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结结结巴

文◎江 君 图◎吕皮拉卡

结结结结巴

文◎江 君 图◎吕皮拉卡

一

易小莫最讨厌开学时的自我介绍。然而，和重新看见那个人相比，自我介绍的尴尬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直到现在，她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自我介绍的同学一个个上台，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轮到了那个男生。

易小莫认识那个男生，她曾经的邻居，搬家已经有六年了。虽然他的模样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个子长高了不少，但他那白净俊秀的脸还是和记忆中神似。

那个男生站起来，在全班的注视下沉默了一分钟。大概是害羞吧？大家都觉得这个白净的帅哥害羞起来非常可爱，响起掌声鼓励他。

只有易小莫知道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我、我、我、我叫王羽。”

全班哄堂大笑。而易小莫的心被紧紧一揪，在心头上拧起了结巴的疙瘩。

王羽不再说第二句话。

“说啊，接着说下去啊！”大家起哄道。

磨蹭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喜、喜、喜欢打篮球，看电、电视。”

全班再次哄堂大笑，这个男生……好像真的是结巴。

易小莫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心脏跳动得快要蹦出胸口了。

“好了。”班主任怕引发更大的尴尬，连忙让王羽坐下，“下一个。”

但是此时大家已经没心思再听其他人的自我介绍，全都在和周围的同学小声讨论“结巴”这个话题。

“话说，他好像是口吃啊。”易小莫的同桌小声和她说。慌乱中的易小莫回过神来，含糊地应了两声。

班主任制止了大家的讨论，轮到易小莫上台了。

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努力装出一脸莫名其妙的自信，然后大声开口：“我、我、我、我叫易小莫！”

“……”全班一片死寂，然后爆发出更响亮的一次大笑。

“易小莫，你要笑死我啊！”同桌笑得趴在桌子上。

“哈哈哈，她、她、她在模仿王羽说话！”后面的男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班主任一拍桌子：“安静！易小莫，”班主任狐疑地眯起眼：“你是认真的吗？”

“很、很、很认真。”虽然小莫心里着急，但还是很努力地把字从嘴里吐出来，“没、没模仿，真、真的。”

二

易小莫始终避着王羽。

六年前王羽搬家，因为和她在一起玩得太久，被“感染”成口吃，所以他必须远离她。

为此易小莫很自责。

长辈一直对易小莫身边的孩子们说，结巴是会传染的，原本有很多朋友的易小莫成了孤身一人——那时候，只有王羽这个不喜欢听长辈说教的孩子还和她玩。

结果，长辈的话应验了——王羽也变成了结巴。

易小莫还记得那时候，王羽的父母气势汹汹地把王羽像小鸡一样提到自己面前，大声责备她把王羽也变成了口吃。王羽不说话，只是哭，不知道是因为被他父母吓哭的，还是因为后悔和她一起玩才哭的。从那以后，小莫就再也没有交过朋友。别人不愿意找她玩，她也不敢再找别人玩。

一个班出了两个口吃，大家都感慨这个概率可以买彩票了。

班会课上，为了快速团结这个大群体，大家讨论自己班的特色。

“还会有什么，就是口吃嘛！”一个男生笑称。然后全班都笑起来了。

“严肃点儿！”班长在讲台上大喊一声。

下面的人笑得更欢了，那个带头的男生又说：“班花、班草每个班都有，学霸、学渣每个班也都有，但我们班可有两个口吃啊！”

原本一脸严肃的班长也忍不住笑了，举起右手大拇指：“非、非、非常有道理——易小莫和王羽同学有没有意见？”

易小莫只是低着头不说话，王羽一本正经地开口：“这一、一点儿都不好笑。”

被王羽这么严肃地一说，大家觉得这玩笑有点儿开大了。

“好啦，我们只是说着玩的，你们别往心里去。”班长连忙结束了这场闹剧，“接下来说正经的，我们班迎新晚会的节目是诗歌朗诵，全班都要参加……”

“班长——他们怎么办？”一名同学指了指那两个非常有“特色”的人。

全班死寂了两秒钟。尴尬的气氛弥漫之时，班长力挽狂澜地一拍讲台：“当然也要参加！”

全班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还要站在前排才能显示我们班的特色！”

“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金童玉女！”

