要大力提倡,多发好散文。

祝:散文呢,它的优点和缺点是同时存在的,优点是人人贴近,读起来贴近读者,写起来呢就像你说的,谁都可以写,感觉没有什么门槛,也是贴近。诗歌写作,多少还有点门槛,它比较凝练,要求作者对意象的跳跃啊,语言的把握啊什么,有训练和思考。小说也有些门槛的,人物、情节、故事等等,要花功夫研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写小说,一直在从事文学的人,都不敢说我可以写小说。散文不同,好像谁都可以说。散文给大家的感觉是,写作上没有门槛。所以造成散文的艺术标准模糊,感觉散文是一个没有标准的文体,而且,如果说有标准,那标准是什么呢?也很难说清。

张:你说到根子上了,没有门槛,散文谁都可以写。但散文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文学样式,看上去没有门槛,要求更严格,稍不留神,就可能写作失败。

祝:诗歌写作,多少可以摸索出个标准,尽管说,艺术不可能有硬性的技术标准,它不像工业产品,或者科学技术产品,要确定艺术的统一标准,不可能。但是起码直觉上,可以大体判断这是不是一个诗,或者这个人写的是不是小说。诗歌呢,你像有些口水诗,大家就觉得不应该是那个样子,它们都大概有一个心理上或者审美上的标准。散文平易近人,人人可为,人人都可以写一点,什么事情写成一篇文章,就是散文,于是造成散文艺术标准的缺失。

张:看上去没有门槛的活动,其实更难,好比跑步,百米赛,你去试试。

祝:对,跑步爱好者和专业运动员不是一码事,虽然看上去都在跑。对于散文,我认为要这样来认识,首先它是一个文学题材,是文学的一部分,散文的门槛,要在符合文学的要求和标准之内来确认,不是说写个心得体会,一个简单的回忆文章,就是散文了。

张:写散文,要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严肃的文学创作。

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按照严格的文学标准来进行散文写作,把散文写作当成一件非常难的事来做。如果有人把散文当作文学的初级产品,是初涉文学时的练笔,就不可能写好。

张:你把自己的散文写作标准具体解释一下吧。

祝:我的散文写作,包含着一个潜在目标,就是恢复散文的文学地位。因为,你讲的那种情况确实存在,散文几乎没有文学地位了,它就是一个花边文学,在报纸上,或者在刊物里面点缀点缀。就像你说的,不是可有可无,是完全可无。但是,散文,它像其他文学品种一样,必须体现作家的文学水准,体现文学创造力。所以,我写作的一个很重要的目标,就是恢复散文的文学地位,把它当成跟小说、诗歌、戏剧平等的一个文学品种去做,不是说仅仅写一篇文章而已。

张:散文没有表面的花样,非常朴素,不动声色,写好很难。

祝:是很难,但你想想,散文已经到了什么程度?有时候聚会,人家介绍说,这是某某作家,别人问你写什么?我说写散文的,人家就有些懵,因为在很多人眼里,写散文那就不叫作家,觉得散文无足轻重,谁都可以写。

张:这是很大的误会。

祝:是不对啊,散文作家也是作家啊。但是事出有因,散文跟写小说比,没有平等的地位,不是散文不好,是写散文的人没有把散文写好。所以,把散文真正写好,就成为了我写作的一个很大的出发点,我在自己的作品里很强调散文的文学性,前几天鲁院的香港班,请我去讲散文,我题目就是《散文的文学性》。

张:“散文的文学性”怎么理解?

祝:首先要有文体意识,任何文体都是先有一个材料,它对作家来说不是限制,是机会,要把这个材料发挥到最大的限度,那就是文体意识。把散文这种文体的长处,尽力发挥,以取得最大效果。

张:文体意识,是文学的重要价值之一。

祝:大部分散文写作者,充其量只是模仿,《背影》啊《荷塘月色》啊,跟着学学,或者学三毛和港台女作家的散文。实际上,前人的写作,只是提供了一个框子,朱自清也好,三毛也好,他们写作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的文章会成为后来的范本,他们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性去写。

张:《背影》本来是很好的散文,作为中小学教材后,被教坏了。我在作家培训班讲课,专门分析过《背影》,我说人家写父子感情,只写人间的十五分钟,只写背影,地点是车站,内容是分离。天气不好,父亲那么畏缩、父子间没什么话,多么惊心动魄。有些作者写父子感情,从小时候写起,一大堆拉拉杂杂的回忆,没有选择,没有观察和思考,就是写个父亲含辛茹苦。我说如果不是从爱的角度写父亲,是从恨的事件写父亲,写父子间因爱而恨,或者因恨而爱,这个散文可能就值得期待。

二、散文走了一个下行的发展路线

祝:可以这样说,散文写作,自五四以来,走的是一个下行路线。按道理说,五四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好的一个散文平台,出了那么多散文大家,每个人都不一样,散文的写作应该越走越高。实际不是这样,五四以后这一百年,散文写作出现了下行的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收缩的,或者说萎缩的状态。

张:你觉得,五四那个时候的散文大家有哪些?

祝:散文大家你像鲁迅、周作人、胡适,到后来的沈从文、张爱玲,多了。五四是个大概念,不是说五四运动,从五四运动开始,到后面民国二三十年代都是一个大五四这样一个概念。

张:民国时期。

祝:一大批作家啊。

张:丰子凯、林语堂、梁实秋等等,是很多。

祝:民国时期创造力勃发,每个作家的写作都跟别人不一样,相互之间不能取代。包括鲁迅兄弟两个,反差那么大。

张:鲁迅直面人生,干预社会,周作人是回到书房,清静无为。

祝:我们这么多年的教育,造成亦步亦趋的后果,是下行路线。下行的原因,是五四时期的个性化和创造力消失了,变成在经典下面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有探索、超越的勇气。真正的创造者,要挑战、甚至超越所谓的经典,五四那一代人就是这么干的,这才是真正意义的五四精神。我有一句话,说出来可能有些绝对,容易引起歧义,我说,所有的经典都是用来背叛的。

张:说得很好。

祝:不是说经典作品不好,是说,我们应当在经典之外,寻找更大的空间,而不是被经典困住了手脚。但是,我们对散文这种文体的理解出现了错误。

张:我们对散文的特性就缺乏研究。

祝:是的,散文这个领域,应该有重要的文学突破。

张:我有一个观点,我认为散文跟小说相比,不管你第一人称写也好,还是什么,小说永远写的是“他”,他者,第一人称无非就是叙事视角,我爷爷,我奶奶,甚至我自己,写的都不是“我”,是“他”和“他们”。散文相反,散文写父亲母亲、天地自然、城市乡村,永远写的都是“我”,是作家自己,散文就是作家在写自己的内心与思想,

