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楼花陌

2016-03-15 14:56熄歌
飞魔幻A 2016年3期
关键词:面具

熄歌

元德元年初,陈国突袭华州,取青帝城,青帝城满城造屠。

元德元年正月,楚都下了大雪,凤楼关上大门,楼内人自行设宴,款待楼中之人。一位身形纤长、面戴黄金面具的玄衣人驾汗血宝马而来,匆匆停在凤楼门前,惊扰了一地白雪。

有人给他开了门,他匆匆进入门内,风雪夹杂而入,所有人注视着他,有人皱着眉,不敢相信地问了句:“镇安王爷?”

他慢慢取下面具,白净的脸上布满泪水。沈夜抬眼看他,许久后,终于叫出他的名字:“花陌。”

“主子,”花陌猛地跪在了地上,紧紧捏住黄金面具,在地上如同孩子一般,颤抖着蜷缩起了身子。

“让我成为镇安王吧。”他匍匐着身子,仿佛许下什么誓言,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少女苍白的面容,站在临河边上,眺望河岸茫茫芦苇,声音空茫。

她说:“花陌,我可以死,镇安王不能。如果我死了……”

她的声音仿佛是控制了他的身体,一字一句说出来:“请让我成为镇安王,让我以身护卫大楚,以魂固守山河。”

【1】

花陌进凤楼的时候是天庆十五年,之前他辗转于各大小倌馆,以美艳著称,沈夜听说之后,便重金将他买回了凤楼,那一年他二十岁,力压众人,成为当年大楚花魁,并连任两届。

大楚花魁,向来没有连任两届的,可他却做到了。因着如此,当凤楼往魏楚安身边送人当镇安王的侍君时,首先便想到了他。从未有一个女人拒绝过他的美貌,他们以为,驻守边关二十三载的魏楚安,也应如此。

然而花陌却清楚地记得,当他千里奔赴青帝城,梳洗装扮后,第一次见到魏楚安的景象。

空旷的大殿,女子跪坐于高台上,身着黑色广袖玄服,面戴黄金面具,身后放了一排兵器,合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沁出森森凉意。然后她看着他华丽的衣衫,直言:“边境风沙甚大,你的衣服,不太好洗。”

于是从初见开始,他便知道,魏楚安不会因他的容貌对他格外宽厚。当天晚上,他便开始给沈夜写信,要求换人来做这个任务。

他的想法很简单,他不过就是个汲汲营生的小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是任务,他绝不会来受这份苦。她不喜欢他最好,忍一忍这些时日,他便回凤楼去。

然而在魏楚安手里的生活比他想的还要艰难,他睡下第二日,魏楚安便派人来召,他本以为对方是让他过去接受恩宠,结果却被仆人一路带到了兵营。

清晨阳光刚刚洒满校场,魏楚安独身立于高台之上,玄衣银剑,黄金面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后她转过头来看他,朗声道:“既然来了边疆,身为大楚儿郎,自当为国效力。自今日起,你便跟随在我身边行军吧。”

说着,她走到他面前,将腰上的剑放进了他手里。

花陌捧着剑,吓得当即跪在了地上。他心里想,送给沈夜的信,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2】

从那之后,魏楚安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她教他习武,教他兵法。他天资聪颖,但却吃不得苦,常常一点劳累,就要埋怨半天,然而他只要一开口,魏楚安便用鞭子抽他。他被抽得嗷嗷叫,魏楚安便道:“叫什么叫!这里哪一个人,吃的苦不比你多?”

日子一日一日过,他知道自己的叫嚷没用,后来也就没有再叫唤,老老实实跟在魏楚安身边,认认真真习武学习。唯一能聊以自慰的,便是夜间,他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学着她的声音,和自己对话。

他想着自己威风凛凛地骂她,再学着她的声音姿态小心翼翼地赔罪。他过往在凤楼里,原就跟着师父学过口技,一人一尺板,便可模拟芸芸众生,刻意学了她的声音,简直像得不能再像。他原以为没人知道,然而不久后,魏楚安就将他提了过来,笑着道:“听府里的人说,我夜夜偷偷跑到你的房里去给你赔礼道歉,看着对你很是凶狠,实则是个怕夫的软耳朵,你要不要解释一下?”