易小莫依然低着头，不作出任何的评论。在大家的笑声中，她偷偷侧过头瞥了一眼王羽——王羽对大家的讨论完全没有反应，继续看手里的书。

易小莫觉得王羽的心态比自己好，他已经不再和小时候一样顽皮，像个成熟的大人了。

三

易小莫不止一次悄悄练习说话，但没什么效果。她的舌头很平，很难卷起来，而且，她说话时总是发不出第一个音。王羽的口吃和她不一样，用“任性”来称呼他的毛病不足为过——想卡就卡，随时会卡，爱卡哪儿就卡哪儿。有时他说话非常顺畅，有时突然就卡了。

随着表演时间临近，诗歌朗诵的排练越来越紧张。

“我、我、我要站，在、在高山！”

“易小莫！”

再次被责备，易小莫缩了缩肩膀，就像传闻中鸵鸟把自己的头插在沙子里一样。

“我要站在高山——连起来读真的很难吗？小莫，你练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儿进步都没有？你真的在努力练吗？”班长严肃地问她。

“很、很、很努力，但、但是——”易小莫着急地解释，但卡得更厉害，被班长打断：“你看王羽，多练几次就好了。你把每句话都试了，结果还结巴！”

“这、这、这不是，我、我、我——”易小莫不知该怎么解释。

“她说话只能这样。”一旁的王羽突然开口。听到王羽的声音，易小莫心里惴惴地想：王羽是不是也在嘲笑她？王羽补充道：“你没、没有理由责怪她，她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

易小莫感激地瞥了一眼王羽，但当王羽的视线和她对视的时候，她又猛地把头低下去，逃避对方的目光。

排练进行到一半，班主任来观看成果。轮到易小莫朗诵，她开口：“我、我要站在、在高山！”

班主任的脸色变了，然后开口说：“小莫，你如果实在困难，别参加了吧？”所有人都看着易小莫。易小莫沉默很久，终于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她从队伍的前排走出来。她个子不高，小巧玲珑，一张脸也长得很好看，非常适合站在第一排展示班级形象。可惜就是结巴，而且这结巴怎么补救都没用。

易小莫回头，再看一眼第一排空出来的位置，然而班主任已经叫一名女生把空位补上了——

她的位置没有了。她的心一酸，扭头跑出了教室。其他人都在排练，没人在意她——只有王羽一直看着她，直到她单薄娇小的身影从门口消失。

“王羽，别发呆！”班长说。

王羽还没回过神来，匆忙开口：“我转、转、转身离去！”

严肃的朗诵氛围一下子就垮了，整齐的队伍笑得东倒西歪。

完全笑不出来的班主任呵斥：“认真点儿！”

“我转身离去，听到了风的叹息！”王羽重新大声念了一遍，他的眼前，始终重复着易小莫“转身离去”的情景。

四

接下来的排练，小莫都不见踪影。排练间隙，王羽不见了。

此刻，易小莫就坐在排练教室外的楼梯上。同学们排练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到这里来发呆。

不过这次，她看见有个人影从转角处晃了出来——小莫愣了，是王羽！她起身跑开。

虽然她和王羽在几乎没有沟通的情况下“和平共处”一个多月，但她还是惧怕看见王羽，生怕王羽提起“传染”结巴的事情。

就像被讨债一样，欠的债，总要还的。可她欠了债，甚至连向王羽道歉的勇气都没有。

“易小莫，不要跑！”王羽气喘吁吁地赶上来，终于在转角处的平台扯住了易小莫的衣角。易小莫蹲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

“你干吗？”对于易小莫的不断逃避，王羽有点儿生气。

“对、对不起！对不起！”

“啊？”王羽很迷茫。

“对、对不起！”易小莫抽噎起来，“我、我不是，故、故意，让、让、让你也，结、结巴的！”如果我可以消失，一定永远不出现在你眼前！

在易小莫断断续续的抽泣中，王羽终于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大喊一声：“不准哭！”

易小莫连忙憋住。王羽转到她的面前，易小莫挪了挪身子，又背对他站着。

王羽平复情绪，认真地开口：“小莫，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我是自己变成这样的。”

“我、我……”易小莫的喉咙好像被棉花卡住了。

王羽又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说：“那个时候，我暗自嘲笑你，一直故意模仿你说话，所以才结巴的！没脸见你的人，是我！”

这些话已经埋藏了六年，再藏下去，就要烂在他的心里了。

小时候的易小莫一直把王羽当成最好的朋友，毕竟除了他，再也没人陪她玩了。但除了易小莫，王羽还有其他朋友。他带易小莫去见他的朋友们，向他们介绍说：“这、这、这、这个就是我说的，那、那、那个人啦！”