祝:说得太好了。

张:所以说,散文特别考验作家本人的整体素养。

祝:对对。

张:小说和诗歌,有激情、有一些得当的技巧,可以对付着写了。散文写作,如果作家素养低,思想素养、文化和文学素养、艺术素养这些不够,那么,你这个散文写作,差不多做可以知道,是写不好的了。

祝:你这个概括,我觉得特别到位,小说写他,散文写我,非常准确。小说里头会有“我”的出现,但是小说写“我”,是为写“他”服务的,小说出现这个“我”,是为了写“他”。小说,是为了建构一个客观世界,“他”的外部世界,一个与“我”有距离的相对完整的世界。

散文是写作家自己内在的世界,一个内心世界,不管散文里有没有“我”,实际上都是写我。我现在写的,主要是历史题材,我最近写的都是历史人物,包括一些历史物品。我写那些文化载体,实际上,写的都是我自己。每一件东西都是在写我,我通过这些人和事,来写自己心中的世界,这些人和事,渗透了我的情感。

张:寄托了你的思想。

祝:去年我写一组系列散文《故宫的风花雪月》(后来出了书),里面的第一篇,《永和九年那场醉》,写王羲之,兰亭序,看上去写古人和古代事件,其实写的是我自己和当下人生。这个我跟宁肯,《十月》杂志的副主编,交换过意见,我那文章是给《十月》的,他说,原来就想象不到,我能把王羲之写成什么文章,他觉得王羲之早就被盖棺定论了。

张:众所周知的事件与人物,没有创造性空间了。

祝:已经成为固化的符号。王羲之写的《兰亭序》,那叫千古绝唱,高大上,非常了不起。很多人认为,了不起又能怎样?那东西在博物馆里面,跟我有什么关系?但在我眼里看来并非如此,它不是一个死物,而是一个活物,一个跨越时空,可以对话的生命体。我要把对传统文化的表述刷新一下。所以呢,在那篇文章里,充溢着我非常丰沛的一种情绪在里面。我觉得自己就是王羲之的化身,在那篇文章结尾处,我写到,从王羲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千六百多年,我跟他之间相隔了一千六百多年的时光,很多年后,我来到兰亭,在相同的季节来到兰亭,一扭头看见了王羲之,王羲之呢,就把一支笔递给我,我用这支笔,写了这个文章。

张:哈哈!

祝:文章出来以后,我的太太读了,她说,根本就无法想象,一篇写书法的文章能让她感动。也就是说,尽管散文的材料是客观的,表达却是主观的,体现一个写作者的精神深度和文化自信。反过来,小说也是一个媒介,它的目的是表达客观世界,比如说莫言,他那小说,怎么写,都是在呈现他对客观的外部世界的认识和想象。

三、散文写作应该坚持文体意识

张:请把你的散文写作经历介绍一下。

祝:我的散文写作,属于进步比较慢的,说起来时间长了。我1990年大学毕业,86级的,大学毕业就写,前面的学生时代在摸索中写,那不叫文章了,叫习作。也陆陆续续发,到2003年,写《旧宫殿》那一年,开始发生变化。

张:《旧宫殿》我有印象,是散文?

祝:是一个探索性的散文,写的故宫,我做了些文体探索。我觉得,文学应该有种种尝试,散文应当像先锋小说,或者先锋戏剧那样。为了实现这个探索,我把文章分成几部分,有讲建筑的部分,有讲个人命运的部分。

张:讲建筑的部分,怎么体现文体探索?

祝:是对建筑的解读,这种解读非常主观和个人化,我不讲建筑学,比如怎么盖房子,建筑结构啊,我做文学的事,文学的事是要做作家的个人化理解和主观性的表达,所以,我做的那个解读,讲的是建筑和人的关系。

张:人的情感和思想出现,文学的意义就出来了。

祝:建筑也是一种暴力,有强制性在里面,建筑本身,也是对世界的主观解读。它有自己的解读,我有我的解读。我这个文章的几部分,是打乱了安排,洗牌式的不是乱得没章法,我采取中轴对称结构,A,B,C,中间是D,然后再C、B,A结构,跟紫禁城的建筑完全吻合,因为紫禁城是中轴对称的建筑,我就把自己的这个作品,当成一个建筑来架构。在文体上,我是比较用心的。现在回顾,2003年是我写作的一个新阶段,我的写作,可以说是从《旧宫殿》开始。

张:从《旧宫殿》起,你的写作,就成为中国散文的重要成就了。《旧宫殿》有多长?发在什么地方?

祝:我那篇文章的长度,也是一个特例,那篇散文有8万字,从篇幅上超出了人们对散文的习惯认识,一般的散文也就是几千字,最多万把字。

张:突然来个8万字的散文,编辑不知所措,你说这个事我有同感。早几年,我一篇写高黎贡山的散文,1万5千字,北京的编辑朋友说,文章不错,但没有发过这样长的散文。散文稍长点,编辑就不知道该不该发表了。长度怎么会成为问题呢?成为问题的应该是好与坏。

祝:那个散文,仅仅在篇幅上,就严重超出编辑的经验,当时我到处找发表的地方,找不到,没有一个杂志的栏目,可以让我发表这样一篇8万字的散文。

张:你给文学杂志出了道难题。

祝:后来张锐锋给我出主意,说你投一下《花城》,《花城》有个栏目叫实验文本,无法归类的文章,可以放进“实验文本”栏目。我就把文章给了《花城》朱燕玲,她一看,说写得不错,就给了主编田瑛。田瑛也非常支持,发在《花城》头题,2003年第5期发的。

张:篇幅这么大的一篇实验性散文,影响应该不小。

祝:《旧宫殿》发表后,在散文圈里产生了一定影响。比如宁肯当时写过文章,提到过,但这篇文章我十年后才看到,就是他今年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叫《说吧,西藏》,他把《我与新散文》这篇文章当作了序言,里面讲到我的文体意识。我一看日期,居然是十年前写的。这种影响,应该是隐性的,而不是获了什么奖。以后,我在散文的文体意识方面开始加强,把恢复散文的文学性想法,努力体现出来,在各个方面,尽可能扩大散文的表现空间,体现创造性,比如词条性质的结构,还有其他各种实验。

张:你写过一篇昆明顺城街的散文,发在《人民文学》上。

祝:那篇文章是这样的,我在《人民文学》开了个专栏,那段时间我对城市改造大量拆除老建筑十分关注,认为这是历史意识和审美意识的严重缺失,就写了一组散文。今年东方出版社为我出版《祝勇作品系列》,这组散文编成一本《十城记——中国城市的历史性伤痛》出版了。

张:很好,非常必要有这样一部书,你发顺城街那篇作品是哪一年?

