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版《生死场》:有悲剧性却非悲剧

2016-03-09 06:35周夏奏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田沁鑫生死场悲剧性

周夏奏

(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戏曲研究所,北京 100024)



田沁鑫版《生死场》:有悲剧性却非悲剧

周夏奏

(中国传媒大学 戏剧戏曲研究所,北京 100024)

摘要:应该从悲剧,而非抗日纪念剧或宣传剧角度,来理解田沁鑫版《生死场》。但是,当我们从悲剧角度去理解田版《生死场》时,又会发现,悲剧性也在呈现过程中被稀释。而抗日话题,最终则使悲剧性无所依附,直至被消解。

关键词:田沁鑫;《生死场》;悲剧;悲剧性;抗日

应该从悲剧,而非抗日纪念剧或宣传剧角度,来理解《生死场》,因为在这个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感受力强的灵魂”、“能忍受巨大的苦难的灵魂在忍受苦难”,看到了“人类生命的尊严和意义”,看到了“重新肯定直面死亡去生活的意志,而在这重新肯定之际为意志的不可穷尽而欣喜”。①依迪丝·汉密尔顿:《希腊精神》,葛海滨译,辽宁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200页。最后一句话,汉密尔顿引自尼采。

在《<生死场>导演阐述》中,田沁鑫也说,《生死场》“有一个主旨纲领”,是“乡土外观,承载着精神思索的奢华”,它“要强调我们民族非凡的韧性和生命力的雄强”。尤其在结尾设计上,田沁鑫更是直接从“悲剧性”角度来构思:

刺目的光亮照射着这群苦难的民众,这是精神扭曲的农民悲怆的呐喊,这是华夏民族悲剧性主体生命的精神呈现。日复一日中,我们的民族就这样走过了麻木,欢乐,愚昧,挣扎,渴望与斗争的漫长道路,这同时也是死亡。死亡了,才会有新生。[1]47-48

然而,当我们从悲剧角度去理解《生死场》时,又会发现,悲剧性也在呈现过程中被稀释,甚至被消解:在悲剧中,无论生死,都隶属于一个人,我们是在这个人显示出“直面死亡去生活的意志”时,才感受到“生命的尊严和意义”,而在《生死场》中,或许正因为是“生死”场,生死被错开,“直面死亡去生活的意志”或“敢死”(这两个字,出自这个戏最后一句台词),体现在二里半身上,而“生命的尊严和意义”或“敢生”,则体现在赵三身上。在“导演阐述”中,田沁鑫仅把赵三视为“悲剧人物”。[1]49但这个判断或初衷,既不符合剧本,也不符合上引那段话。在“敢死”这个“精神呈现”上,二里半才是主角。由此,这个作品的悲剧性为其自身所稀释。①阿·尼柯尔曾指出,“在一些悲剧中,特别是伊丽莎白时期的悲剧中……有两个男主人公;悲剧的情绪就是来源于两人的个性的冲突”(阿·尼柯尔:《西欧戏剧理论》,徐士瑚译,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年版,第193页)。如果“悲剧的情绪”之“悲剧”是代指某个悲剧,那么尼柯尔这个判断,可以说有一定合理性——但也只有一定合理性;而如果“悲剧”是意指一种戏剧形式,也即“悲剧的情绪”指向“悲剧性”,那么这个判断就不成立。尼柯尔以《奥赛罗》为例说这个戏有“两个中心人物”,奥赛罗与伊阿古(《西欧戏剧理论》,第193页)。在情节推动与观念传达上,伊阿古确实扮演了“中心”角色,阿兰·布鲁姆已经无可争辩地剖析了伊阿古在这个戏中的重要作用(参阅阿兰·布鲁姆:《四海为家者与政治共同体:<奥赛罗>》,见阿兰·布鲁姆、哈瑞·雅法:《莎士比亚的政治》,潘望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版)。在这个意义上,伊阿古是“男主人公”。然而,伊阿古并非“悲剧主人公”。《奥赛罗》之所以是“悲剧”,是因为奥赛罗,且只因为奥赛罗。而在《生死场》里,则有所不同。《生死场》最终没成为悲剧,但确实具有悲剧性,而其体现者则确实有“两个男主人公”,“两个中心人物”。因此,悲剧性才为作品自身所稀释。并且,虽然我们应从悲剧角度来理解《生死场》,但是,抗日这个话题又是绕不过去的路障,而这个话题最终则使悲剧性无所依附。

