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上的城市(短篇小说)

2016-04-21 10:13刘爱玲
当代小说 2016年3期
关键词:黑龙宣传单河南

刘爱玲

1

山东刘、河南王、黑龙,我们在社会层面上组成了新的血缘关系——兄弟。在威海一家鸽子房里,我们被黑龙的惊叫声再次吓醒。黑龙浑身是汗浸泡在棉被里,七八级地震般撞击着上下三层的单人床,高喊着:“快闪开,快!”被高喊声激起的还有一长串撕心裂肺的猫叫,以及满身迅速伸长的猫毛,那是我们的猫,被我们取了名字叫“城市”,是被上一个租户遗弃在此的。

黑龙又一次从梦里把那辆车开到了现实里,相同的是,每一次都是梦境,不同的是从梦里飞奔而出的车子,有时是桑塔纳,有时是比亚迪,有时是东风雪铁龙,最贵的一次是丰田越野型,更狠的一次是公交大巴车,黑龙醒了的时候跟山东刘和河南王说过,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可以完全控制梦和现实了,因为他在梦里的威海大道上瞄准车辆的时候很费心思,他需要考虑撞坏后修车的成本,所以,他每一次都选择便宜些的车子,然后,把正在驾驶座上开车的主人拽出车外,自己坐上去,加油门,直冲,开始准确无误地选择在人行道上的行人,在飞行的速度中,他依然要把握超强的控制力,在行人中选择最彰显富贵的人,这样才能,才能……但是,每一次在即将撞向目标的时刻,他都无法继续坚持下去,就这样高喊着,震颤着,依然是靠控制梦的能力,脱离梦境……

而真正现实中被撞击的是在二层和三层床铺上睡觉的山东刘和河南王。山东刘,就是我,我和河南王几乎能够一字不落地把黑龙梦里的喊叫背诵出来。不用说,黑龙又做了那个关于开车撞人的清醒的梦,他的梦越来越频繁。在梦里无法实现的事情,黑龙只有再次留到现实里一遍一遍地过嘴瘾,“撞一个人,卖掉一套植入物,再撞一个人,再……”黑龙说到“再”的时候就已经心生恐惧,他从来就没想过,生命可以这么轻,而在他轻飘的生命中,他也有着这样一副黑暗而肮脏的灵魂,致使他不断下坠。于是,他只有再次选择退到梦里去,他才能勇敢地去实践,谁他妈知道到底是梦里是真实的现实,还是现实是梦的假象?

其实,没有黑龙隔三差五的惊叫声,我和河南王,也会在每天迫近的早晨惴惴不安地醒来,纠缠在我们身体和心灵上的梦魇不比黑龙弱,我们曾经站在街道的路口,诅咒过眼前的行人和车辆,“如果那个人,那辆车出了车祸,那我们的接骨板就……”我们有一阵子甚至想念120急救的车铃声,每当听到那种救命的声音,我和河南王都会满足和得意,充满激动,那将与我们的接骨板产生不可分割的联系。我还时常产生幻觉,看见对面一个行人在我面前突然间跌倒,跌坏了腿骨,我会紧抓住河南王的手臂准备向那个人奔去,河南王在疼痛中把我唤醒,我发现,我身边走过一个无比健康强壮的男人,他甚至自在地对着我们吹口哨。

这些肮脏的念头令我们同时也被下了诅咒,我和河南王的睡眠也不尽如人意,只是黑龙比我们更富有想象力,毕竟,他是中文系毕业的,并将白日梦在夜里反复付诸实践,而我们只有在内心里承受这种纠缠的煎熬。那种纠缠变成一根直线的两个方向,一头儿直指刚刚过去不久的大学生活,其实,他们那已经是三年前的时间了,但是,渴望回归那种一尘不染的荷花池般的大学生活的意念太过强烈,所以,渴望缩短了时间。而眼前的现实,就是一潭荷花池里的黑色淤泥。是的,黑色淤泥,深陷其中的混浊不清的当下,还有模糊难辨的未来,像现在这个鸽子笼子一样散发着三个男子汉的臭气。

