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元培对艺术学理论研究的跨时空“思考”——基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的探讨

2016-03-09 02:36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蔡元培

周 钟

(南京艺术学院 音乐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蔡元培对艺术学理论研究的跨时空“思考”
——基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的探讨

周钟

(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江苏南京210013)

摘要:蔡元培先生作词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微言大义,为八十多年后的中国艺术学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纲要,即从“完全”生出“伟大”,注重对中、西、印知识体系的全面了解与对自然的感受、体察;以“多维”构建“文化”,彰显研究中的跨学科性与整体性;立“主体”发扬“中华”,树立起中国艺术学理论研究的学术主体性。

关键词:蔡元培;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艺术学理论

艺术学理论是一门在名义上诞生不久、在实践中存在已久的学科。近年来,相关学者从各种角度对其学科内涵、存在价值、研究范式等基本问题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论证与建构。历史的默契是,八十多年前的一首校歌的歌词,为艺术学理论研究提供了一个可能的纲要。这就是蔡元培先生作词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在中国近现代艺术教育史上,蔡元培先生影响甚巨,他曾支持并直接参与创建了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上海国立音乐院等艺术教育机构,其美育思想更是从此改变了中国艺术教育的面貌。1930年,蔡元培先生担任刘海粟先生主持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1912年创办,今南京艺术学院)董事局主席一职,并为该校校歌作词。该词290字,微言大义,是理解蔡元培艺术、美育思想的一篇重要文献。笔者认为,这首《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词,不仅为中国当代艺术学理论研究指出了方向,也为我们反思学科发展中存在的问题提供了启示。

一、从“完全”生出“伟大”

蔡元培先生在《上海美专校歌》中开宗明义道:“我们感受了寒温热三带变换的自然,承继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曾经透彻了印度哲理的中边,而今又接触了欧洲学艺的原泉。”[1]208近百年过去了,我们对“欧洲学艺”进行了非常深广的学习和研究,达到了学术范式(包括思维逻辑、研究理路等方面)与价值标准的高度;我们对“承继祖先”,研究、阐扬传统文化艺术也做了一定的工作,但不可否认的是,我们作为中国艺术学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古典哲学的深入、全面了解还非常有限,我们对许多传统艺术的研究还流于现象、形态的表面,特别是使用西学的视角、标准与话语解读传统的做法,在相当程度上伤害了对传统的有效理解,并导致“承继祖先”的疏离感与无法深入;而相对于前两者,我们对曾经极其深刻地影响、改变了中国传统艺术美学追求的印度哲学(主要以佛教的形式),却较为忽视——在许多研究中缺乏联系意识,这不能不说是中国艺术学理论研究的缺憾;更为严重的是,我们完全放弃了古人“感受自然”与艺术实践、艺术研究相结合的行为方式,这直接造成了相关研究的内核虚空。

对此,蔡元培先生高瞻远瞩地指出:“我们希望到发达时期有伟大的影响,不可不于幼稚时期有完全的修养。”[1]209艺术学理论研究,首要问题是研究主体的修养问题。这不仅是人文研究的普遍性要求,更是艺术学理论辐射面广的现实所决定的。可以说,研究者的修养决定了研究者的视界与立场,从而决定了研究成果的基本面貌、学术品质与参考价值。正鉴于此,诚如蔡先生所说,学人完善的修养与知识结构,不仅应是开展艺术学理论研究的起点,更是产生“伟大”成果的最重要的一块基石。以“印度哲理”为例,在历经佛教中国化与中国化佛教的历史进程之后,佛教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三大支柱——儒、佛、道三教文化之一,它就不仅代表着印度哲学,更成为了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我们若不重视对这一方面的相关研究,我们也就当然无法真正理解“曾经透彻了印度哲理的中边”的古圣先贤以及他们的思想与艺术。而由于艺术学理论的“理论性”,“感受自然”、体察自然的实践就显得尤为迫切和必要。一方面,艺术与自然的关系自不必说,自然是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的源泉,艺术的最高境界恐怕也须与自然相契;更重要的是,只有体察自然、与自然相合,才能领悟到宇宙人生的某些真谛,并在这种领悟中实践艺术或借用这种领悟观照艺术。这正是某些中国传统艺术创造与中国古代艺术理论、美学理论达到极高境界的奥秘所在。与古人相反,我们今天的学术研究仅满足于语言符号的探讨,这种缺失了实践品格的研究必然无法真正了解相关命题的真义——我们以为知道了,其实不知道——特别是在面对“天人合一”、“大音希声”等命题时,这种苍白、似是而非与自欺欺人更为明显。因此,回到“感受自然”、理论与实践(文化上的与艺术上的)相结合,实在是艺术学理论研究的必由之路。实际上,中国文艺特有的普遍联系性与有机整体性,也决定了“感受自然”的必要性。