祝:2005年。写西安那篇散文,我是用西安地名辞典做的线索,还有的散文,《家族密码》,是用家谱做线索,我尽可能从西方现代文学里汲取些营养,体现散文的文体性,扩大表现空间。从2003年起,差不多到2010年左右吧,七八年时间,算一个阶段,2010年以后到现在,算另一个阶段。现在,我不太注重外在形式探索了,注重内在空间的丰富,进行内在的拓展。

张:请解释一下这个“内在的拓展”。

祝:我有一个提法,就说真正的散文写作是综合写作,体现散文写作者的综合素养,好的散文,包括好小说,它里面,可以有很多解读空间,非常丰富,不是单层面的东西。

张:内在意义的拓展,能体现真正的力量。

祝:作家说一件事,讲一个道理,不是让读者看明白就完了。一篇好文章,能让每个读者从不同的口进入,像迷宫,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同的入口进入,进行各自不同的解读,而不是寻找一个众口一词的答案。真正好的散文,应该是多层次的,更加深厚,也更加丰富,是一个立体性的作品。这个立体性,强调的是内在丰富性。我最近几年的作品,在书店里很难分类,书店不知道属于哪一类。应该放到历史类?文学类?艺术类?还是放到地理类?似乎不行,又似乎可以。

张:超出书店的经验啦!

祝:我觉得,这恰恰体现了散文综合写作的特点,什么人都可以看,每个人的感受都不同。过去我们的散文,是单层面的,像冰心的《小橘灯》,包括朱自清的《背影》,学者也好,普通读者也好,初学写作者也好,读这篇文章,得到的是一种结论,而所谓的结论,永远都是片面的。人生是没有结论的,这个世界,也永远不可能有一个最终的结论。

张:好作家就应该这样,时刻想着做出开创性的发现。

四、中国古代的散文是综合性文本

祝:假如我们追溯中国散文的源头,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中国最早的散文,就是综合文本。

张:早期的文体文史哲不分,没有界限。

祝: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不像西方哲学家,要建立一个庞大体系,密不透风的一套哲学论说,我们古代的写作,是很自由的状态,庄子和孟子的文章,是非常优美的散文,《养生主》呀,《逍遥游》呀,脍炙人口,好散文,同时,也是哲学著作,不分的。《史记》,把它当成历史专著,二十四史的起点,也可以对吧?它建立起了中国的史学传统。但也可以把它当散文来看,无数篇章都选入了中学语文课本。

张:《史记》当小说看也可以,它里面的人物列传,很多就是小说,是司马迁根据道听途说写出来的。

祝:只要一有对话,就是小说了。它又确实是史学的传统,散文是综合文本,一直到唐宋,这样发展下来。你比如说奏折、书信,王安石他们写的那些东西,是政治文章,政治论文,《尚书》,文学色彩非常浓。过去,政治、哲学、历史、文学,整个一大套,没有边界,是综合文本,缔造了先秦唐宋那么大的一个散文高峰,这就是中国文化的特点。

西方的二十世纪哲学,越来越散文化,也是趋势,跟十八、十九世纪的经典哲学不一样了,跟黑格尔不一样了。康德那些东西,一大厚本,砖头,二十世纪像本雅明、罗兰·巴特、加斯东·巴什拉、苏珊·桑塔格,他们的哲学思想,在书中就一段一段,格言式,很自由,很好读的。

张:是的。

祝:所以在西方也出现了许多综合艺术家,或者说,多重身份的艺术家。这样的写作者,往往写得好,因为他们更能体现综合写作的价值。像达利、罗伯·格里耶,身份都不是单一的,他们写的东西,涉及艺术,又和哲学紧紧扣在一起。西方哲学跟文学艺术,相互交叉,综合性越来越强。所以,散文的综合写作是必然趋势,把它放在这样一个背景下看,就不是单独出来的新东西。

张:大家都熟悉的散文《瓦尔登湖》,就体现了你说的这个特点,它不是标准的散文,怎么开头,怎么结尾,怎么描写,怎么议论,不是那样的。它很冷静和客观,其中一些部分像账单,文献式地记录一下生活内容,就完了。正因为这样,《瓦尔登湖》显出了很大的创造性,内容也丰富。

祝:因此,综合写作不是无源之水。散文表达一个人对世界的基本看法,没有一个深入的哲学观、历史观,以及必要的人类学、历史学、民族学等多学科的积累,与各自的人生经验相融合,写出来的散文,必将是花花草草,浅薄无力。我写《故宫的风花雪月》,实际上并不仅仅是“风花雪月”,那里面有风花雪月,也有伤痛、耻辱、血迹。因此,这本书重版时,我在腰封上写:“风花雪月的背后,永远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这是一种多维视角,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综合写作。

五、我编“布老虎”散文,

是为了推动中国的新散文发展

张:前几年你编过一个叫做“布老虎丛书的散文辑”,为什么编那个?哪一年开始编“布老虎”散文的?

祝:《布老虎散文》从2003年编到2007年,春风文艺版的散文年选从2003年编到2009年,后来因为出版社拖欠稿费,让我很愤怒,就停了。

张:“布老虎”散文,看得出来,有新散文的试验性探索,你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编那样一个东西?

祝:我是有想法。当时《布老虎散文》,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我想推出新的散文观点和新的散文创作成果。我这个散文观念是逐渐形成的,也不能说是我个人的观点,实际上,中国有一批散文创作者,不满足于散文现状,就做出探索,寻找新的出路。

张:散文的状况不好,很多作家都意识到了。

祝:散文写作的创造性萎缩,应该改变。实际上有不少人,在不同的城市和地区,已经在做散文的实验性努力了,大家也都不认识,包括昆明的于坚,江苏的庞培,山西的张锐锋。那时我都不认识,在刊物上看见彼此的文章,都觉得写得好,感觉上志趣相投,有共识吧。

张:于坚我比较了解,他八十年代写作诗歌时,就有意识地在散文上做出探索。

祝:我这样想没有功利成分,就觉得,一批在散文写作方面尽力探索的作家,各自为战,分别形成了一定的气候,国内那些散文杂志,包括文学杂志,体现不了散文的这种变化,滞后了。散文的年选,也不过是“名人”的集合,翻开一看,大杂烩,白开水。

张:散文探索已经有成果,但缺少集中展示的平台。

祝:对,需要一个理想的刊物作为平台,集中体现中国散文写作新的发展,所以,大概从2003年开始,在春风文艺出版社的支持下,我编了那么一个散文专刊。

张:是你提出的想法?还是出版社的想法?