另一头儿直指模糊不清的次日早晨,模糊是个最令人厌恶的词汇,它总是在每天早晨的销售例会上,被我们公司经理清晰地吐到我们三个面前,“再是‘0售,就把你们自己售了!”那模糊决定着我们在此生存下去的几率以秒的速度递减,就这样周而复始下去,我们三个强壮的男人,在半年的时间里,将承载着梦想的世界越缩越小,小到眼下这间鸽子房,甚至消失。

2

“外面下雪啦?那是雪吧?”河南王被震醒了,他已经不厌烦黑龙的梦了,他甚至在狂欢。他在最上方第三层床铺上爬起身子翘起脑袋,穿过玻璃窗最上方的那块肱骨接骨板的玻璃望向外面的城市,城市半空正下落着雪片,仿佛那雪片都变成了肱骨接骨板的狭长形状,在长方形拐弯的地方还呈现优美的弧形,就像人体那根真实的肱骨的流线形。每落下一片,都像是准确无误地植入人的身体里,植入人的胳膊里,不,现在是大地的身体。

我多少有些兴奋,这该是今年冬天威海的第一场雪。但我不愿意抬头,我怀疑河南王的视觉,我甚至将脑袋再次缩进被窝里,我闭着眼睛都能看见河南王那双布满眼眵的小眼睛,如何把最上方的那块长条玻璃看成是一块形似的肱骨接骨板,他把它深深植入楼体里,也算作他的一次销售业绩。

从我们三个历经山东、河南、黑龙江,划了中国北方的大半圈儿,鬼使神差,齐头并进,来到中国最东端这个海滨小城的这家医疗器械公司,趟过笔试、面试那些面子工程般的虚设花样,正式成为公司里的销售部的业务员,然后,结为兄弟并一同生活在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屋子里,河南王就选择了最上铺。那天,他就是带着满眼的眼眵主动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选择的主要缘由后来我和黑龙才知道,有一天我们从公司之外的硕大世界疯跑了整日回到这个鸽子笼子,河南王猴子一样蹿到三层的床铺上,猫着腰,就像今早那样从那块接骨板里望出去,他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选择高高的上铺吗?”当时下铺和中铺没人理会他,我们已经被一天的销售工作累断了肠子,累出了小脑萎缩,我们在床铺上闭着眼睛迷糊,他独自在三层床铺上自我陶醉,“我喜欢漂浮在上面的城市,高空中的城市,脱离了低俗与车尾气、脚丫子的城市。”我记得我听见黑龙含含糊糊地回了一句,“那是空气!”并准确无误地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抓出一本书,我就是进入梦乡也能猜到那本书是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从第一天开始,黑龙的枕头底下就没离开过那本书。这个看不见的城市被昏睡中的黑龙再一次准确无误地向天空抛去,飞到河南王的枕头上。河南王一只手就抓住了,“你们懂什么,看什么都不能只看其形,要向高处看,就像漂浮的城市,在云端。”长久以来,其实,我们共同相处了半年多,漂浮的城市的真相是因为河南王永无休止地长眼眵,像我老家房檐上的燕子窝,窝里窝外流淌的白色的燕屎,所以,他看到的世界总是糊了一层窗贴,又充满粘稠。

不过,今早却是下雪了,因为听见隔壁房东家的小孙女在敲打每一个租户的房门,并一一告知下雪了的消息。我才把脑袋再次钻出来,在每个周惟一的一天休息日里,起床,去干该干的事情。

黑龙多少被梦里的真实吓到了,被他吓到的还有“城市”,“城市”蜷缩在窗台上拱着腰身看着他,它那一身虎皮花纹充满忧郁和懈怠,损耗了本该有的王者风范,它看着他的腿还在哆嗦,耷拉在床下边,从床帮上拽过一块毛巾捂在脸上。他穿着三角裤头走到他的T形加压锁定板那扇玻璃前,一声不响地看被雪片遮住的街道、楼顶、行人、天空、法桐、青松,街道上那些缓缓开动的车子,没有一辆是他从梦里开出去的。远处的大海、身负国耻的定远舰、刘公岛,海中央的灯塔……

“起床吧,鸽子们!”

