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丽斯·李斯佩克朵小说选

2016-02-22 07:05巴西克拉丽斯李斯佩克朵丁晓航
西部 2016年1期
关键词:卡塔母亲孩子

[巴西]克拉丽斯·李斯佩克朵 著 丁晓航 译



克拉丽斯·李斯佩克朵小说选

[巴西]克拉丽斯·李斯佩克朵著丁晓航译

克拉丽丝·李斯佩克朵(1920-1977),巴西著名女作家。1920年12 月10日出生于乌克兰的犹太家庭,出生不久即随父母移居巴西。她于1944年出版处女作《濒于狂野的心》,在巴西引起很大反响,之后陆续出版了长篇小说《光》《围困之城》《黑暗中的苹果》和短篇小说集《家庭纽带》等。

爱心

安娜有些累了,买的东西把那个新的针织网兜撑得变了形。她上了电车,把网兜挂在脖子上,电车开始行驶。她身子向后倚了倚,让自己坐得舒适一点。她惬意地叹了口气。

孩子们都挺好,让安娜心里很踏实,充满甜蜜感。他们在长大,已经可以自己洗澡。他们还有些行为不当需要调教,越来越多地占用着她的时间。厨房不管怎么说很宽敞,又老又旧的炉子不时发出爆裂声。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里面很热。风吹动着她亲手剪裁的窗帘,仿佛在提醒她,如果她愿意,可以停下来,擦干额头上的汗,凝望平静的地平线。就像一个耕耘者,她播种的都是手里有的树种,如今它们已长成树木。她同收电费的人急促地交谈着;蓄水池里的存水越来越满;孩子们在成长;餐桌上的饭菜在增加。丈夫手握报纸,空着肚子,微笑着回到家里。楼里不时传来女员工不合时宜的歌声。为所有这些,安娜静静地,奉献出她有力的小手,和她的全部生活。

下午的某个时辰最危险,在那个时间段里,她栽种的树木仿佛在取笑她。当没有事需要她操劳时,她感到不安。但同时,她也感觉比以前更充实了。她的身子比以前壮实了,你只需看看她是如何为孩子们剪裁衣衫,如何在布料上挥动着那把大剪刀就能感觉到。她的所有愿望都带有朦胧的艺术格调,为的是实现生活目标,让日子变得更美好;随着时间推移,她对装饰更加偏爱,已经取代了那种贴心的乱。她似乎发现一切都可以达到完美的程度,一切都可以被赋予和谐的外表;生活是可以用人的手来营造的。

在内心里,安娜凡事要触摸到坚实的根才会心安。令人惊奇的是,她的家庭已经让她做到这一点。她掉进了一个女性的宿命里,意想不到的是,这命运对她很适合,像是她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她嫁给的男人是真正的男人,她的孩子也可谓真正的孩子。已经逝去的青春对她来说,就像生命中某些疾病一样陌生。她渐渐地形成一种观念,没有幸福照样可以生活:许许多多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着,之前只是没有注意到而已。那些人对待生活像对待工作一样,带着惯性和满足,没有更多企盼。在她有了自己的家之前发生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一去不复返了:一种令人困惑的兴奋和难以忍受的幸福经常交织在一起。令她欣慰的是,她所打造的生活,说到底是一种成年人的生活,正是她所期待和选择的。

她对危险的防范,只限于在下午那段时间里小心翼翼地行事,那段时间家里空了,不再需要她了。太阳照在头顶上,每个家庭成员都在外各司其职。看着清洁的家具,她的心因恐惧而感到压抑。在生活里,她没有机会去抚慰恐惧——她用应对家里发生争论时惯用的纯真来应对恐惧。她经常出门购物,或是把东西拿出去修理,在家人不在时默默地照料这个家。她回到家时,常常已近黄昏。放学回来的孩子们需要她。就这样带着一种平静的兴奋到了晚上。早上,她披着晨曦起身,平静地做着家务。她看到那些家具又沾上灰尘,就像是心怀愧疚地回到她面前。她无形中已成为这个世界柔软根茎的一部分,她默默地滋养着生活。这正是她所期待和选择的。

电车在轨道上摇摆着,驶入宽敞的街道。很快,带湿气的风刮了起来,不仅宣告下午已过去,还宣告不稳定的时间段已过去。安娜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让她脸上恢复了女人的神态。

电车向前拖动着,时而又颠簸着停下来。到达目的地之前,她有时间休息。就在这时,她望见车站上站着一名男子。

那男子同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伫立在那里,脚下一动不动。他站着,向前探着双手。他是个盲人。

似乎还有点什么让安娜感觉有些异样,很快她就发现是怎么回事:那个盲人在嚼口香糖……呵,一个瞎子在嚼口香糖!

安娜想起兄弟们来吃晚餐的事,她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她倾斜着身子,仔细打量着盲人男子。他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嚼着口香糖,没有痛苦。他嚼东西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像是在笑,然后又停止笑,笑着,又停下——安娜盯着他,好像他之前羞辱过她。这时如果有谁看见她,会觉得她是个充满仇恨的女人。但她仍在盯着他,身子越来越倾斜——电车突然起动,让她猝不及防,身子向一侧歪斜,脖子上挂的重重的网兜掉落下来,东西散落在地上。她尖叫了一声。司机猛然把车停下,询问发生了什么。乘客们惊慌地张望着。

安娜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无力挪动身子捡起地上的东西。她的脸上现出久违了的表情。那是一种艰难的、茫然无措的和难以解读的表情。一个送报纸的小伙子笑着把东西递还给她。然而用报纸包裹的那些鸡蛋碎了,黄色黏糊的蛋黄粘在网兜的线绳上。盲人停止了嚼动,不稳的双手向前探着,徒劳地试图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她把装着碎鸡蛋的纸包从网兜中取出。在乘客的笑声中,司机发出信号,车子重新开动起来。

