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行条例

2016-05-14 18:44韩少功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6年5期
关键词:局长

韩少功

商店里已经在出售塑料手铐,据说这种塑料手铐既可当玩具,又给父母们管教孩子提供了方便。这件事足以证明玩具业隐患太多,成立玩具管理局十分重要。为了保护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反对手铐,反对今后可能出现的玩具老虎凳和玩具绞刑架,当然得重视玩具的管理,当然得有一个局。就是说,得有一个患高血压或慢性支气管炎的局长,有一些擅长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副局长们和科长们,有一栋伸出许多铁皮烟筒的保温办公大楼,有湿淋淋的洗把和公共厕所以及保温杯废纸篓若干。如果没有这些,我们对Z市数十万儿童的成长——Z市的未来,总有点不太放心。我们简直无法知道,我们吃饭看电视打听物价挤上公共汽车之类的活动是否后继有人。

因此,玩管局局长以及广大机关干部在读报纸时,颇为理直气壮。

他们朝南一看,一定看见了不远处又出现了一栋楼,一个挂了牌子并且叫“局”的东西。当远近的工间操铃声一齐响起,那楼里也蜂拥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伸手踢腿弯腰折颈,也很勤勤恳恳谦虚谨慎,并有人经常对自己的肥腰发点小脾气。那无疑意味着天赋人权、机会均等,不独这边的人才有做工间操的资格。

那是什么东西?——许多人眨眨眼,同时停止了谈论冰票澡票煤气票以及某科长最近的升迁。

语言管理局。——有人回答。

有一位疑惑地说:怎么我昨天还没有看见它?

另一位着急地说:是呵,昨天我也没看见!

还有一位愤怒地说:别说昨天,我今天上午还没有看见呢,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放开亮眼,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家伙,感慨世事变化速度之快,快得无法理解无法忍受,简直是岁月里隐着什么阴谋。刚才看报纸时的好兴致,全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不知是谁打了个大喷嚏。一位科长被喷嚏弄得很恼火,忍不住恶狠狠地把身边同事盯了一眼,一拳重重砸在窗台上:我明天下午非去做理疗不可!

其实他们不必对工间操权利被人分享这一事感到不满和不安。摆到桌面上来谈,某种本位主义情绪应该注意克服,国家发展大局应该得到充分顾全。玩具管理工作重要,语言管理工作就不重要?就不需要一个局吗?让我们来认真思索一下吧,就像影视片里经常出现的那些风衣男士,那些作家或学者,皱起眉头,阴沉着脸,夹一两本精装书,在秋叶飘零的广场散步并对远处的芸芸众生放出饱学深思的目光,然后咬咬嘴唇,发出有腹腔共鸣的气声喟叹,好像已历尽人世沧桑刚从遥远的冤狱或边塞归来——对,我们正需要这样来思索一下。于是我们就会明白:语管局同样肩负重大使命。

现代社会已经是信息社会啦,而语言是一种最基本最重要的信息载体。以言达意以言表情以言明志,这都是基本常识。党政军民学,东西南北中,谁的存在和发展可以离得开语言?我们还可以引经据典以古鉴今,像某些散文家和评论家那样,动笔先从《尚书》《汉书》《史记》乃至《清稗类抄》等典籍中抄出一两条,让你懂得学海无涯和文章千古事。比方说,我们可以提到春秋时代的纵横家,如何能言善辩,或使骨肉成仇敌,或化干戈为玉帛,一张嘴力敌千军万马,由此可见言可兴邦言可误国,切切不能小视。进而我们可作升华性论证:Z市欲达到城市管理之最高水准,能离得开语言的现代化和文明化吗?像以前那样把语管工作交给教育局,势必是用一般教育工作来“冲击语管、排斥语管、取代语管”,如同教育局曾经冲击排斥取代幼教工作而现在幼教局又差点儿冲击排斥取代了玩具管理工作——很多机关干部曾经这样抱怨。

事实证明,这样掉以轻心是危害无穷的。举个例子来说吧……算了,我们不必在这里啰唆。语管局备有录像资料片若干,该局的M局长眼下正请外市来访客人看片。我们如果看了这部片子,自然能对语管工作产生更高层次的认识。那么,请入座,请入座。喂喂,把大灯暗掉,现在就开始吧。

叭——屏幕灼灼闪亮了。一曲电子琴音乐被挤压得奇形怪状伤痕累累,好容易才挣扎着冲出来舒展身骨,标志着放像机的转速恢复了正常。屏幕上顿时出现了海涛扑岸,航天机升腾,激光束飞旋闪耀,超短裙女郎正在喧嚣街市中健步疾行。忽而又是金字塔,忽而又是古河纤夫,现代气息与历史纵深感交织横呈。屏幕上又由小至大推出黑体大字幕:“语言——社会的神经,时代的经纬,发展的工具!”如是三番令人肃然。片刻后,音乐渐渐弱,一位仪态万方楚楚动人的女解说员手拈话筒从右边入画。她提出的问题颇有阔大的宇宙境界,正像一些空灵派诗人的诗篇:

朋友,您想过吗?在这样的语言环境里,人类将向何处去?

随着她纤纤玉手的摆示,熟悉的Z市街景一幕幕展现。在一个大宾馆服务台,女值班员大织毛衣,对一位漂亮女宾挑眉撇嘴,恶声恶气,令女宾面生愠色杏眼圆睁。画外音说明:就是这个宾馆,前不久曾因为语言粗俗而激怒了客人,使一个外国银行代表团夹着皮包愤然离去。于是一项两个亿的投资计划在本市未能实现,三环路的立交桥工程一再推迟!镜头一跳,又切入某工厂火灾现场,只见满目焦土,断壁残垣,丝丝缕缕的青烟从瓦砾间飘出,一部汽车竟被高温熔成了废铁一团轮廓难辨,一个锅炉竟被气浪冲得倒栽在百米之外的喷水池里惨不忍睹。画外音沉痛起来,沉痛得好像对亡魂的深切悼念正压在解说员颤抖的声带。她沉痛地说:一次争吵和辱骂,一次烦闷之下的违禁抽烟,就导致了这次油库的爆炸。一言致祸的现实教训,可谓触目惊心,发人深省!

……

这个片子已经放过多次了,因此每次女解说员都抹了口红穿着蝙蝠衫来次沉痛。于是来访客人们也都沉痛起来,纷纷把盒装橘子汁吸得很慢,不敢弄出吱吱吱的声响对沉痛的气氛有所亵渎。

一个说:真是深有启发!

另一个就紧接着说:就是,就是,很有启发!

又一个说:创立语管局的经验,我们一定要学回去。

大家都说:对对,一定要学回去!

一个说:你看看,事实最说明问题,一炸就是几百万,啧啧。

另一个再次紧跟着说:嗯啦,几百万,都是国家和人民的财富呵,怎不令人心痛!

