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面处的人间情味

2016-03-15 08:56马兵王菲杨海天
当代小说 2016年2期
关键词:蓝山

马兵 王菲 杨海天

有一种观点,以为中短篇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受制于篇幅只能写人生的横断面。其实未必如此,前人不少伟大的短篇依然可以在短小的篇幅中纵向地写出一个人的命运,还有命运的跌宕感。短小说的纵向当然不可能像长篇那样铺陈甚或巨细靡遗,讲究形式感的作家也许会通过用叙事时间兑换本事时间的手法,来获取这种叙事的纵深;而看重叙事的日常性的现实主义的作家则是通过剪裁和舍弃,保留最有人间情味、最具情境性的断面,然后在几个断面中建立人生线索的勾连,或者在一个断面的切片里建立情感回溯或后延的暗道,让故事在文本之外获取绵延的生命感。我们本期四季评所选的文本都能体现出作家对人生断面与人生纵向生活流之间关系的处理。

陈蔚文《老姚驾到》,《小说月报·原创版》2015年第12期

这篇小说质地绵密,叙事从容,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作者将离婚女性和丧偶母亲之间相伴取暖的怜惜和渐渐堆积的龃龉描画得丝丝入扣,母女间的代际隔膜、中年情感危机、空巢老人的心理空窗等问题一并被富有烟火气的方式呈现出来,且无一不让读者感到痛痒相关,体现出作者对人心敏锐的留摄和对情感细致的体察。尤其让人称道的是作者切入生活断面和抓取细节的能力。一般生活流的小说,如果不做合适剪裁,不免就成为新写实主义式的流水账,而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围绕老姚要买保健床垫和女儿瞿燕寻找新的恋情来展开二人间彼此既依赖又暗自厌弃的中国式的母女相处状态,从这个断面往人心深处探摸情感的隐痛和心理的隐衷,有种强烈的吸引读者的情景性。小说的很多细节也让人印象深刻,比如三楼邻居张奶奶脑溢血突发去世,老人的亲属在楼道内烧纸,盆内火光闪烁,路过的瞿燕留意地辨识着那盆的材质,過后才发觉自己似乎在为将来的某一时刻搜集着经验,她忽然感到一种寒凉涌上心头。这一笔写得非常有功力,有生活的实感且能见出人心忍与不忍的纠结,也能见出作者在痛痒之后的慈悲。

黄蓓佳《长夜暗行》、厚圃《万物生》,《钟山》2015年第6期

《长夜暗行》是一篇典型的以若干切片勾连人生、以横写纵的短篇小说。大魏三十年的社会阅历和情感档案被李玎、林娟、范金花、西贝拉和艾玛等几个女性串联起来,与此同时,他由故乡到海南再到澳洲的行旅也相对完整地投射了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一代人的人生轨迹。作为一个新移民的形象,小说并未在大魏的失根与原乡这样习见的身份焦虑上用力,而是从性这一看似轻逸的角度切入,将大魏在婚恋中的性无能和由此激发的人生进取心对照起来,他在正常的情感状态中的无力和在异族女性面前的雄起戏剧化地放大了他生命的暗点,而“长夜暗行”或者说朝向自我证明的出发点的努力,又让人看到这个男人对情感和命运韧性坚持的另面。

在阅读《万物生》的时候,我想到的是现代文学史上的一篇名作,即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与《春风沉醉的晚上》所写的下层知识分子和穷苦的烟草女工间的情感慰藉相似,《万物生》所写的是一个致力于底层写作的打工者同当售货员的女友相濡以沫的生活和在租住地与一对失独夫妇的友情。坦白说,无论是对失独家庭的情感创面,还是在深圳浮沉求生的小情侣生活样态,小说都没提供什么新意,但这不妨碍小说在字里行间凝聚起来的那种弥散在底层的带着苍凉底色的温暖。这大约也是作者将小说命名为“万物生”的原因吧,相比于《春风沉醉的晚上》潦倒的小文人在收获友情和体恤后感受到如沐春风般的美好,《万物生》的结尾则是一种更深在的无力,因而也就更反衬了真诚的可贵。不过,笔者还是以为“万物生”的题目对比小说的日常生活显得过于超拔和玄学了一些。

