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文巷8号

2016-05-14 01:08张永涛
延河·绿色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靖宇宅子宅院

1

天上的太阳映照在千河弯曲的水面上,那河水却没有放慢的心意,只管自个儿流淌。

我在千阳县城的启文巷漫步,眼前的混凝土房子中夹杂着一些青砖碧瓦。穿梭在巷道的年轻人,脚步似乎很匆忙,不知又要赶去何方。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围坐在一棵树下,搓麻将、吸旱烟,再没啥爱好的,也就谝谝闲传。不远处,启文小学孩童郎朗的读书声飘然而至,将蹬着破旧三轮车的小贩的吆喝声,淹没在了深深的巷道里。

顺着启文巷这个有韵味的名字探寻,我除了在几户人家门前发现一些模糊了脸面的石狮子,或者是几块雕刻讲究、但已残缺的柱顶石以外,大都是遗憾了。直到有一天,我与启文巷8号相遇。

启文巷8号是一个坐北朝南的大宅院。站在巷道看去,这宅院与其他院落没有啥区别。但沿着大门口明晃晃的青石条拾阶而上,可以看到左右两个石鼓,石鼓上边的卧兽早已不知去向。跨过被岁月打磨的变了形的木门坎,便是青石条铺筑的门道,门道左边是一间过厅,右边尚有一个砖土混制的牛槽,槽内还堆放着一些干树枝。再朝里走,又是一个独立的前院,有一座青砖砌成的照壁,照壁中间供奉着一尊土地神像。顺着巷道继续朝里走,东西各有两排平房,抬眼望去,顶部的屋脊兽栩栩如生。正北边是一座两层高的木阁楼,门窗木雕虽经风雨洗礼,但工匠精湛手艺令人惊叹。

我猜想,启文巷8号应该是民国时期的宅院。但后来,宅院的那个穿着碎花绿棉袄、手里捏着半片锅盔的租住户女人告诉我,她听主人刘靖宇老汉说过,这宅子应该有300多年历史了。她反问我,300多年前应该是什么时候,我算了算,回答说,那大概是一座清朝初期的宅子了。

在一座县城,找保存上百年的民宅是多么难,更何况是一座300多年的宅子,我有些惊讶。也许,只是穿碎花棉袄的女人随便说说而已,我又何必去当真呢。

2

在千阳这座县城,在启文巷的四周,还纵横排列着一些巷道,比如雪白巷、儒林巷、水桥巷、药王巷,单听名字,使人有一种到了江南古镇的感觉。

为此,我曾翻阅《千阳县志》,仔细查找,看历史上是否曾有过一位儒雅县令在此做官,为千阳留下了耐人寻味的巷道,但都是遗憾了。反倒是文字中记载,明代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六月,大雨连日,山洪猛发,二十五日夜,千河、冯坊河水冲毁千阳县城。次年(1548年),凤翔府征调7县民夫工匠,历时11个月建成新城,也就是今天的千阳县城。

我又想起启文巷8号,那个穿碎花绿棉袄的女人曾说刘家老宅子有300年历史的话,那千阳新城也不过400来年历史,难道刘家老宅子就是在明代嘉靖那次大洪水之后而建的?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

干枯的树叶做着最后的挣扎,黯淡的天色让我费起眼神。我匆步朝东行走。我得再去一趟启文巷8号。

启文巷昏暗的路灯下,五六个孩子正在玩耍,他们大概是捡了一块塑料壳子,里面接了水,一个小女孩用玩具勺子舀水耍。一个男孩在一旁喊着:“卖大肉泡馍哩,我姐卖大肉泡馍哩。”其他孩子则装着排队购买的样子。两个老太太在不远处拉着家常,似乎是说女儿在婆家受了气的琐事。

我走进启文巷8号院的过厅老屋,那个穿碎花绿棉袄的女人正坐在炕头拉针线,她的两个孩子爬在炕桌上写作业。

知道我又是来看老宅子,碎花绿棉袄女人打开了话匣子。她听刘靖宇老汉讲过,老宅子的主人叫刘德法,也就是刘靖宇他爹,是刘家大院第七代传人,早年从凤翔师范毕业,是民国时期千阳县教育科长,曾经与一位绅士在县城玉清宫,创办了千阳中学,他兼任校长。1949年7月,解放军进入千阳县,国民党县长王恩波逃往寇家河一户人家,他召集国民党残余势力,准备反攻,时任千阳县教育科长的刘德法积极响应。一天晚上,他们在一户人家秘密召开会议,商定反攻,但未得逞,刘德法的命运也从此发生了改变。