我从二层床上跳下来,随后是河南王,他一边跳一边用河南的豫剧唱着,“城市,城市,漂浮的城市,云端的城市……“城市”听到这种怪腔,把身体紧紧贴在窗户最下边靠右的那块T形加压锁定板玻璃上,那一块是我的,我和黑龙在当初选了整扇窗户下方三大块中的左右两块儿,那位置适合我们视觉的高度和宽度,有些近似长方形和正方形,更近似我们销售的T形加压锁定板,所以,我们的窗玻璃就这样被命名。最重要的是窗户是这间鸽子笼的希望,每天,阳光可以从这里走到我们的床铺上、脑袋上,甚至脚趾上,我们也可以从这里望出去,望到威海的正面,望到城市东边的大海,望到人们常常挂在嘴里的那个叫“希望”的东西,起到短暂消解诅咒和噩梦的作用,面对剩下的两块玻璃,一块和上方河南王的紧靠着,一块在我和黑龙的中间,河南王曾经问过一个问题:“如果把这个城市按照这个上二下三的方式切割,你希望得到哪一块儿?”

无论是当时和当下,我俩都没理会他,只是把我们中间的那一块留给了“城市”。而现在,雪终于盼来了,其实,我们并不清楚盼望下雪究竟仅仅是盼望下雪本身吗?还是应该继续盼望河南王所说的那些云端的、看不见的东西?我们盼望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三个,拥挤在“城市”的那块居中的大玻璃上向外望,雪花完整地从天而降,在离地面十公分的时候,就已经被融化,所以,一早上的时间望下来,这个城市连一层雪都无法在大地上存留,连一层卫生纸的薄度都没有,它们直接就被车轮和脚掌带走了。

3

我们行走在威海大道上,通往恒瑞房产的路途很遥远,从我们所处的西文化小区向东,要过两条威海大道这么长的街,还要向南拐三个弯,才能到达,我们要到那里去做另一份工作。我们选择走路,因为今天的时间我们说了算,不用赶早班车到单位报到,也不用像一条野狗穿梭在城市的角落里,比如医院、门诊或者医疗器械代理商,我们可以喜欢走正步就走出整齐的正步,扭成模特步也可以。我们可以慢下来,由高到低依次排开,最高大的黑龙排在第一,我居中,河南王最后,我们仔细看看这座城市的每一个缝隙,想找到点那些看不见的东西,甚至还可以回头看看我们那间七楼的鸽子笼子,耸立在飘雪的城市的半空会不会别有一番景象。在这里,人们都称这样的合租形式叫鸽子笼子,贫困点的房东,像我们的房东老太和老头儿,就会把他们那栋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分割成五间卧室,分租给五个租户,客厅、卫生间、厨房公用。富裕点的房东,就会把卧室的数量减少,尽量扩大客厅的面积。无论怎样,都是一种群居生活,就像一个被规范分割的大鸽子笼子,名字由此而来。

我们三个立在鸽子笼子对面的威海大道上望我们的鸽子笼子,黑龙说:“看见‘城市了吗?”我们三个一出门,“城市”就要独自呆在那里等待着我们。

我朝着七楼的那扇窗户挥挥手,中间那块属于“城市”,玻璃后面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我想它去小便了。河南王搓搓眼眵,再一次想到了他那些云端的东西,“我们在城市中,向着窗户里面望。”黑龙不断向前面走去,他带着一鞋底的雪水,极其严肃地回头,“那将是看不见的城市!”

雪还在下着,因为是周末,路上的行人极其多,尤其是小孩子,都用脚丫子踩即将落到地面上的雪,用两只扩成心形的手接住半空的雪片,他们和我们一样,发现雪花只能用眼睛看,一接触到人就会消失,所以,他们不停地在路上跳跃着。河南王羡慕他们,也在雪地上蹦跳一阵子,“看看,看看城市这些人,中国人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农民,不就是把农民的身子放在城市的躯壳里吗?有什么呢?”他在向我们强调,人跳起来的样子都是一个样,像无数只青蛙。我和黑龙已经把河南王落得很远了,我听到他在那里自言自语,路过的人都要仔细地看上他几眼。我回头招呼他,“快点,那你不蹲在你的村子里,跑到城市里来干什么?”“看路灯!”我觉得河南王说得挺真实的,其实我们,包括这些城市里的人,根本就没搞清城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和我的老家三十里铺村子没太大的区别,除了春节的夜里才亮起的路灯,在这里可以每晚都会发光,而且,数量比村子里的多。其他的,就是多出的路,多出的房子,多出的人,这样想下去,我有个惊喜的发现,我们已经开始走进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了,我们在找城市的内在,城市的精神呢。我们就这样各自抱着自己的大脑,继续穿行在迫近恒瑞房产所在的那条青岛路上,带着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感激雪。