王祥夫《红骨髓》、曹永《红骨髓》,《芙蓉》2015年第6期

两篇同题小说诉说着近乎相同却截然不同的故事。

王祥夫的《红骨髓》结构与其说像小说,不如说是借用话剧的形式描写小说事件。开头结尾与曹禺的《雷雨》如出一辙,夫妇二人带着两个儿子祭拜已故的叔叔,讲述起遥远的往事。锁闭式的结构使得情节紧凑,矛盾冲突剧烈,几个简单的人物在血乳情缘中辗转徘徊,人性之美如沈从文的《边城》。然而命运的浊浪排山倒海而来,摧毁了和谐的人间伦理秩序。无辜者的命运串成锁链,腹中孕有两子的玉玲恰巧是惟一与弟弟血型匹配的人,无比艰难的抉择后毅然舍子救弟的决定令一家人痛彻心扉,善良的弟弟得知后选择了自杀以成全姐姐一家人的幸福。命运和伦理交织的难舍难分的骨肉情缘在这里上升为有关于人性的思考和洞察。

曹永《红骨髓》在同一故事的主题上有所深化。同样舍弃两个未出生的儿子救治白血病的弟弟,身为母亲和姐姐的马线却面临了更多现实考验。聪明俊俏的马线为了走出闭塞的大山而选择嫁给又丑又跛的德元。一边是重男轻女思想根深蒂固的公婆,一边是自小姐弟情深的小马张,马线无论如何选择都无法两全。从而在亲情和伦理的主题之外,故事又生发出了另一重含义。

小马张是马家惟一的血脉,直到上学仍旧依靠母乳喂养存活,生存必备的能力小马张比常人用了更多的时间获取。而长大后的小马张却继承了姐姐马线弃家向外的野心,开始鄙弃生养之地而扎根于城市的水泥森林。小马张患白血病似乎隐含了一个必然的命题——不可或缺的寻根情缘。血乳是小马张汲取生存能量的源头,失去了母乳进而丧失了怀乡情缘的小马张实则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然如同白血病人,缺少了人类本真的支撑点。

马线的公婆为了延续香火而置小马张的生死于不顾,而马线的父母为延续自家香火祈求女儿放弃外孙。在封建伦理观念的规约下,骨肉亲情不及一个祖宗牌位的分量。马线放弃了两个未出生的儿子,也等于将自己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传宗接代的观念终于在马线堕胎、小马张手术失败的结局中受到强烈嘲讽和无情否定。马线的摇摆犹豫不再具备更多真情的意义,更多的是渲染上了功利主义的色彩。谴责抑或同情之余,余韵却更加意味深长。两条未出生的生命和一条鲜活的生命之间已经不再是等量齐观的比较,而是承载了背后更为深重的价值观念和人生态度。而徘徊挣扎于其间的马线——一个最不受重视却至关重要的女人,却成为线索的核心。

男性话语权的背后,女性应该被置于何等地位?文中的马线在所有人的眼里等同于生儿育女的工具、救治家中独子的药方,这种种价值利益取向背后,马线作为一个女人的独立人格在哪里?她终于亲手断绝了自己在封建伦理秩序中即将拥有的一切至高无上的地位,并且幡然醒悟,该对女儿好一点,今后自己只有她了。这时候的马线是最孤独绝望的,然而绝望之余有希望的火苗在闪烁。一块海绵总要先挤干了才能吸取新鲜的水分,这时候的马线应该亦如是。

向春《飞蚊症》,《当代》2015年第6期

故事由一杯纯黑的蓝山咖啡串联起始终,也串联起两代人命运的悲喜交合。蓝山是故事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一如他的品性,沉稳、内敛、富于野心。他毕生全部的爱恋给予了大学时代的初恋而在余生仅凭回忆抑或是臆想的余温取暖,像他的名字——蓝山,一种质地冰冷如锦缎的苦咖啡,含蓄隐忍地散发着他独有的人性光辉。