他们又是抚膝又是搓手,争先恐后地把沙发挤压得吱吱呀呀响,显示这次出访没有辜负旅差伙食补贴及畅游海滨风景区的各种款待。M局长微微一笑,抬起柔软的小手,把客人们引向餐厅去共进工作午餐。在餐厅里,客人们又认识了更多来作陪的主人。于是大家照例互相客气不肯率先坐下。坐下之后又照例互相打听年龄,老家所在何处以及老家有哪些名优土产食品。他们在谈年龄时豪气大增颇不谦让,不由分说地执意贬低对方的年龄——你怎么会有五十岁?不会不会。你这么年轻有为,怎么能同我比老?笑话笑话,你是××年的吧?什么?是××年的?那还是比我少三岁嘛。我当然有五十四了,进五十三那也就算五十四嘛。女算实,男算虚,五十四一点都不假……他们在谈家乡时也有点横蛮,决不接受和顺从对方对自己家乡的称赞——我看还是你的老家好,冬天也不冷。樱花岩我去过的。普陀寺更是天下著名佛门道场,了不得,了不得。你们那里的干贝和对虾真是味道太鲜美了,现在还多吧?唉,我们这里的菜系是不行的,光有个名气。你出三百块钱一桌,厨师办不出来,没什么可吃。哼!……

他们顽强地唇枪舌剑,把对方的年龄贬得一塌糊涂又把对方的家乡吹捧得无比美妙,好像完成了这个程序,才能心安理得地欢乐大笑,才能心安理得地举起筷子指向最先端上桌的冷菜大拼盘。

请!

请请!

外地客人们深入Z市考察。其实,要是他们早一点来,这里的语管声势就更能给他们启发,更能让他们抚膝搓手心潮澎湃。

大约一个月前,语管局的建立使社会为之震动。街市上突然增添了新气象,出现了许多骇然横空而过的大幅标语,把两旁街楼挤压出来的窄窄天空,绑成一截截的似乎十分紧实绝难动弹。这些标语有黑体字、花体字、扁体字、草体字;有红的、绿的、黄的、蓝的、黑的;有纸标语、布标语、化纤标语、木制标语、霓虹灯标语——M局长向客人们就这样详细介绍,觉得自己忘了一两点什么,还要身旁秘书帮着提示——比方不要漏提了灯箱标语和电子牌标语。

这些标语上写着:全民动员,大打一场语言管理的突击仗!横下一条心,管住一张嘴,坚决消灭胡言乱语和粗言秽语!一人语言美,全家都光荣;一人嘴巴臭,全家都难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社会安危,口舌有责!公民,神圣的责任在召唤,请您和我们一起为推进全市的语言水准而共同奋斗……这些高高在上的大字,给人一种振奋心绪的感觉。谁看了都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想挺胸缩腹,想抓住个什么人说几句美好语言似的。

许多退休工人被动员组织起来,戴上红袖章,举着三角小红旗,腰挂喇叭筒,在街上的人流中勾头勾脑地出没,溜溜转的眼睛无时不盯住来来往往的嘴巴。有时你与妻子在货柜前选购一件毛衣,或在影院广告下商议是否看场电影,你可能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你下意识地回头,会发现在你的肩后照例晃动着三角小红旗——就像它执意要与你形影不离——大蒜味或烟垢味几乎暖暖地烫到你脸上,显示着有人对你嘴巴的关心。不过他们绝不会有什么失礼举动,只是把你的嘴巴盯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走开。

小朋友们也被动员组织上了街,脸蛋被胭脂抹得鲜红。他们在街角空阔处东张西望,被奔来跑去的老师拖着呆呆地往这里一站或往那里一站,不时遵令脱下一件什么衣不时又遵令穿上一件什么衣,不时被老师远远的眼色训斥不时又被老师远远的眼色鼓动。待到哨子吹响,他们齐刷刷地露出笑脸,挥舞着鲜花欢呼雀跃,以示语言管理宣传正式开始。节目已经报过了,第一个是《老奶奶夸语管》。于是,四位小老太婆弯腰驼背,硬膝碎步,从场左鱼贯而出,随着音乐过门把额发一抹把双膝一拍,大做穿针引线动作,童身老态得到了巧妙的结合,然后两两相视并唱出旧调新词:

张大娘,我问你:

你可知道好消息?

全市动员抓语管,

利国利民利自己。

哎嘿哎嘿哟——

利国利民利自己。

……

这边的歌声掌声此起彼落,对面的街角又出现了一排桌子,男女干部正满面春风免费分发小册子《Z市语言管理暂行条例》,并附有标准语言磁带目录。很多市民,或是出于对语管的热心,或是误以为凡小册子都对儿女们面临着的升学考试大有助益,都争着把颈脖和手臂尽力伸长一寸或两寸。有一个人显然还有更大的误会,大喊着:我要两斤,我要两斤!前面的不准插队!

一个打着三角小红旗的老头被挤得偏偏欲倒,但他仍没放弃维护秩序的职责:喂,那个剃光头的,听见没有?不准拿两份!听见没有?不准拿两份!哎哟我的帽子……那个剃光头的,剃光头的!

谁也没去体贴他的愤慨。尤其是有位扛着摄像机的青年,对小老头的脚一直挂住了电源线十分恼火——在这乱糟糟的地方来拍头条新闻,真是活见鬼呵。他恨助手们为什么还没把起落架送到。

尽管有些乱,但市民们毕竟发现,世界已经变了,变啦,变得令人鼓舞。

变化来得如此神速。如果你现在走上公共汽车,无论是否拥挤都很难听到骂声。售票员一律笑容可掬:公民您好。欢迎您来乘坐我们的汽车,我们向您学习向您致敬。让我们怀着共同的革命目标,以新时代的高速度在通向未来的光明大道上快乐奔驰。请问您到什么地方去?……然后挑起票夹准备撕票。你当然马上明白:这是《公交服务人员语言通则》已经实行了。

要是你走进商场,情况也不同以往。你很难再看到售货员凑在一堆嘻嘻哈哈,梳头发或是练习舞步或是看血淋淋的武侠传奇。柜台那边的俊男美女一律向你点头致意,笑驻唇角,眼波流盼,脉脉含情:公民您好。您一天工作辛苦了,为我市的建设和管理做出了宝贵贡献,我谨代表本店全体员工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本店为您准备了各种价廉物美的商品,愿我们的商品能成为友情的媒介,连接千万颗火热的心。请问您要买什么?……然后一摆手请您光顾货架。不用说,这是《商贸服务人员语言通则》也开始实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你能不微笑吗?能不大讲美好语言吗?你还好意思愤世嫉俗指天骂地怒气冲冲?还好意思斤斤计较个人利益?还好意思在街上偷窥女人的胸部,或者抱怨你姨父的电报三天后才送达你的信箱?