恒瑞房产已经开门了。这一整条街都是靠卖房子吃饭的小公司,而我们就是靠卖房子公司撒出去的宣传单吃饭,对,就是发房产广告宣传单,每发一次大概半天,三十元,这是我们那个并不景气的骨科医疗器械公司最忌讳的一条,所有的员工都不得在外做任何兼职,包括非医疗行业的兼职,也就是说,公司能够决定每周休息一天,已经冒着亿万损失的巨大危险,为的是让员工们的脑袋在这一天里放空,好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我们三个是冒着被清除出局的危险做这份工作的。同时,也是为了随时可能失掉的工作做一个最低保。那个终日里让我们惶惶不安的销售工作,在这里获取一种短暂的安全。房产公司的李经理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三大摞印好的“新城名居”的宣传单。工作简单到只要有手有脚即可,取了单,发出去,回来领三十元,当然,李经理在街道上也会有很多双眼睛。

从恒瑞房产出来,我们三个就需要各走各的路了。我和黑龙知趣地把最繁华的那条步行商业街让给河南王,那里有他的“玻璃上的女孩儿”。我与黑龙背道而驰,我向着华联商厦走去,黑龙向着相反的方向大润发走去。

雪,还在继续下,比起初的要大些,温度在人群逐渐聚集下却向着低温爬去。三个人占领着各自的道路,逐步向着恒瑞房产这个中心点再次聚拢,给过路的行人发宣传单,每发一张,都要伴随着一堆解释和祝福,我觉得我们说了很多谎话。河南王越来越不够专心,他几乎画地为牢,站在一个地方直到发完全部的宣传单。那个地方叫“慧心美视园”,光这名字在第一天就把河南王迷住了,以至后来这个名字不断在我们的鸽子笼子里弥漫。这个“慧心美视园”就在步行商业街上,一个时尚饰品店,应该是和我们同龄的一个女孩儿,独自一个人在那里整理她的各种饰品,那个猫耳朵的小店是属于她的。她那么静,大多时候就坐在店门口靠窗的位置,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从那扇窗里流淌出来,汇聚到嘈杂的商业街上。

一直以来,河南王连进店的勇气都没有,我和黑龙装作顾客进去过一次,得到一连串的微笑和问好,我们把那些都带给了河南王,河南王从此陷入复杂的自我陶醉中,“真美,美得像云端!”“美个屁,连爱情都是从玻璃上看过去的!”听了黑龙的话,河南王就会暂时恢复常态,“现实面前,也得留点浪漫,理性和浪漫不冲突!”然后,端着一大摞宣传单继续发。

今天,河南王和往次一样站在店门口前的街道上发他的传单,他发几张就要回头看一看那扇窗户,雪还不够大,还构不成对视线的威胁,是逐渐降临的寒冷,寒冷让那扇窗户上糊满了白色的热气,里面的人影成了仙人。河南王无法静心发传单,他把一大把传单塞到路边停靠的一排轿车挡风玻璃上,再次返回店门口,窗户依然布满了模糊的白色。他就在门口前方圆十来步远的距离里转圈,每转一圈儿,遇到些玩雪的小孩子,他就把一大把传单塞进孩子的书包里。今天的传单无比的多,但,那扇窗户无可抗拒地继续变白,结果白过了河南王嘴里的云。河南王有些心慌,他把扣在头上的棉头套一把捋下来,用一只手狠狠搓自己的眼睛,眼眵义无反顾地献身,整个眼睛都被叠加的眼眵弄花了,那扇窗户越搓越模糊,越搓越遥远。河南王正要把两只眼球也摘下来,他的眼球里出现一个极其熟悉的面孔。