小说对线索的处理巧妙,并且以此为框架进行细致入微的人物心理和性格刻画。张似锦年少时背弃了深爱她的蓝山去追随文学才子的老坎,三十年间的匆匆岁月使她由青春靓丽的少女蜕变为深谙世故的职场女性,然而内心深处的一点寂寂的渔火却颠扑不灭。有如题记所言,蓝山在她心中是一道微光。明暗交织的两条生活轨迹,一条是蓝山与平安安看似奢侈浮华实则是平安安一厢情愿的凄冷婚姻,一条是张似锦与老坎平淡蹉跎的琐碎生活。两条线索之外掺杂了第二代人缨子和似锦儿子的微妙情感关系。一部中篇小说却采取了类似于《子夜》的宏大叙事模式,将所有线索集中在似锦和缨子的交锋上展开并延伸出去,矛盾冲突剑拔弩张而又能张弛有度。

年少时的张似锦迷恋上文采翩翩的文学编辑老坎而抛弃了初恋蓝山,多年岁月蹉跎将幻想中的人拉回现实,柴米油盐的单调生活埋葬了灰姑娘的水晶鞋,她时常幻想如若当初选择了蓝山如今会是什么样的生活。三十年的光阴隔着什么,多少人在这两个人的生命中川流不息雁過留痕,那个教她喝咖啡的青涩少年已然成为身居高位翻云覆雨的税务局长,娶了当年班里长相平庸背景深厚的倾慕者平安安为人夫为人父。蓝山将这一生所有的爱交付给了青涩岁月里的似锦,这爱像似锦常喝的蓝山咖啡,浓烈逼人后味绵长,却深深灼伤了倾心为他付出一切的结发妻子,也无形中给女儿缨子的择偶观留下了巨大的问号。似锦妹妹似水离婚再婚的怨愤生活使她看到退不回去的来路,走下去又不知何去何从,她像孑然独立于时代风云变幻中的鲁迅,走不出心的牢笼进退两难,那么死似乎是她最合理的结局,像《亮剑》里面赵刚的独白,“反抗或死亡,有时,死亡也是一种反抗。”

亲情与爱情错综复杂的交织之外,权力、欲望是故事的另一重主题。蓝山致力于对企业正本清源,严查国企假账,然而铁面无私的背后却又利用职权为初恋情人变相牟利。对于蓝山这一人物形象,作者有意留出了想象的空间。叙述技巧上,蓝山始终没有正式出场与读者见面,所有关于他的描述皆出自文中其他人物的视角,这种第三人称限制叙事视角的运用给予了这个人物多重阐释的可能。他和平安安的结合全然算得上婚姻与权力的交易,那么对似锦所做的一切是出自真心还是欲望膨胀过程中扶摇直上的手段。似锦潜意识里的飞蚊何尝不是暗指内心欲望怂恿促使她交出公司的假账。相比较文中的平安安、张似水,家庭和睦事业有成的似锦已然是人生的赢家。然而诚如缨子的谴责,这里的人们都在“重复使用人性的资源,贪婪、无节制,想要的太多。”似锦何尝不是在情感的富有之外贪婪地攫取贫穷者手中稀少的财富。她交出假账这一行为已然超出了她的自我控制的范围而跃升到了本我的意识领域内,文中将这种本我控制之下的行为全部归结为“飞蚊症”。似锦在内心的隐秘被缨子发现后依然赶去私会蓝山时飞蚊便密集地出现,生死攸关的一瞬她冲上前去推开蓝山飞蚊再一次出现,在得知蓝山严查国企假账之后忘记自己的身份而鬼使神差交出公司假账据她所说也是因为飞蚊症。飞蚊是主人公内心不受理性控制的潜意识,似锦不断放纵自己的理性也就放纵了本我对于自身的操控从而使得潜意识凌驾于理性之上而主宰了个体的行为。

黄咏梅《病鱼》,《人民文学》2015年第12期

“离去——归来——离去”的主题从鲁迅探索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始,直至当下人类生活的普遍生存现状,始终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小说以一片黄昏暮年之景开篇,故乡老巷里闲坐的老人竟没认出“我”这个风尘仆仆的归乡之客。古诗中“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漂泊零落之感在此处以一幅乡村油彩画的形式加以生动地呈现。游子归乡触目所及之处却处处需要倒“空间差”,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故乡街景如今看来却一律化作矮屋陋巷。这座南方小城任凭外界风云变幻,城中燕子今去明复来,它坚守一份本真巍然无动。