他吓得冷汗涔涔,她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道:“我昨夜在梁上听了一晚,花陌,你这个人,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保家卫国本是每个人的责任,你为什么就这么不愿意呢?”

听到这话,花陌抬起头来,他头一次露出那样的神色,坚毅而冰冷。

他说:“我为他人,何人为我?”

“如果人人都是你这样的想法,”魏楚安叹息出声,“山河何在,家土何在?”

【3】

从那以后,魏楚安不但开始教他习武看书,还时不时带他出去走走。青帝城繁荣多年,几乎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有外界小贼偷了城里人钱包,士兵抓住,也会以礼相待,询问事情缘由。

魏楚安常常和他说世间之人的善,花陌虽然不说话,但很是不耐烦。然而久了,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听她在说什么,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看那阳光下每个人与人之间的爱与善。

然后他开始忍不住做梦,梦里是寒冬腊月,士兵从村口驾马急冲入村里,敲响了他家大门,那一年风雪那么大,他父亲立刻起身,披着风衣开了门,他在屋里半醒半睡,紧接着便听到了门外父亲号啕之声。

有时候又是他站在城墙之上,她母亲战马银装,手持长剑,在战场上回过头来,笑着看他,然后驾马疾驰而来,跑到城墙上抱起他说:“陌儿,你看,这是我大楚山河。日后你会继承我的位置,和母亲一样,保家卫国。”

有了梦境,魏楚安每日打他、骂他,也就没了什么,痛楚时时刻刻啃噬着他的内心,他不由得希望沈夜的书信快点来,让他从这个地狱出去。

然而沈夜书信未到,魏楚安便带他出城剿匪。一伙奸诈无比的土匪,抢了十几个男人,据险而守,魏楚安担心山上人的安危,便打算强攻,花陌却突然出声:“山背后是个悬崖,我可以带人爬上去,你我夹击。”

魏楚安微微一愣,然后便看见她一直以为只会哭哭啼啼的男人抬起头看她,目光坦然从容。她准了他,他便带着人驾马前去,临行前魏楚安突然叫住他。

“胜败不重要,”她说,“你活着最要紧。”

花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僵硬着声音,回答了一句:“哦。”

【4】

他带着人上了山,山上乱了起来,魏楚安便立刻冲了上去。等冲上去之后,她便看见花陌手持长剑,站在山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女人的头颅。

他身上全是伤,却那么坚毅地站着,在她伸手接过他的瞬间,他宛若一座大山一般,轰然坍塌。

等花陌醒来后,他已经回到了青帝城,魏楚安睡在他旁边,似乎已经是待了好多天。他睁开眼没多久,魏楚安便霍然惊醒,然后她看着他,呆呆的模样,竟有些可爱。

许久后,她慢慢开口:“沈夜给了我写信……他说要将你带回去,你……”她小心翼翼抬头,“你愿意留下来的吧?”

花陌没说话,魏楚安便小心翼翼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我看出来了,你有些武功底子,也懂兵法,你虽然总是说着不在意,但其实你一直是个好人。我以后不打骂你了,你留下来,以后就可以上战场,保家卫国……”

“不知王爷可记得,当年您身边有一位先锋,花长安,”说着,他抬起头来,看着满脸震惊的魏楚安,慢慢道,“她自十三岁开始追随你,出生入死,于天庆八年临河一役战死。

“她便是我的母亲,和您一样,天天想着保家卫国。那时我与父亲住在不远处的村子里,她却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她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十三岁的时候,她替我报了名入伍,说没多久,我就可以上战场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然而紧接着,姜国举兵来犯,她死于临河。

“她死之后,我没能入伍,就陪着父亲。所有人都知道我母亲身亡,于是各家各户,总想在我们家占点便宜,没有女人撑腰的家里,谁都能欺负。

“天庆九年,有劫匪入村,父亲带我躲入了地牢。我听着外面邻居稚子的哭喊,不顾父亲劝阻冲了出去,出去之后,我才发现,劫匪不过几十人,村民数百,却都为了保着自己的性命,无一抵抗。我一个人与劫匪拼死缠斗,父亲冲出来救我,皆被劫匪俘获。而我要去救的邻居,那些村民,却都默不作声。