“王强?是王强?”来人把自己的脸从河南王的眼珠上拔下来,冲着越下越大的雪发问。

河南王的眼睛立刻清晰了,“是你小子王强?”站在眼前的不是那个女孩儿,而是我们的公司经理李前进。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一身貂毛的女人,一只手拎着一个同样是一身貂毛的小女孩儿,一家三口在这个惟一休息日里逛雪景。

面对李前进,河南王的嘴失去了所有浪漫的词儿,他变成一个速冻的雪人,冻僵在“慧心美视园”门口,李前进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走出去不远,等把他心里的气愤消化掉,他回过头来对雪人说:“周一上班领了你上个月的工资,滚蛋!你们三个!”

4

我的宣传单已经发了一大半,就见河南王慢吞吞地朝着我身后的华联大酒店走来,他确实像一个雪人,失去筋骨般软塌塌肥腻腻地堆在我身后,“出事了!”在此之前,我和黑龙在结束自己的战斗后,总要去找他这个拖后腿儿的。

“还剩那么多,不赶紧发,看看这天,阴下来了,大雪马上就来了!”我在匆匆走过的人身边寻找着缝隙,能够装进一张宣传单纸角的缝隙,比如伸过来的两根指头,没有足够精力推掉我而仓促伸过来的大手,挎包的拉链处,自行车的车篓里,还有烤地瓜的小摊贩的三轮车斗里,轿车的门拉手……

“出事了!”

“你怎么把你的帽子摘了?周六的同事们总是喜欢逛街!”

河南王把满怀的宣传单摔在雪地上,“我们玩完了!”

河南王把刚刚过去的一幕从头讲到尾说一遍。“那你最后看没看到窗户里的女孩儿?”我从来没看见河南王那样懦弱过,我甚至想一拳儿把他捶倒,他在摇晃着那颗永远装着云端和美的脑袋,“没看见,你摘什么帽子!”

已经无法挽回什么了,我和河南王去找黑龙,街上的行人在迅速减少,几近中午,加之雪下得过紧,温度过低,路面开始铺上一层雪片了。天越来越低,向着地面压下来,我如果是黑龙,我会挺直一米九的身躯,再把一只胳膊举起来,就能够到天。但是,在阴沉沉的天空下,我和河南王看到黑黑的黑龙正在努力将自己的身体向下弯,他几乎半蹲在地上,正在被孩子们围困,因为他从头到脚穿得像一个蜘蛛侠,孩子们将自己的小手在蜘蛛侠的脸上摸一下,取走一份传单,他们取走之后,在路上兴奋地叫喊着,“蜘蛛侠在发小广告!蜘蛛侠!”

我在蜘蛛侠的后背拍了一下,蜘蛛侠那一双挤成缝隙的眼睛盯着我和河南王,“你们发完了?”那一刻,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剩下的所有小广告扔进垃圾桶里去。我们穿成这个样子,穿成蜘蛛侠的样子,把自己一层层,从头到脚包裹起来,躲避的就是一张张同事们的脸,还有碰见李前进后要承担的后果。我们都清楚李前进的为人,他已经对我们忍无可忍了,一个不能为公司做出什么贡献的人,没有任何价值。

河南王结结巴巴把那一幕又说了一遍,我们等待着黑龙的爆发,照黑龙的性子,他会把河南王打到半空上去,或者埋进雪地里去。黑龙沉默了一会儿,拉着我们朝华联大酒店那条街跑去,火热的大润发向着我们身后飞速退去,我们几乎是狂奔,像抛弃了所有那样狂奔。

这个时间,向着那个方向去无疑是自寻死路。如现实该走的路线那样,李前进带着他的美丽夫人和洋娃娃般的千金正走在华联商厦十七楼的望海餐厅的路上,他们每一次去那里吃大蟹子,都被我们用层层包裹的眼睛看见过。

这一次,黑龙直接把他的蜘蛛侠头套摘了,恭敬地端着一大摞宣传单,站在华联商厦三十层台阶上,对迎面爬上来的李前进问了声好,“请看一下‘新城名居,威海经济区新建的住宅区,有三室两厅,有两室两厅,户型齐全……”我和河南王看着黑龙真的将传单分别递到经理的手里,经理夫人的手里,经理孩子的手里,然后,转身一阶一阶迈下三十层高的台阶。

