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究与真相的距离

2016-01-21 00:20凌越
凤凰周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霍布斯历史学家历史学

凌越

作为“年代四部曲”《革命的年代》《资本的年代》《帝国的年代》和《极端的年代》的作者,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关于历史的沉思必定会引起高度关注。这四部曲虽然出版年月距今不算远,最后一部《极端的年代》出版于1994年,但已迅速跻身历史学经典之列,它们在系统描述当代世界如何形成方面,几乎是无与伦比的。

尽管在历史叙述占主导地位的四部曲中,霍布斯鲍姆也在不断展现他在抽象思维分析方面的杰出才能,但是这些分析和判断毕竟是基于某些基本的史实或事件的,而只有在《论历史》这本书中,我们才能正面了解这位著名史学家深湛的历史观。

《论历史》并不是一部结构体系完善的专著,尽管全书分为21章,但是每章之间并没有明显的逻辑关系,事实上,这本书是霍布斯鲍姆在八十高龄时编纂的一部论文集,由不同时期发表的21篇文章、书评和演讲稿构成。最早的两篇文章《过去感》和《从社会史到社会的历史》发表于1970年,最晚的两篇文章《耐人寻味的欧洲史》和《我们能为俄国十月革命史下定论了吗?》发表于1996年,其时霍布斯鲍姆已是耄耋之年。

政治对历史的滥用

霍布斯鲍姆在《论历史》的前言中谈道:“目前的潮流倾向于从概念和方法论上提出历史问题。”而他自己则将此书视作对于他并不那么喜欢的潮流的一种被动回应,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正当崇尚和平的历史学家泰然自得地在肥美的史料牧地上低头咀嚼,或反刍着其他人的出版物时,其他领域的理论家却已经不知不觉地围上来。”

观念的交锋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之一,霍布斯鲍姆对此虽然并不热衷,但是当他去应战时,他的表现也毫不含糊。借助这个纯粹思辨的平台,对他一直关心的诸多历史问题展开精彩论述。首先,霍布斯鲍姆关心的是社会与政治两方面对于历史的运用和滥用。而在这个问题的后面,则是对于“历史真相”一以贯之的追寻,哪怕霍布斯鲍姆深知,20世纪下半叶以来逐渐流行的相对主义思潮,正在以花样百出的名目蚕食着历史真相。按他自己的说法,“我认为,如果不区别什么是与什么不是,那么历史就不存在了。”换言之,历史真相对于霍布斯鲍姆是确凿存在的,至少这是他从事历史研究的信念所在和出发点。

《论历史》排在最前面的三篇文章——《在历史之外与在历史之中》《过去感》《关于当代社会,历史能告诉我们什么?》——正是集中探讨这一问题的。在文章中,霍布斯鲍姆列举种种历史被滥用的例证,讲到这个问题必然要触及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如果说克罗齐的这句话是对历史研究某种本质的精彩概括的话,霍布斯鲍姆则以其特有的韧性力争往前再走一步,试图挣脱社会和政治时时刻刻绑在历史学家身上的锁链。

他敏锐地意识到:“历史作为一种民族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或基本教义派会加以运用的原始材料,就如同罂粟乃是海洛因的原料一样。”问题是,历史从本质上又经常无法合乎现在的需要,因为当代政治想要合理化的现象,并非来自古代,也并非来自永恒,而是一种历史的新事物。这样一种强烈的现实政治需求和历史材料的脱节,导致的唯一后果就是现实政治对于历史的扭曲,然后用半真半假的所谓“史实”来给自己的政治主张背书,至此,也就到达了霍布斯鲍姆所批判的政治对于历史的“滥用”。

另一方面,20世纪下半叶后现代思潮在西方大学兴起,特别是在文学系和人类学系,并最终也对历史研究造成冲击。后现代思潮归根结底是一种价值相对主义在现代的显现,它暗示所有貌似客观存在的“事实”,其实只是人的主观愿望所构建出来的,简言之,事实与虚构之间并没有明显的不同。这种思潮也许出发点是基于对“父辈思潮”的反动——一种在文化各个领域广泛存在的弑父情结,但是客观上它有意无意暗合了现实政治的需要,助长了政治对于历史的滥用。和时髦的后现代思潮针锋相对,霍布斯鲍姆强调“具备区分事实与虚构的能力,乃是基本中的基本”。

许多现实政治诉求都是建立在被扭曲的史实上,例子不胜枚举:比如印度和巴基斯坦就从各自利益角度出发对历史进行“修缮”;以色列建国以来,不断以民族主义和犹太复国运动的观点来撰写以色列史;希腊民族主义者反对马其顿独立为一个国家,因为他们认为所有马其顿人都是希腊人,而事实是,公元前4世纪时,希腊并不是一个民族国家,也不是单一的政体,同时马其顿帝国和希腊完全无关。

