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居住的街道

2016-05-14 01:08苏卷良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老者街道村庄

几年前的事。

孩子在医院刚出生不久。我和母亲疾走在南横街上。寒冬腊月,空气凛冽,滴水成冰。风吹打在脸上,像刀子刮一般的疼。我们顶着风,步履蹒跚,像囚在牢笼里的困兽,毫无招架之力。整个街道空荡荡的,宛若一截死寂的烟灰,只有风。风更猛烈,母亲伸出粗糙的双手拽紧了我的衣襟。

灯火昏黄,人影越拉越长,软绵绵地投放在街面上。我转过身,望一眼自己蜗居的楼房。漆黑、悒郁、沉寂。风像只大鸟从楼房上掠过,肆无忌惮。我不能阻拦风从自家楼顶上吹过,楼群也渐渐地失去了它的立体结构,涌入漫无边际的黑。我鼓足底气,做出勇敢者的姿态,大步朝前走去。我知道,身后有母亲忧虑的目光。

拐进另一条街。大哥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路灯下踱来踱去。他得知我的孩子将要出生,骑着摩托车从乡下风急火燎地赶了上来,在半道里等待我们。见到大哥,我像飞蛾遇见了光亮,一股暖流从心底涌上来。我想急切地告诉他抑或所有的亲人,尘埃落定,母女平安。

曾经,自己年少轻狂,亦爱酒醉,不经意间会在楼下弄点声响。街道有风,偶尔来点雨雪。我沿着街道走下去,执著地穿过一个个红绿灯的岔口,义无返顾,直至天明。如今,我已经没有了夜行的习惯。我知道,不管夜色多么暧昧,走得再远,我都会停下脚步,折过身,沿着原路返回。

天气真好,晴朗。夜依旧静谧,孤寂。天空中撒满了快活地眨着眼睛的星星,月亮也适时地出来凑趣。点起一颗烟,站在阳台上看外面的风景。街面上车水马龙,繁华如旧;人们步履匆匆,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我猛吸几口烟,静静地伫立,默默地凝望。母亲和妻已经酣睡,女儿不时地发出梦呓和嚼牙的声音。记起昨夜发生的事,自己还心有余悸。女儿突然高烧,家里又未备药品,我们一时变得惊慌失措。母亲端来一盆热水,不断地用毛巾蘸水往女儿额头上敷。忙活了一阵子,测测体温,不降反升;于是,母亲又取来柜子里的白酒,往女儿的腋窝、手脚处泼洒,涛声依旧。妻忧虑地说,要是有退烧片就好了。望望窗外,夜幕笼罩,外边的药店早已打烊,上哪儿去买药呢?母亲说,让她到对楼邻居家问问,权且碰碰运气。妻忧虑地说,恐怕人家早已熟睡,咱们又跟他们非亲非故。母亲坚毅地说,顾不得那么多了。母亲敲开那扇“禁锢”已久的铁门。幸好邻居有药,拿来给女儿吃上,不久体温也降了下来。母亲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说菩萨有灵,得好好地感谢一下邻居。

窗外,一辆辆夜行车的尾灯一闪一闪,消失在街道的拐弯处,似乎在向我告别。充满风尘的路上,他们还在为明天的生活继续奔波。

我的冷漠。

这是有预兆的。

那年,我搭上绿皮车去千里之外求学,负笈河西。由于家贫,为了贴补日常生活开支,我经常深夜摆个地摊。风从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上吹下来,干冷凄清。我站在风中瑟瑟发抖。地摊上也无非是一些书刊、电话卡、日常小物件。我站在那里,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忍离去。路过的同学并不多,但我还是站在那里,就像头顶的那盏路灯,昏暗惨淡,但总照亮了一段路。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心想总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在里头。

在内心,我是多么渴望有个人来陪伴,不管是他抑或是她。

有人说,孤独是一剂毒药,一杯苦酒;也有人说,孤独实际上是出众的标志,是一种高贵的品质,是寂寞的清醒。我似乎行走在孤独的刀尖上,又似乎离孤独渐行渐远。

邻居和我是相见的。

住在对门的和我一样,教师,身体微胖,有点老。自从上次要了退烧片后,我很感谢他们一家。遇见他,我总堆满笑容,礼节性地问声好。“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他也送来憨憨的一笑。后来,女儿在一次玩耍时意外手臂骨折,他们夫妇提了箱牛奶前来探望。我们甚是感激,从内心里感激。他的儿子高考在即,母亲说,希望娃儿能考上个好大学,考上就为他庆贺。可偏偏天不随人愿,他的儿子落榜。他也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把儿子转到市上去补习,以备来年再考。此后,他变得沉默,寡言少语,见了面客套应酬的话也少了。有一次,我正要出门,听见他开了门准备下楼。我便在门内站了几分钟,等他下楼,出了楼道,直至脚步声消失。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躲避着他。也许,是为了躲避自己,谁能说得清呢?