祝:我向出版社提出来的。

张:出版社要考虑市场,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祝:他们当时还是赞成的,市场也不错。

张:我买过你编的“布老虎”散文。在书店看到,很好,就买下。

祝:现在中国的散文写作的基本队伍,相当一批人,都在“布老虎”杂志上发表过作品,刚才提到的那批作家,都在“布老虎”发过。

张:你编好几年了吧?五、六年?

祝:五、六年。

张:一年出一本?

祝:不,一年出四期。

张:就你一个人编?

祝:我一个人编?

张:组稿、阅稿、编辑,你一个人完成?

祝:开始全部是我组稿,谁写得好,我大概心里有数,那些作家也愿意在“布老虎”上发表作品。有些口碑以后,不认识的作家也把作品传过来。

张:稿子就越来越多啦。

祝:比如说有个人叫江子,当时我不认识,他把散文发过来,我一看,写得不错,就给他发头题,我还写了一个评论。当时我不知道江子是男是女,感觉像女孩子的笔名,后来认识了,才知道是个“纯爷们儿”。现在他颇有成就,是江西省作协副主席了,这样的人,在编辑“布老虎”散文时,有很多。包括格致,格致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我发的。

张:就是她那个散文《转身》吧?

祝:《转身》之前我就发过她的散文,《转身》是第二次发,《转身》前,她有一组小散文,其中一篇叫《利刃的语言》,一组都是千字文,我就全部发了。格致的散文是朋友转我的,她给人家投稿,当时不知道有“布老虎”散文,她投给别人稿,发不了。

张:太独特,发不了?

祝:是的,朋友转来,我一看说太牛了,世界上还有人这么写散文吗?个人化的标记太明显了,毫不犹豫马上发。所以,在“布老虎”第一期的创刊号上,就有格致的一组散文了,那应当是她第一次正式发表作品,然后又发《转身》,《转身》发头题。

张:还配评论,周晓枫写的。

祝:我的“布老虎”每期头题,都推一个有实力、又陌生的作者,格致在“布老虎”上第二次发,在中国文坛,她还是一个陌生人。

张:《转身》之后,她就出名了。

祝:我每次都把头题机会给陌生人,后来还办了一个“布老虎散文奖”,尽管没有多少资金,但还是尽可能地给新散文写作者以鼓励,颁奖场地也是朋友帮忙的。那时就我一个人搞,确实很难。好在大家都理解,都有那么一种心气儿,要改变中国散文的陈腐状况,不在于那些实际利益。那次,格致第一次来北京,打电话问要穿什么?要带什么?说话都有些紧张。我说不用管这些,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张:哈哈!谁都这样。

祝:通过“布老虎”散文,聚拢了一批新的散文写作者,这些写作者,从2003年到现在,10年了吧,给中国散文的写作,开拓了很大空间,改变了散文写作的局面,新散文写作已经比较成熟了。

张:新散文的推动力非常大,为中国文学做出了贡献,新散文这个概念请你解释一下。

祝:我刚才讲,经典是用来背叛的,新散文首先不是在别人的影子后面亦步亦趋,已经成形的那些散文范本,包括语文教科书里面的散文,我都界定为老散文,它体现了另一代人在他们的时代,在那种空间里,所能够创造的一种文体。

张:现在是另一个时代,散文应该有另外的表现?

祝:是的,时代变化,写作主题也变化了,我们不可能写周作人式的散文,也没有必要写朱自清式的散文,或者写冰心式的散文,我们就写我们自己的散文。

张:是的。

祝:新散文是跟我们惯常概念里的那个散文相区别的散文,应该体现空前的创造力,应该是一种综合性文本,是更加立体、更加丰富、更加深厚的文本。它可能是发展了五四散文的传统,这话有点大,不自量力,因为五四都是些大师级的人物,但是,实实在在地说,我觉得在这一代写作者手中,散文的层次更丰富了,内部空间更加扩大,像格致的散文《利刃的语言》,一千字,非常短小,内部的空间无限丰富。

张:格致现在是什么情况?

祝:还在吉林市,好像是吉林市的作协副主席吧,处境好多了,原来很艰难。

张:她原来干什么的?

祝:好像是吉林市一个环卫局的干部,工作不顺心,很灰色,看不到希望的那种,但她的散文横空出世啊。

张: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散文才华?奇怪。

祝:我觉得每个人,可能都有些天赋的成分,就像萧红。

张:萧红,一上来就令人惊叹,二十岁左右,来自遥远的小地方,也没有什么更深的文学训练是吧?

祝:对呀,鲁迅对萧红的评价比萧军还高,觉得她天生就是写作的料。格致也一样,她那个写法,以前没见过。我就说,他们的写作提供了文学史上没有的经验。每个写作者的经验都是他自己的,不可重复。你像于坚他写《火车记》、《住房记》、《开会记》,以前也没见过。

张:还有《绳子记》,很多年前有一次于坚对我说,他现在写的散文,都叫什么“记”,这个什么“记”,是于坚提供的新的文学经验,现在,照着这个“记”去取名的人很多,当时就是于坚的文学发现,非常个人化。

祝:每个人都有他的不可取代性,这个格致,她的《利刃的语言》,就是写到楼下买西瓜,就那么点事,却很有力量。

张:什么语言?

祝:她写下楼买西瓜,卖西瓜的摊主,拿刀那么一切,她觉得不好,又不敢说。那个卖瓜的人光着个膀子,五大三粗,手里拿着一把刀。她觉得自己不是跟卖瓜的人说话,是跟那把刀对话,她就写那一刻的心理。

张:这个感觉确实特殊。

祝:一篇小散文,写日常生活,格致所有的散文都写身边小事,但是,阐释空间无限大。你可以想到一个弱小者与权力、暴力的对峙,等等。如果仅仅描写一件事,一个小感受,就是老散文,如果层次丰富了,阐释空间扩大了,就是新散文,是真正好的文学作品。

张:有道理。

祝:在一个有限的盒子里,装进无限的内容,是新散文一个特别显著的特点。

张:你那几年编散文,类似江子和格致这样的,还有谁印象深?