如果你感到微笑过多,面部肌肉有些酸痛紧张,那也不打紧。商店里已有百花牌面肌松弛霜出售,可以帮助你去掉面部疲劳。而且市议会已经有议员提出了反对把礼节庸俗化,建议用点头来代替不必要的微笑,还有不必要的奉承和赞美。

吵架的事果然少了,斗殴乃至犯罪的发生率也大为降低。随着语言的美好化,出现了市场繁荣购销两旺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学风端正铁路畅通举重再破纪录电冰箱质量大幅度提高废品回收工作迈出了新步伐……这都是语管局提供的材料,在报纸上得到陆续报道。我们必须知道,报纸这东西很重要。M局长和他的下属每天都看报,甚至大部分时间内在边喝茶水边看报。那些报纸从一版到八版或十二版,从外事要闻到体育消息到气象预报,可以说是他们生命的主体部分,使他们的一页页日历变成了生活,变成了履历表上丰富而光荣的记录。请想一想,他们为什么要吃早饭?为什么要吃中饭?为什么要吃晚饭?为什么星期一吃了星期二又要吃?为什么还要领薪水而且做五禽戏打太极拳?为什么要经常参加政治学习和道德座谈?不就是为了看报和继续看报吗?他们为看报看报看报付出了极大的牺牲,心当逸反而劳,体当劳反而逸,于是春去秋来地看出了神经官能症高血压坐骨神经痛慢性支气管炎痔疮乃至肝癌,这真是十分悲壮的历程。但他们都有乐观主义,每到年终清除废品,他们望着将要送去废品站的一车车尘封旧报,并没有一番割肠割肚的唏嘘伤感。

M局长缓缓搁下手中一张报纸,沉思了片刻说:我今天说两个意思……

他有这个习惯,无论是开大会开小会还是找下属个别谈谈话,也无论他的讲话将是一分钟或七八个小时,他总是举起两个指头申明,他只讲两个意思。

他说:我今天说两个意思。第一,轰轰烈烈不难,重要的是扎扎实实。工作不能浮在表面上,下一步要狠抓落实。

政工科科长说:对,打开局面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坚决把语管搞上去,就是要抓住不放一抓到底。

青教科科长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紧而不抓等于不紧,抓紧就是既抓又紧,以紧促抓,抓中促紧。

宣传科科长提出了一个尖锐的新问题:是要抓紧,但不能老一套地去抓,要有新点子新路子,常抓常新。

M局长表示首肯和激赏:就是,形势变化很大呵。得注意新情况新问题新挑战。我这几天老在想,要真正把语管搞上去,恐怕首先要把干部素质搞上去,对不对?

政工科科长深受启发:局长这个观点很深刻很及时很有战略眼光,一说就说到了点子上,一抓就抓到了关键环节。

人事科科长老成地补充:没有好的素质怎么能抓好工作?要抓好工作怎么能没有好的素质?素质和工作的关系,是辩证的关系,就是说既对立又统一。这个指导思想我们一定要明确。

宣传科科长觉得还有必要进一步补充:明确就是不能含糊。而且不光领导明确,所有的干部都要明确。不是一时的明确,是永远的明确。

青教科科长从另一个角度展开了引申和强调:从另一方面来说,明确了指导思想就有了根本保障,不然全面落实就成了一句空话。你想落实,怎么落实?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扫视其他科长,似乎他正在舌战群儒,盯着一个个顽固而可耻的敌手。

局长不动声色地暗暗审断各种观点,小心捕捉大家的思路,然后决定自己怎样来把握会议的方向。作为一个领导者,他知道很重要的一门艺术就是首先不要和盘托出自己的看法,而要引导大家开动脑筋,创造性地独立思考。既要抓工作,又要出人才,他觉得自己对这些年轻下属负有极大的引导责任。

他抹了抹嘴巴,字斟句酌地接下去说:这个问题,大家还可以议一议,想一想。议和想的目的,是要提高思想,统一思想,活跃思想,端正思想,这样才能扎扎实实地干。

政工科科长领悟能力颇强:扎实二字最重要。规划要扎实,办点要扎实,全面铺开也要扎实。

宣传科科长作深入阐述:扎实就是要说实话办实事,要踏实切实务实不搞花架子,特别要警惕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

青教科科长又有了他的独特看法:依我看,扎实主要体现在基层工作上。基层就是基础基石基点,是我们一切工作的落脚点。我强烈要求把我们今年工作的重点转到基层去。抓出一个过硬的基层!

局长及时地表态:我赞成,把重点转到基层去。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政工科科长也不失时机地独特起来:我也赞成。我还建议,我们要领导下基层,思想下基层,政策下基层,物资和财力下基层,全力把基层工作抓好。

局长兴奋地插话:抓出一种实干的精神,抓出一种求实的态度,抓出一种实实在在的成果,我们就能把工作全面展开!

于是大家都纷纷摩拳擦掌,说全面展开全面展开全面展开。

这种气势无疑使人感动和振奋,大家喝水时更加大张旗鼓,喝得嗬嗬嗬地响。有人情之所动,忍不住脱下帽子挠头,或者脱下鞋子抠脚。有人则心态舒畅地吞云吐雾,抽得烟屁股瘪瘪尖尖的几乎不含烟丝,显出抽烟者的技法纯熟和心狠手辣。天气很热,空调机不知哪个螺丝松了,有块铁片子嘀嘀嗒嗒地响,制冷效果也不大好。

会议紧张地继续下去。因为要讨论的事情太多,与会者都抽不出时间回家吃晚饭和看电视。每人只能到机关餐厅买两块煎饼,加上一杯茶水,额上和颈根的青筋暴暴的,一口口艰难下咽。这当然令人怀念香酥鸡炒大虾焖团鱼以及烧豆腐。会开到晚上十二点还是没有完,整个大楼都隐入了黑暗,只有这间会议室灯火通明。

M局长见部下的眼睛均已熬得红红的干干的,哈欠打得要死要活,朱颜凋落面如土色,只好说暂时休会,星期天和星期一晚上接着开。干部嘛,就是这样,工作一压头就没有什么假日概念,谁叫我们是人民公仆呢?谁叫我们承担着这样神圣的责任呢?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站在这个位置上,谁都别想再过舒坦日子。

与会者回家少不了又受一次亲属的埋怨和咒骂。M局长的那个小外孙,已经学会了揪外公的头发和给客人燃火点烟的,本来期待假日里随外公去公园坐碰碰船,现在居然又一次被外公出卖,自然恨得又哭又闹。他咬紧牙关,拿起塑料小宝剑在外公的后颈嚓——嚓——嚓,手起剑落,欲砍下那颗光秃秃的脑袋以报仇雪恨。

M局长咯咯咯地尖笑着,显出了为开会而视死如归的气魄。他虽然浓眉大眼,却如女人温和柔弱,真是好脾气。

社会上总有些刁顽之徒害群之马,阻碍着文明社会的进步,因此语管局陆续发布的各种语言《通则》,落实起来不能光靠宣传教育,还得有适当的强制性措施。

语言监察总署(简称语监署)便应运而生,获得执法授权。语监署配有语言警察×大队××中队共××××名官兵——这些机密数字是不可随便泄露。他们一律大盖帽,加上天蓝色呢制服及武装带,以区别于法警刑警税警交警商警卫警等其他警种的制服。语警的制服特别好看,穿上它去出席某些公众仪式,或者把小朋友们带到公园里讲点惊险故事,都有很好的视觉效果。有几家报刊曾争着拍摄女性语警的彩照作为刊物封面,献给妇女节以兼顾内容健康和形式美,从而使刊物销量大增,不在话下。