很快地,乘客们不再注意她。电车在轨道上晃动着。盲人嚼口香糖的那一幕永久地成为过去。然而不好的感觉已经形成。

那个针织网兜在她手指间感觉很粗糙,不像当初她编织它时那样手感柔和。在电车上,网兜像是迷失了方向,她自己感觉也像断了线似的;脖子上挂着买来的物品,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像一种奇怪的音乐,周围的世界又恢复了常态。不良的感觉已经形成,为什么?难道她忘了这世上原本有盲人?怜悯给她带来窒息感,她沉重地吸着气。尽管这些在那件事发生前已经存在,但现在,它们则有警告之意,更加敌对和具有破坏性……世界又重新回到不安。几年的时间荒废了,黄色的蛋黄流掉了。她觉得自己已被生活排除在外,在她看来,大街上的人也都有危险,他们在黑暗的边缘保持着最低限度的平衡——有那么一刻,失去方向让他们变得自由自在,无所适从。她感觉到法律的缺失。像是要从车上掉下去似的,她突然抓住前排座位的靠背,似乎用冷静——正常状态下的冷静——来面对一切,事情都能够得到逆转。

天气变得更加闷热,仿佛给一切注入了新的能量。在祖国志愿者路,排水管道的格栅已经干涸,空气中夹带着灰尘,像是要爆发一场革命。一个嚼口香糖的盲人男子让世界沉入黑暗的贪欲之中。每一个强健的人都对他缺乏怜悯。人们拥有的旺盛精力让她受惊。她看了看挨她坐着的一个穿蓝衣裳的女人,又急忙把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在人行道上,一个妇人用力地推搡着她的孩子。一对情人手拉着手,微笑着……可那个盲人呢?她心中充满哀怜。

她很会抚慰生活,小心翼翼地使它不致失控。她用沉静和理解面对一切,每一个人的衣裳分开摆放,干净整洁,以备随时穿用。家人可以在报纸上选出晚上看的影片——日复一日,一切井井有条。一个嚼香糖的盲人把这一切都击碎了。在安娜看来,生活有时甜蜜得

令人恶心,那感觉从胃里直到嗓子眼儿。

直到那时,她才觉察到早已坐过站了。处在那种虚弱的状态下,一切都会使她惊慌;她拖着虚弱的双腿下了电车,望了望四周,握紧被碎鸡蛋弄脏的网兜。有那么一会儿,像是一下子跳进黑夜里,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那是一条长长的马路,路边有高高的黄色围墙。她有些惊慌,心怦怦地跳,徒然地辨认着四周。一阵更温热、更神秘的风吹拂着她的脸庞。她停下来看着围墙,终于弄明白所在的位置。她沿着一道篱笆墙走了一会儿,然后进了植物园的大门。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园中的大路走着,两旁是椰子树。园中没有其他人。她把那装着大包小包的网兜放在地上,在一条小径旁的长凳上坐下,并在那里呆坐了许久。

空旷似乎在安慰她,宁静让她的呼吸更均匀。她的心昏昏欲睡。

在远处,她看见大路那边余晖依旧,而在树枝的遮挡下,小径处在昏暗中。

在她的周围能听见平静细微的声响,闻到树木的气味。在藤蔓植物中能感觉到一些小小的动静。整个园子都被包围在下午近黄昏的那种半醒半睡的状态中,就像是被包围在蜜蜂和小鸟的嗡嗡叫声中。一切都显得陌生,过于柔和,过于宏大了。

一种轻轻的细碎的动静惊到了她,她急忙转过身子。没有意外发生,只是在主路上有一只巨大的毛色光柔的猫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之后它悄悄地走动起来,消失了。

她不安起来,望了望四周。树杈在树上摇摆着,阴影在地上晃动着。一只麻雀在地上啄食。突然间,她被一种不祥的感觉慑住了,就像是中了埋伏。公园里似有种暗流在涌动,而她已经身陷其中。

树上的果子是黑色的,像蜜一样甜。地上有一些果子的干核,上面纹道盘绕,就像腐烂的小脑核似的,长凳上有紫色果液的污痕。流水不断发出非常轻柔的沙沙声。在树干上挂着一只蜘蛛的细爪。这个世界的残忍浸入在平静之中。凶案隐藏得很深,死亡不像我们从前想象的那样。

在虚幻之外——那毕竟是一个用牙吃食的真实世界,一个拥有大量郁金香和大丽花的世界。树叶中的寄生虫总要爬过树干,受到的拥抱既温柔又带有黏性——这让安娜感到恶心,却又是迷人的。

树上果实累累,这个世界富得变了质。当她想起还有儿童和成年人在挨饿,从胃里直到嗓子眼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是怀孕后被遗弃了。植物园的道德氛围有些不同。是盲人男子把她引向这里,她在这个发光的、有阴影的世界里迈出的脚步是颤抖的。在这里,丑陋的水百合漂浮着;散布在草坪上的小花看上去不像是黄色或者是玫瑰色的,而是成色很差的金色和红色的。这种变质是深深的,是被香气掩盖着的……她用被一群蛀虫包围着的头脑思索着沉重的世界,而这些蛀虫正是从世上最精美的生活中派生出来的。微风在取悦那些花朵。与其说安娜闻到了,不如说她猜到了那些花朵的甜香。园子是那么的漂亮,以至于她更加畏惧地狱。

几乎到了晚上,一切都已饱和,显得沉重不堪,一只松鼠在阴暗中跳跃着。在她的脚下,土地散发着温柔,她带着几分陶醉呼吸着它的气息,那是迷人的,但又让她感到恶心。

然而,当她想起她的孩子们,她感到在他们面前有一种负罪感。她站起身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抄起那兜东西,沿着昏暗的小径走到公园主路。她几乎是跑着——望着四下

里那个孤傲的园子,她的手撑着一块粗糙的木桩,摇晃着已关上的公园大门。看守人出现了,他因之前没发现她而面色惊慌。

在没有到达楼门口以前,她就像处在一场灾祸的边缘。她提着网兜跑到电梯前,她的灵魂在她胸中震动着——会发生什么?对盲人的怜悯是那么剧烈,已经变成一种焦虑。这个世界虽然肮脏,容易腐烂,却是她原本拥有的。她打开家门。大厅很宽敞,四方形的,那些把手干净得发亮,窗户的玻璃闪亮着,灯泡闪亮着——多么新奇的土地?有那么一会儿,她以往所过的健康生活,在她看来是道德上近乎疯狂的生活方式。朝她跑过来的小男孩儿是一个腿细长、脸酷似她的人。他跑过来拥抱她。她用力地抱紧他,露出惊恐,像是做着自我保护,理由是生活中存在危险。她热爱这个世界,爱造物主创造出的东西——带有厌恶的爱,就像她一直着迷于牡蛎一样。那是一种由于贴近真实世界而产生的厌恶感,说不清也道不明。她紧紧搂住儿子,几乎要伤到他了,就像是感觉到一种危害迫在眉睫——来自盲人男子,还是漂亮的植物园——她对于儿子的爱高于一切。她被信念的妖魔抓住了。“生活是可怕的。”她如饥似渴地对儿子低声说道。假如她接到盲人男子的求助电话,她会做什么?她会自己去……一些穷地方或富地方需要她,她也需要它们。“我害怕。”她说着。在她的臂膀之间感觉到孩子瘦弱的肋骨,她听到他受惊吓哭了起来。“妈妈。”男孩儿叫着。她松开了他,看着那张脸,她的心抽搐着。“别让妈妈把你忘了。”她对他说。她刚把胳膊松开,孩子立刻跑开了,跑到房间门口,在那里望着她。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不安的,让她脸上发热的目光。

