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似与不似之间”理论的再阐释

2016-04-04 16:19李波
国画家 2016年2期
关键词:程式齐白石物象

李波



齐白石“似与不似之间”理论的再阐释

李波

齐白石的“似与不似之间”理论(《题枇杷》)是在“衰年变法”之后提出的评价绘画的标准,对于当代中国画的发展及创新求变意义巨大。这一理论用语简括,但气象宏阔,继承并突破了前人的形似、神似理论,形成了形、神、趣相互关联的理论。在传统阐释中,学者大多重视“似与不似”背后的绘画造型与笔墨神韵的关系研究,也有人关注绘画的外在与内质的研究。但或许这一理论背后的雅俗之辩、突破程式及自由创造的绘画理念等,对当代中国绘画的发展及变革更具价值。

一、脱俗求雅

从似与不似的角度描述绘画,影响深远的是顾恺之。他提出“以形写神”,此处“形”指与物象的一致,“神”则指包孕画家情思之后呈现的物象之神韵。顾恺之从画与世界关系的维度,简括地表述出绘画之象以对世界的再现为基础,而后“物皆着我之色彩”,绘画因之而展示世界更高的真。唐代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提出“离形得似”,虽是诗论,但与绘画的形意关系极为契合,阐述的是不拘囿于物象表面的“形似”,而是呈现物象的生命与神魂。对这种“形似”“神韵”理论进一步发展的是苏轼。苏轼不再局限于与物象似或不似的层面,而是关注绘画中人的自我表达而形成的“天工与清新”。他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的题画诗中,提出著名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的观点,认为如果只追求形似,则不过是小孩子式的见识,而这类绘画的境界过狭,格调过低。在《书蒲永·画后》中,苏轼嘲讽形似不过是“与印板水纸争工拙于毫厘间耳”。而真正的绘画是画家根据对物品的理解赋予其特殊的形态,从而使之鲜活。苏轼从技法谈到了绘画的本质,即绘画是取世界的象,但最终则是以象表意,呈现对人生的理解。

绘画讲求“外师造化”,造化是道家的词汇,指自然的神奇,有道的韵律在其中。师造化,带有朴素的模仿论的思想。而模仿论的核心在于与外物相似,以得万物之妙。但绘画的目的并非仅是以自然为师,而是意在呈现内心,表达人生之反思。明代王绂提出的“不似之论”——“古人所云不求形似者。不似之似也”(王绂《书画传习录》)及郑板桥的“专以意似,不在形求”(郑燮题《兰竹图》)实际上都是对“中得心源”的具体阐述。即重点在“中得心源”的人生表达,而此意完满,才不求形似。否则,虽形似也无助于画者的表达。

中国人论画不是重其笔法、技法,而是重画的格调与境界。绘画取自然物象,无论精微之物或是磅礴之势,都意在展示人生的波诡云谲、繁茂或简淡的人生态度。“似与不似”问题一方面关涉绘画本质的理解,另一方面则关涉俗与雅的追求。戴照《习苦斋画絮》有言:“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正是在笔墨的精致物象刻画中见出世界,而在不似处展露画家主体的情思意志。形似求写实,强调源于生活;神似求脱俗,强调个人对自然的主观理解和生活提炼。但“太似”则因其与物象一致,失掉了与世界的距离,“不似”则失去了生活的来源。因此,戴照提出“肆力在实处,而索趣乃在虚处。”1即以实为切入点,引发观者进入绘画世界,体会画家的营构之妙,脱俗而趋雅。只求形似乃为匠人,绘画不似则偏离了取万物之象的基础,虽表面自由,但失去了绘画以笔墨呈现世界、展示心灵的诉求。