语警的装备也较优良。经过多种技术合作,电子定向声波遥测仪已经诞生。这种机器可遥测三百米以内任何方向的一切悄声碎语,包括官话闲话情话黑话笑话昏话私房话,哪怕你躲在被子里咕咕哝哝骂你老子死抓存折不放手,也能被它遥测出来。还有一种“禁语膏”,一贴上嘴就将双唇紧紧胶合,血肉相连一般,哪怕火烧刀割都难以去掉,非语监署的特制脱膏剂而莫能奏效。比这更厉害的是HP—401喷剂,用喷枪嗞地一下将其喷入你的喉管,你就一个月内声带发炎,没法发声,既不能骂人,不能求饶,不能奉承,不能哼哼哈哈谈天气,也不能给儿子作课外辅导讲解一百头山羊怎么四下分。这些装备的发明当然十分不易,耗费了某些科研人员的心血。那些研制人员想必都戴着近视眼镜穿着白大褂,夹着图纸走路时嘴里自言自语,不小心脑袋撞上了电线杆,回到斗室家中又是生火又是淘米又是为妻子夹菜,碰到很多异性追求者总是品格高尚,扶着她们的肩膀走上林荫小道说出些人生道理,到夜晚则冷水洗脸捶捶腰背再在灯下伏案大写论文——我们的小说家常常这样来描写歌颂他们,一些可歌可泣的爱国知识分子。

当然,根据《语言管理暂行条例》。语警不能随便使用警械警具,只有对那些屡教不改者才可以强制惩戒——禁语一日至三月不等。而且这种惩戒经有关部门慎重鉴定,于人体无害,合乎人道主义精神。

总有碰到麻烦的时候。这一日,从乡下来了一位老大爷。想到日子越过越红火,他今天特别高兴,决计进城买一个大蛋糕带回去给孩子他娘尝尝。他一路上把城里的新鲜事看得很高兴,双脚把广场重重地踏了又踏,说这么宽敞的水泥坪真好晒红薯丝呵。

他乐滋滋地摸烟荷包,发现衣袋已经空空洞洞了,急得脸面突然硬下来变黑——贼!有贼!

有些行人立即过来关切询问。还有人努力回忆,提供情况,说刚才老大爷在看科普宣传窗时,有个小胡子青年在他身边挤挤靠靠十分可疑。

有人劝老人赶快去报警。老人连连说是,可就是没动身。原地转了一个圈,跺着脚先来了一通好骂:好小子你瞎了眼呵,偷你大爷的钱,去给你爷娘买棺材呵!

凑巧,这些粗话正好被电子语测仪捕捉。旋即警车声呜呜呜响得十分尖锐,撕裂着城市的喧闹繁华。一辆摩托由远而近戛然刹住,上面跳下来一名大盖帽,抢步来到老大爷面前,先恭恭敬敬地抬手致礼:公民,刚才是您骂人吗?

老大爷一见大盖帽,就如见到了亲人和救星,拖住对方的衣袖指指点点:贼!

语警宽容地笑笑,说:对不起,刚才您已经违反了语管条例,尽管您是高龄老人,但我还是得遗憾地代表语管局通知您,下次不可再犯。

老人弄不明白了:犯什么?不是我犯,是我被人家犯了。我那一百四十二元钱全被人家犯去啦!

语警碰上这倔老头,只得耐心解释:谢谢您对治安的关心,但我们是语言警察,不管盗窃问题,只打击胡乱粗秽。至于……

老人气得胡子翘了起来:新鲜!我走南闯北,也没见过这号怪事。你当我是乡下佬?以为我好哄?呸,你这光吃饱饭的混蛋,这事你到底管不管?

语警脸红了:您又在骂人。我得再次正告你,语言是个重要的问题,为了您的身心健康及社会公共利益,您必须遵守暂行规定……

老人震怒了:不管就莫挡路!

老人甩手就要走,但肩膀被语警有力的大手抓住。对方告诉他,因为骂人,他在离开之前还必须在这里学一遍《条例》。

老人觉得这事实在好笑,拍拍胸口说:骂人?呸,老子还想打呢。老子这么大的年纪了,革命几十年,开会领奖也不是一两回。平时在村里,对不装像的后生,莫说是骂,一个耳光刷过去,你不服也得服。哼!

语警见老人实在无法说服,万般无奈,痛心疾首,只得根据条例极其礼貌地举起HP—401喷枪,吩咐他张开嘴巴。老人吓了一跳,不知这是什么玩意,心想莫非眼下的人心如此歹毒,动不动就要开枪杀人?他机警地猛吸一口气,站稳脚跟大喝一声,一杆粗粗的竹烟管打下去,先下手为强。

青年语警猝不及防,眼睛忽然翻白,摇摇晃晃终于倒了下去,久久不省人事。

结果可想而知。其他语警赶到现场时,老人早已不知去向。语监总署接到报告,立刻下令封锁整个街区,全力搜捕袭警凶犯。车辆都被迫停开,行人在语警的指挥下排成长队,一一到临时检查站出示证件,对着一种音频检测仪的话筒说几句话,骂一句“偷你大爷的钱,去给你爷娘买棺材呵”——只有当仪器鉴别出这声音与犯罪嫌疑人的声音不同,被检查者方可获准离开这个街区。

检测速度当然不是很快,碰上有些喝多了酒的抽多了烟的刚睡醒的,碰上一些紧张得有些口吃的,要测出他们真实的声音实在不易。为了防止有人作假,不容易也得干,检测人员越是困难越向前。

交警出现了,指挥棒在检查站的桌子上咚咚敲着:乱弹琴,快点快点,你没看见街上都堵成什么样了!

语警方面回答:对不起,请你注意《警务人员用语通则》,相信你不至于知法犯法执法犯法。

交警方面更为恼怒:屁话!你们没事找事,阻塞交通扰乱秩序,小心我们把你们扣起来!

他们争吵起来。双方都有大盖帽,都气势雄壮。一方扬起红白两色的指挥棒,一方则端起乳白色的HP—401喷枪,互不示弱相持不下,尖利逼人的目光一束束在撞击在格杀在扭打。刹那间围观者一层加一层,熙熙攘攘如潮如海。市民觉得好久未听见吵架了,今天听起来特别新鲜。忽而盯着这一张嘴,忽而盯着那一张嘴,大家都等待着新的辱骂脱口而出。有些人听得兴奋无比,似乎比对骂者还要激愤,总是咬紧牙关,不时跃跃欲试卷着袖子吞下一口恶气。整个大街被阻塞得更加厉害。汽车一辆辆拼接成长蛇阵,很不耐烦地此起彼伏响着喇叭。最忙的还是那些小贩,立刻见机行事摆摊设点,出售油煎包子茶盐鸡蛋经济快餐葵花子以及冰棒。有的更有远见,在这里挂起招牌,出租照相机小孩玩具雨鞋雨伞或者代办住宿登记。有的则借机在此开办收费短训班,教授外语裁缝美术或文学创作,据说文学短训班学员的作品还可优先在某内部刊物发表。他们争夺黄金地盘,大喊大叫,又各自派出年轻女郎,满面春风主动出击,大力推销揽客。