她让自己落座在一把椅子上,手里仍抓着网兜。

没有办法逃遁。她编织的生活的外壳被打碎了,里面的水流失了。此时的她已经没有更多的怜悯,或者说有的不仅仅是怜悯,她的心中夹杂着一种最坏的生活意愿。

她不知道该站在盲人男子那一边,还是站在茂密的植物那一边。盲人男子已渐渐远去,让她受折磨的是,她似乎已经转向了让他的眼睛蒙受伤害的那一边。平静、宏大的植物园揭示了这一点。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竟然是这个世界强势群体中的一员——该给她那强烈的慈悲心肠冠以什么名称呢?难道要强迫她去亲吻一个麻风病人,只因她想做这个病人的姐妹?“一个盲人把我引向了自己最坏的一面。”想到这儿,她感到惊恐。她有被驱逐的感觉,因为没有一个穷人在她那燃烧的手中饮过水。呵!成为一个圣人竟比做个普通人容易!世上有一种怜悯不是真正的怜悯,而是狮子的怜悯。

她感到屈辱,她知道盲人男子更情愿得到一种贫困的爱,也知道植物园的生活在召唤她,就像月亮召唤着狼人。啊!她对那个盲人男子有爱!想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然而,一个人不会带着这种感情去教堂。“我害怕。”在大厅里她对自己说道。她站了起来,去厨房帮助女佣人准备晚餐。

就像在寒冷中,生活让她瑟瑟发抖。她听到远处学校那持续的钟声。她看见炉子下面有几道灰尘,在那里发现了一只小蜘蛛,引起了小小的惊恐。她托着花瓶给花儿换水——又有一种担忧:那束无精打采、令人憎恶的花会蹿到她手里。在植物园里感觉到的那道暗流似乎涌进了厨房。在垃圾桶附近,她踩到一只蚂蚁,那微小的身躯颤动着。一桩小小的蚂蚁谋杀案发生了。水滴从水龙头落到沉静的

池水里。夏日的甲壳虫不可名状,让人畏惧。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切着牛肉,拌着奶油。在炎热的夏夜里,蚊虫在头顶上,在灯周围飞绕着。在这样的夜晚,怜悯是那么的生涩,就像变了味的爱。她的乳沟里淌着汗水,炉火在她的眼睛里燃烧。

随后丈夫回来了,兄弟们和他们的妻子们来了,他们的孩子们也来了。

进餐时,窗子全部打开,在九层楼上。一架飞机轰隆隆地飞过,在天空的热气中散发出威慑力。尽管用的鸡蛋很少,晚餐还不错。她的孩子们困意全无,在地毯上同表兄弟们玩耍着。那是在夏天,强迫孩子们早睡是徒劳的。安娜脸色有些苍白,温柔地对其他人微笑着。

晚饭后,终于有清凉的微风从窗子外吹了进来。全家人围坐在桌子边。累了一整天,庆幸没有出现不和,没有人挑毛病。大家从头到尾面带笑容,每个人心情都很好。孩子们在他们的周围令人赞叹地成长着。就像抓住一只蝴蝶,在那个瞬间可能永远地离去之前,安娜把它握在手指间。

当所有的人离开后,孩子们去睡了,她像粗俗女人那样在窗前向外张望着。城市在热气中昏昏欲睡。盲人男子引起的震动会不会充斥在她的生活中?还要过多少年她就会变老?她的生活态度出现任何改变都会伤及她的孩子。她似乎可以接受:蚊子从花丛中飞出,巨大的水百合在昏暗的湖面上浮动,盲人男子悬在植物园的果实当中。

“如果是炉子爆裂,火会把全家烧着!”她忧心忡忡地跑进厨房,在那里碰见丈夫,他正站在煮溢了的咖啡前面。

“怎么了?!”她喊着问,浑身在颤抖。

他被妻子的恐惧吓了一跳,随后突然明白地笑了笑,回答说:

“没什么,我本是笨手笨脚之人。”他看上去累了,脸上挂着黑眼圈。

面对安娜奇怪的神情,他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她,接着他突然把她拉了过去,搂住她。

“我不想你发生任何事情,永远都不!”她说着。

“总得允许炉子在我面前爆裂一次。”丈夫笑着回答说。

她周身无力地待在他的怀抱里。在这个下午,一件原本平静的事像炉子一样发生了爆裂,整个家浸入一种滑稽和黯然的氛围之中。“不早了,该睡了。”他说着,带着一种并非他固有的,却也显得自然的表情,握着妻子的手,头也不回地带走了她,让她远离生活中的危险。

随后是充满怜惜的眩晕时刻。

如果说她穿越了爱和爱的地狱,那么此时的她正在镜子前梳头,在这一刻,她的心中没有任何世界。临睡前,就像是吹灭了一支蜡烛,她平息了白天的那道小火焰。

家庭纽带

卡塔利娜和母亲终于上了出租车去火车站。母亲把两只箱子清点了一遍又一遍,力图证明它们都上了车。女儿用那双黑眼睛——因轻度斜视看上去总带着嘲讽和冷漠的神态——注视着母亲的举动。