“而后劫匪将我们带走,父亲被凌辱至死,而我在数月之后,从山后悬崖攀爬着逃回村里,村民担心我报复,在我饭中下药,将我远卖至窑馆。

“我母亲保家卫国一生,我也始终坚信正直,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王爷,你要保的大楚不是我的大楚,我不能留下来。”

说着,他从床上起身,颤抖着,跪在了她的身前:“请王爷应允,让花陌当这样一个苟且的小人吧!”

魏楚安没说话,她坐在床上静静看着花陌:“可是花陌,你要知道,你之所以能在一个太平盛世,是有很多的将士用血为你创造的。”

“若非威逼利诱,谁愿为花陌做些什么呢?”听到这些话,花陌却笑了起来,“不互相伤害已是极好,王爷却还要说,这些将士是为了我这样的小人去死的吗?这世上谁会为花陌死呢?”说着,花陌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水,一字一顿地说:“谁都不会。”

【5】

花陌终于离开,得到了魏楚安的应允。然而走后没多久,他便被人劫持,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刺客,以他做要挟,让魏楚安一人一骑,前来赴约。

花陌没指望她来,然而到时间时,她却还是来了。彼时是在临河边上,周边是茫茫芦苇,她玄衣长剑,驾马而来,黄金面具流光溢彩,仿佛是天神破开云日而来。

他们以他做要挟,让她喝下毒酒,她二话不说便喝了下去。而后他们便放开他,执剑朝她冲了过去。他本来想跑,然而却迈不动步子,最终却还是只能提了剑,同她一起厮杀。

没人想到一直不反抗的他居然有这样好的身手,对方人多势众,魏楚安拼命护着他,直到最后,他毫发未伤,魏楚安却全身都是窟窿。

临河河水哗啦啦作响,他抱起她,疯狂往青帝城奔去。她的面具因为打斗掉了下来,露出了她惨白的面容,花陌低头一看,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面具下是一张年轻的面孔,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与传说中四十岁的魏楚安截然不同。

她缩在他怀里,好像一个胆小的小姑娘,努力抓紧了他的衣衫。

“花陌,这世间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悲惨,天庆八年那一战,死的不只是你的母亲,还有我的。

“这世上人都有善和恶,我们因他们的恶厌恶他们,可他们却终究是有着善良的地方的啊,守护世间太平,让他们的恶不得已滋长,便是我们的责任。

“你总说没有人愿意为你死……可是你看,不管你是花陌,还是凤楼的卧底……”

她喘息着,仿佛随时就要离去:“不都还有我,愿意为你去死吗……”

话音刚落,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落了下来。花陌看着模糊的前方,感觉到小姑娘温柔地艰难地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襟,仿佛是抓住了自己的心一样。

【6】

从那以后,花陌就切断了和凤楼的联系。

他安静地待在魏楚安身边,陪她练兵,陪她上战场。他最喜欢看她出城迎战的样子,玄衣长剑,在阳光下回头笑着看城楼上守城的他,让他想起母亲当年的模样。

他会感觉有阳光在他心里滋长,洒满了每一个地方。

她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她带着他去临河,看着河岸茫茫芦苇,头一次说起过往。

她说那些年楚国弱小,风雨飘摇,镇安王一手建立了驻防军,稳住了局势,因战无不胜,成为楚国战神。那时候她就知道,她在,敌国会因惧它不敢肆意妄为,楚国才能日渐强盛,于是她就一直在培养自己的替身。

镇安王没有女儿,就从人贩子手里买了她,教她读书,教她兵法,教她习武,然后告诉她,等她长大后,她会戴上那个黄金面具,成为新的镇安王,替她保卫大楚。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大楚是她的命,她的血,她一生为之守护的存在。

天庆八年,姜国来犯,她作为副将驻守青帝城。援兵不及,姜国强攻,镇安王带领将士和姜国死战,而她就在青帝城内,远远看着。

看临河边上,血染芦苇,她母亲一人一剑,直到最后万箭穿心,也没有倒下。

她站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一切,直到最后,她如约带人从城内杀出,彻底击溃姜国军队。然后她走到母亲边上,温柔地拿下了那个黄金面具,戴到了自己的面上。

“我没有孩子,也不知道这一生会不会有,花陌,如果我走了,你可不可以像我一样,成为镇安王,以身护卫大楚,以魂固守山河?”