“我”在外多年未曾归乡,白手起家近不惑之年摸爬滚打成就一番事业,所谓“优越感”的伪装之下是遭遇婚姻打击劫后余生,如丧家之犬沦落不知所终。归家本就带有疗伤的意味,那尾无端生病不得不离群疗治的鱼是不是当下如“我”一般的城市异乡人孤独零落之余落魄归乡的写照。

文中不断掺杂的“我”和满崽自小亲密无隙的插叙有如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杨叔叔和“我”父亲因成分问题同时被下放到这个偏僻的小城,然而“我”和满崽却走向了全然不同的人生轨迹。满崽作为故乡守望者的形象,在巨大的人生变故之后堕落为吸毒盗窃的社会流民。再次相逢时满崽如儿时亲切地唤“我”小妹,而“我”却早已不复当年率真。一身沉重坚硬的护甲武装到与肌肤融为一体的“我”,就连夜半睡梦中前来探望的母亲都被当做防御对象。灵魂的追问下,是横亘于“我”心底的巨大身份落差还是时光岁月渐渐磨去的赤子之心。与破旧残败的故乡陋巷相比,“我”的一切尊荣华贵是隐藏在厚重妆容之下千疮百孔的倦客之心。“我”的“伪”和满崽的“真”构成了某种镜像的遥相呼应,在某个瞬间“我”和满崽都分别在对方的身上寻找着自己遗落的一角。真与伪的命题在这里显得尤为突出。

故事中存在很多隐喻的意象。隐藏在满崽和“我”的人生境遇差别之下,故事的一条隐线是“我”父亲和杨叔叔的故事。狱中的满崽道出不为人知的秘密——杨叔叔和“我”父亲都曾经跟随造反派批斗揭发别人以取自保。真相如同金环蛇药酒被老一辈人牢牢地封存于记忆之中。当年意欲袭击“我”的金环蛇让他们魂飞魄散,而拔去毒牙的金环蛇制成的药酒,在封存了四十年后散发出的“是一种很奇怪的味道,比腥味淡,比酒味软,有点像古井里冒出来的石头的味道。”这何尝不是那段阴暗可怖的岁月隔着川流不息的人和事再次被细细咀嚼时带给人们的感受呢?盘踞在瓶底的蛇、生病的鱼都是阴性冷血的动物,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里都隐喻着不可告人的隐秘心事。当金环蛇药酒被倒出来时,“我”只看到“这些酒,迟滞地、犹豫地从玻璃缸里逶迤而出。滑进碗里的那些金黄色的东西,仿佛不是液体,而是一条蛇,以盘踞的状态,渐渐扭化为一摊。”

此外对于文章的细节也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我”父亲和满崽提起陈年往事,满崽之前点起的一支烟没弹出灰,而此刻“一声不响,又把烟伸进杯子里弹了一下,一截子灰掉了下来。”被强烈压抑的情感在作者笔下仅点到为止却拿捏得恰到好处。

贺小晴《天衣》,《花城》2015年第6期

“那年月,进城是所有农村女娃共同的梦。”长相出挑的母亲从小有一个梦想——嫁进城里。梦想与现实之间却永远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终是止步于离城很近的县城,嫁给长年累月穿行于大上海的市井巷弄跑邮差的父亲,过着平淡寡味捉襟见肘的乡下妇人生活,生活于她似乎并没有实质的变化。然而梦想,如每一个妙龄女子的嫁衣,珍存于母亲的心间,经时光岁月抛光打磨逐渐圆润而坚实隐忍。