“我没落下什么东西吧?”母亲第三次问道。

“没有,什么都没有。”女儿愉悦地、耐心地回答着。

女儿的脑子里还回荡着告别时刻母亲和她丈夫之间那有几分滑稽的场面。在老妇人

来访的两周时间里,两人很难相容;他们时刻陪着小心,早上好、下午好一类的客套话总挂在嘴边,让人忍俊不禁。可你看现在,在上车之前的离别时刻,母亲变成模范婆婆,丈夫变成了好女婿。“原谅我讲的那些不中听的话。”老妇人说着。卡塔利娜面带悦色,看着丈夫安东尼奥手里提着箱子不知所措、有些口吃的样子——做一个好女婿让他思绪不宁。“如果我笑出来,他们准以为我疯了。”卡塔利娜寻思着,皱了皱眉头。“一个儿子结婚算是赔了个儿子,嫁个女儿等于赚回个儿子。”母亲补充说。安东尼奥借感冒咳嗽着。卡塔利娜站着,带着狡黠的眼神观察着丈夫。他作为男人的自信化为乌有,此刻他只不过是一个褐色的、矮小的男人,要被迫给那个身材矮小、头发灰白的女人做儿子……在那一刻,卡塔利娜笑的愿望变得更加强烈。好在当她想笑时,不一定真的要笑出来:她的眼睛里藏着机敏和收敛的神态,斜视变得严重起来——笑从她的眼睛里散发出来。她笑时总是有一点挣扎,她对此很无奈:她自小就用眼神笑,自小就是个斜视眼。

“我还要说,那孩子现在太瘦了。”母亲说道,强忍着汽车的颠簸。尽管安东尼奥不在场,她仍用着在他面前惯用的那种教训的口吻。之前终于有一个晚上,安东尼奥愤然反驳说:“那可不是我的错,塞维莉娜!”他称呼着岳母的教名,因为在他和她女儿结婚之前,两人盼望成为现代版的丈母娘和女婿。但从母亲第一次探望他们之后,塞维莉娜这个名字很难再从丈夫的口中说出。那么现在,依旧称呼岳母名字的事实并不能改变什么……卡塔利娜看着他们俩,笑着。

“孩子一直很瘦,妈妈。”女儿回答说。

出租车单调地行驶着。

“瘦而且有点神经质。”母亲补充说,语气坚定。

“瘦而且有点神经质。”卡塔利娜耐心地点头表示同意。

那是个有点神经质的男孩儿,常常心不在焉。外婆来访的那段时间他变得更加冷漠,睡眠也不好,老人过分的爱和爱的捏揉,让孩子心神不定。此前并不特别担心儿子脆弱的安东尼奥,也不得不采用拐弯抹角的方式挖苦丈母娘,以此来“保护儿童”……

“我没忘了什么……”母亲又开始絮叨,这时车子突然来了个急刹车,两人撞到了一起,箱子翻倒了。“哎呀!哎呀!”母亲惊呼起来,就像是发生了无可挽回的灾祸,“哎呀!”她说着,惊慌地摇着头。突然间,她变得苍老、可怜。而卡塔利娜呢?

卡塔利娜望着母亲,母亲望着她,难道对卡塔利娜也是一场灾祸?她惊慌地眨着眼,很快摆好箱子和口袋,试图以最快的时间处理完“灾祸”。她们之间的确发生了一件事,无法否认:卡塔利娜被抛向塞维莉娜时,有一种久违的身体接触。她的思绪回到了同时拥有父母的年代。尽管父亲和她之间并没有真正拥抱和亲吻过,然而,对父亲,卡塔利娜总是更亲近些。每当母亲往她和父亲的盘中添加食物,让他们多吃时,两人总是相互挤眉弄眼,形成合谋,母亲从未察觉。在车里发生碰撞后,恢复了原来的坐姿,她们却无话可说,心里都想着快点到达火车站。

“我没忘了什么吧?”母亲用顺从的声调问道。

卡塔利娜不想再盯着她和回答她的问题。

“拿着你的手套。”说着,她从地上捡起手套。

“啊!我的手套。”母亲带着困惑惊呼着。

直到箱子装上了火车,相互亲吻后,母亲的头出现在车窗时,她们的眼睛才再次相互对视。正是在那时,卡塔利娜看到母亲确实老了,看到她的眼睛在闪亮。

火车尚未出发,两人等待着,无话可说。母亲从包里掏出镜子,查看着自己戴新帽子的模样,那帽子是从女儿经常光顾的那家女帽店买来的。她看着自己,摆出一副严峻的神情,其中不乏自我欣赏。女儿开心地注视着她。“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会爱你了。”她想着,笑从眼睛里溢出。沉重的责任让她尝到了血缘的滋味。“母亲和女儿”有时意味着“生活和厌恶”。不,不能说她爱她的母亲。母亲给她带来忧愁,就是这么回事。老妇人把镜子放回包里,微笑着盯着女儿。衰老但仍然精明的脸似乎在努力给别的旅客留点儿印象,而帽子是那印象的一部分。车站的铃声突然响起,许多人焦急地走动起来,有几个人跑动着,以为列车已经开动。“妈妈!”女儿说。“卡塔利娜!”老妇人叫着。双方惊恐地对视着。一个搬运工扛着箱子穿过时挡住了她们的视线;一个大男孩儿从卡塔利娜身旁跑过时兜住了她的胳膊,扯乱了她的衣领。当她们可以重新看见对方时,卡塔利娜正要问母亲到底有没有忘记什么……

“我没忘记什么吧?”母亲抢先问道。

卡塔利娜也觉得她们忘了点什么,两人惊讶地互相望着——如果她们真的忘了什么,现在已为时太晚。一个妇女拽扯着一个小孩,那孩子哭着。车站的铃声又一次响起……“妈妈。”女儿说着。如果她们之间有什么话忘说了,而现在想说也太晚了。

“可别让穿堂风吹着!”卡塔利娜喊着说。

“哎,丫头,你当我是个孩子。”母亲说着,仍然惦记着自己的外表。一只长着雀斑的手微微颤抖着,优雅地整理着帽檐。突然间,一种愿望油然而生,卡塔利娜很想问问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是否幸福:“还常想起爸爸吗?”

“是的,是的!”