不用商量,我们朝着恒瑞房产公司的方向一路发下去,走过来的路上除了厚积的雪,就是到处凌乱的宣传单,刚刚发出去,瞬间会被扔在地上,我们又重新捡起来,重新发出去……我们极其认真地把那天的传单全部发完,并每个人领到三十元钱,我们把恒瑞房产的老板炒掉了。

我们轻松极了,在大雪中,我们朝着我们的鸽子笼子飞奔。那条需要拐三个弯,再过两条大道的路在大雪中消失了一般,雪把一切,城市、行人、车辆、高楼、灯火,全部变没了,你可以重新在这一片白上面建造一座你心目中的城市,你所想象的世界。

雪夹着风挡住人的视线,让人没有过多的时间想象,你会看到雪地里,有些人捉着D5头那样的相机,对着这个世界疯狂地按快门。河南王在风雪中的视觉为零,在这个时候只有牢牢地抓住我的胳膊。黑龙跑在最前面,他把自己当成了风筝,他过度轻松,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在拐弯处突然间不见了,我看到黑龙一身强健的肌肉在随后的一秒钟里,软得像海绵,或者像弹簧,或者像一只断线的风筝,从一辆车前玻璃上空飞过,到远处坠落……黑龙的梦实现了,可惜的是,他没有控制好车辆的成本,也没有控制好被撞物,撞他的是一辆甲壳虫般的破旧奇瑞车。

5

黑龙被撞伤了右胳膊和一根右小腿骨,胫腓骨和肱骨骨折,身体里植入一块胫骨近端加压锁定板和一块肱骨近端锁定板,也就是如河南王每天望向外面的那扇长条形的玻璃窗的比喻物,只是黑龙一下子把那两块比喻物全安在了他的身上。他在即将昏过去的时刻,咬着牙告诉医生,一定要用我们方正医疗器械公司的植入物,但是,在这个权威的骨科医院里,只有一家垄断性的医疗器械公司的产品。在此刻,在黑龙醒来的第一时刻他面带微笑,当时,我们既恐惧又紧张,我们叫着黑龙的名字,他满脸堆着笑,发不出一点声音,我们一致认为他被撞傻了。但是,他从手术台被推到病房里,医生暂时离开之后,悄悄对我和河南王说:“我一下卖出了两套植入物!”他又笑了,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他的声音太脆弱了,像一只蚊子叫,但,他没有停止叫。

黑龙在骨科医院里呆了三个月就出院了,中途,他还需要回到医院里拆线,所以,那间鸽子笼子被留了下来。黑龙的父亲陪伴了一阵子,就赶着回家去了,近年关了,他得提前回去收拾收拾,还要照顾黑龙瘫痪在床的奶奶。

我和河南王把黑龙搬回了鸽子笼子。那三个月我和河南王又找了一家房产公司发宣传单,临时过渡到新年,准备过了新年再做打算。我们三个进鸽笼子的时候,房东老太和老头儿给包了黑龙最馋的白菜猪肉水饺,房东的孙女为黑龙画了一幅蜡笔画,画上是一个蜘蛛侠在高高的楼梯上攀援,地面上全是大雪,厚厚的大雪,大到足够可以堆起一个雪人了,于是,小孙女在雪地上又添了一个雪人。我说,那不是河南王吗?

这个在威海度过的第一个冬天,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听房东老头儿说是五十年不遇。后来又听我们隔壁另一个鸽子笼里的租户说,他们服装厂的厂房顶都被大雪压塌了。看来真的是五十年不遇,而我和河南王都忘记了在频繁的大雪中,我们发出去了几千份甚至几万份房产宣传单,在白雪覆盖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们还按照自己的意愿,在内心里重组了这个城市。

在一个夜晚,鞭炮声陆陆续续开始响起,从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响起。我们仨聚在一起。外面依然下着雪,“城市”从早到晚就没离开过中间那块玻璃,它一直向外望雪中的城市,神情严肃而低沉,也许,它望到了什么东西。

我和河南王从楼下的小店拎了几个现成的小菜,一捆啤酒,提前吃个年夜饭。“城市”被请到了黑龙的床上,也许它嗅到了分离的气味儿,紧紧靠在黑龙的另一条腿上。靠着黑龙的床铺,我们支起一个小方桌子。黑龙打破了患病期间不许喝酒的禁忌,他用那颗犬类的尖牙把啤酒盖咬开了,还分别为我和河南王各咬开一瓶。

黑龙独自喝了几大口,他说:“到现在,我还后悔呢。”

“后悔来这里?”