文中的天衣喻指父亲在“我”生日那天买给“我”的生日礼物——一件粉红色缀着无数蕾丝的连衣裙。“我”出生那天被当做死胎抛弃在竹林,风雨之夜父亲不顾一切冲回竹林抱我回家,也挽救了“我”的生命,经过这场生死劫难,父亲便把最深的溺爱给予了“我”。母亲离城咫尺之遥却永远触及不到城市的脉搏律动,父亲每次带回来的旅行箱里承载着另一个世界的幻想,母亲爱它又恨它。它裹挟着母亲对那个未知世界的梦,却又一次次在现实中击碎母亲。终于一条美丽的连衣裙成为所有矛盾的导火索,母亲在家中柴米紧缺的境况中难以抑制愤怒砍碎了父亲借钱为“我”买的仙女般的连衣裙。在现实的磨难中母亲终于彻底和自己的梦想决裂,从那以后她“像断了灯丝的明灯,永远地暗淡了下去”。多年以后父亲离世,母亲放弃田间的富足生活选择了追随平日最疏远的大女儿“我”来到上海,然而此刻“母亲的心中,或许早没了城市与乡村,早没了地域,早没了悲喜,甚至,也早没了生死……”城市早已不是年轻时候那个美丽的梦,她感受到的是深不见底的孤独,一个月后母亲安然离世,似乎带着夙愿的满足。

梦想的主题之外,故事的另一重主题便是表面波澜不惊却暗流涌动的愛。那件被母亲在非理智的情绪下砍碎的连衣裙成为母亲一生卸不掉的枷锁,占据了她遗物的大半空间。“我”曾经以决绝的姿态拒绝母亲的“道歉”,甚至倔强到一生都不肯再穿连衣裙,然而母亲生前不肯示人的最大的一件秘密其实就是那件被她用“密如春雨的针线”悉心缝合的粉红色连衣裙。

父爱、母爱在这里构成一重耐人寻味的主题。然而文中隐约浮现的恋父仇母心态却是贯穿文章线索。“我”自小拒绝母乳而被父亲用米浆喂养成人,父亲在家中缺柴少粮的情况下带给母亲一袋珍珠大米作为礼物却触发了母亲最敏感的神经。“我”和母亲一生无法讲和的矛盾到底源自于什么,是连衣裙吗?还是人类始终刻意规避的隐秘心绪。

草白《须臾记》,《芙蓉》2015年第6期

爱,该如何诠释?在青年作家草白的笔下,爱,只是一种味道,是一种散播在空气中、存留于身体间、流淌在血液里的味道。

她,没有名字,也不知身份和年龄,她是小说《须臾记》中的主人公。她爱他,也爱与他有关的一切味道。不管是他身体间裹挟着的汗水、汽油和尘埃的气味,还是她想他时房间内弥漫着的味道,抑或是她想让他闻到的自己身体的气息,总之,对她而言,这就是爱的味道。她迷恋这样的味道,甚至发展到自恋的程度。一直以来,她都在拼命地寻找着一种味道,父母床上被褥的味道,母亲身上散发的气味,还有语文课堂上的栀子花香,她喜爱这些味道,这些闻起来充满温暖和爱的味道。因为爱,让这些原本与情感世界并无牵扯的气息,被赋予了感动人心的力量。

王国维说:“有我之境,以己观物,故万物皆着我之颜色。”爱的存在,把某些无关心情的味道变成了难以忘怀的甜美记忆。那云中寄来的锦书,纸卷间隐隐散发的墨香仿佛诉说着千年的情思;那芙蓉绣帕上的微微麝熏,好似正在演绎着锦瑟年华里的浅笑低吟。她对味道的痴痴追寻,实质是对爱的执着追求与渴望。当爱无复存在之时,所有的味道便都由清新而变得浊臭。爷爷屋子里的灰尘气味,父亲房间里浓浓的烟味,以及自己那失去幽香的身体,一切的一切,都随着爱的离开而芳华远去。或许,在作者的笔下,在她的心里,味道已经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空气分子,而成为了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写照,成为了爱的载体和代名词。

爱,是一种味道,而记忆,是一段沐浴着爱的味道的时光。或清甜或苦涩的滋味中,荡漾着或明亮或暗淡的人生。爱的味道,根植于心田。生根发芽,回味一生。

夜子《R》,《十月》2015年第6期

作为诗人的夜子,善于在诗中精心营造种种动人心弦的氛围,运用巧妙的意象使作品隐含着深刻的喻义。或许受到其诗人身份的影响,不同于当下盛行的文学的日常叙事,和一定程度上泛滥俗套的现实主义,夜子的小说呈现出新鲜的现代质感,充满了寓言式的思索,甚至是荒诞的、超现实的。她的小说善于气氛的渲染,以及故事背后深意的挖掘,《R》就是一部略带荒诞却有着寓言式思考的作品。