进一步分析,蔡元培先生之所以强调研究主体修养之完全,是因为文化是多样、复杂的,艺术现象是多样、复杂的,产生于特定的文化背景中,并体现着这一文化的哲学思想观念。就中国传统艺术而言,套用罗艺峰先生论述中国传统音乐的话来说,就是中国传统艺术不只是“艺术”,中国传统艺术思想也不只是“艺术的思想”,它与中国哲学密切联系。*参见罗艺峰:《中国音乐思想史研究的现状和问题》,《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第7页。因此它虽然是艺术,但在事实上己经溢出了艺术的边界,对其的观照与研究也自然要溢出艺术学理论的学科边界。而若研究者的修养与知识结构不完整,他的研究基础就不充分、学术观点就会有所偏失。当研究主体的修养只是局限于某一领域、知识结构较为单一,特别是当前中国人文学科其实是以西方学术为范型的学科,不少中国学者对西学的熟悉程度远甚于自家时,其研究视界、学术立场、思维习惯不仅很可能带有某种价值标准上的成见、偏见,其研究成果还很可能无法真正反映研究对象的历史与现实,不能真正理解甚至歪曲观照对象的本质。

同样,近年来我们的艺术研究与艺术创作普遍缺乏“伟大的影响”,其原因并不是很复杂,其实就是主体修养不足与知识结构的普遍缺陷。我们大多数人读书虽多,但读书的面太窄,并没有对中、西、印等知识体系形成广泛、深入的认识,特别是对中国博大精深的传统哲学与传统学术的认识较为淡薄。不能兼容并包,观点就难免浅薄、静止、囿于一隅,做井底之蛙见,缺乏自知之明、知他之明。因此,创见固然重要,但没有准备好的创新却可能失于偏颇,甚至是有害的。特别是研究中国艺术问题,不全面、深入了解中国哲学、中国文化是不可能真正弄明白的。比如近年来出现较多的古代人物艺术思想研究,往往涉及儒、佛、道思想的比较,而一些学人在对这三者缺乏基本常识的情况下就贸然动笔,得出了许多与事实不符的先入为主的认识。这种文章往往就缺乏价值,甚至可能混淆视听。而争鸣虽然是合理的,但很多时候我们缺乏共识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的知识结构较为单一,不了解对方的思想与文化。当我们具备了相对完善的修养与健全的知识结构时,有些让人困惑或争论不休的问题可能不再是问题。也只有具备完全的修养,我们的学术讨论才有可能真正在高精尖的层面上进行,我们的学术品质才有可能得到真正的提高,我们珍视和守护的艺术学理论研究才有可能产生“伟大的影响”。

二、以“多维”构建“文化”