祝:蒋蓝。蒋蓝也是我编《布老虎散文》时联系的作者。他剑走偏锋,思想锐利,历史功底深厚,比格致更有综合性。格致是一个风格化的作家,蒋蓝不止风格化,而且更深厚浓烈。他写《死亡的字型演变史》,等等,让我印象深刻。是写法院张贴的死刑布告的,对一张布告进行的精神分析,他的视角、他的写法,特立独行,没有第二人。所以,第二届“布老虎散文奖”,给了蒋蓝。

还有一些偶尔写作的作者,也是高手。有一位纪录片导演,写了纪录片的拍摄手记,自己不认为是散文,我看了,认为这就是散文。他拍一个纪录片叫《回到原处》,讲一个人跟体制格格不入,受到领导压榨,非常痛苦、非常卑微,小人物,后来豪气暴发,跟老板拍桌子瞪眼,辞职扬长而去。这个人解了一时之快,代价非常大,在社会上飘荡,混啊,无路可走,又回到原单位,低三下四地求领导收留,这么一个过程,他拍成纪录片,写了拍摄手记,散文写得非常有力度,不是专业写作者能写出来的。

张:没有常见的套路,经常写得令人吃惊。

祝:那个人叫郭熙志,不是散文圈子里人,后来也没再写了。

张:你让我想起一个朋友,也拍纪录片,他写一篇文章,也是记录拍的一个片子,写得很好。这个现象说明,文学写作,困在老式的模子中,常常不可自拔,相反跟文学无关的人,一上手就出新。把已经成形的套路忘掉,才能创新。

祝:是的,新散文是开放性的,文体上、题材上、格式上,都有开放性,随便怎么折腾都行。“布老虎”散文应该像自由市场,真正写得好的人,都可以进来,像格致他们,原来都不是圈里的人。一个熙熙攘攘的状态,才能给散文带来活水,相互激发。假如被一些所谓的“名家”把持着,欺行霸市,散文会越做越小,穷途末路。

张:你那本书,《纸上的叛乱》,你说是对某些质疑的回答,是怎么回事?

祝:就是不断有人对新散文写作者,对个人也好,整体也好,不断地攻击。

张:有些什么观点?

祝:主要是说,写新散文标新立异,打击别人,抬高自己。其实都是断章取义,甚至道听途说,连原文都没有看过,所批评的内容,许多都与新散文没有关系,却栽到新散文的头上。有些批评者认为,新散文不写光明的事物,专写厕所、月经、暴力、血腥,什么丑陋、什么肮脏写什么。他们批评新散文,其实,没有认认真真地研究新散文,就是泼些脏水了事。这叫“妖魔化”。有些人要打倒对方,不是在学术层面上摆事实讲道理,而是通过“妖魔化”,让不知情者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让被批评者永远处于自辩的状态。有的批评者还是大学教授,连起码的学术精神都没有。

张:现在有些评论,那叫不阅读的评论。

祝:你要批评可以,把作品找来,老老实实读一遍,可是没有人那样做,就是人云亦云,听说谁写了什么,就批评,其实他批评的那些,未必跟新散文有什么关系。何况,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写的,关键不在写不写,在于写得好不好。

张:什么叫脏?写错了才脏,写得对,任何脏的题材,都有美。前段时间,我读美国作家菲力浦·罗斯的作品,《遗产》,这部书是菲力浦·罗斯唯一的非虚构作品。他写父亲去世前两年的事,有一段写父亲太老,大便失禁,他跟在父亲身后,整天清理满屋的大便,写得非常温暖。父亲自尊心强,大便失禁,要自己处理,一个人躲在卫生间折腾,结果弄得更糟。

祝:哦,不错,这样写真是很好。

张:他就写的是屎,他说,父亲留给儿子的就是这些屎,这就是遗产,我是他的儿子,就该做这些,必须做,遗产就是父亲浑身的大便。很有力量的文字啊,非常强悍。

祝:所以说,攻击什么都可以,那种割断式的,断章取义的,不行,要进入文本,认真分析,做严肃的文学批评。

张:现在,情况应该好多了。

祝:现在也还有,尽管有些人口头承认,说新散文这批人的创作成果不容忽视,书面上,写文章还是不承认这个。

张:现在,我觉得有些杂志,比如像河南的《散文选刊》,发的散文很不错,新散文作家他们很推崇的,我们《滇池》文学杂志,在中国新散文的写作上,也发了不少好作品,我们有个栏目叫“自然散文”,专发写自然的长散文,一篇就一两万字,很纯粹。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就提倡散文创新,只是我自己写小说,散文写得少。

祝:《散文选刊》最近两年办得很好,有变化。像我的散文,前面提到的,《永和九年的那场醉》等等,《散文选刊》都选了。这与私人关系无关,我甚至不知道主编、副主编是谁,是后来才认识的。不是说选了我的散文才好,我们都是业内中人,心里都有一把尺子。

张:《散文选刊》有一篇散文,我给作者讲课时推荐过,那个作家不出名,我不熟悉,新疆的,叫小七还是什么。他写一个牧民早上起来,整个一天,就找丢失的一只羊,这个蒙古包问一下,我的羊你看见没有?那个蒙古包问一下,我的羊你看见没有?找了一天没找到,很沮丧地回来。快到家时,看到老婆在自家的蒙古包前等着,黄昏的太阳从后面照过来,老婆身边有一只羊,就是他要找的那只,完了。散文写出了焦急和沮丧,写出了人生之美,非常孜孜以求的温暖人生。你如果写捡到别人丢失的一只羊,到处去问,谁丢失的呀,也可以,但变成好人好事,差远了。

祝:哈哈!是的是的。

张:人就这样,辛苦,斤斤计较,快乐和忙碌对吧?很真实和深刻。

祝:对,挺好。

六、大象无形,散文是更高级的文本

张:你后来去美国读历史,是怎么回事?

祝:是这样,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综合研究中心,邀请我去做历史研究,研究中国历史。

张:你还什么都研究一下。

祝:那倒不是,就是综合写作嘛,散文这个圈,不能由把持散文的人来掌握,有很多外延的开放性空间,不能说我选择散文,就整天看散文,实际上,我近十几年,散文的书看得越来越少,现在,我书架上的书几乎没有散文了。

张:你都读些什么?