那些朋友们都笑了，回应说：“这、这、这就是你一直说的，那、那、那个结巴啊！”

易小莫不喜欢别人模仿她说话，但几乎每个知道她的孩子都喜欢模仿她。其中最喜欢模仿她说话的人就是王羽。

“我从没把你当成朋友！我和你玩，只是因为我觉得你说话很好笑！是我自己一直学你说话，才变成这样的，我根本就不配当你的朋友！”

易小莫不知所措地抬起头，终于敢直视王羽的眼睛。

“是我对、对不起你！” 王羽说得太正气凛然，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他似乎毫不介意，但易小莫非常介意地立刻起身，抓起他的手带着他一起往楼上跑。

易小莫以为，她不会再和王羽有任何交集。而现在，时隔六年，他们的手竟然还能牵在一起。他们一直跑到教学楼顶层的楼梯尽头才停下，然后一起坐下来，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始交流口吃心得。

王羽告诉她：“直到我自己口吃的时候，才体会到这种感受。他们嘲笑我，就像我当初嘲笑你一样。我很难过，也自卑过，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即使这样，我还是我，还是可以说话，我不需要为此难过——如果说还有什么难过的，那就是，我怕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对不起。”

易小莫知道王羽在鼓励她，半晌才从喉咙里蹦出一声：“……谢谢。”

王羽抓起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跟我回去朗诵。”

“我、我、我不回去！”易小莫瞬间不安地挣扎。

“真的不想参加？”

易小莫抿着嘴，仰起头不让眼泪滚下来。过了一会儿，王羽问她：“你真的不想参加？”

易小莫崩溃了，她号啕大哭起来。奇怪，为什么哭起来这么顺畅呢？好像所有的悲伤和喜悦，都和眼泪一起溢出来了。

五

易小莫从不参加公共活动，从没觉得自己能参加公共活动。

但这次易小莫冲进教室，一边哭一边对着还在排练的同学们大喊：“我、我要朗、朗诵！”

但易小莫说得含糊不清，没有人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扫向王羽。

“易小莫要朗诵！”王羽大喊。

所有人都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

“她有什么不一样？她说话就是这样的，她也可以说话！朗诵不就是说话吗？每个人的声音一定要一样吗？”王羽继续对所有人喊。

班主任被声音引过来，易小莫继续喊：“我、我、我要，朗、朗、朗诵！”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哭还是在说话。

“朗诵、朗诵！”经常带头开玩笑的男生，也带头喊起来。

全班欢呼起来。班主任想了一会儿，终于妥协地说：“那小莫站在最后一排吧！”

易小莫的眼里闪耀起光芒。

“但是，小莫，你可以只张张嘴，不说话吗？”

小莫眼里的火苗又熄灭了。

从那之后，同学们经常背着她讨论什么，易小莫觉得大家一定是在讨论她那天有多丢脸， 她只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迎新晚会很快来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句诗歌可以单独朗诵，除了易小莫。

轮到王羽的时候，他大声地朗诵：“我转身离去，听、听、听到了风的叹息！”练得再多也没用，他一紧张，还是结巴了。

观众席传来哄堂大笑，但他依然神情自若地站在那里，好像刚才的笑点不是他制造出来的。易小莫忽然觉得，王羽是故意的。

到了最后一句，是全班的集体朗诵，小莫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装腔作势。然而下一刻，她听到了全班的朗诵如同潮水般层叠起伏：“我——我——我们一起——站——站在星光——”浪涛汹涌，奔腾进易小莫心里。

她呆愣着，张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却“唰”地流了下来。

还有最后一个字。她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跟上全班的集体朗诵：“——里！”

那个声音尖锐细长，就像清脆的哨子声，在波涛声的上空萦绕久久不散……

原来，这些天大家秘密商量的，就是要在集体演出时给易小莫一个惊喜。后来，易小莫不再害怕和人交流，朋友逐渐多了起来。她也是突然意识到，王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结巴了。

“你的口吃……早就好了吧？”当易小莫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王羽故作深邃地思索两秒，然后粲然一笑。

小编圈重点

年少时，我们常常无意间伤害了别人，或者被伤害。如果不是出于恶意，就在心里留一份宽容，给对方和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等到我们都长大了，那份宽容就会开出友谊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