主人公R在整个故事中不停地奔波,虽然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里的机关职员,却执意要拯救家乡的一片即将被工业污染的湖泊,湖泊在他眼中更像一个守护神,R竭力守护的是家乡的灵魂。他得不到妻子的理解与支持却仍旧远走家乡,独自一人去神往已久的琉璃城求助,因为他听说琉璃城是“惟一关注人生命质量的地方”,琉璃城里的正邦公司能让求助者实现他们自己的美好愿望。作者以“琉璃”为这座城市命名,虽然琉璃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晶莹剔透又光彩夺目,但却脆弱易碎。琉璃城被人们视为理想之都,寄予着无数人美好的愿望,促使一批又一批的人踏上寻梦之旅,但实际上却是一条永无尽头的不归路。而通往琉璃城的必经之地“水云镇”住满了梦想破碎的人,正如小镇的名字一样,梦想如水中之云,如梦如幻似乎触手可及,却一碰就碎。R希望正邦公司能帮助他们家乡保护那片原生态的湖泊,这至少要盖六七个章,而每一个章都要经历极其繁琐的程序,陈腐而琐碎的层层申报制度令人望而生畏,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暗地里运作的人脉关系,或明或暗的重重阻碍使得众多怀揣梦想的人铩羽而归,美好的梦想也郁郁而终。他们很多人就此定居在了水云镇,漠然而鄙夷地注视着初来乍到的寻梦者,给水云镇笼罩上了一层阴郁诡异的氛围。面对着多数人无法摆脱的现实生存困境,作家夜子真切地写出了大多数人不可言喻的痛苦,在群体的精神被异化和扭曲的状况下,主人公R实现了困境中的突围,他看透了那其中复杂的人际关系、权力操控,努力地适应着这一切的同时,始终对家乡那片神奇而美丽的湖泊充满执念。面对妻子“你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了”的质疑,以及想要与他离婚的想法,他也丝毫没有动摇。当R最终实现了他的计划,躺在结冰的湖面上时,他的内心才得到了平静。他走过纷繁拥挤的车水马龙和喧嚣膨胀的人群,安然而宁静地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整个湖泊凝结成一枚纯净无瑕的琥珀,滋养着他的生命。人群或许就是欲望的聚集地,人与人在一起总会交织成一股欲望的洪流。当个体置身人群的时候,我们原本澄澈透明的灵魂会变得浑浊起来,而真正充满超越意味、具有智慧的灵魂是不太容易在人群的挤压中诞生的。

置身于琉璃城和水云镇的人们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R的内心。或许有些时候我们应该跳出人群,寻找一片寂寥空旷的荒野,一隅宁静纯然的天地,像R一样的与天地万物交流,与永恒对话。王维的山水诗涂抹着寂寞的色彩,使人“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或许也是因了他带着迷茫与困惑跳脱人群、隐居山林,走出痛苦繁琐的现实之痛,在更加辽阔的境界中思考存在的意义。R的故事看似有些荒诞不经,“琉璃城”和“水云镇”也是一种不合常理的存在,夜子正是借助了这种超现实的事物完成了她独到的存在之思。

弋舟《平行》,《收获》2015年第6期

弋舟的作品总是具有一种格外突出的能够穿透社会表层和现实真相的能力,并能择取一个恰当妥帖的入口,将自己对于时代精神的鞭辟入里的见解传达给广大读者,敏锐地把握住现实生活的精神内核。《平行》这篇小说以空巢老人的晚年生活作为切入口,主人公“他”是一位退休的大学地理教授,因为中风而变得有些老年性痴呆,中年离异没有与儿子家同住,只由一个不太细心的小保姆照料生活起居。作家弋舟关注了单身老年人孤寂的晚年生活和精神状态,但作品并没有止步于平凡俗套的现实关怀,“空巢老人”这个热点话题为小说增添了更浓厚的现实意义,用弋舟自己的话来说它会令小说变得“有力”一些,但它只是一个外在的加分项,更重要的仍是内蕴于小说深层的存在之思与价值之惑。在小说的开头便提出了关于“老去”含义的深层思考,这个教地理的老教授像哲学家一样思索着“老去”的含义,这似乎与“生存”这一人生终极之问近在咫尺。老教授求助于他的朋友,一位哲学老教授,然而这位哲学教授却不以为意,用几组客观而精确的数据回答了他的问题,还在他面前因为丧妻之痛而哭泣,于是主人公认为“老去”或许就是将一个桀骜不驯的青年打磨为一个平庸脆弱的老人。他的前妻用真挚的往日旧情、深邃的感激之情告诉他,“老去”就是宽恕与包容。总将他一个人丢在家里的不负责任的小保姆,以及将他送去养老院的冷漠的公务员儿子告诉他,“老去”就是被忽视被冷落,人生开始失去价值。