齐白石的“似与不似之间”理论是对前人理论的总结和转化,但他更为关注的不是绘画中的形神关系,而是俗与雅的问题。“太似则媚俗”,是针对当时的绘画风气,以画与世界之象的模仿关系,以“像与不像”作为绘画的标准,取媚的是世间大众,无视艺术自身的规律。而“不似则欺世”则是针对写意画风的乱象,有些以写意之名,随意乱涂,以观念遮蔽基本功,带绘画入歧途。近代山水画家黄宾虹曾总结:“画有三:一、绝似物象者,此欺世盗名之画;二、绝不似物象者,往往托名写意,鱼目混珠,亦欺世盗名之画;三、惟绝似又绝不似于物象者,此乃真画。”2所谓的“似与不似之间”是齐白石最为看重的艺术理想状态,因妙肖自然而充满生机,因不拘泥于自然而充满趣味。而绘画之妙就在这“似与不似”的辩证和相互约束中,由描摹万物转换为人的表达,由俗及雅。

二、程式与吸纳

中国画历来重法度、讲程式,线条运用、色彩配置,都有笔墨规范,画山石树木、虫鸟鱼虾,总有章法可依。这历经千年、经画家苦心经营而成的经典程式和笔墨技法,既是画家共赏的话语体系,也成就了中国画的独特美学特色。但有程式就有限制,文人画一般不画日常之物,而着意于山水竹菊,所以中国画清雅中难免有孤冷之气。历代画家都有锐意创新者,尤其民国时期,西画东渐,对于中国画的突破程式、开辟新风颇有影响。齐白石的莫逆之交陈师曾虽毕生致力于中国传统绘画创作,但接触西画之后,致力于突破传统程式,融汇西方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绘画的独特技法,以变革探求绘画的妙韵。他的画既得元代山水画的邈远之雅致,又具有清代山水的精致细腻,既有高华雅健的风姿,又带苍浑朴茂的劲烈。陈师曾不拘囿于中国画以往的程式,而是注重以西方现实主义笔触丰富自己。他对齐白石在绘画技法上影响不大,但变革思维上影响甚巨。齐白石的“似与不似”理论,于前人的思想虽有承继,但着眼点却根本不同。齐白石反对追求描画物象形似而近伪,也反对完全抒发性灵的“离形”而“不似”,他追求的是统一。所谓“似与不似之间”,实际是现实物象的基础、内在心性的创造,结合于笔墨的人生的境况、慨叹或感悟的表达。

这种追求必然使齐白石不可能停留于某种传统的画法,不可能停留于某种程式,而是随心情、情感和表达的需要,多元吸纳,丰富自己的笔墨意蕴。齐白石的人物像,善于融入西方的素描、色彩等写实技法,巧用明暗关系的染法。如《黎夫人像》等,以浓郁的西方技法,结合中国传统画的色彩,以强烈的对比和独特的构图形式,呈现人物之神韵。他开创的红花墨叶派,实际上不在于用色的大胆,而在于精神的突破。鉴定师顾乐渠指出:“红花墨叶派是把八大、吴昌硕、徐渭等先人的笔墨加以提炼,以大众化的形式表达,雅俗共赏,以大俗幻化出大雅。”3融汇、大众化、雅俗共赏,成为齐白石绘画中最为核心的元素。而齐白石晚年更重视脱胎换骨的改造,对于笔下物象,随形赋彩,以绘画的趣味性为本。绘画趣味不仅讲求形神兼备,更注重味外之旨,而个性化的构图与用色、笔墨中的生命感悟与表达,则是关键。

齐白石先生曾言:“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谈的实际是程式与改造的问题。学习画家的技法,目的是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理解,选择何种物象、题材,取决于画家自己的经历和人生。如果一味模仿,只能走向亦步亦趋的危境。同样,面对自然,以自然造化为师,目的是观察万物、理解万物,但如果对世界的万物亦步亦趋,以模仿为本位,失掉了艺术家的本心,那在求与万物“似”的过程中,艺术也就走向了没落。因此,师造化,却不以“妙肖”为目的,而是以艺术家的本心为基础。意在追求新的表达,呈现对世界人生新的感悟,在“似与不似之间”完成对绘画的革新,对世界的真善美的传播。或许,这才是齐白石经过衰年变法之后最重要的理论根本。