祝:社科、历史、文献什么都有。它不会妨碍我把散文写好,对某个具体的人来说,也是综合素养的提高,我去美国,就是在中国研究中心研究历史。

张:那个历史是正儿八经研究?

祝:我在那里做了一项“文革学”的研究。

张:很难的,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祝:我对“文革”一直很感兴趣,在美国研究,条件好些嘛。

张:那里应该有资料。

祝:资料非常丰富,看起来非常方便。后来我出了一本30万字的专著,《反阅读——革命时期的身体史》,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国内不能出,是因为“文革”敏感,“文革研究”也很边缘。实际上,“文革”研究在国际上已是一门重要学科,是显学,我们自己掩耳盗铃,意义不大。我是通过身体的命运(以当时的宣传画为载体)来研究“文革”,角度还算新颖。我只是实实在在地“文革”,丝毫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企图。

张:反没有意思,研究才有价值,“文革”非常需要研究。

祝:你不能一笔糊涂账就过去了,很多东西都不知道。

张:现在的人不研究,以后的人研究,会出问题,不准确是吧?

祝:后人研究越来越难,现在,“文革”不研究,很多观念是错误的,你让80后、90后或00后去研究它,他本身带的观念就不对,他有隔膜,研究起来不对路。

张:是。

祝:在美国研究,条件特别好,红卫兵的报纸几乎全有,了不起。当年的红卫兵小报,我尽可能翻阅了一遍,而且,那边的图书馆服务特别好,这是国外的共性,他的材料有人用,觉得特别荣幸。

张:我没有使用国外图书馆的经历,但从书本上知道,有个美国作家,去图书馆说要研究一个课题,请图书馆提供书单,人家就给出长长的一个建议书单,是这样吗?

祝:是啊,是这样的。

张:中国的图书馆不行,无法提供这样的服务,中国要让你自己找,怎么找啊?目录那么多,甚至混乱,图书馆的人脸色也不好看。美国那个作家,想写马戏团题材的小说,研究这个,图书馆马上给她开出一个很长的资料名单,让她轻松找齐了半个世纪前所有报道马戏团生活的报纸,以及相关书籍。

祝:对呀,能做到的。

张:真羡慕。

祝:美国大学里有很多图书馆,有校图书馆,还有各个学院自己的图书馆。伯克利大学的中国研究中心,也有自己的图书馆。我用起来,就跟在自己的办公室楼里一样,非常方便。我第一次去图书馆,工作人员看见来了个生人,主动上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中国研究中心的,研究中国历史,想集中看些“文革”资料,他就主动介绍,告诉我这里有什么什么,很快,我就把整个图书馆的东西掌握了,可以随便看。

张:不错。

祝:图书馆全部开架,就跟在自己家的书房一样,你要看这个,看那个,扫一下条码就可以拿走,如果这本书另外有人要看,图书馆工作人员会给你打电话,问你什么时间看完,让后面那个人跟你商量,非常人性化。离开图书馆,工作人员还说,我们这些资料,会给你找齐,你在这里固定一个座位,我们把找到的资料放在桌子上,你的电脑呀、书呀,笔记本什么,都不必拿走,可以放在这里,没有人会动你的东西。

张:固定一个座位给你?

祝:是的,固定留了一个座位给我。以后,我就坐在这个地方,他们把找到的资料放在那里,我什么时候来,就翻了看,觉得不需要,还给他们,他们放回去,毫无怨言。

张:有这样的服务,文化的发展就快了很多。

祝:是的。

张:你那段时间有多长?

祝:两年多,后来,学校还想给我续聘三年,我想走,所以2007年就回国了。表面上这跟散文没什么关系,但是,我觉得这段经历,让一个人的内存变得更加庞大了。

张:内存变大,这个说法好。你回来写了一批历史方面的散文,肯定跟这段在美国的历史研究有关系了。你写历史散文是怎么想的?

祝:历史这一块,不能界定为什么写法,就算非虚构的一个大类吧,说是散文也可以,说是非虚构也可以,也就是辛亥呀,革命呀,晚清呀这些。

张:非虚构也就是散文,用词不一样罢了。

祝:实际上,非虚构,当时也就是想到一个词,拿来先用着就是。

张:非虚构是一句废话,文学,肯定是虚构和非虚构两类,为什么出现非虚构这个说法?因为不喜欢散文这个概念,说到散文,给人的感觉就是没意思。

祝:对,没意思。

张:所以不说散文,说非虚构。

祝:其实我们新散文,也是想回避散文这个提法。

张:新散文还是散文,一样的,但是,不好的散文写作,陈旧的散文写法,把散文这个词搞烂掉了。

祝:对,散文这个词烂掉了,所以提出新散文,新散文也是个散文,但它是更加本质化的散文,是拨乱反正的散文。非虚构呢,姑妄言之吧,没有一个准确名称来定义这个,我也觉得,非虚构就是散文。

张:写好就是了,管它叫什么概念。

祝:对,质才是最主要的。

张:接着讲你那个历史散文的写作。

祝:历史散文,我很感兴趣,我的写法,跟所有人不一样,在不同的时代之间跳进跳出,故宫的同事,看了我写故宫的书,都觉得特别神奇。

张:不容易啊,故宫的同事,都是专家。

祝:他们感到特别神奇的是,把很多没关系的事情写到了一起,跳进跳出。另外,主观的成分比较大,呈现立体面貌,这种更丰富的层次和空间,算一个写作特点,比如说写辛亥,三联出版社出的那部非虚构,20万字的《辛亥年》。

张:“辛亥”拍了个纪录片是吧?