他不甘心就这样老去,进入养老院的老教授面对着周围衰败的景象,看着毫无生气,甚至是痴呆病态的老人,陡然生出极大的恐慌和排拒之情,一种源自于生命本身的压迫感愈加强烈。于是这个患有轻微老年痴呆、腿脚不便的老教授“逃出”了养老院,穿越大半个对他来说非常陌生的城市,回到了自己的家。他在陌生又周而复始的归家途中,放佛得到了一次新生,他没有向别人求助,不是依靠了任何人的力量,而凭着自己踏实坚定的身体力行“飞越”了老人院。他的思想仿佛在瞬间被点燃了,他用自己的亲身体验为“老去”找到了答案,原来“老去”就是像鸟儿一般,“与大地平行——就像扑克牌经过魔术师的手,变成了鸽子”,就是解脱成为自由之物。弋舟给“老去”下了一个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定义,这是一个充滿诗意的设想。他在这篇小说中强调个人的体验,关注人的本身,并没有强烈的对外界的抵抗与冲突。虽然《平行》书写着生老病死,但弋舟仍努力在失落与空虚中挣扎,让老教授与自身做着抗争,即便“老去”也要抵抗人生虚无的绝境,并在这种排拒中发掘生命的价值。

雷默《奔跑》,《花城》2015年第6期

《奔跑》带有一种“内潜”的状态,更多的展示着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与苦楚。对于命运的思索与表现,已然成为了这篇小说的关注重心所在。读完全篇之后,我的内心就充满了一种酸楚之情,体会着主人公马良所有的不幸,似乎他所有的遭遇皆来自于命运玩笑似的捉弄。但如果只是单纯意义上的命运悲剧,那么与马良情况相似的他的好友浩明却是平安无事,这又说明了什么呢。马良与他的好友浩明都有腿部残疾,经济状况也大体相同,不同的是马良更有野心。因为腿部的残疾,浩明待在他自己的“鸟笼”里安分守己地做着修钟表的工作,坦然地接受这一切。而马良却始终想要体会奔跑的感觉。当他见识了自行车的速度之后,他便被自行车那股神秘的力量紧紧攥住,在骑自行车的过程中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优越感,仿佛抵消了之前心中所有的自卑。但是这种全新的自豪感也一定程度上异化了他原本单纯质朴的品性,他开始好高骛远、玩物丧志,浩明善意的劝导也被他视作恶毒的嫉恨。终于在一次事故中,马良失去了带给他希望的自行车,也失去了双腿,虽然经过抢救他捡回了一条命,但实际上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马良力图用自己的“成功”向世人证明自我,最终也在这引以为傲的成功中毁灭了自己。或许浩明才是真正的懂得人生的聪明人,他安分守己,做着自己力所能及的行当,他有着更加务实的信仰,这种相对稳定的信仰使他获得思想上的沉静与稳妥,使他这样一个弱小的人在广袤的天地中得以安身立命。