楼上住着一对老夫妻。据说,男的从县城某机关单位退下来,当过领导。向晚时分,他俩常常手挽手出去散步,我们便在楼梯间相遇。我站住,侧身,很礼貌地让他俩先走。他俩像对待曾经他们的下属一样,目不斜视,泰然地从我身边经过,消失在拐弯处。我常听见他俩的声响,每个凌晨或者深夜,叮叮当当地响起。这声音跟他俩经过我身边时一样从从容容,响个不停。我躺在床上,挖空心思去想象一位老人喜欢做的所有事情。我很忧虑,想着他俩日日行走在我的头顶。我总担心某天天花板会被他俩掉下来的尖锐的东西戳破,像纸一样脆弱。直到有一天,头顶先传来嗡嗡的声音,像散架的老式飞机,喘着粗气,继而大且响亮,又像有人拿着什么东西往墙壁上来撞。突然,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释然了,全然没有了责怪他俩的念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权且把它当成另一种生活。

楼下亦是一对老夫妻。男的有车,经常外出,拉客挣钱。我们的相遇颇有点戏剧色彩。前年,家里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上水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我的肩上。吾人健忘,有回忘关阀门,便坐车去了学校。到校后屁股还未坐稳,父亲打来电话,说小区物业叫他过去一趟,有人反映水渗漏到他家。父亲从乡下老家风急火燎地赶了上来,开门一看,地面一片汪洋,费了好大的劲才关紧了阀门。第二回,开了阀门,我便躺在床上看书,一会儿功夫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翻身,开门,见一位苍颜白发的老者立于门外。等老者说明来意,我才知住在楼下的是他。为自己的冒失,我立刻堆起歉疚的笑容,说声对不起叔,忙转身走进洗手间关上阀门。第三回,一家人共进晚餐,听见“笃笃”的敲门声,比上次更加迫切,更加猛烈。女儿急忙起身开门,老者推门而进,怒气冲冲,没跟我们打招呼,背着手径直走进洗手间。等我反应过来,冲过去,仔细瞧瞧,并未发现什么地方漏水。老者踅了几圈,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事后获知,是六楼漏水,水顺着管道滴下来。从此,老者见了我总报以浅浅的微笑。后来,几个月与他未曾谋面。听人讲,老者去北京念什么老年书法大学了。每每经过他家门口,我总忍不住瞟上几眼他那近乎任性的字,心里嘀咕,恐怕连自己的水平也赶不上吧!今年春节,他家门口贴出一副对联,“鸿运当头迎百福,吉星高照纳千祥”。一看就是老者的笔迹,笔酣墨饱,显然已有了章法。老者越发的神秘,很长一段时间没瞧见他的身影。或许,他学书归来,正躲在房间里,潜心进行书法创作。我羡慕老者的晚年生活,他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从那以后,我在房间里擦拭地板,或挪移桌椅的时候都可能地不发出声响。我存在于他的头顶,曾经给他带来无限的烦恼。我怕我精力充沛的运动再次惊扰了他。

我怕和他们相见,又憧憬着见到他们。

“为什么?”女儿像头倔强的幼兽,立在原地,满脸诧异。

“死了人,不能去看。”

“为啥?”