一、成为悲剧的可能性

大多数观众相信,在《生死场》(以及小说原作)中,我们能看到村民的麻木,进而中国人的麻木:例如,田沁鑫从《呼兰河传》中引入“生老病死没什么大不了”作为点题之语;例如,“生老病死歌”被多次吟唱;例如,王婆死后,村民们说了很多话,但关注点始终不在王婆身上;例如,赵三自狱中归来,村民们唯一在盘算的事情,是二爷到底花了多少洋钱赎赵三。事例太多,俯拾皆是。

麻木的村民,在萧红的小说中,在鲁迅先生的国民性思考中,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所在多有。在当代社会,我们也早已见惯了麻木。在“生死”这个语境中,麻木显现为“生”,但指向“死”。在《阿喀琉斯之盾》(The Shield of Achilles)中,英国诗人奥登(W. H. Auden)曾写下过如下几行诗,可以用来解释麻木在“生死”间所呈现出的暧昧不明:

世界的群众和大多数人,全都

承受重量且永远重量一样,

掌握在别人手中;他们渺小

不能指望帮助也得不到帮助,

他们的敌人要做的都做了:他们的羞耻

已无以复加,他们失去尊严,

先作为人死去然后身体死去。

(黄灿然译)

我们说“黑白分明”,生死最为黑白分明,而麻木却在生死间呈现出暧昧不明。麻木所以没有尊严,是因为它显现为“生”,却没有显现出“生命的尊严和意义”。如果麻木的村民死去,那么,他们就是“先作为人死去然后身体死去”。因此,鲁迅先生才在《呐喊·自序》里说:

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2]

然而,因为几个主要人物,尤其是赵三和二里半的存在,麻木的村民转变为浮雕的凹陷处,既作为背景,也作为衬托。赵三和二里半处在村民之中,他们本身也呈现出麻木,然而,他们又从整个浮雕中凸显出来。而正是在这个凸显的过程中,《生死场》显示出成为悲剧的可能性。

二、个人仇恨与抗日精神

这个戏最遭人诟病之处,在于结尾宏大主题的渲染,然而我们应该承认,宣传主流意识形态,或者确切地说,宣扬抗日精神,崇尚家国、民族,从来都不是问题,只要做法不愚蠢、不可笑、不牵强附会。在《正派的戏剧和小说》(1851)一文中,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曾指出,“美德是一桩大事,迄今为止,任何一位作家,除非他疯了,都不会认为艺术的创造应该对抗道德的伟大准则。所以,问题在于,所谓道德的作家的做法是否有助于使人们热爱和尊重道德,为道德服务的方式是否满足了道德的要求。”[3]

田沁鑫这个改编作品,一方面为原作中的抗日情绪做了更多渲染;另一方面为了使这一渲染更具合理性,又保持了原作中(尤其是就当时而言)极为难得的个人性,并将这种个人性作了集中处理。

然而,这个作品依然没有做到合情合理。从个人仇恨过渡(上升)到阶级仇恨,从个人仇恨过渡(上升)到民族仇恨,过去做得生硬,现在依然生硬。从“左翼”文艺,到“文革”文艺,这种“上升”是其诉求,这种“生硬”是其特征。萧红在远离这条线,田沁鑫则在延续这条线。①茅盾给《呼兰河传》作序,有这样一段批评文字:“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那么,问题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靥似的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萧红:《呼兰河传》,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序,第10页。)但所谓“思想的弱点”,对于萧红来说,非不知也,是不为也。

赵三错杀小偷,不是因为不堪忍受地主的压迫,而是不堪忍受二爷的压迫。田沁鑫在作品中放置了两座“大山”,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并且,一直在把人物情感往这两个方向牵引。②剧情梗概上说:“农民赵三不堪忍受地主的压迫,决意杀死地主……地主拿洋钱赎出了赵三。从此,赵三再不说杀地主。”(《田沁鑫的戏剧场》,第31页。)这个表述大有问题,问题在,将农民赵三具体化,而将地主抽象化。将地主抽象化,也即,地主没有了个人性,只是作为概念存在——或者我们应该直截了当地说,将地主抽象化,就是不把地主当人。剧情梗概上又说:“全村率先抗日的是地主二爷,遭日军枪杀。”(《田沁鑫的戏剧场》,第31页。)在这里,田沁鑫又指名道姓,说是“二爷”。原因很简单,因为二爷“抗日”了。此时,阶级矛盾让位给民族矛盾。因此,地主二爷在这时候,又摇身一变,成了人。但是,农民理解不了“大山”,全是个人仇恨。