1950年的腊月十八日晚,空中雪花在自由飞舞。住在启文巷8号宅院的刘德法突然被来人带走,连夜押到曹家塬一户人家的猪圈里,第二天被带回县城监狱。直到半年后,刘德法被三个背着枪的人押回过启文巷8号。那一日,他的母亲和媳妇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将书桌衣物摆了满满一院子。一些明代瓷器、清代字画,连同他人一起被带走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刘德法的媳妇刚刚打开大门,整个启文巷站满身背大刀的民兵,一直延续到了年家场的北崖上,有数挺机关枪支在沿路。那一天,千阳县召开万人公审大会,押至现场罪犯达到40多人,死刑6人,刘德法当属死刑。执刑前,刘德法未能与母亲、妻儿见最后一面,原因是,在启文巷8号院第一个巷道里,政府派来两个木匠,在马凳上拉木锯,他们家人是不得出去的。

刘德法身着蓝色长袍,脚蹬黑色新布鞋。他低头不语,就这样匆匆走了。事后,他的家人才知道,刘德法有两个罪名,一是被定为反革命罪;二是私自转移自家小麦19.5石。

至于后来的事情,穿碎花绿棉袄的女人说,去找刘靖宇吧,他知道的更多。趁着夜色,我只得离开了。

3

从启文巷8号院出来,顺着西边的药王巷向北行走,先要经过药王庙,继续顺着台阶上去,便是两排民房,那里被称为北城巷,刘靖宇的新宅就在北城巷56号。步行过去,也就是七八分钟的时间。

在一户门楣上雕刻着“耕读传家”的门口,一个老妪正单腿跪在地上,用火棍朝墙壁的炕眼里捅着,炕眼的火光返照到了老妪的脸上,红彤彤一团。闻着那股麦秸燃烧的味道,使我想起了作家常红梅笔下《跪着烧炕的母亲》:“她每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去烧自己的土炕。”我问老妪刘靖宇的家,她起身指给我,说前边就是了。

我终于找到刘靖宇的家。那扇蓝色门扇半掩着,我喊了两声“有人吗?”却没人回答,正屋的灯光亮着,我只得冒昧进去,一个年轻女人出了正屋,说她爸在休息。她轻轻推开了偏房的门扇,顺着墙壁按开了灯。床板上,一张瘦小的脸颊露在棉被的尽头,我知道那一定就是刘靖宇了。他脸色蜡黄,极其难看,光头无发,紧闭双眼。那女人叫了两声爸,但仍然没有叫醒,女人只得去摇摇他,他才睁开了双眼,但对于昏黄灯光下的我,他显得是如此的木讷,女人问他认识我吗,他嗯了一声,又紧闭了深陷的双眼。

我又何曾认识他呢,我也只是在穿碎花绿棉袄女人那里听说过刘靖宇这个名字而已,看来他病的不轻。眼前的女人告诉我,她是刘靖宇的女儿刘冰茹,她爸年前就得了脑梗,在县城住院治疗,效果不佳,只得回家休养,现在思维时好时坏,不能与人正常交谈了。

我看看这屋子一脚的桌子上,堆满了笔墨纸砚,书柜里的书刊杂乱的堆放着。墙上挂着‘梅兰竹菊水墨画,我赞叹这些国画非一般功力。刘冰茹告诉我,那些都是她爸年轻时候画的,很多年了,画了一辈子,很少有人说他画的好。我说想找刘靖宇谈谈刘家老宅子,看样子是不行了。刘冰茹说:她爸就是在年前听说要拆除老宅子,一激动,老病才犯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在书桌上翻她爸画的山水画,随后又找来两本打印的资料,说这是她爸以前写的一些回忆文字,让我看看,或许里面有些东西能用得着。