“我怎么也没选个豪华轿车,比如奥迪A6或者奔驰、宝马,赔得可观些,既然自己是被撞物!”

笑声一过,河南王前所未有地严肃,“黑龙你可飞得真高!”

黑龙真想从床上站到屋子中央,他那根吊着的大腿晃了晃,还是回到了原位,“我翻过那辆奇瑞车的时候,你猜我看见啥了,我看到了半空里漂浮的城市,就是河南王说的上面的城市,那却是挺美的,上面的城市,有鸟的飞翔感,有云的漂浮感,还像空气,看不到,抓不到,但它却是存在着!”

我们仨碰了一下酒瓶子,清脆的撞击声在屋子里回荡了好久,“城市”的叫声把我们惊醒,它让我们想起一件必须解决的事,这个“城市”又将面临再一次被遗弃。它蹲坐在我们身边,它持续地咩咩地叫着,像一只羊羔。

黑龙问:“过了年都去哪?”

河南王却说,“遗憾,连大海都没看清楚。”他层出不穷的的眼眵还是无法解决掉,“继续呗!世界这么大!还有那么多看不见的东西呢!”

我挑逗他,“比如,河南王的眼眵!”

黑龙蹬蹬他的腿,朝着我俩动了动脚趾,“生命不息,运动不止!”

我们一起间歇地朝着玻璃窗外望一望,“那将是看不见的城市!”外面有时很模糊,好像虚幻,可再过不久,窗内的生活也是虚幻的,也将不存在,所有的事情有时清晰,有时会有倒影,有时就是梦。

我们独自喝了一阵子,谁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还是黑龙,这个中文系里走出来的人,倒是比我和河南王脑子灵,“看到威海的路两旁并不整齐的法桐,现在就差铺满白雪了,像哪里?”黑龙自言自语说:“真像澳大利亚!”

我和河南王起身,到窗户底下朝着外面的夜路看一看,楼前那条宽阔的威海路被路灯照亮,发出橘红色的光,路两边的法桐树一直长到远处,超出人的视线。我回头问:“你想去?”

黑龙说:“澳大利亚连鸡都禁止屠杀,我喜欢。”

我在搜寻我即将或者想要去的地方,“新加坡,不去为好,华人太多!”

河南王叫嚷着,不到一瓶啤酒,他的脖子已经红到了根儿,不用眼眵的出现,他已经在啤酒中呈现微醉的状态,“我要去法国,我要去卢浮宫,看看那金碧辉煌的雕塑!”

我和黑龙把嘴里的酒都笑喷了,异口同声,“你想那个玻璃上的女人了?”

这最后一夜,我们忘记很多东西,也记下了很多,我们记得河南王在那一夜两只眼睛红红的,脸上呈现两个奶白色的圆圈儿,从未有过那么多眼眵糊住了他的双眼,就像京剧脸谱,只有他自己知道,眼眵后面藏着多少焦虑与火气,才能夜夜熬出这么粘稠的奶白色来。

第二天,我和河南王先走了,黑龙背地里竟然把脑袋低到胸膛里去,抽噎起来,那细小的抽噎声从他的胸腔里抽出来,像拔丝地瓜的糖稀,他剽悍外表下包裹的文人的细腻终于凸显了。

他一瘸一拐走到窗户口目送我们,玻璃窗上有一小块儿被他的鼻气焐热,模糊了一片,那模糊之外,我和河南王每个人拉着一个塑料行李箱,在雪地上拖出两道痕,河南王比我多一个背包,那本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在里面,“城市”也在里面,露着脑袋。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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