一个杂技班子也在这里拉开了场子。人头圈中一个中年汉子赤裸上身,一拳一拳把自己的胸脯打得咚咚响,那胸脯泛起红潮令人又担心又惊叹。汉子绕场走了一周之后,又开始拿起一把钢刀往自己肚子上砍——银光一闪,圆鼓鼓的肚子竟然分毫未损豪壮如初。好些人凑过头去把那肚子看了又看。

日头由东到西。很多人揩擦盐汗,坐立不安,虽然消受了油煎包子茶盐鸡蛋经济快餐葵花子以及冰棒,但发现前面的堵塞仍无松动,便心急如焚忍不住要骂人。他们骂语管局他妈妈的他奶奶的,骂交通堵得大家都尿急和便秘,骂油煎包子一咬开肉馅全是面粉疙瘩纯粹骗钱。他们许久没骂人了,这一骂起来开始还有点拗口,不过很快就感觉自然了,越骂越痛快,越骂越顺口,甚至说话不带点咸味的前缀和后缀,就实在味同嚼蜡。后来听说,他们这一片骂声太猛烈太恶俗太密集,使电子语测仪都紧张运转,最后叭的一声全部失灵。

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出现了哒哒哒的直升机,有些人以为那又是在拍电视新闻,并不在意。一会儿,远处又出现了喧哗声浪,很多人惊慌地从那边奔逃过来,但还是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直到有些人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巴被紧紧捂住,两臂也被什么人死死扭住,这才感到有点不对头。他们尽力扭动脑袋,终于发现身后语警如林,视野里竟是一片天蓝色制服——完了,大扫荡开始了!

他们都被贴上了禁语膏。

尚未受罚的违规者赶紧逃跑,但四下看看,哪里逃得出去?天蓝色制服无处不在,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已经把住所有的要道和制高点。制服所到之处,有的举手投降,有的抱头面壁,有的躺在地上装死,有的嘴顶黑膏,眼睛瞪大两臂乱晃,又蹦又跳却不再发出声音。

人们这才记起天网恢恢这句成语。

这当中,有几个青年耍小聪明,想躲进商场大楼,寻找后门或厕所什么的。但他们很快发现,每栋大楼的门口都立着一个手持三角小红旗的老人。那三角小红旗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威力,使青壮汉子们也目之胆寒,不战自溃地又轰的一声退了回来,成了一群无头的蚂蚁到处乱窜。

“不自由,毋宁死!”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公民们,同胞们,后退就是死路一条,我们去同他们拼了!”

有人在发出这样的大喊。显而易见,个别野心家和阴谋家正在利用这种形势,有组织有预谋有纲领地煽动民乱。一些不明真相的群众果然上当受骗,自觉或不自觉地参与了涉语犯罪。他们不仅猖狂地大声骂娘,直接挑衅神圣的语管法规,而且开始砸橱窗玻璃,抢夺商店货品,点火焚烧摩托和汽车。有些人虽然嘴顶膏药,但还能用双手回击,开始向大盖帽猛掷油煎包子和汽水瓶。只是有个包子没打中语警,却打中了一位小贩。小贩东张西望不知是谁打的,骂几句完事,继续数他的钞票。

形势到了这一步,直升机一遍遍广播紧急指令,其他警种陆续赶到现场,支援语警们的防暴平乱。一个个钢化玻璃盾牌迅即分发并投入使用,列成长排如铜墙铁壁,缓缓地向前推进。阳光下,偶有盾牌灼灼一闪,白光十分刺眼。盾牌后的各色警种都缩头弓腰,第二排贴紧第一排的,而第三排贴紧第二排的……紧紧实实的制服方阵,踏过废纸屑汽水瓶和葵花子壳,正步步逼近暴徒势不可挡。而远处,高压水龙头也被迫投入了战斗。帘状的水雾悠悠摇摆,如银白色的舌头时长时短,追舔着溃逃的胡言乱语粗言秽语者。叭的一声,是第一颗催泪瓦斯弹射出了,呛人的烟雾立刻在大街上弥漫。

人们纷纷躲开烟雾。突然变得空阔的一段大街上,只有一个胖男孩摇摇摆摆冲着天空哇哇哭喊:爸爸,我要红气球,我要红气球——

头顶上,一只红气球扶摇直上,在蓝天中飘得孤零零。

直升机突然又从一栋大楼后冒出,机上开始广播紧急通告:没有违禁的市民,请你们双手抱头,站到街左边去。你们不要乱跑,不要拥挤,不要听信谣言。语警人员不会伤害你们不会伤害你们不会伤害你们……

混乱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一举贴出了四千多块禁语膏,狠狠打击了语言歪风。但M局长对这个数字有些顾虑:是不是打击面过宽了一点?市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加上交警刑警卫警商警等方面都啧有烦言,指责语警粗暴执法,激起民乱,得不偿失,已经使M局长备感压力。

据说有的青年教师被贴了一膏,便无法开课。有的售货员被贴了一膏,便无法营业。火葬场也有职工受到禁语惩戒,殡葬业务受到影响。死尸在停尸间列成长队,又曲曲折折延伸到门外,家属哭得哀思高潮已过,于是谈起了天气和工作顶替和住房对换。追悼会的来宾们也趁机结识新朋友,连连握手连连惊喜,把一场悲剧变成了庸俗闹剧。

还有些则纯属冤假错案,是一些语警工作粗疏或贪赃枉法假公济私而造成的。较典型的有两例,现简要摘录如下:

一是某电工正处于热恋时期,因此他天天高唱流行歌曲并爱好文学。他有一情敌,就是语警××中队的某某。那某某博得女方父母的欢心,还经常以权谋私,用电子语测仪来遥测电工与女友的情话,及时向女方父母作出汇报。姑娘常遭父母责备,心情郁闷,终于大病卧床。电工含着眼泪自制了汽油燃烧瓶,上书要求惩办奸细凶手,发誓为保卫爱情要把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

还有一位是某商店的店主,自称父亲也是业余语监员,也戴过红袖章打过三角小红旗,而且他家里多年来语风纯正,哪怕听粗话也面红耳赤,这有左邻右舍可以作证。可是他开业以来总是被某某语警找麻烦。语警虽没有商警或税警手里的封条,可喷枪一举同样令人恐惧惶惶。那语警进门来,不是带了烟没带打火机,就是带了打火机忘了带烟,还摸着高档摩托微笑,说他非常想买可惜钱没凑够。店主听出了话外音,只能暗暗叫苦,因为他小本经营,送个香烟打火机倒不打紧,要把高档摩托来个大折价却实在有点心疼。于是有一日语警沉下脸来了,说店主多次对顾客恶声恶气,粗语连篇,是可闻孰不可闻,今天非公事公办不可……到现在,那店主口贴膏药已逾两月,生意大受损失,实在是冤情似海。

这一类投诉信充塞了语管局的收发室。邮递员每天扛来两大包,渐渐累得有点不高兴,最后要语管局自己派小车每天去邮局领取。他说不来,果然就没有再来。

人们觉得邮递员不送邮件,有点奇怪。不知有人去邮局反映了情况没有,也不知反映之后的结果如何,反正过了一段时间,收发室的人还是只得自己去邮局取。又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对这种状况完全习惯了,见收发室里没有人,就会说:哦,到邮局去了。