艺术学理论研究应是一种文化研究,这是它在艺术学各一级学科中的鲜明特性。不论它的研究对象是某一个或几个艺术门类,还是艺术整体;也不论它的每一项具体研究中是否涉及到技术技法层面,文化研究都应是它的研究思路、视角与方法。也只有文化研究,才能体现艺术学理论学科存在的合法性与价值意义。与之相比较,当前的音乐与舞蹈学、美术学、设计学、戏剧与影视学研究虽然也逐渐强调文化性,但其对文化研究的重视、执行力与讨论空间尚不如艺术学理论。那么什么是文化研究?如何进行文化研究呢?蔡元培先生在《上海美专校歌》中提出了“思想应博厚”、“兴会应郁茂”、“创作应丰富”[1]208的观点。笔者认为,这里的“创作”不仅指艺术创作,也应包括学术文本的创新与写作;蔡先生的话不仅针对艺术创作,也同样适用于艺术学理论研究。而具备思想博厚、兴会郁茂、创作丰富这三个特点的研究就是文化研究,或者说这三者就是达成文化研究的主要方式。

所谓思想博厚,就是在艺术学理论研究中,研究主体将自己较为健全的学养底蕴投射到研究对象中去,以形成有着多维、多层、立体思想面,深刻、透彻思想深度,鲜明思想性的学术观点。所谓兴会郁茂,就是在艺术学理论研究中,培养研究主体的学术敏感性与敏锐度,将研究对象置于宽广的艺术历史与现实图景中,与社会生活、哲学思潮、政治经济的广泛联系中,在对研究对象内涵与外延的全面把握中,提炼研究对象的文化背景、文化特征与文化影响。需要说明的是,“兴会”在我国古代文艺创作(特别是诗学)传统中通常指审美感兴或艺术直觉中的灵感,而艺术学理论研究同样需要灵感,一个好的灵感可以带来全新的视角、观念与联系,从而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文本的学术价值。所谓创作丰富,就是在艺术学理论研究中,凸显观照领域与素材资料的多样性、研究视角的跨学科交叉性、学术思考的原创性、文本写作的灵活性。在某种程度上,只有接近或做到了以上三点,才有可能呈现出理论文本的文化性,达成真正意义上的文化研究。

从以上分析也可以看出,一方面,作为文化研究的艺术学理论研究具有跨学科性,是一种知识界面交叉的跨界作业;另一方面,作为文化研究的艺术学理论研究在本质上是一种整体研究。这并不是说研究对象必须是艺术整体,而是指其研究模式的特性。这种研究必然赋予艺术学理论以独特的学科价值与重要的存在意义。即,艺术学理论研究彰显的是一种大艺术思维、艺术全局思维,而艺术的全体与综合实际上就是文化;置于文化研究的范式下,可以发现不同艺术门类之间、艺术与其他现象之间多元一体、有机化合的关系,得出具有深刻文化性、思想性的理论成果,从而在文化战略的层面上推动艺术事业的反思与发展。实际上,中国古代学统就体现了跨学科性与整体性,并表现为天、地、人的统一,这是中国文化普遍联系的世界观和天人一理、道器不二的有机宇宙观,中国文化的基本事实所决定了的,而中国式思维把握事物的方式就是整体的、直观的、领悟的。

三、立“主体”发扬“中华”

蔡元培先生在《上海美专校歌》的最后热情地写道:“我们现在彻底的受了母校的陶镕,将来要在全世界上发扬我们祖国的光荣!”[1]210包括艺术学理论研究在内的中国一切学术活动的目的之一,是“在全世界上发扬我们祖国的光荣”,即发扬中华文化,但“发扬我们祖国的光荣”,不可能纯粹依靠西方学统与西学范式,必须依靠中国自己的文化和学术。这就对创造性地重构中国人文学科学术主体性提出了历史性的要求。而继承、创新传统文化和古代学统,并在当代学术语境中融通东西、以中为本,正是建构中国艺术学理论研究的学术主体性与民族范式的密匙,也是学人不可回避的历史使命。在此基础上,中国艺术学理论才有可能在世界上发出我们“和而不同”的中华声音。

余论

蔡元培先生作词的《上海美专校歌》与他为上海美专题写的“闳约深美”的校训,在思想内涵与精神气质上是相互契合的,特别是对“完全的修养”的强调,对“思想博厚”、“兴会郁茂”、“创作丰富”[1]208的提倡,对“与巨灵击掌”、“与夸父竞走”[1]208-209的追求,与“闳约深美”中“闳”、“深”高度一致,体现出蔡元培先生艺术思想、教育思想、学术思想的核心要素。