他没说话,他心跳得飞快,他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那一刻,他从她眼里看到的不是临河景色,而是大楚河山。

于是他忍不住答应她,好。

【7】

他答应了她,后面的时日,她告诉了他更多。

天庆十年踏平姜国后,她将王府迁到了青帝城,然后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原来她的母亲姓陈,她父母没什么文化,当初就给她直接叫陈大,她妹妹叫陈二,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些,送了她妹妹去读书,私塾里才给她妹妹改了名,叫陈林繁。

他们就住在青帝城里,起初她每日到他们府邸,悄悄观望着他们。

然后她看到他们过得艰辛,父母二人供养着妹妹读书,这是一笔不菲的费用,于是她终于现身,假作是被卖入姓卫的商贾之家,去和他们相认。

她说:“父母很是欢喜,他们很喜欢我,每次我去,都做了很多菜等我。”

可她什么都不能告诉父母和妹妹。每次都是匆匆去,又匆匆回。

于是春节的时候,花陌陪同她去了她的家。

她的父母、妹妹坐在一起,她和他坐在一起。饭菜丰盛,她的父母和妹妹,都在极力讨好着她。

她很高兴,喝着酒,唱着歌,父母一口一声:“陈大,”妹妹甜甜地唤:“姐姐。”

等出门之时,她的父母又和她说近来手头拮据,她眼都不眨,便给了父母一锭银子。

花陌在旁边望着,等出门之时,他戳了戳她的脑袋:“笨蛋,他们就是骗着你玩。”

她愤怒大吼:“不准你这么说我家人!”

花陌不再说话,他太早懂得人情世故,世间冷暖。他想揭穿,然而看着魏楚安通红的眼,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将她拉进怀里,一言不发。

【8】

后来她便不带他去看望她的家人。

她常常自己溜出去,在家里住几个时辰,和周边老百姓们打交道。今天帮张大娘晒药,明天帮沈二叔打水,街坊邻居都知道,陈家当年卖的女儿陈大成了富商的养女,特别有钱,特别热心助人。于是三姑六婆,五亲六戚挨着来攀亲戚,走的时候总不免哭诉一番生活拮据,然后便带着银子离开。

他们总夸她是好人,她听着很是开心。有时候便会询问一下大家对镇安王的看法,街坊邻居无不竖起拇指,夸赞这个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的王爷。

她对花陌说,花陌,你看,这世界这么多好人。

花陌帮她梳着头发,似是赌气一般:“不,这世界上只有我是好人。”

她咯咯笑,说:“花陌,你小气。”

“你看,”她温柔道,“这就是我保护的子民,我保护的江山。”

花陌没有说话。

元德元年,新帝登基,根基不稳。陈越两国趁机挟重兵来袭之际,恰逢新帝调兵镇压青州翻盘,青帝城内兵少民多,易攻难守,所有人都要求退守易守难攻的白城加以打算。然而魏楚安却直接拒绝,要求至少要等百姓全部撤离后,才能撤退。

那是太艰难的一战,对方强行攻城,魏楚安坚持挡在前方,让百姓从城内地道逐一撤退。

然而城内百姓太多,场面过于混乱,眼见着城门即将攻破,却还有一半百姓没能送出去。

城楼羽箭纷飞,魏楚安被流箭击中,昏迷过去,于是花陌假传旨意,要求弃城。

而后,青帝城半城百姓留在了城里,这是镇安王镇守华州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弃城。