一堆堆投诉信取回来,在收发室里积成了山。局长看到这种情况,决定成立来信处理科和错案甄别科。甄别科就设在办公楼的第五层。办公室不够用,于是走廊里都塞满了文件柜。还有的柜子放不下,只好塞进男厕所占上一角。女同志去取文件,自然得预先连连咳嗽并羞羞答答地低着脑袋。据说,随着语管工作量进一步加大,科室还要增加,干部还要扩编,办公室将更加拥挤,女厕所里也得放柜子。女同志都为将来何处藏身的问题深深担忧。

每天上班铃响,大部分人都准时或提前到达,因为他们全都知道,给领导的印象全靠上班前后十分钟。这时候一定要露面,露面又不要干私事,一定要勤勤恳恳地扫地或打开水,见到领导时最好还有点腼腆木讷,好像做这些好事实在太平常,不值得被领导拍肩膀。领导对下级一般都很温和,温和得更像一个领导,比方说也来帮着扫地,还问问青年男女是否有了对象。

M局长体质弱又经常牙痛,不常来扫地,但他经常为此下罪己诏:我这个人没得用,快完蛋了,来了也只能帮倒忙,还是享享你们的福算了。

这种罪己诏既能轻松气氛,又让人感动。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常常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糖果,犒劳正在扫地的人。

待领导离开,大家才开始办公。办公一般来说都很紧张,有的翻报纸,有的拆私信,有的算餐票和钞票,有的去理发室或小卖部,有的谈起幼托问题或者说昨夜的电视连续剧实在没意思。这时候,可能有一位负责业务学习的科长来通知大家,说根据局里的安排,其他部门已学习了好几天,而我们还缺课不少,过几天就要进行业务知识考试,谁也逃不掉。你们看着办吧。于是大家就纷纷找出学习资料进行研读,互相打听某《通则》第四十三条是什么以及“语言是人生斗争工具”这句话该如何解释。

处理各种公务是十分慎重的。比方说要起草一个复文,向某位议员解释为什么语警不能兼管交通事务。秘书已经拟了一个草稿。副科长看了颇为不满,认为一定要加上三个副词,改变两个标点。科长拿不准,将草稿交全科集体讨论。大家没解决副词和标点的问题,倒对“坚决不行”与“绝对不行”哪个词组更合适,展开了更激烈的争执,闹得脸红脖子粗险些动了意气。好容易,大家求同存异勉强通过了第四修订稿,由科长交给了某副局长。但某副局长又认为该稿理论深度不够,写下长段批语,将其退回秘书科再修改。到最后,M局长认为第六稿太啰唆,大加删减,尽力压缩,几乎恢复了第一稿,还谦虚地将其批下来,请有关科室的同志们传阅,再提出建设性意见,并附信嘱大家读几篇好散文努力实现文字的精炼。秘书科如果不是被其他事搅局,几乎无法结束这个修改过程。

修订稿作废的太多,废纸篓很快就满了,只能把成堆成堆的废纸拿出去烧掉。有人不小心,没把纸烧透就放水冲洗,结果纸团塞住了厕所的下水道,造成水漫走廊。黑水流出了一个旋涡,还漂送着纸灰屑。为这事,这一群文弱书生又忙了很久。有人说要用火钳,有人说要找竹条,有人则说应该挖开地砖,换上新管子。大家又翻书又画图弄出很多方案,最后还是派人去请水管工。但水管工爱理不理,消息传来又激起大家的愤恨。

转眼间已是中午了,水管还没通,但有人传来消息说下午要分发补助性食品,有牛肉有鸡肉有鱼有糖还有水果,价格都很优惠,谁要谁就来登记。大家都兴奋,有人借食品袋或是借锅子借汤盆——有的则从文件柜里取出大竹篮显得早有准备。大家说说笑笑夸机关温暖如春,当然少不了还要细细打听食物的价钱和质量。听说行政科准备在牛肉里面掺冬笋,大家又把行政科科长的秃头攻击了一番。

电话铃声不断。有的电话是来谈公务,但更多的电话是来找干事N。N年轻美貌,常在各种会议上抛头露面,当记录员或者联络员,所以人称“会议西施”。她认识众多首长、模范市民、文艺界名人及外国专家,又能拿到各种来路神秘的戏票和舞票,衣袋里一掏就是红红绿绿。据说还有一位著名剧作家总是邀她跳舞,向她赠送自己的著作,并想介绍她加入美学学会。她似乎衣袋里全装着天真,一掏出来就可以用,对谁都能提几个带孩子气的问题。比方说,七乘以八等于五十六吗?你怎么这样会算呵?新疆在中国的西北部呵?我还以为它在南边呢。你怎么不玩布娃娃呢?我就是喜欢玩布娃娃。诸如此类。但她有时候可以老练地同司机说说耗油量和电路板,让人吓一大跳。首长们都把她当布娃娃,一个懂得耗油量和电路板的布娃娃,喜欢摸摸她的头,开一开玩笑,有时谈人事安排机密大事也不避忌她那戴着耳环的小耳朵。正因为这一点,希望晋升的人对她都客气三分,一听说她想考大学,不少人就忙着向她提供资料并主动分担她的工作,顺便问她买不买皮鞋。

找她的电话大多来自男性,所以她抓起话筒后脸上常有淡淡的羞涩。通话可能有五分钟,十分钟,或者二十三分钟,可能有关外婆,也可能有关电影和旅游。最后她可能显得有点不高兴,眼睛瞟着电话机旁的同事对话筒大声说:……你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在她说不要讲了不要讲了但继续讲着的时候,办公楼外面开始聚集一些人。其中有些人是能说话的,有些人嘴顶膏药只能打手势,还有些人被喷过药水,因此只能张开口嗷嗷叫却吐不出一个字。这些闹事者希望引起楼里人的注意,便拍掌跺脚,吐痰撒尿,甚至敲锣打鼓。有些小孩以为这里是街头演出,疯劲十足地来此围观,在大人们的腋下或胯下钻进钻出,即使没看出什么眉目也心满意足。有个疯子也来凑热闹。他穿戴整齐,脚踏时式皮鞋,只是面抹胭脂口红有些怪异。他朝办公楼大门里喷着唾沫星子大喊:出来,出来!是好汉就出来!

旁人注意到他。他注意到这种注意,回头极亲切地一笑,摊开双手说:这地方,我来得多哩。那一次我娘以为我煮面条,其实呢,我是煮的红参,嘿嘿!