“妈妈。”卡塔利娜叫着。随着一阵长长的哨声,在烟雾中,车轮转动了起来。

“卡塔利娜!”老妇人半张着嘴说着,眼睛里带着惊慌。出现第一次颠簸后,女儿看见母亲伸手整理着帽子:帽檐滑落到鼻子上,只能看见她嘴里那副新假牙。列车开始行驶,卡塔利娜挥着手。母亲的脸消失了一会儿,再次出现时没有戴帽子,她的头饰散落了,一缕缕白发像少女的秀发那样垂在肩膀上。她的脸倾斜着,没有笑容,也许她同样已看不见远处的女儿。

烟气中,卡塔利娜开始返回,她皱着眉,眼睛里带着斜视眼独有的狡黠。母亲不在身旁,她恢复了稳固的步伐:独自一人让她感到更轻松。一些男人望着她,她模样挺甜,身体有些发福。她步态平静,衣着现代,头发染成红褐色。她把各种事情处置得那么妥帖,以至于苦涩的爱情在她看来也是幸福的——周围的一切似乎充满了生气和温柔,肮脏的街道、旧电车、柑子皮——一种力量带着厚重的积淀在她心中涌动着,此时的她算得上漂亮和高雅;她融入于时代,也融入于她出生的这个城市,就像是被它选中了似的。透过她的斜视眼,任何人都能猜出这个女人对世间之物的品位。她不断窥视着人群,眼睛因告别母亲依旧湿润着,她把愉快寄托在那流动的人群中。她躲避着来往车辆,绕过人流,终于走近公共巴士。她带着嘲讽的目光窥视着周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个矮小的女人摇晃着臀部,

在她的生活中迈上一个神秘的新台阶。

电梯在海滩袭来的热浪中嗡嗡作响。她打开房门,另一只手摘下头上的小帽子;她似乎已准备好享有整个世界,母亲为她开创的路在她的胸中燃烧着。安东尼奥没有从书中抬起眼睛。星期六下午一直是“他的”时间,塞维莉娜离开后,他愉快地重新占有着这个时间,伏在写字台上。

“她走了?”

“走了。”卡塔利娜回答着,推开孩子的房门。孩子在里面,她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的儿子不仅瘦,还有些神经质。儿子从能站立起来时起,走路就很稳;但到四岁时,他说话就像不知动词的存在。他对事物的观察有盲点,无法将它们串联在一起。此刻儿子正聚精会神、悠然自得地玩着湿毛巾。她感到一股暖流涌入心田,真希望把孩子永远定格在这个时刻;她带着责备从他手里把毛巾拽走:“这孩子!”而孩子无动于衷地望着天花板对自己说着什么,他总是那样心不在焉。还没有人能真正引起他的注意。母亲在空气中摇晃着毛巾,挡住他房间里的视线。“妈妈!”男孩儿呼唤道。卡塔利娜急忙转过身子。这是孩子第一次用这种声调叫妈妈而没有索要任何东西。这可是个发现!母亲仍在猛烈地摇动毛巾并且问自己,能向谁诉说家里发生的事?没有任何人能理解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事情。她用力地扯平毛巾,然后挂起来。孩子究竟想说什么?……也许他想说:“妈妈,上帝是谁?”不,也许是:“妈妈,我要上帝。”也许……真理只存在于象征符号中,人们也只能获取真理的符号。她的眼睛在笑那些善意的谎言,尤其是在笑她自己为逃避塞维莉娜表现出的愚蠢。她出人意料地对着孩子笑起来,不仅仅用眼睛笑:她的全身都在笑,无所顾忌地笑着……

“丑。”儿子打量着她的脸,然后说。

“走,出去溜溜。”她抓起孩子的手,红着脸回应道。

他们穿过大厅,她脚步不停地跟丈夫打了声招呼:“我们出去了!”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安东尼奥还没来得及从书中抬起目光,突然意识到大厅已经空了。“卡塔利娜!”他呼唤着,但他已经听到电梯下降的声音。“他们会去哪儿?”他不安地问着自己,咳嗽并擤着鼻子。星期六是他的时间,但他希望在享用星期六时,妻儿能待在家里。“卡塔利娜!”他心烦意乱地喊着,尽管他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很快就看见妻子和孩子走在人行道上。

两人在路上停了一会儿,也许妻子在决定行走路线,之后又突然恢复了行走。

“为什么她领着孩子,脚步是那么的有力?”他看到妻子用力地抓着孩子的手,疾步走着,两眼直视前方;即使看不见,他也能猜到她的嘴角是硬生生的。他的孩子,不知着了什么魔,两眼同样直愣愣地看着前方,显得慌张和无辜。从高处看,两人的身形变得陌生,像是被压扁在地面上,在大海的映衬下,有些昏暗失色。孩子的头发在飘动着……

丈夫重复着同一个问题,即使是采用最无辜的表达方式,这问题也使他不安:“他们这是去哪儿?”他忧虑地看着妻子领着儿子,担心在这个时候,两人都在他的视线之外,她会向孩子传递什么……到底是什么?他想着:“卡塔利娜,这个孩子还很无辜!”在这样一个时间,一个母亲,捏着孩子的手,把他关进爱的牢笼里,会永远印刻在这个未来男子汉的记忆中。将来他的儿子,已成为男人,独自一

人,站在同一扇窗子前,手指弹击着玻璃,囚徒一般,不得不回应着一个死者……而此时母子俩正默契地共享着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卡塔利娜,”他越想越生气,“孩子是无辜的!”然而他们已经消失在海滩上,分享着神秘。

“那么我,我呢?”他惊恐地问着。他们独自离开了,而他还在这儿“占有着星期六”,患着感冒。在一所干净整洁的公寓房里,“一切都有条不紊。”谁知道他妻子是不是带着孩子在逃避这光亮的、摆放着精心挑选的家具、挂着窗帘和画的厅堂?这是他所给予她的,一套工程师的公寓房。他知道,如果妻子依赖于一个年轻的、有着光明前途的丈夫的成就,她自己也会用那种狡黠的目光加以鄙视的,会带着瘦瘦的、有点神经质的孩子离家出走的。他不安起来。因为他只能继续给予她更多的成功,而他知道妻子会帮助他取得成功,同时又痛恨他们的成功。这个三十二岁的、沉静的女人性格是如此的坚毅。在此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那么的平静。有时他想羞辱她,在她更衣时走进房间,因为他知道她痛恨被人见到裸身。为什么要羞辱她?他很清楚,她只有保持着骄傲才会属于一个男人,而他习惯于用这种方式让她更加女性化:用温柔使她蒙羞。然而现在她却在笑,难道没有怨恨?也许正是由于所有这些,他们之间的关系能保持平和,他们之间的谈话能使用平静的语调,能建立适合孩子成长的家庭氛围。否则的话,孩子会受到刺激。有时孩子受刺激后,会跺脚,会在恶梦中叫喊。这个充满活力的小生命的生长,需要他和妻子割舍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生活是那么的平静,以至于每当快乐时刻临近时,他们就会四目相视,几乎带着讽刺的目光,双方的眼睛都在说:我们不能挥霍这种时刻,不能用荒唐的方式消磨它。