【9】

因着花陌的命令,青帝城全体兵力得以保全,退守白城。

因着他是魏楚安身边的红人,在魏楚安昏迷期间,带领士兵抵御陈国强攻白城三次,他来下令,倒没有谁说什么。

三天后,魏楚安醒来,知道了花陌弃城之事,她当夜便召集了精兵,打算去城里,通过地道将百姓救出来。

事情被花陌知晓,他连忙去找她。他说百姓或许已将隧道之事告知陈军,她过去,无异于瓮中捉鳖。

她便笑,她说花陌,我的百姓,我比你更清楚。

他们不会叛国,他们还在青帝城,等着我来救。

花陌不知该如何开口,许久后,他沙哑着问:“那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你的武功是我教的,和我一模一样,”她出声,异常冷静,“你变声也学了很久,如今已能模仿个十成十;我过去的事情,都清清楚楚写在日志中了,你翻看背熟;面具我已经给你准备好……”

“为什么?”花陌强忍着怒意。

“他们对我好……”

“那我对你不好吗?”花陌猛地提高了声音,“他们哪里是对你好?!他们不过就是喜欢你给他们的钱,你给他们的安稳,你以为他们真的爱你吗?!”

“那你又是真心实意对我好吗?!”她也跟着提高了声音,红了眼睛,“你不也只是为了镇安王这个位置吗?你不也是沈夜派在我身边的人吗?你们谁又比谁干净?!至少……至少……”她沙哑了声音:“他们不会害我,可你呢……”

“你是这样想……”花陌愣愣看着她,沙哑着声音道,“你居然这样想……”

“我已经被他人索取惯了,”她转过头去,似乎是漫不经心,然而却又让人听出了不甘,“不在意多你一个。你想要镇安王的位置,那你拿去好了。只要你遵守你我之间的约定……”

“愧疚?”花陌听得有些好笑,“这天下人都未曾对你愧疚,我为何要对你愧疚?”

“你就当着你的英雄,自以为伟大地牺牲吧。”他转身离开,没回头,不曾看到少女越发苍白的面容,“你以为有谁会在意吗?谁都不会在意。”

除了他。

【10】

当天晚上,他们潜入青帝城。

青帝城把守不算森严,他们先分散潜入各处,挨家挨户叫醒了百姓,通知他们要带他们偷偷逃脱。而花陌则跟着魏楚安,去了她家。

她的父母和妹妹们睡得很浅,轻轻一唤,他们便醒了过来,带着他们上了街,与众人会合,花陌始终觉得不对,突然用余光瞟见陈林繁袖中的短刀,来不及多想,一剑朝着陈林繁刺去,魏楚安刚忙回身用剑挑开花陌的剑,便就是那一刻,站在魏楚安身后的陈林繁袖中的短刀猛地刺进了魏楚安身体。

刀尖透身而过,花陌高喊出声:“快撤!有诈!有诈!”

人群立刻涌动起来,所有的百姓们疯狂大叫起来,官兵不知从哪里涌了出来,陈林繁用刀架住魏楚安,大喊出声:“镇安王在我手里,放下武器!”

场面一时僵持下来,魏楚安愣愣站在那里,好久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为什么……”

“放下武器!你!花陌!放下!”陈林繁的语气无比激动,好似刚刚捕猎的野兽,转头看向魏楚安,一把拽下了她的面具,笑出声来,“为什么?这难道不该吗?这是你欠我们的!父母将你卖给了镇安王,你才有了今日的富贵荣华,可你却做了什么?你以为给我们点钱就打发我们了吗?呸!”

“你早就知道我是你姐姐……”

魏楚安浑身颤抖起来,陈林繁轻蔑地笑了起来:“早在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我们就去打听过了……哪里来的富商卫家?等后来我在外遇见你和花陌,我认出了花陌,便认出了你。”

“我本来也不想这么狠。”陈林繁看着花陌慢慢放下武器来,语气里全是凶狠,“是你逼我们的。你弃了青帝城,是你不仁,别怪我们不义。陈国的元帅已经许诺我了,只要杀了你,我就代替你成为镇安王……”

“是我下的令,弃了青帝城!”花陌猛地打断了她。人群火把中,他站出来,长身而立:“可哪怕是弃城,你们今日所作所为,就是应该的吗?!”