对历史的滥用有时并不遥远,如果把抗日战争作为研究对象,我们中国人就可以很好地理解这个问题。最近十几年来,抗日战争的历史真相正一点点展示在国人面前,速度之缓慢甚至可以用“羞涩”来形容,而展示的进程其实完全取决于当下的政治气氛。眼光还可以再放开一些,曾经尚有人在耕耘的文革史研究,现实对于它的容忍程度已经收缩得很小。

霍布斯鲍姆的可贵之处则在于,与日益流行的以非理性目的系统扭曲历史的潮流做不妥协的斗争。“历史要是成为鼓动人心的意识形态,那么它就自然而然成为自我褒扬的神话了。”这时,所谓历史反而成为掩盖真相的眼罩,将人们蒙蔽在意识形态的迷雾中。对此,在《关于当代社会,历史能告诉我们什么?》一文末尾,霍布斯鲍姆给出自己简洁又坚定的回答:“将这块眼罩拿掉,是历史学家的任务;若是做不到,至少偶尔将它轻轻掀起。”

历史研究危害国家认同?

如果说《论历史》前几篇文章,从道德层面厘清并驱散了笼罩在历史学上空形形色色的意识形态迷雾的话,文集中间的《马克思给了历史学家什么?》《马克思与历史学》《所有人都拥有历史》等几篇文章,则将整本文集带入霍布斯鲍姆最关心的议题——马克思主义和历史学的关系。作为西方当代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无论在学术还是个人生活上,马克思主义都给霍布斯鲍姆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对他而言,马克思主义仍然是一种有活力的思想,虽然如今陷入低谷,但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他从理据上为马克思主义辩护。在《马克思给了历史学家什么?》里,霍布斯鲍姆断言,历史学转变的主要动力来自马克思,“他的影响力毋庸置疑,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居然有这等成就”。他称道马克思的《法兰西阶级斗争》和《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都是“非凡之作”,而完成于1857到1858年间、直到1950年代才公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是马克思对历史所呈现的“最成熟的思考结果”。马克思的影响特别表现在将历史学成功转型为社会科学上,而他的优点则在于他同时考虑了“社会结构的存在以及历史性”。

但霍布斯鲍姆同样指出,马克思的思想有一部分是错误的,需要扬弃(具体是哪些错误,则没有写明),然而,他又表态绝不会放弃历史唯物论,也就是说,马克思对于史学的贡献主要在于提供了一套有力的方法论,而不必对其存在漏洞的文本斤斤计较。在这里,霍布斯鲍姆作为马克思忠实拥趸的偏心有所显现,而他的底气应该还是在于英国和他同辈的杰出左派历史学家为历史学做出的扎实贡献。

《论历史》最后一篇文章是发表于1994年的《自我认同的历史还不够》,虽然文章不长,但霍布斯鲍姆将其置于书末,显然有其深意。当他暂时放开固有的“党派意识”,他的文字似乎立刻恢复了经常伴随着他的活力。在这篇文章里,霍布斯鲍姆回到历史真相和历史学家的责任这一主题,和书的前几篇文章显然有一种呼应关系。在文中,他再次引用19世纪法国学者勒南的一句话:“遗忘,甚至于让历史出错,乃是民族形成的一个本质要素,这也就是为什么历史研究的进步往往会危害国家的认同的缘故。”

而霍布斯鲍姆也再次站到进步的历史研究这一边:“坚持证据的最高性,以及区别可验证的历史事实与虚构之不同,是历史学家用来表现自己对研究负责的唯一方式。”在再次重申维护历史真相的尊严之后,霍布斯鲍姆进而提出,谎言其实并不是最危险、最有害的,因为总有后来的历史学家将其本来面目揭示出来。在他看来,最危险的是将某一群人的历史完全孤立于整个外在脉络之外,从而以真实(某种程度上)的面目制造了另一种“谎言”。霍布斯鲍姆强调对于普遍性的追寻——一种恢弘的视野,一种在复杂的社会诸因素间寻找内在联系的能力。在他看来,这还不是忠于历史理想的问题,而是不这样,人们就无法了解人类的历史,那么对于局部历史的了解势必出现偏差。

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话,也就是整本书的最后一段话,很像是一个阅尽世事的老人给这个纷乱的世界的最后遗言,其中隐含着告诫与悲怆,相信任何读者都能从中感受到某种彻骨的寒意和颤栗:“遗憾的是,从这个世界到20世纪末为止的大部分状况来看,坏历史并不是完全无害的,它是危险的。从明显无害的键盘所打出来的字句,其实可能是死亡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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