他透过窗子望见她,看见她和儿子手拉着手疾步行走着。他对自己说:“她正在独自享受着快乐时光。”他感到沮丧,因为一直以来他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她。而妻子却能够独自把握属于自己的时刻,譬如,在火车站和公寓之间她都做了些什么?他并不是真的怀疑她做过什么,但就是感到不安。

下午的余晖仿佛化了浓妆,重重地落在物体上。沙地干出了裂纹。空气整天都处在烈日照射的威胁之下,在这一刻依旧没有爆发,尽管它越发的震耳欲聋。楼里不时传来电梯的嗡嗡声。卡塔利娜和儿子回来后,全家人一边吃晚饭,一边驱赶着飞蛾。男孩儿开始喊困,卡塔利娜有一刻停止了进餐……电梯像是在不停地运转着?!对,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晚饭后咱们去看电影。”安东尼奥决定说。看完电影后终于入夜,这一天在阿波多尔海滩的惊涛裂岸声中松缓下来。

袖珍女人

法国探险家、狩猎者和世界人马塞尔·普雷特在赤道非洲的中部偶然发现了一个袖珍人部落,那里的人矮得出奇。然而,更让他惊奇的是,他得知在远处,穿过大森林,还有身材更矮小的部落。于是,他向密林深处进发。

在刚果中部他果然发现了世界上最矮小的袖珍人群——就像一只箱子里装着小箱子,小箱子里装有更小的箱子——或许是由于大自然有时必须超越自己的缘故,在这个世界上最矮小的人群中,有一个身材最最矮小的人。

在蚊虫滋生和潮热的树林里,在茂密和绿得一成不变的树叶中,马塞尔·普雷特见到

一个身高只有四十五厘米,皮肤黝黑、沉默安静的成年女子。“黑得像只猴子。”他对媒体这样描述着。她已有身孕,和她的小情人住在一棵树的顶部。在温热潮湿的野生环境中,果子早早地成熟了,带来一种甜得难忍的滋味。

世界上最矮小的女人就站在那里。在那个瞬间,在热烘烘的环境中,法国人出人意料地像是明白了他此行的最终目的。他的灵魂没有误入歧途,也没有越过底线。其实,他只是没有入魔而已。他很快意识到必须规范行事:凡是存在的事物都得有个名称,他给小女人起名叫小花。为了在可认知的现实中对她进行分类,他随即着手搜寻有关她和她部族的资料。

她所属的里库阿拉斯部族已濒临灭绝。像她这样的人已所剩不多。如果不是由于非洲险象环生,部族人口应该得到繁衍。除去疾病、恶臭的水质、食物匮乏和野兽出没等原因,对这个弱小的部族来说,最大的威胁来自野蛮的班图人。危险包围着他们,弥漫在平静的空气中,就像预示着一场战役即将爆发。班图人用网子捕捉他们,就像对付猴子一样,然后把他们吃掉。是的,用网捉住他们,然后吃掉。部族只能不断地撤离,最终他们在非洲的心脏地带驻扎下来。正是在那里,探险家幸运地发现了他们。作为最重要的防范措施,他们栖身在高高的树端上。妇女们从树上下来煮玉米,磨木薯粉和采摘野菜;男人们去狩猎。小孩出生后,很快就会停止照看,让他们自由生长。事实上,有很多次,在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这些小孩没能长期享受这种自由就夭折了。倒是那些大人们至少不用惋惜为如此短暂的生命付出过艰辛和劳累。正因如此,儿童们学的语言都是极为简单的,只能表达最基本的东西。里库阿拉斯人很少使用名字,他们用手势和模仿动物的叫声来称呼事物。他们拥有一只鼓,用来表达精神层面的事情。当他们踏着鼓声起舞时,身上会揣着一把小斧子,来对付班图人。谁也不清楚,班图人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就这样,探险家发现了现存的最矮小的人,一切都活生生地呈现在他面前。他的心怦动起来,因为在他看来,它的发现比世上任何绿宝石都更加稀罕,甚至比印度劝世者的教诲还要奇特。就连世上最富有的人都不曾把目光投向过如此奇特和迷人的事。那里有一个即使是在最甜美的梦中都无法想象的女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探险家羞怯地,带着一种在他妻子看来根本无法企及的柔情说道:“你是小花。”

那一刻,小花挠起痒来,挠的是常人不挠的部位。探险家——就像正在接受一个男人和理想主义者所能企望的最高贞操奖似的——很有经验地把目光岔开了。

小花的照片刊登在星期日报刊的彩色增页上。照片上的她与她的实际身高等同。她蜷缩在一块布里,肚子凸起,鼻子扁平,脸色黝黑,两眼凹陷,双脚八字叉开,看上去像一条狗。

在那个星期日,在一间公寓里,一位女士在摊开的报纸上见到小花的照片,之后再也不想看第二眼。“这让我伤心。”她说道。

在另一间公寓里,一位女士对这个非洲女子的矮小身材怀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柔情。——预防胜于治疗——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小花置于那位女士的柔情之下。谁知道那种柔情会不会把爱引向黑暗。那女士整整一天都心绪不宁,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态。

在另一个家庭,一个五岁的女孩儿,看着照片,听着评论,感到恐惧。那个家是成年人

的世界,女孩儿是到那时为止家中最小的人类。那是无微不至爱抚的源泉,同样也是对专制式的爱产生畏惧的根源。小花的存在让那个女孩儿感觉到——那是模模糊糊的,很多年以后才会在她脑海中形成明确的想法——作为第一次智慧的体现,她感觉到“不幸没有尽头”。

在另外一个家庭,也许是在春天的缘故,一个年轻的新娘萌生了一种无法控制的怜悯:“妈妈,快看她的小照片,真可怜!看她有多么悲伤!”

“不过,”母亲硬生生地,沮丧而又骄傲地说,“不过那是动物的悲伤,而不是人的悲伤。”

“哎!妈妈。”新娘泄气地说。

在另一个家庭,一个聪明的男孩儿有了一个聪明的主意:“如果我把那个非洲小女人放在小保罗的床上,趁他睡觉的时候,如何?当他醒来的时候,看他有多吃惊!他看到她坐在床上会尖叫起来。然后我们就跟她一起痛快地玩耍,我们把她当成玩具,怎么样!”