祝:是拍了一个纪录片,纪录片跟书一样,只不过它用镜头,书是用文字,2011年,辛亥百年的时候播过,奖也都获过了。我没有主题先行地去写,而是尽可能还原当时的历史情境,情境中的每一个人,都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却又力图去把握命运。

张:主题先行地写显得窄,比如革命党的观点,不行。站在作家的立场,用今天的作家眼光和思想,自己的文字表达去写,宽广得多,会写得好。

祝:清朝,做了很多改良,政治实验,当时的政治实验,是我们今天无法想象的,那种政治实验就是新政,所谓的新政做了很多努力,试图用他们的方法来挽救那个王朝,所以,我对清朝这些人寄寓了某种程度的同情,对他们做过的一些事,也有某种肯定,中国的近代化过程,比如法制建设,清朝做了很多努力。

张:对,清朝推行新政,开始制定许多法律。

祝:像公司法,新闻出版法等,方方面面的法律都制定出台了,还允许民间办报了,孙中山推翻清朝以后,民国初年的法制,基本上都沿用清朝的法制成果。

张:这里的是是非非,很复杂。

祝:所以,清末的法律,绝对不是我们印象里的《大清律》。

张:实际上,中国历史应该怎么走?也该重新反思的。

祝:历史不能假设吧,当时就是朝君主立宪这个方向走,但是晚了一步,立宪和革命,实际上进行了一场竞赛,这个跑在后面,那个跑在前面了。有很多复杂原因,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这个作品是多层次的,不是简单的,我们现在写历史,写散文,不是简单的一元化判断,一元化体制下的那种散文,或者非虚构,属于过去那一代人,《白杨礼赞》和《荔枝蜜》,是另一个时代的作品。我们更多地融入了自己的思考。

张:不是简单的反对什么。

祝:对,那种简单的反体制,也是一种一元化,一种简单思维,我也讨厌。

张:各人有各人的时代。

祝:历史像每个人一样,非常复杂,去年北戴河,中国作协李敬泽召集,开了一个散文研讨会,我就讲到复杂性这个问题,敬泽也讲,这么多年的散文发展,几十年了,没有完成经典化。

张:敬泽说得对。

祝:散文没有完成经典化过程,小说完成了,格非、毕飞宇,说起来,大家都认为是成功的小说家,更早的韩少功、王安忆那一批,莫言那一批小说家,就不用说了。但是,散文作家没有完成经典化,这说明,散文,到现在的认识,还是糊涂的。

张:诗歌你觉得完成了经典化吗?

祝:诗歌肯定完成了,最近一二十年的诗歌,我不是特别熟悉,但是诗歌你像北岛、欧阳江河、西川、海子等等,我觉得他们的地位已经颠扑不破,很稳固了,新的诗人我不太了解。散文呢,敬泽也讲到,没有完成经典化。回到刚才文本的复杂性这个问题,我就说世界是复杂的,新散文跟老散文的最大区别,是新散文使用复眼观察世界,复眼看得眼花缭乱,更复杂,也更真实,你用一只眼睛看到的世界,永远不真实。

张:对。

祝:我们把一只眼睛捂上,用单独的一只眼睛去看,定位都定不住是吧?

张:这个比喻很好。

祝:世界是复杂的,每一个人是复杂的,我们做的事也很复杂,甚至说,我们做一件事到底对不对?很难判断。我们的文本呈现出复杂的空间,才能更加真实地反映世界。单极化的简单文本,一句话就给你推翻了,没有用,白写了对吧?《荔枝蜜》里的小蜜蜂,辛勤劳动,赞美劳动人民,都那样写对吗?写劳动人民的幸福生活,但它写于1960年,那时不正是“三年灾害”,大饥荒吗?更高级的文本,是在有限的空间里辗转腾挪,展现复杂世界。

张:你书上提到美国一个历史学家,史景迁,他的书我有,这个史景迁的写作你怎么看?他写的就是历史散文。

祝:我跟史景迁差不多,作品很难界定。其实,我觉得真正好的作品,就是很难界定,边缘不清晰。史景迁是耶鲁大学的历史教授,美国的著名汉学家,被称为美国汉学的三杰之一。但他不是学究式或学院派的写法,美国历史学界不太承认他。他的作品,我觉得文学性特别强,是史学跟文学嫁接的产物。首先,他取材就是文学的取材,他对题材的判断是文学的判断。比如你说的那个找羊的写法,从学者的角度来看没任何价值,从文学的角度,价值很大。

张:你找羊,还没找到,有什么意思?其实意义很大。

祝:史景迁用文学眼光做历史,类似那种找羊。他写了一本书叫《王氏之死》。王氏是山东人,史景迁从县志里找到的,清代的山东郯城县志里有一个案子,涉及到王氏,王氏连名字都没有,史景迁这个案子出发,从一个小人物出发,剖析清代的社会和政治。

张:《王氏之死》我没看过,但知道这个书,书好像出得早,现在又出过吗?

祝:上海远东出版社出过史景迁的作品系列,最近广西师范大学新出了,史景迁还写过另外一个中国故事,叫《利玛窦的记忆宫殿》,我也拍过利玛窦的纪录片《岩中花树》(央视)。利玛窦想建造一个宫殿,把人的记忆储存进去,特别有意思。你觉得这是一个文学的题吗?不,这是一个史学题。所以,史景迁属于这样一种状态,边缘不清晰,模糊,这种交叉和不清晰,奠定了他的特点和地位。

史景迁我非常推崇,这几年他在中国非常红,我在美国见过他,我跟他有点像,你说我是历史学家,不是,你说我是文学家,很多人说你写历史啊什么,这正好体现了散文或者非虚构综合文本的特点,你没有背后的学术思想深度,去写一件事,或写某个历史事件,就是白描,会有多少意思?

张:简单的介绍历史,只是通俗读物。

祝:白描提供了历史最起码的一个记录,从文学上说,基本没有价值了。

张:你做纪录片怎么回事?原来做过?还是最近的书才跟纪录片有关系?

祝:我从2005年开始做纪录片,快10年了,当时,央视要做《郑和下西洋》,还要做《故宫》,我时间上有冲突,就选择《郑和下西洋》,后来发现这个选择不正确,《郑和下西洋》,十三个部委联合成立领导小组,婆婆太多,不好做。

张:也算国家很重视的一个作品啦。

祝:太重视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首映式,国家领导人出席。我就觉得,历史影像是综合文本的一部分,用我的说法,叫做图文互证。所以,我《辛亥年》那本书里,有大量历史图片,历史图片本身给人带来一种真实感,这个最早源于我1990年代在出版社干过,编过一套“西方视野里的中国形象”丛书。

张:你原来在出版社工作过?

祝:对,在出版社工作了十几年。

张:在沈阳那边?

祝:不是,在北京,我1990年毕业就在北京工作。

张:我还以为你先是在沈阳工作呢。

祝:我在北京的出版社,编辑那套丛书,接触了一些清末影像,非常震撼,是当时的外国记者和传教士拍的照片,清朝的人梳着大辫子,在黑板上用圆规画图,学习数学,这种场景太超乎想象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意识到图片影像的重要性,所以,2005年做纪录片以后,我就很重视图文互证互补,拍《辛亥》时,我跑遍全世界大图书馆和博物馆,购买大量清末图像,非常珍贵,有的在中国从来没有披露过。

张:《辛亥》是哪里拍的?