赵三后来的感恩戴德,也是个人情感,与阶级无关。二爷得知赵三要杀自己,结果事败后,二爷还拿洋钱赎他。对于赵三来说,这是大恩情。一码归一码,赵三想不了太深,也想不了太远。所以,他再不说杀二爷,而是感恩戴德。有人可能认为,这是“做稳了奴隶”[4],然而,我们应该设想,再过一段时间,当赵三再次感到不堪压迫时,他还会再起杀心。

同样,二爷被日本兵所杀,也不是因为抗日。二爷反抗日本兵,是以一种趾高气扬的方式,表达其愤怒与鄙视——竟然有人胆敢在他二爷的地盘白吃白住?!二爷的逻辑,不是抗日的逻辑,而是地头蛇的逻辑。抗日是保家卫国,但二爷理解不了这个观念——至少在这个作品中,二爷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理解力。

因此,我们看到,成业向村民宣传抗日,也只能说保家、保村,到不了卫国,因为村民理解不了卫国:

菱芝嫂 你咋总日本、日本的。

成 业 小日本子都来了,你咋不知道急呢?等着杀你啊!

【几个男人走上

成 业 爷们儿!胆子大的爷们儿跟我干,咱们救国,抗日,抗日了!

【众人觉得他有趣,插了话

男 3抗啥日?

成 业抗日就是打鬼子,不打就亡国!

男 1亡国,亡啥国!

成 业中国。

男 2咱这是满洲国。

成 业咱这儿就是中国。是中国的一个地方……中国地儿大了,南边北边,都叫中国。

男 3咱村儿叫中国?

成 业村儿就是国,国就是村儿。

男 3就是说……亡国就是日本

子进了咱村儿,救国就是把日本子赶出咱村儿。

成 业对,你有长进。[5]204

三、“敢生”与“去死”

成业像是抗日广播,远离大地,与赵三和二里半,形成鲜明对比。无论是早先的冲动,还是后来的抗日,在成业身上,我们看不到“生命的尊严和意义”,看不到“直面死亡去生活的意志”,而只有生理反应和理念灌输。①在序幕中,田沁鑫通过妇女分娩的场景,说明四个男村民无法感受到妇女分娩的恐惧与痛苦,从而说明村民的麻木。田沁鑫在导演阐述中说,无论是在看待恐惧还是痛苦时,村民们只有“生理反应”。从这个角度来说,成业的生理反应,是呼应,也是具体化。剧情梗概上说:“成业……懂得了不少抗日的道理”(《田沁鑫的戏剧场》,第31页)。用“懂得”,显然也不恰当,因为成业只是“知道”。

赵三和二里半,不同于成业。他们的灵魂,是“感受力强的灵魂”,只是,与西方悲剧主人公不同,他们显示出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农民性格中的隐忍。他们能够忍受巨大的苦难,并且正在忍受苦难,只是,这种忍受,经常显现为麻木。

赵三和二里半,彼此也不相同。在这个戏里,他们一个代表“敢生”,一个代表“敢死”。草木人生,匆匆过场。在这个场里,生死是头等大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生死是自然过程,但于另一些人而言,生死则更多地体现出人为成分。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就是在做一个选择题。在这个戏里,有些生死,像大多数生死一样,呈现为自然状态,例如开头月英之死;有些,则并非如此,而是更关乎选择、勇气、尊严。鲁迅先生给《生死场》作序,说在这篇小说中,“叙事和写景,胜于人物的描写,然而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却往往已经力透纸背”。[6]所谓“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很大程度上,也是在表明这一点。

在村里人眼中,赵三是“大哥”,“胆子大”。成业搞大了金枝的肚子,二里半非常害怕。他害怕,不是因为成业搞大了别人的肚子,而是因为,金枝的父亲,是那个一直嚷嚷着要杀二爷的赵三。最后不得已,二里半去找赵三提亲,话说了很多,但没有一句在点上,他也只是反复说赵三“胆子大”。

而事实上,赵三胆子不大。这个事实,在“大大的江,松花江”那一场中,体现得最为明显:

赵 三 我赵三是不是块材料?