朱传辉《南方 南方》,《天涯》2015年第6期

《奔跑》的主人公是身体上有缺陷的残疾人,《南方 南方》中的主人公则是精神上有残缺的残疾人,两者存在一定的相似性,主人公“我”的弟弟也力图完成一些在他人看来自己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以此努力地改变自身的命运,改变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但结果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越是抗争,越是在现实生活的泥沼中陷得更深,最终换来的愈是更沉重的不幸与打击。“我”的弟弟从小就被视作一个需要保护的弱者,直到二十岁才能流畅地说出单句话,说话做事绝对的一根筋,读到初中便再也没能力读下去了。自身的“低能”和家人的保护,无形中给弟弟构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同时产生出强烈的精神暗示。或许就是在这种刺激下,弟弟这样一个“傻人”,只因为听朋友小顾说赚钱必须要到南方去,就背起行囊南下打拼。在南城,同屋工友背地里将他骂作“傻x”;他继而南下到深圳,但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无法融入周围的人群,他被老板的女儿利用,爱情梦也随之破灭;在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他仍然越挫越勇,锲而不舍地去了海南,在终于被最初劝他南下的小顾坑骗了全部家当之后,他才清醒了过来。他竭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这种飞蛾扑火般的努力,好像古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不断重复地将石头推上山,最终却只能将自己的生命在这样一件绝望而虚无的劳动当中慢慢消耗殆尽。小说的结尾,“我”弟弟站在海南的“天涯海角”问“我”,还有没有比这更南的地方,“我”陡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慌,因为“我”知道无论是多么遥远的南方,弟弟也无法完成自我的救赎。吸引他的只是外在的金钱诱惑,表面的光鲜亮丽,而否定了心灵,然而我们永远不可能在精神的寂地上建立起神圣的殿堂。

刘益善《八十年代的“夸父”》,《长城》2015年第6期

知识青年在残酷现实的压迫下坚持理想与操守的困难,是这篇小说关注的问题。寒门出身的“我”与三位志同道合的大学同学共同创立了“夸父文学社”,取“夸父追日”中无畏的斗争精神和坚强的意志这层意义。为了出版《夸父》社刊,“我”将父亲卖谷子得来的一百元钱全部拿出来办刊。他们这群知识青年追求自由,胸中翻飞着作家诗人梦,他们天真地认为充满文学理想和青春活力的《夸父》一定能够冲出南山,甚至走向全国。然而只因为镇长的一句话他们便被迫停刊,“夸父,夸奖你的父亲么?你的父亲是个什么大人物?还专门出版夸他的报纸?”面对镇长无知而愚蠢的质疑,“我”只能缄口不言,一切的争论都只能是对牛弹琴。这样的结尾极具戏谑调侃意味,甚至让人有些忍俊不禁。笑过之后我们又不免思考,在这样世俗化趋势日益强烈的社会生活中,我们该如何坚守理想,保持精神的独立性。现实给“我”沉重的一击,报纸停刊、父亲病危,然而“我”仍旧坚定地向伙伴们扬起了手臂。这种不向权力屈服、不与现实妥协的坚守与执着才是人们最需要的。

谭楷《刷面卡》,《當代》2015年第6期

“刷面卡”顾名思义是在讽刺当今社会人情当道、权力腐败等一系列社会乱象,作者在进行社会现实批判的同时,也力图寻求精神超越。首先进入我们视野的,是当下社会严重的“请托说情”之风,好像没了暗中运作的人脉关系,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廖三腿创办的创意策划公司最有价值的工作并非是为客户提供那一纸文案,而是动用各种关系邀请省上的大官刷“面卡”。尽管最终廖三腿还是没能请到老副省长,让“山寨省长”吴胖子冒充,但是在廖三腿看来,老副省长只是一张刷过的“面卡”,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这张“面卡”带活了经济,促进了发展,这就是硬道理。而对于廖三腿这一派荒谬的言论,梨花乡的书记乔美美却滋生出了一番敬仰之情,眼前投机取巧的廖三腿俨然成了一位政治家。这一事件不但体现了作者对当下社会不正之风的批判,也写出了人们膨胀的私欲,虚妄的幻想,道出了世态人情中的妖与妄。成功冒充了副省长的吴胖子妄图将刷“面卡”当做今后的事业,整个人都变得气宇轩昂,俨然一副大首长的派头。而同样尝到甜头的梨花乡书记乔美美也由此深谙弄虚作假之道,不久便调任县委任办公室主任兼县招商局局长。小说的结尾以嘲讽的笔调调侃着那些利欲熏心的人们,如果无法对自己的欲望加以节制,梦想恐怕就会变成梦魇。作者对现代人的剖析一针见血,巧妙的神态捕捉和对世相人心的洞察使小说言约旨远。

本栏责任编辑: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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