我双手接过来,见一旁的刘靖宇仍然没有睁眼,只得遗憾得选择离开了。

出了屋子,仰望天空,三两个孔明灯不知带着谁的怎样的心愿,飘荡在夜空中。

我走到启文巷与药王巷的交汇处时,看到有一根水泥杆,上面挂着个大喇叭,里面发出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有人说,那个大喇叭挂了许多年,现如今,在其他县区市找不到这样的“宝贝”了。

4

古人说,蛰是冬眠,惊蛰就是那些藏在泥土中的动物开始出来活动,人们也开始忙碌起来了。这天,是惊蛰。

我又想起启文巷8号,想读一读刘冰茹给我的那些资料。在刘靖宇的文字中写道,自己的祖母刘彭氏是一个不识字的清末小脚女人。是的,我也看到了1962年4月那张在刘家宅院里拍摄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个头低矮,但头发梳理整齐,宽广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一对眉毛左右上扬,目圆如豆,唇厚齿齐,两耳下吊着有些分量的耳环。

小脚女人刘彭氏是刘靖宇他爷的二老婆。为了房屋产权,他爷入了千阳大牢,年仅二十八岁的刘彭氏开始走上了打官司之路。从满清到民国,从千阳县到凤翔府,从启文巷8号到西安省府法堂,从骑骡子到坐火车,终于在最后一次她口述原由三天三夜,誓言不达目不回去,使多年的房屋冤案公断了结。

刘靖宇在回忆录中还写道,千阳尊师重教是有源远的,2500多年前孔子的七十二贤之一燕伋就在这里设坛讲学,到了明代,建有隃麋书院,后荒废。清道光十七年(1837)知县罗曰壁捐出自己的薪水,利用原旧察院房舍,创办了启文书院,规模较大,内有考棚、讲堂、碑房和师生生活设施。而启文书院的地址就离刘家老宅子百十米。以前,在刘家大院的青石台阶前,有两棵粗壮的青槐,是主人拴马用的。刘家祖上修建的这座宅院是“前厅后楼”,占地十余亩,大小房间几十间,临街都是商铺。无论从设计到用料都非常讲究,尤其是房子的木结构,丝毫不见腐朽的痕迹。岁月蹉跎,老宅风光却不再依旧。如今,属于刘靖宇产权的,也只剩下了头门、一间上房、两间厅房、二道门。其余的房屋,全都在土改时候,分给了七八户人家。

300多年前,从山西来了刘姓夫妻两口,他们用所带银两买下启文巷8号院的宅地,按照山西建筑风格修建宅院。后来,夫妻两通过勤劳的双手和晋人特有的聪明才智,不断扩建宅院,先后开设药铺、布行、磨坊等商号,后代中又有人在高崖、草碧等山区购置土地,种植粮食,最多时候达到上千亩。再后来,还曾出过一个六品官,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

每逢过年,刘家便在上房悬挂祖先案,以及先祖牌位,供奉瓜果、糕点,一起祭拜先祖。当然记载祖上光辉历史的族谱,连同先人祖案,在文革时期毁之一炬,仅留下一段传说,还有眼前凋零不堪的老宅院。

同治十一年(1872),刘靖宇祖上过寿,千阳许多乡绅名流给刘家送来了牌匾,其中一块上边写着“壹德遐龄”四个楷书。我忽然想起来,那块牌匾是放在老宅子的房檐台上,擦拭厚厚的尘土,露出了曲里拐弯的虫眼。不仔细辨认,“壹德遐龄”四个字是看不出来的。像这样的牌匾,刘家老宅子的屋檐下曾经悬挂了几十块,如今只有文革时做了案板或床板的几块,有幸保留了下来,但却存放在屋檐下、墙角跟。

年迈的刘靖宇舍不得拆掉老宅院,为此,他新批桩基,搬了出去。尽管行动不便,但他还会经常去老宅院看看,毕竟,启文巷8号的一门一窗、一砖一瓦,对他而言,都是有着深厚感情的。

我本想等刘靖宇病情好转了,再去找他聊聊启文巷8号的故事,但2016年3月9日晚,刘冰茹给我发来微信,说他爸刘靖宇离开人世了。

对于启文巷8号院的其他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

□张永涛,1976年生,陕西扶风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陕西省交通作协理事。出版散文集《一路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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