王 婆 是材料,她爹!

赵 三 我赵三干的事是不是大事?

王 婆 大事,她爹。

赵 三 多大?

王 婆 天那么大。

赵 三 是多大?

王 婆 天大的事!

赵 三 我赵三是不是赵三?

王 婆 不,是树高高的,是河长长的……

啊不,是江,大大的江!

赵 三 松花江。

王 婆 松花江![5]187-188

赵三想杀二爷,但又缺乏足够勇气,最后,通过这一场极具仪式感与造型感的表演,在王婆的肯定下,赵三完成了艾略特所说的“戏剧化”。在《莎士比亚与塞内加的斯多葛主义》一文中,艾略特指出,“莎士比亚的某些主人公在悲剧性的紧张关头”,会采取“自我表演的姿态”。例如,奥赛罗说出那段著名独白(《奥赛罗》第5幕,第2场,第338-358行),就是“为了要‘鼓起自己的劲头来’”。“奥赛罗采取了一种美学上的、而并不是道义上的姿态,把自己戏剧化地衬托在他的环境里,这样就成功地把自己转变为一个令人感动的悲剧人物。他瞒过了观众,但首先是人性的动机瞒过了自己。”[7]像奥赛罗一样,通过这一场表演,赵三也“瞒过了他自己”,获得了勇气,并且,“令人感动”——二者的差别仅在于,前者是一个人的独白,而后者,则是两个人的表演。

王婆与赵三,在关系的某一面,像极了麦克白夫人与麦克白。赵三想杀而又不敢杀二爷时,王婆鼓励他;赵三杀了“二爷”后,王婆又赞赏他——不仅在言语上,而且还穿起红袄,在外观上,给予丈夫直观的肯定。然而,“父权社会中……女人宁愿尾随封建男人的屁股”,[1]36王婆虽刚烈,最终还是为男人活着,男人不争气、没骨气,则只能自杀。①田沁鑫在“导演阐述”中说:“王婆有着刚烈的性子,她的寻死,不为表面意义上赵三的被抓,与金枝的逃跑。而是为着亲人们不像她理想的那样硬朗朗地挺着脊梁面对灾难。赵三的讨饶,金枝受辱后的逃跑,使她的理想彻底破灭。”(《田沁鑫的戏剧场》,第40页。)然而,在笔者看来,这段话至少有两个问题:其一,对于王婆来说,“硬朗朗地挺着脊梁面对灾难”,并不是“理想”,而只是个性或性格;其二,在王婆自杀这件事上,金枝的逃跑,其实没有任何因果联系。金枝未婚先孕,继而出逃,对于王婆来说,肯定有压力,但是,戏里没有任何情节可以佐证,压力已经大到足以让王婆想到自杀。在王婆自杀之前,母女俩唯一一次跟自杀有关的互动,也是出现在金枝的想象中。我们把这件事放回现实的农村,同样不可理解。而在王婆与赵三的关系内理解自杀,则完全不同:从鼓励赵三杀二爷而激动,到误以为赵三杀了二爷而赞赏,再到赵三最终没骨气而绝望,而自杀,合情合理。

然而,王婆想死也死不了。从后面的剧情来看,这个情节似乎是有意为之:生,已经无法掌控,然而对于一个刚烈的女人来说,死,总还可以自己选择。我们看过太多这种杰出女性的陨灭,以及这种优秀品质的重生。在一般抗日题材影视作品——例如《红高粱》(郑晓龙导演,2014)——中,观众也经常从这陨灭与重生中,获得力量与勇气。但在这里,田沁鑫硬生生把这个旧套路抛弃了。这是为了给全剧主旨铺路,因为在王婆,自杀只是“去死”,而这个作品,则想要凸显“去敢死”。