他又朝大门里瞪了一眼,对听众继续说红参:后来我把我娘接上汽车,一车开到宾馆。我娘不知是到了哪里。我说,你只管走,我带你去的是好地方。他很神秘地压低声音,再次笑了笑:你猜我给娘煮的是什么?嘿嘿,红参。骗你不算人,真是红参。

……

他那呆呆直直的目光,吓得人们不由自主往后退。连一位文学新秀,本想到这里来搜集点素材写点心理变态小说,好让那些新派编辑刮目相看,但听着听着也摸不着头脑,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但越来越多的人向这里拥挤,使文学新秀怎么也挤不出去,踩了好几个人的脚,挤出了一身老汗,还是被疯子搂在怀里。

嘈杂声浪使大楼里的人探头探脑,窗子一扇扇打开,然后又一扇扇关上。工间操铃声响过以后,竟没有一个人出来。

其实,语管局的干部们不必太害怕闹事。因为闹事者一开始就面临着内部分裂。几个为头的家伙虽然无法张嘴说话,但还可以打手势或者写纸条,进行一轮轮激烈的谈判。这个要当总代表,那个要当总指挥。这个说对方右倾投降,那个说对方左倾冒险。这个建议总部要设八个部门,那个要求总部设十二个部门。这个说自己太忙,一定要带个女秘书,那个说自己太累,一定要享受伙食补贴和交通补贴……加上一个疯子老是拿面条与红参来搅局,再加上受害者们口舌都太不方便,整整一天折腾下来,连个领导机构也没产生,对具体请愿要求更未形成共识。

甚至连民意领袖排名顺序也一直没搞定。为了争取把自己的名字排在对方之前,两个汉子已互殴得衣冠不整,脸上见血。

语管局倒是注重民意上达。来信处理科和错案甄别科的两科长前来会见闹事者。但他们有点无事可做,只是听闹事者自己争来吵去,看互殴者时斗时休,又文又武,完全插不上嘴。他们坐在椅子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差一点睡着了。

M局长早上一醒来,就觉得牙齿特别的痛。他翻报纸时发现所有的舆论一夜之间都与他的牙齿较劲,对语管局的务实亲民措施只字不提,对工作中一些鸡毛蒜皮的瑕疵倒是添油加醋。《新潮报》石破天惊发表社论,攻击语管局的办事效率低下和职业道德败坏,进而追究领导责任。《晨报》则刊载市民来信,“强烈要求区分粗言秽语与方言土语的政策界限”。《健康周报》发表记者述评:《口吃者无罪》。《妇女论坛》则公布了十四名少女的座谈纪要,强烈要求有关当局废止利少弊多的“洁语化”运动,保护正当的情场私密性谈话。抨击最激烈的是电视三台,那位女主持人居然显出了少有的严峻,在汽车轮胎和保胎丸的大广告之后,居然采用了设问句式——照这样下去,人们不禁要问,语管局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宪法保障的言论自由是否化为乌有?

刚上班,M局长还接到了一些大学生打来的电话,声称他们的话剧演出受到语警的无理干涉,原因仅仅是台词中有所谓不规范的语言,有反派角色的一两句粗鄙话。他们强烈要求语管局尊重艺术规律,对此事严肃处理,否则闹起了学潮勿谓言之不预也!

M局长冒着冷汗,怀疑以前是否给这些新闻单位送的电影票太少,送宴会请帖太少,眼下竟遭到他们的恶意报复。当然,他更怀疑是内部出了家贼——有人想把自己搞臭于是给人家提供炮弹并煽动青年。他知道,有几位副局长早就怀着让局长提前退休的理想,还有秘书科的T秘书常有奇谈怪论,常以社会良心自居,一直与领导过不去。局长是有丰富社会阅历的人,岂无识妖之法眼?他深知像T这样的人在每个社会都为数不少。他们大多能耍耍笔杆写点臭文章,但赚了稿费以后还是喜欢长发破衫,拍胸脯自诩贫民。开会时他们睡觉,不开会时他们多嘴,有时崇拜哲学痛骂武侠小说,有时吹捧武侠小说鄙弃哲学,反正怎么说都是夸夸其谈。他们以攻击政府阴暗面为乐又常常随地吐痰,喜欢在海边和历史名人墓前捏着下巴留影,好像自己壮志未酬宏图未展。这样的人语言粗俗,当然最恨语管机关。问题是,关键的问题是:这样的沽名卖直之徒骗骗天真女孩还可以,怎么也骗过了新闻媒体?还进一步骗过了上级首长和广大民众?

M立即梳头洗脸,整装去拜见市长。他办事谨慎周密,总是比约定时间提早半小时到达,而且不坐小车,怕的是车子在路上抛锚。

从市府回来,他立即检查工作,发现办公楼里确实有两处下水管道不通,而且走道里到处是烟头。他暗想市长虽有点偏听偏信,大体上还是英明的。

他带着一身疲乏立即召集大会,并破例向秘书要了一根香烟,不时放在鼻子前嗅一嗅。他站起来伸出两个指头说:今天,我讲两个意思……

他提出局里的思想和作风必须彻底整顿,强调大家必须科学语管,公正语管,文明语管,协作语管。为了肃清语管队伍内部的害群之马,他宣布立即建立整顿办公室……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我这个人缺点很多,最大的缺点就是对有些人太软弱,太忍让,简直是姑息养奸啦。同志们!但这次我下了最大的决心,市长也下了最大的决心——他把市长的话扩大三倍音量说出来,震得窗子哆哆嗦嗦,所有听众的汗珠都一齐停止流动——这一次,我们要横下一条心,挥泪斩马谡!

于是副局长发言也说:挥泪斩马谡!

秘书长发言也说:挥泪斩马谡!

科长们发言也说:挥泪斩马谡!

层层表态,大家都很激昂。机关全面整顿就在一片杀声中开始,有点令人心惊肉跳。有人幸灾乐祸地把行政科长的头看了又看,好像他那颗秃头已十分危险。

根据局长的提议,语管工作还得加强科学性。大楼门前便多了两块招牌——“语言管理学会”和“《语言管理》学术丛刊编辑部”。应该说,机关的学术气氛很快就浓郁起来了,连局长和副局长的办公桌上也出现了英文书或者日文书,大家一谈到“语言”,还经常使用国际上更通行的language一类。学会的首届年会也开得十分隆重。年会会址选在海滨宾馆,依山傍水,风光宜人,客人们推窗可远望蓝色大海里点点白帆,听到海鸥声哇哇哇连绵不断。

发出了很多请柬,大多数受邀者没有来,当然是对语管意义认识不足或是故意摆摆臭架子。几天来,小轿车还是接来了一位位德高望重的老学者,A老B老C老D老等等扶着拐杖,互相寒暄互相点头。急救室、小便盆、氧气袋、轮椅以及特大号字体的文件资料都已经为他们准备妥当。他们看到这些很高兴,便去洗澡。洗前取下助听器、眼镜、假牙、假发之类,好像整个身体都可以一个个部件地拆卸,连咳嗽声也可拆卸分解,断断续续的有很多障碍和梗塞,不具流畅连贯的美感。他们在餐桌前谈兴很浓,谈了好些死人的事,比方说:你最近看见过某某吗?他死了?可惜呀。某某也死了,你不知道吗?可惜呀。听说某某某患了冠心病,恐怕日子也不会多了。可惜呀。某某暂时还不会死。如此等等。