祝:北京电视台,十集,投资比较大,可以在网上搜到,我尽可能去政治化,恢复历史的原貌。

张:做得怎么样?

祝:电视台做得很好,把所有的奖都拿了。去政治化,事物本身的复杂性,那种活色生香的面貌,就呈现出来了,包括一些人物,慈禧、袁世凯,都不再是扁平的,不能用简单的好坏来概括。用我的话来说,就是把历史人物当人看。

张:我们没把袁世凯当人看,就发现不了真相。

祝:把张作霖也没当人看。

张:是的。

祝:把他们当人看,是我写作的一个初衷。

张:现在的中国散文情况,你有什么观察和思考呢?

祝:还是开始的那个话题,现在要做的事,是恢复散文的艺术标准。散文这个领域,由于多年的混乱,丧失了艺术判断标准和感知能力,良莠不齐,今天,还有很多人以余秋雨的散文写作为荣耀和制高点。

张:余秋雨的散文写作就是有点知识,没有文学啊。

祝:散文这二十多年,有很大发展,创作的生产力大大解放了,不再受原来的束缚了,像格致的散文,于坚的散文,很多散文文本以前都没出现过,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是,现在不像余秋雨和之前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文学处于社会生活中心。现在边缘化、碎片化、网络化,对散文发展不利。当然,也没关系,我觉得应该恢复散文的感知力和审美能力,读者或者文学界,应当认识到什么是好散文,应该推崇真正的好散文。现在网络上那个微信啊,哗众取宠的东西太多了,以前没有面对过这种状况。我是散文写作者,也编了不少散文的书,我认为不是没有好文章,是缺乏更多对好文章有认识的人。

张:有认识的人越来越多,好文章才会多。

祝:文坛上有一个观点,我不太认同,说近年来作品越来越不行了,我不同意,我认为作品越来越好了。

张:我同意你的看法,我编杂志,就发现来稿质量越来越高,文学作品的写作,现在是越来越好,优秀作品越来越多了,只是大家都去玩微信,很少有时间读优秀的文学作品,真遗憾!不读书,对任何人都不利啊,要出大事的。

祝:时代的信息太杂了,太碎片化了,遮蔽了很多好东西,但文学在进步,是肯定的。

张:我觉得,中国大陆,文化不正常,你在美国呆过两年,有对比,你就看得出来,他那边的文化是正常的,该读书就读,很平静,好的就是好的,不会乱作一团。

祝:对。

张:他们那边,文化的理解不会搞错,大众的就是大众的,精英的就是精英的,不会混淆。我们是分不清,甚至认为大众的好,精英的没有必要。

祝:是的,他们的认识很清晰,在美国,诗人活得很好呀!咱们这个市场经济有些不伦不类,你说是学习西方,西方不是这样的,美国书店很多,美国的网络比咱们发达对吧?可书店多,伯克利那么一个小镇,十万人,每过一个街区,差不多两百米距离吧,就有一个书店。

张:中国的书店都快要倒闭了,快没了。今天上午我去北京的西单图书大楼,上楼,发现原来摆书地方找不到了,改了卖瓶瓶罐罐。我很理解,这是没办法的,租几个柜台的钱,比卖书多得多。

祝:书店在萎缩,很多城市几乎没有书店了。

张:很遗憾。

祝:第一是书店,第二,咱们说诗,美国的书店,一进门,咱们摆明星书的地方,他们摆着的是诗集。好多诗集印得非常漂亮,这说明,美国有人看诗。另外,坐地铁,一般的年轻人,都是拿本书在看,不像咱们这里,每个人都在刷手机是吧?所以我说不是说文学没有进步,现在的散文,比起几十年前,有很大的进步,问题在于,进步以后读者不看了。很多人,他不知道文学的进步,就说现在文学不行,还是余秋雨那个时候写得好,这是在完全不知情的前提下,下的结论。

张:我想起一个作家,刚才就想问的,英国的奈保尔,英籍印度作家,他写小说,也写大部头的散文,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祝:奈保尔的写作,我非常推崇啊,奈保尔是我的榜样,他就是展现了一种综合能力,他那个吞吐量非常庞大,非常蓬勃。我觉得今后中国应当产生这样的作家。

张:我也很喜欢奈保尔,最近正集中研究他。

祝:奈保尔这样的非虚构作家,在中国不占主流,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你写得再好,在整个文学体系中不占主流,就麻烦了,在人们眼中,还是小说是主流,尽管现在看小说的人,比读散文的人多不到哪儿去。

张:你这个提问很要害,那些写小说的退休以后,老了,就开始写散文。

祝:散文写作变得像书法一样,是养老的活动,不对。

张:哈哈!换句话说吧,中国散文有种种不足,正好说明发展空间很大。

祝:对。

张:有很多事没做,留下了机会。今天的文化环境不正常,总会有正常的时候是吧?

祝:实际上呢,好的文学作品,包括好的散文诗歌,大众还是渴望的,只不过他不知道,两方面断线了,联系不上。

张:对对。

祝:像我那个写王羲之的文章,《永和九年的那场醉》,微信转播量已经二三十万了,浙江兰亭那个地方,有个管理处,那个管理处有个网页,把我这篇文章整个放到网页上,管理处的主任跟我说,他那个地方就转十几万了。我们故宫里,很多人也是从微信上看到那篇文章,然后找到我。所以,不是读者不需要好作品,很多人是需要好作品滋养的,网络靠八卦吸引眼球,不能持久,作家和读者,两边接上头就对了。我从创作的角度看,觉得需要更有分量的作品出来,大腕也好,年轻作家也好,要充分展现个人的创造力,谁也别学谁,把自己的作品做好。官方呢,起一定的引导作用,现在没有引导,读者找不到好作品。官方,老百姓是信的,甚至于就信官方。

张:我是写小说的,但我认为散文的价值比小说大,我还有一个比喻,说小说是给人一只空碗,让你想象碗里有一碗饭,散文是真的给你一碗饭。

祝:对。

张:小说写不好,就什么也没有,散文写得差些,起码还有些事实。

祝:散文是最重要的文体,是对事件的直接表达。小说要营造一个空间,再来表达对世界的认识,营造一个张三李四,根本不存在的角色,营造了这么一个空间,才会出效果。散文呢,本身就在现实的空间之内,散文更直接,更重要。

张:应该对散文有更多期待,可以这样说,大象无形,散文是更高级的文体。

祝:我同意这个说法,就是这样。

责任编辑 李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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