他母亲那一刻正在浴室的镜子前梳卷头发,她回想起有一回一个女厨对她讲起孤儿院的生活:那时由于没有布娃娃玩,一种畸形的母爱在孤女们胸中荡漾。那些机敏的女孩儿对修女隐瞒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已经死亡的事实。她们把尸体藏在柜子里,等修女走后,再把尸体搬出来过家家。她们给她洗澡,喂饭,惩罚她,只为了随后亲吻她,抚慰她。母亲在浴室里回想起这事,想着想着,握着发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她认为那是一种残忍的爱;是人们追求幸福欲望中的毒瘤;是人们寻求开心时暴露出的兽性。有多少次,人们为了爱进行残杀。于是,她望了望她那聪明的儿子,就像望着一个危险的陌生人。她对自己的灵魂感到恐惧,因为与其说是她的躯体,不如说是她的灵魂生出了那个不仅拥有生命,而且享有幸福的人。她带着一种并不让她感到自在的骄傲,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个已经掉了两颗门牙的男孩儿。那是一种进化,让乳牙掉下,以便生长出更加坚利的牙齿。“我去给他买一身新套装。”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儿子,作出决定。她执意要用精美的服装打扮缺门牙的儿子,坚持要让他干干净净,就好像清洁能够让人们的浅薄得到更多的慰藉。她执意要使美好事物光鲜的那一面更加完美,执意要让她和她的儿子,与“黑得像只猴子”扯不上一点干系。于是她在浴室里望着镜子,故作文雅和有礼貌地笑了笑,认定在她那线条不够分明的脸庞和小花那张原生态的脸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数千年的距离。然而,经过多年的历练,她明白在那个星期天,她必须把自己的焦虑、梦想和那几千年的优越感统统掩饰起来。

在另一个家庭,人们焦急地用卷尺在一面墙上量出小花四十五厘米的高度。也正是在那儿,在愉悦的气氛中,大家惊奇地发现,她比人们用最锐利的想象力臆造的还要矮小。在每个家庭成员的胸中萌发出把那个从不屈服的,那个在森林中没有被吃掉的,那个已成为永久慈善源泉的小东西据为己有的愿望。那个家庭的灵魂充满渴望,期待能为此付诸行动。可以说,又有谁不想把这样一个人据为己有呢?那是真的,尽管那个念想不那么恰如其分。有时候人们的情感是麻木的。

“我敢打赌,如果让她住在咱们家,最终会导致冲突,”坐在扶手椅上的父亲说着,把那页报纸翻了过去,“全家都会陷入争吵。”

“你总是那么悲观。”母亲说道。

“母亲大人有没有想过,将来她孩子的个

头有多高?”十三岁的长女急切地问道。

父亲在报纸后面动了动。

“那将是世上最矮小的黑婴儿,”母亲兴致勃勃地说,“你想象一下,她在咱家,挺着鼓起来的小肚子,侍奉大家进餐的样子!”

“讲够了吧。”父亲低声咆哮着。

“你得承认,”母亲受到了冒犯,说道,“这可是个稀罕物,你真是无动于衷。”

“是那稀罕物本身吗?”

与此同时,在非洲,那个稀罕物本身心里想着——谁知道那颗心是不是也是黑色的,因为既然大自然曾经犯过错,就不能再让人信服——与此同时,那个稀罕物本身心里想着更加稀罕的事,就像是秘密中的秘密:生个最小的儿子。探险家用目光有条不紊地查验着那最小的成年女人的肚子。就是在那一刻,探险家自从认识她以来,第一次感到心境不佳,不再感到好奇和兴奋,或是以胜利者和科学精神自居。

世上最小的女人在那里笑着。

小花在那里笑,带着一种温情。她在享受着生活。那个稀罕物本身有着无法表达的感受,她庆幸自己还没有被吃掉。没有被吃掉,对她来说,换在其它时间,会给她带来一种在树枝上灵巧地跳来跳去的冲动。然而在这宁静的时刻,在刚果中部茂密的树叶中,她没有把那种冲动转换为行动——那冲动全部源自稀罕物本身那矮小的身材。她在那里笑,那是一种不爱说笑的人才有的笑。墨守成规的探险家无法对那种笑加以归类。她继续享受着自己那柔和的笑,她还没有被吃掉。不被吃掉是最完美的感受。不被吃掉是一生的秘密目标。只要没有被吃掉,她那动物般的笑是那样的精致,像她的欢乐一样精致。探险家感到心烦意乱。

那个稀罕物本身在笑,是因为在她小小的身躯内,大的暗流在涌动着。

稀罕物感到胸中有一股可以被称作爱情的热流。她爱上了身为黄种人的探险家。假如她会说话,说出她爱他的话,他的虚荣心定会膨胀。当她补充说,她同样非常爱探险家的戒指,非常爱他的靴子,那虚荣心便打了折扣。当探险家对此感到失望而泄气时,小花不理解那是为什么。因为,远的不说,她对探险家的爱——甚至可以说是“深深的爱”,由于没有其它资源,她只能增加爱的深度——因此她对他深深的爱,远不会由于她同时也爱他的靴子而贬值。对爱情这个词有一个古老的误解,如果很多儿女从这个误解中诞生出来,同样有很多人失去了出生的唯一瞬间,仅仅是由于人们在意这,在意那,要求过多。什么“这是我的,我的”,“要爱,不要爱我的钱”,等等。然而在潮湿的森林中没有那些严苛的讲究。爱就是不被吃掉,爱就是认为靴子漂亮,爱就是喜欢一个非黑色男人的罕见肤色,爱就是因为爱上发亮的戒指而笑起来。小花的身上闪烁着爱,她暖洋洋地笑着,矮小、热忱,有孕在身。

探险家试图对她还以微笑,却不完全清楚他的笑要回答什么。他无法探测小花的灵魂深处,于是他感到不安,一个伟岸的男人特有的不安。他因害臊而脸红,之后他又恢复了本来的面色,一种漂亮的玫瑰绿,犹如清晨柠檬的颜色。他的心是酸楚的。

也许是经过整理具有象征意义的头盔,探险家得以让自己恢复了常态,恢复到一种严肃的工作秩序中,并开始做笔记。他学会听懂了部落里仅有的、能分辨发音的语言中的几个词,弄懂了一些信号所表达的意思。他居然可以提问了。

小花用“是”回答他的问题。她表示住在树上很好,她的,她自己的,因为——她没有说出因为什么,不过她那变得黯淡的眼神道出了她的意思——因为……有好,有好,有很好……探险家不停地眨着眼。