“崇光二十五年,青帝城时常遭袭,是镇安王一手建立防军,给了你们青帝城太平。

“天庆八年,姜国举国来袭,是镇安王带人死守在临河边上,四万将士征战到只剩她一人,才保了青帝城百姓毫发无伤!

“天庆十年,还是镇安王,带人千里追击,彻底灭了姜国,才有了青帝城这么多年的太平安稳。

“而后她将王府安放在青帝城,这边境第一城,城在家在,城亡人亡,她放弃了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用她一生守护你们……”

花陌红了眼眶,猛地提高了声音:“这不够吗?你们不该感激吗?你们今日所作所为,不觉得羞愧吗?”

全场一片寂静,陈军从四面八方涌来,片刻后,人群中有人高喊出来:

“可她是镇安王,她应该这样做!

“她该用性命保护我们,这是她的义务。

“她绝不该丢下青帝城,这是她的责任。

“是她的错!

“她该死!

“该死!”

人群中此起彼伏叫骂起来。魏楚安看着这一切,颤抖着身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起年少时候,她的养母,镇安王曾告诉她,大楚的江山是她的家,大楚的百姓是她的家人。

这世上有好人和坏人,她的好,他们统统会铭记在心。

保家卫国,保家卫国……

她的眼泪落下来,慢慢捏紧了手里的短剑。

片刻后,她大笑出声来,脑中是天庆八年秋天那场大战,镇安王魏楚安在临河河畔,血染长河,芦苇荡漾。她执剑而立,周边全是敌军,而她却没有退后一步,直至万箭穿心,她仍旧执剑而立,彼时鹰鸣长空,落日无边。

她以为这是她的归宿,她的终结。

却从没想过,她的最后,不是在临河河畔,不是在敌军手中。而是在她引以为家的青帝城,被她的子民团团包围,被她的妹妹一剑穿心。

她以为这世上好人很多,却才发现,原来这世上,她真的只有花陌。

她猛地大笑出声来,便就是那刻,袖中短剑划破了身后人的喉咙。人群和陈军向她涌来,她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看见花陌站在那里,穿着士兵的衣服,温柔而悲伤地看着她。

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将黄金面具交到他的手里,然后跌跌撞撞带他往镇安王府跑去。剑起,剑落,她一面大笑,又一面号哭。周边是不停涌来的士兵,她带着他拼命奔跑,等逃到镇安王府,她将他带入密室,然后喘息着打开了一个地道。花陌径直走了进去,走了好几步,才发现她没有跟上来。

“我本来打算带他们从这里逃走……”他回过头,看见她靠在门边,明明烛火中,她沙哑着嗓音,看着隧道里的他,慢慢道,“花陌……你说得对。这世上没人在意我,我的父母不在意,我的妹妹不在意,我的子民不在意……”说着,她苦笑起来:“我后悔了,花陌。等回去之后……你就走吧。你有大好年华……不该和我一样……”

“别说这些,快走吧。”花陌皱眉催促。密室外传来了士兵的声音。她苍白笑开,点头说:“好,走吧。”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猛地击到一块大石之上,巨大石门迅速落下,花陌猛地睁大了眼,看着那个姑娘在莹莹烛火之中,手执长剑,一点点消失在眼前。

“花陌,”石门后,她的声音传来,虚弱而疲惫,“你走吧,我走不动了。”

“现在……”她的声音那么小,那么微弱,却还是让他听到,“你在我心里,比整个大楚都重要了。”

【11】

那天夜里,他跑出来后,白城援兵来救他,他戴着黄金面具,仿着她的声音,被人搀扶着,号啕大哭。

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颤抖着声音,却只能告诉对方,花陌在里面。

然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援兵未到,他们只能死守白城。

他回到她的房间里,翻出了她的日记,一页一页,细细记载这每一日的事,每一日的心境,仿佛是早已准备好了这一日。

那些文字将那个少女的一生描绘其间,跃然纸上,让他仿佛是站在她身边,看她如何成长。

她的信仰,她的梦想。

她用一生守护家国,是她从不曾变过的忠贞。

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在夜里温柔地抱住那些日记,仿佛是将那个姑娘温柔地揽在怀里,遮风避雨。

没几日,陈国强攻白城,白城将士拼死抵抗,陈国就将她驾到了高台上,说这便是他们的将军。

主帅已失,还不投降?