我默语。

大大小小、色彩迥异的花圈堆放在一起,挤占了楼下大半个人行通道。花花绿绿的颜色吸引住了女儿的眼球。她奋力挣脱开我的牵引,想跑过去探个究竟。在女儿幼稚的眼光里,人死了就跟一条虫的消亡、一段树枝的枯萎一样,再平常不过,内心不会产生恐慌。

我大声呵斥,紧紧地拽住她的胳膊,连哄带骗地把她弄上自行车,像躲避瘟神般匆匆地逃离掉。女儿一直扭转过头,目光怔怔地盯着那些花圈,直至车拐过转弯,消失在另一条街道里。

下午,我们从老家赶了上来。折过转弯,女儿一眼又瞥见了那些花圈。它们依旧躺在那儿,静静地,像停泊在港湾里的许多船只,并末扬帆起航。

“还在死!”女儿喃喃自语。

是啊,死亡一直持续在我们的身边。小时候,大人们议论谁谁谁死了,在我懵懂的心里,就像屋檐下匆匆走失的那只蚂蚁,在村庄里再也找寻不到。上小学六年级时,我的邻居家女主人死了,死在家里,是跟小叔子怄气,上吊寻了短见。大夫进屋检查,一袋烟的功夫就出来,对焦急如焚的人们说,人已经瞳孔放大,舌头外伸,屎尿流了满裤裆,彻底没救了。当时,我就忐忑不安地站在她家门口。论辈分,我还得叫她一声婶婶。那天清晨,是她叩开了我家的大门,给我们送来一些鲜嫩的蔬菜。菜叶上还挂满晶莹的露珠,青翠欲滴。她脸庞红润,气色饱满,笑盈盈地瞅着我接过她手中的菜。一条鲜活的生命,怎么说没就没了。那时,我们临近毕业,老师常常会补课至深夜。有一天,天很黑,没有星光,乌云布满夜空。我和同伴走到岔道便分了手,那条巷子只有我一个人要走。巷子幽静而深长,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枝条摇曳,犹如电影中看到的鬼魅。我真想哭,心脏也快从胸膛中跳出来了。可还得走啊,紧闭双眼,倒吸几下凉气,什么也不想,撒开双腿就往前奔。妈啊!我的灵魂都快出窍。这一幕,像刀刻一样印在我的心底。我第一次感到了死亡的恐惧。

后来,爷爷溘然长逝,离我永远而去。那阵子,我正高考冲刺,紧张地复习,家里人不许我前去奔丧。听奶奶说,爷爷是死在赌场上,死得并不风光。唯一带给我一丝安慰的是,别人都说他死得容易。在笑着的时候,头一扬就死了。我想,死原来是一件挺容易的事情。我羡慕爷爷的死,却鄙夷他的活。岁月更替,时光流转,村庄里的一些老人都先后走了,村庄也就空了,像一位孤独者,被岁月无情的留在了风中。我走出村庄,兜了一个大圈子,又极不情愿地回到村庄。在村庄里我没有目的地游逛,我发现那些老人又复活了。一个年青人朝我走来,眉宇间透出根叔的慈祥与宽容;村头田地间挥锄劳作的壮汉,举手投足间,活脱脱是一个满祥大叔,洒脱豪爽。我一一辨认,把他们定格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在村庄里,人死了是件天大的事,不管男女老少,都会撂下手中的活儿,不用招呼,携带锅碗瓢盆,前来帮忙。一家的事,就是整个村庄的事;一家的死亡,就是整个村庄的死亡。只要村庄还在,死亡就一直持续。无需预言,那些容颜,包括我,待沧桑过后,都会死去,那时又有许许多多的人前来埋葬。

我不知道,那些花圈是在奠念何人。不管他生平曾经多么荣光,他还是死了。我只晓得,有一个人死了,一些人在哭泣,悲痛欲绝。但我的心情如此平静,比不上年前家里那只猫的死亡。风仍旧从南横街上吹过。第二天,出门买菜,阳光普照,地面上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像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一天的时光,就完成了一个人死的历程,流星一样匆匆划过夜空。

我终究不知道逝者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名姓。

也许,是不愿知道,是自己内心一种本能的抗拒。

就像若干年后,我默默地死去,别人也不知道我的死亡一样。

每天行走在这个叫南横街的路上,如一只奔跑的蚂蚁,内心恓惶,慌不择路。

我渴望生活慢下来,回到从前的日子,就像在有风的街道,倚在窗边,品茗一杯清茶,整整一个下午,悠长的时光。

随手按下音键,顿时乐声弥漫了整个房间。好喜欢它,喜欢它那淡淡的忧伤。

这是一首日本的曲子,名字就叫《风居住的街道》。

□苏卷良,1981年生于甘肃。教师职业。作品散见《散文诗》《未来导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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