四、“敢死”与无从依附的悲剧性

田沁鑫将这个作品分成六段,加一个序幕。到第五段,二爷为日本人所杀,整个戏从阶级话语转向民族话语,矛头从封建主义转向帝国主义。

到这个戏最后一段,田沁鑫将主旨落实到“死亡已不能把握”[1]35上。此时,日本人为找出杀人凶手,随意杀人。死亡以其本来面目,也即突如其来的方式,接连发生。于是,村民们进入了被生杀予夺的境地。因此,在结尾,我们听到二里半说,“我去敢死”——既不是“我去死”,也不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在《红灯记》里,李玉和临死前就是这样喊着)。

二里半一生被人歧视,活得没有尊严,胆小如鼠,窝囊。二里半是罗圈腿,这个身体形象,是其精神气质最好的说明。他唯一的财产,是一只山羊,叫老瞌。如这个名字所暗示,他经常与这只山羊唠嗑。因为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最安全。他反复说赵三“胆子大”,其实是希望,乃至于在幻想,自己胆子大——然而他做不到。日本兵来“亲善”,他以为,自己这下终于攀上了高枝,结果,老婆被两个日本兵轮奸。然而,二里半愤怒和屈辱的唯一表现,却是打了已死的麻婆一个响亮的耳光。后来,金枝生产,他也只敢在屋外待着,只能旁观赵三摔死初生的婴孩。

然而到结尾,在生存的谷底,二里半却反弹出“直面死亡去生活的意志”。既然生如此不可把握,田沁鑫最终让二里半在死上获得主动。二里半说出了这个戏最后一句台词:

老瞌!我去敢死,你……好好活着![4]213

二里半依然罗圈着腿,但是,在身体姿态定格的瞬间,在说出最后这句台词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如此伟岸。戏里群情激愤,戏外同样群情激愤。

但是冷静下来,我们又会发现,在这个戏里,“抗日”只是大背景,并且,对于所有村民(包括成业)来说,“抗日”实则不可理解,至少不易理解。“日本人”其实是一个模糊的能指,只是为村民提供了一个说法,确切地说,“抗日”是仇恨的代名词。而仇恨的对象,也就是翻译官和那两个日本兵,已经被杀死了。也就是说,村民有仇恨,而仇恨的对象也已经没有了。因此,在这个戏里,像在其他很多戏剧影视作品中一样,从“死人了”(众人)到“今天,咱们去救国”(赵三),从个人仇恨到民族仇恨,其实没有过渡,缺乏合理性。这就好像,赵三当初不堪二爷的压迫,打算杀死二爷,但是,他绝对不会因为这种压迫,而去杀所有地主。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生死场》虽然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尊严和意义”,看到了“直面死亡去生活的意志”,然而,这一记重拳,最终还是打在了海绵上。①诗人欧阳江河有一个很好的比喻,说在这个作品中,“抗日”只是提供了“漏斗般的出路”(《田沁鑫的戏剧场》,第63页)。

参考文献:

[1] 田沁鑫.《生死场》导演阐述[A].田沁鑫的戏剧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 鲁迅.自序[A].呐喊[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3.

[3] 波德莱尔.波德莱尔美学论文选[M].郭宏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4.

[4] 鲁迅.灯下漫笔[A].坟[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168.

[5] 田沁鑫.生死场[A].我做戏,因为我悲伤[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6] 鲁迅.序言[A].萧红.生死场[M].章海宁,校订.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4:26.

[7] 托·斯·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集·论文[M].卞之琳,李赋宁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158-160.

TIAN Qin-xin’s Version of The Field of Life and Death:Not a Tragedy but Tragic

ZHOU Xia-zou
(Research Institute of Drama and Opera,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24)

Abstract:TIAN Qin-xin’s Version of The Field of Life and Deathshould not be interpreted as a memorial drama or propaganda film of anti-Japanese war. However when interpreting it as a tragedy,its tragic essence was found to be diluted in its representation meanwhile its theme of anti-Japanese war rendered the tragedy as rootless and eventually dispelled its tragic power.

Key words:TIAN Qin-xin;The Field of Life and Death;tragedy;tragic essence;anti-Japanese theme

作者简介:周夏奏(1982—),男,浙江象山人,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戏剧戏曲研究所,研究方向:身体戏剧理论、跨文化戏剧理论、身体理论。

收稿日期:2016-03-04

DOI:10.15958/ j.cnki.gdxbysb.2016.02.015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16)02-009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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