然后他从城楼下走上去,穿着她旧日的衣衫,黄金面具在旭日下熠熠生辉。他仿着她的语调,一字一顿,坚定道:“魏楚安在此。”

旁边陈氏夫妇大叫起来,忙道:“城楼上那个一定是个假货!一试便知!我们绝未撒谎!一试便知!”

陈军大怒,将陈氏夫妇绑了起来,然后威胁道:“既然不是你们主将,那我们如何,你们也就不必在意!”

花陌没有说话,他咬紧牙关,看着旭日下姑娘素净的面容。她静静看着他,那么从容,那么安定,仿佛是带了献祭般的圣洁。

然后她唱起歌来,嘹亮中带着微微的沙哑:“芦苇泛秋黄,临河岸上问楚郎。一问家国可安在,二问山河岁月长,临河血染莫敢忘,怎敢言及思故乡?”

吹吹得她衣衫猎猎作响,陈军上刑。

凌迟之刑,她却仿佛毫无痛苦,他静静看着,怕错过一眼。

日升月落,她的声音慢慢消沉下去,黄沙拍打着她的衣衫,等到第三日黎明,终于传来了消息,援军已到。

他打开城门,一马当先,向她直冲而去,然后斩断了绑住她的绳子,在她倒下之际,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彼时她身上已没有一处完好,甚至能看见鲜红的心脏在她胸腔内微弱地跳动。

他抱着她就想回城,然而她却一把拉住了他。

“我要死在这里……”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慢慢道,“我要死在战场上……我一直等着你……我有太多话……想和你说了……”

她在他怀里,艰难地睁着眼,看着他,颤抖着抚摸上他的面容:“花陌……”她用手指描绘着他的眉眼,“你真好看,从第一次见……我就喜欢你了……”

“别说了……”他沙哑出声,抱着怀里一直在道歉的姑娘。然而她却始终喋喋不休地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所以总是欺负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骨子里就流淌着热血……可是花陌……”她呢喃着他的名字,“你别当镇安王了……你得……你得去找自己的幸福……不要像我一样……一辈子……一辈子都是个傻瓜……”

说着,她慢慢闭上了眼睛:“你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我父母……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苦处,算了……”

她人生最后一句话,便是那句无奈的妥协的充满苦楚的算了。

好像是她整个人生的总结。

她用了一生,蹉跎了岁月守护在大楚的边境上。

她保卫所有人,守护所有人,珍爱所有人,哪怕别人只是利用她,甚至加害她,作践她,她却始终心怀那么一丝爱意。

然而再善良也会有极限,再珍爱也会有终点,只是当一切残忍的现实袭来,她的爱和恨无法果断了解,终于也只能是最后这一句,算了。

周边兵荒马乱,刀剑声,百姓的哭声。

花陌抱紧了她,在那黄沙绵延的大地上,用脸颊温柔地贴上她的面容。

【12】

后来,花陌收复了青帝城,然而入城之前,他先派了亲兵进去,屠光了满城。而后他回到凤楼,在沈夜的协助下,改了容貌,成功瞒过众人,成了新的镇安王。

走之前,沈夜问他,他一贯自私,为什么还是当了这个镇安王。

他告诉他,这是他这一生,唯一留下和她的联系。这世间的人都有好坏,有善恶,他想,如果这当中有一个姑娘,像她一样,他就愿意拼死,给她盛世安康。

而后他抱着她的骨灰离开,沈夜想为这个姑娘在楚都烈士陵立个碑,然而询问她的名字之后,花陌抱着骨灰,很久很久,才回答:“她没有名字。”

她的一生都是别人的,从来没有自己的名字。

说完,他转身离开。当天天朗气清,他仰起头来,阳光落在他黄金面具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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