三、自由的创造

中国画无论讲气韵生动,还是神采飞扬,都一直不被外在物象的形体所限,而是以象外之象、味外之旨为目标,折射出中国画家注重精神理想表达、文化观念传播及个人自由气度的传统。在中国画中始终浮动着画家自由、轻灵的心。

齐白石之所以感念陈师曾,关键在于陈师曾在齐白石限于绘画无法突破的瓶颈中点拨,齐白石才幡然醒悟,明白自己多年的画法拘泥于与物象的形似,束缚了手脚,绘画失去了应有的自由和感悟。齐白石在《老萍诗草》中有两段话:“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凡之趣,决定从今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因此,齐白石的变法,变的就是自由的呈现,变的就是精神气脉的表达。绘画成为齐白石内在精神、情感的外在表征。在齐白石的晚年作品中,题材自由,不拘物象,随意点染,皆有其独特韵味。可以说,齐白石早年求似,中规中矩,亦步亦趋,限制了其绘画的进步,晚年则采用精致的细腻与随意的自由结合的方式,探究绘画与人生的关联。齐白石的画由此不再是艺人的作品,而是艺人的心灵的外放。实际上是从“师造化”到“得心源”的典型表现。如《我最知鱼》《墨猪出栏》等,以简笔淡墨呈现农村生活的淳朴、天然,画家朴素的赤子之心由此呈现。

齐白石以“似与不似之间”点明了中国画的实质,画山水“质有而趣灵”,画鱼虾则“初只略似,一变毕真,再变色分深淡”(1929年《虾》落款),此即齐白石关于绘画的神似之论,也是文人画雅趣之旨形成的独到见解。他所谓的“趣味”,即注重笔墨自身独特的审美意味,以删减、概括形成的独特天然、韵味之美学趣味。他的这一思想是从扬州八怪以来的以墨绘世、抒发自我思想的衍生。他既不忽视绘画的写实功能,但又竭力避免过实而导致的直、露,既重笔墨的雅趣,又重构图的疏淡、灵动、虚实,在其中穿插画家的理解。在他的观念中,似或不似批判的是艺术的直露或晦涩,追求的是性灵的舒展,而“之间”则是对于自然趣味之美的显现。这样齐白石的画与趣味便形成了一种对应关系,开启了一种基于自由的笔墨创造之路。

李贽有童心说,讲求稚子之心,才能去除污浊,而齐白石的“似与不似之间”,正是回到绘画的稚子之心的关键。形似讲求的是技法,以入微之笔,写世间万物,由此,万物于画成就造型之真。不似则求意蕴,随物赋形,以创造显示画家之神采。形似建构造型之美,不似建构神韵之妙,充满着个人色彩和理解。而为艺术的完满计,画家则必须注重个人表达、自由创造与造型的社会接受的关联。似与不似,表面是以辩证框定形似与神韵,其实质则是关注限定与自由、万物与内心、收与放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的协调和相互制约才造就了中国画的工笔精致、粗笔豪放、气韵生动、意境悠远的独特之美。

中国人的画,画的是万物,实际上表达的是艺者的人生体悟、身世家国。以“似与不似之间”为追求,串联世界与画家,勾连造化与心源,才能以笔墨纵横人生的绘画。中国画或许正是以笔墨之趣显文化之魂的智慧,成为当今世界画坛最为独特且无可替代的一脉。

注释:

1.清·戴醇士撰.《习苦斋画絮》(第九卷)刻本[M].杭州:景文斋,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

2.王伯敏.《黄宾虹画语录》[C]. 1952年答编者问何谓“妙在似与不似之间”[A].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1.

3.顾乐渠.《“红花墨叶”浅谈齐白石》,华商网, http:// art.hsw.cn/system/2013/11/21/051800933.shtml.

此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苏区文艺思想及当代价值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4YJA7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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