马塞尔·普雷特本人也遇到了一些困难时刻。不过至少他在做记录。

那些不做记录的,只得各显其能了:

“注意了,”一个老妇坚定地合上报纸,突然宣布说,“注意了,我只想说一句话:上帝知道该做什么。”

秘密的幸福

她又胖又矮,脸上长着雀斑,微红色的头发过分卷曲。她有着巨大的胸脯,而我们所有其他女孩儿还都是扁平胸。这似乎还不够,她把衬衣胸部的两个兜儿塞满了棒棒糖。可是她拥有着每一个痴恋于故事书的孩童盼望拥有的:一个做书店老板的父亲。

她很少得益于此,更不用说惠及我们了:甚至是过生日,她也没有送给我们哪怕是一本廉价的书,而是把一张她父亲书店的招贴画塞到我们手里,画中竟是我们居住的累西腓当地的以桥梁为主的景色。在画的背面用最花哨的字体写着“出生之日”和“感怀”一类的词语。

她在残忍方面很有天赋,报复心很强,嘬棒棒糖的声音很响。谁能想象这个女孩儿有多恨我们,因为我们,不可饶恕地,长得有点漂亮,有点苗条,有点高,头发也比她的舒展。她像笑面虎一样对我施展她的残忍。我出于阅读的渴望,竟感觉不到她让我变得多么低声下气:我不断地恳求她把她不看的书借给我。

她等来了那个辉煌的日子,开始对我实施中国式的折磨。她像是不经意地告诉我,她手里有一本蒙特罗·洛巴托的《小鼻子的奇遇》。

那是一本很厚的书,我的天,是一本占据着你生命的书。你会对它爱不释手,可以不吃不睡,而且那是我从别处根本弄不到的书。她让我第二天去她家,她把书借给我。

第二天到来之前我一直在享受等待的快乐:我不像是生活在现实中,而是在一片静美的海洋里慢慢地游着,在轻柔的浪花中飘来飘去。

第二天我来到她家,说实话我是跑着去的。她不像我住在公寓里,而是住独立屋。她没让我进屋。她仔细打量着我的眼睛,然后说,她已经把书借给了另一个女孩儿,我一天后再回去取书。我失落地咧着嘴,依依不舍地离开她家。但很快地,希望又完全占据着我的心,我又开始在马路上蹦跳地走着,那是我在累西腓马路上奇怪的行走方式。那次我没摔倒:借书的许诺在护佑着我。第二天我会再来,而之后的日子将是我的全部生活,对世界的爱在召唤着我,我像往常一样在马路上边蹦边走,一次都没摔倒。

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书店老板女儿的秘密计划是平和中带着邪念的。第二天,我来到她家门口,带着微笑,心里怦怦地跳着。我听到的是很平静的答复:书还不在她手里,我再过一天去取。直到那一刻我还蒙在鼓里,在人生长河中,“明日”这出剧在她那儿还会不断地上演着,伴随着我的心跳。

事情仍在继续。多长时间?谁知道呢。只有她自己清楚有没有时间表。只要她那厚厚躯体里的毒素没有排尽,事情就不会结束。我开始猜想她挑中了我来受折磨。有时我只是猜想而已,有时我认清了一个事实:有人存心

要折磨我,让我受煎熬。

要忍受多长时间?我每天都去她家,一天都不少。有时她这样说:“书昨天下午在我手里,可你是上午来的,所以我把它借给另一个女孩儿了。”我本来是没有黑眼圈的,可我感觉到在我惊奇的眼神下,黑眼圈生生地被刻了出来。

直到有一天,我在她家门前,谦恭地、默默地听着她的托词,她的母亲出现了。想必她会觉得奇怪,那个女孩儿怎么每天都一声不响地出现在她家门口呢。她要求我们双方作出解释。我们先是无言以对,然后是前言不搭后语,让那女士越听越糊涂。好心肠的母亲终于明白了事情经过,非常惊愕,她转向女儿,厉声说道:“但是这本书从没出过家门,你也从没想过读它!”

对那位母亲来说,最糟糕的不是她发现了那件事本身,而是发现了她有个什么样的女儿。她静静地盯着我们两人:一个是让她感到陌生,具有变态潜质的女儿;另一个是顶着累西腓街道吹来的风,伫立在她家门前,疲惫不堪的金发女孩儿。直到那时她才恢复了常态,平静而又坚决地对女儿说:“你现在就把书借给她。”然后对我说:“这本书你想借多久就借多久。”“你们听明白了吗?”不只是让我拿到了书,“想多久就多久”无论对什么事,是一个人,大人或是孩子所能拥有的最大胆的企盼。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感到一阵晕眩,并在那种状态下我接过书。我想当时我什么也没说。我拿起书,没有,没有像往常一样蹦跳着离开,而是慢慢地走开了。我记得我双手握住那本厚厚的书,把它紧紧地抱在胸口。至于用了多长时间回到家,并不重要。我的思绪在翻腾,心里暖洋洋的。

回到家后,我没有马上开始阅读。我装作没有那本书,只为了随后惊奇地发现我拥有它。几小时后我翻开它,读了几行奇妙的文字,又重新合上它。我在家里转悠着,接着又去吃黄油面包,以此拖延时间。我装作不知道书放在哪里,然后又找到了它,在手里翻了一会儿。我为那个秘密的东西——幸福,制造了最虚假的困难。幸福对我来说永远是秘密的。似乎我已经有了预感,在尽力延缓它的到来!我仿佛生活在空气中……既骄傲,又谦卑。我成了一个优雅的女王。

有时我坐在吊床中摇晃着,把书翻开摊在脖子上,不触碰它,沉浸在狂喜中。

已经不再是女孩儿和书,而是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

栏目责编:柴燕

现代作家肖像之胡适

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便是文学。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文章写得明白清楚,才有力量,有力量的文章,才能叫作美。如果不明白清楚,就没有力量,也就没有美了。

无论诗或文,第一要做通。所谓通,就是通达。我的意思能够通达到你,你的意思能够通达到我,这才叫作通。我一向主张:先要做到明白清楚。你能做到明白清楚之后,你的意思才能够通达到别人。第二叫力量。你能把你的意思通达到别人,别人受了你的感动,这才叫力量。诗文能够发生力量,就是到了最高的境界,这个叫作美。

(胡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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