蔡元培先生“美育代宗教”的思想虽与校歌中“承继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透彻了印度哲理的中边”[1]208似有不合之处,但也不是不可理解。这是因为,一方面“美育代宗教”的提出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其对受教育者人生观、世界观的养成目的与后者对艺术家、学者全面学养的要求在所指上并不一致;另一方面,蔡元培先生在校歌中将佛教哲学称之为“印度哲理”,可见对其定性与一般宗教不同,这与当前哲学、宗教学界的观点基本一致。*佛教(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以觉悟智慧、完善人格为目的,系统、成熟、精微的教育体系与实践哲学,非神灵崇拜,与一般意义上的宗教有着显著的不同,有学者视之为某种意义上的无神论。还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我们研究蔡元培先生的思想,并不是要将其神化。与其他人一样,蔡元培先生的言行也必然有其时代局限性,不可能没有任何需要更正、完善之处,而“美育代宗教”也并不是教育的真理或金科玉律。实际上,美育与道德教育是两个不同的范畴,有着各自的领域,前者也不可能代言后者。理想的情况是,两者是统一、不可分割的整体。现在,过分强调美而丧失真、善的教育弊端已非常明显,正如席勒所说:“美将会使我们忘记我们的尊严。”[2]170。虽然我们相信,蔡元培先生勾画的美育图景并不仅限于美本身,当前的美育与他的设想也并不是一回事,但毋庸置疑的是,“美育代宗教”的提法有其历史局限性,而“美育代宗教”与《上海美专校歌》的对比也显示出他思想中的某些隐性的矛盾。

附:蔡元培词《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歌》全文[1]208-210

我们感受了寒温热三带变换的自然,承继了四千年建设文化的祖先;曾经透彻了印度哲理的中边,而今又接触了欧洲学艺的原泉;我们的思想应如何博厚?我们的兴会应如何郁茂?我们的创作应如何丰富?我们将要与巨灵击掌,不可不把细弱的手腕养成强壮;我们将要与夸父竞走,不可不把短少的足力养成耐久;我们希望到发达时期有伟大的影响,不可不于幼稚时期有完全的修养。啊!我们有了摇篮了!可爱呵,我校建筑的清閟!啊!我们有了乳糜了!可爱呵,我校设备的周至!啊!我们有了保姆了!可爱呵,我校教师的优异!我们现在彻底的受了母校的陶镕,将来要在全世界上发扬我们祖国的光荣!啊!可爱的祖国!万岁!啊!可爱的母校!万岁!

参考文献:

[1]马军,余甲方.近代中国高校校歌选[G].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

[2][德]弗里德里希·席勒.审美教育书简[M].冯至,范大灿,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CAI Yuan-pei’s Transcending “Thought” about Art Theory: on the Anthem of Shanghai Fine Arts School

ZHOU Zhong

(SchoolofMusic,NanjingUniversityoftheArts,Nanjing,Jiangsu210013)

Abstract:The lyric of Shanghai Fine Arts School Anthem written by Mr. Cai Yuan-pei contains deep connotations in subtle words. It provides a possible framework for the research of Chinese art theory 80 years later. Firstly, it indicates “greatness” comes from “comprehensiveness” as the school highly valued a comprehensive learning abut Chinese, Western and Indian knowledge systems and a complete experience and observation of nature. Secondly, it highlighted the interdisciplinary and holistic features in the research to construct a “multidimensional” “culture”. Finally, it sets up the academic subjectivity of Chinese art theory by basing its “subject” on “China”.

Key words:CAI Yuan-pei; anthem of Shanghai Fine Arts School; art theory

中图分类号:J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6)01-0050-05

作者简介:周钟(1985-),男,江苏连云港人,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音乐美学,中国近现代音乐史,艺术学理论。

收稿日期:2015-11-06

DOI:10.15958/j.cnki.gdxbysb.2016.0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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