中学者少学者乘大旅行车也陆续到达。他们器宇轩昂,有的头发和皮鞋都油光发亮,有的全身香味扑鼻,有的刚理过发,头发边沿还透出一圈青色光辉。他们见面时互相捶一捶胸脯,或者拍一拍肩膀,骂一声“你这个家伙”,深厚情谊不言自明。其中有一些很注意敬老,没忘记去拜见“老师”和“师母”,对新认识的老人便谦恭施礼,说“我中学时就读过您的大作”或者说“我是读着您的书长大的”。但他们一转背,就专找同辈人嘀嘀咕咕,互相串门,相邀密谈。据说他们先打听伙食标准,打听会议是否安排了舞会和内部电影,然后提醒某些没有经验的朋友千万别把论文提交出去,顶多只能交个提纲。因为有些“老家伙”江郎才尽现在最喜欢剽窃别人家的观点和材料,虽为君子但不得不防。转而他们又对未来的理事会选举非常关切,纷纷挥着拳头表示,称学会老化的问题再也不能继续下去,这次非把“老家伙”都选下去不可,“代沟”是客观存在我们也毫无办法……他们大概串门太多,又经常讨论要事,所以总是丢包——不知自己的提包忘在哪间房里。于是他们饭前饭后总是忙着招手,找自己的朋友:喂喂,我的包在你房里没有?嘿,真是活见鬼啦!

为了体现各方面的代表性,学会还邀请了一些来自基层的业余语监员。这些老倌子大嫂子一般文化水平都不太高,一到这儿,犹豫了许久不知是否该把红袖章戴上。很多人抽着廉价纸烟,对文化人们去小卖部买磁带买书刊都十分不解,只是小声打听窗式空调机和浴室里的蛇形龙头该如何使用。他们晚上上床早,早上也起床早,除了经常吆喝“吃饭去吃饭去”以外,便闲得无聊却又不动声色,顶多研究一下宾馆的花草或者窗上的螺丝帽,显得自己也有研究兴趣。他们中的个别人较有见识,常对高层文化人们横一眼:你怕那些眼镜鬼蛮有狠?天下文章一大抄。知道么?抄!

大会总算开始。小N当然最忙,一条红裙子闪进闪出,与老学者中学者少学者都能谈笑几句,还得注意热水瓶和茶叶,注意给录音机换换磁带。她与他人谈话时忽而扭起眉头,忽而哈哈大笑,有时被人神秘地叫到门外,听取有关多弄一张电影票的请求。她对来弄票的男人都很热心,表示她尽力想办法,实在不行的话她就自己放弃。

M局长的开幕词已经致过了,开始坐下来听学者们的发言。为了表示谦恭,他的臀部落下去时与座面接触得很轻很轻,也很稳很稳。他手捏水笔,越记越感到难记,越记越感到科学确实可敬,庆幸自己刚才以“南郭先生滥竽充数”自轻自贱。

学者们大多谈得深奥,学术价值显然极高。有的把外国人的名字念得抑扬顿挫很像外文,如“康斯坦尼”的“康”字必定音位极高,而“坦”字必然拖出长音,先向上扬去,再下滑猛收。有时又冒出一句叽叽咕咕的洋文且不作译解,似乎是无意间随口溜出,外语已被下意识运用。有时还打住话头蹙眉疾首,脑子里苦苦搜寻某个概念的表述方法,最后才来抱怨本国文字中的这个概念实在不够精当。

有的虽不太讲外文,但也不是等闲之辈。旁征博引,学通古今,几乎句句话都能注出出处。哪怕引一句“语言是很重要的”这句话,也注明是引自某某出版社某某年版本某卷某页,其治学严谨的风范和皓首穷经的功力,令M局长不敢吱声。

这些人在演讲中常常背诵三两句古诗,使讲话的人文内涵更加丰厚,肃穆基调上又添活泼韵味,而且古诗总是信手拈来,背得十分流畅,背诵者决不看稿纸,好像学富五车已对稿子不屑一顾。

坐在局长身旁的一位卷发青年学者,冷冷地发出一声哼,让局长好生奇怪。莫非后生可畏,这位学界新秀还有更加高深的奇招异法?

局长又觉得冷汗在背上沁出。

果然,轮到卷发新秀登台了。他一登台就甩动长发,燃火大口抽烟,显得有点儿不规不矩来者不善。他摘掉茶色蛤蟆镜,手撑讲桌,目光平伸,盯着会堂上空滑来滑去的两只燕子,好半天不吭声,像在深沉注视人类的下一个世纪。待人群中有了叽叽咕咕的碎语,他才开口谈起了燕子——从燕子向往自由天地,谈到学术自由的必要,符合先言他物再及本意的比兴手法,果然是潇洒随意别具一格。人们这时候才注意到他根本没带稿纸。这一发现使下面某些中老年学者面色不悦。但新秀对此胸有成竹并不在乎。他谈了古埃及文化拿破仑帝国本市的城市雕塑及刚才会前广播里的一支交响曲,然后说刚才A老提到的D老的一个观点其实C老在致G老的一封信中已有所触及,而自己在与F、J的私下交谈中对那个观点曾表示赞许。一句话顺溜溜地左捎右带,把七八个人的心里都说得舒舒服服——有人气色缓和地开始挖耳。

但他决不庸俗吹捧,表示青年人要勇敢探索和挑战,有时在前辈面前斗胆直言乃至胡说八道也纯属正常。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不是吗?于是他又点燃一支烟,谈起语言的准确性明晰性生动性俭省性,谈起时代感民族感历史感真实感文化感流动感升华感空间感辐射感宏观感先锋感,谈起大和弦对位原理与语言内应力的非线性函数关系,谈起语言密度的情绪效应和吸收方言过程中的熵增加绝对趋向,谈起广义相对论和原始图腾在哲学上的意义对于信息工程的定量分析和蝶形数学模型来说确实是十分紧迫的课题,学界对这方面的探索应给予充分的注意而不要打一些无谓的口舌官司。当然,他最后的话头又落在燕子身上。

燕子——他扬起手在空中狠狠地一挥。不过这只刚才只是向往自由的燕子,现在从他口里飞出已成为一只“带着时空永恒之谜的语言之燕”。

他稳稳地收回目光,沉吟着将烟头在烟灰缸里细细地揉灭,如同钢琴家曲终之后仍沉迷于音乐圣境,许久许久还难以返归现实。听众也都觉得大厅中余音绕梁,好半天才知演讲已经结束,于是掌声四起。尤其是N小姐眼中透出崇拜,不时地用喷香小手帕揪一下自己翘翘的鼻子。

掌声还算热烈,但M局长注意到台下不少人在交头接耳,脸上有不以为然又宽容大度的神情:年轻人嘛,这个……嘿嘿……

M局长悟出自己刚才不必那样目瞪口呆。

会议就这样一天天开下去。你说一通,我说一通,他又说一通,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开会毫无疑义。每天开会上午三个小时下午两个半小时,安排得并不紧张。会议期间还插了些学习性节目,比如观神庙观夜市观山山水水什么的。大家观赏一棵千年古榕树。老学者说“不错”中学者说“不错”少学者也是说“不错”。于是开始拍照,先集体后个人再邀同乡或同学巧立名目。有人记起一位老诗人,忙去把他拖扯过来压在榕树下就座,等摄影师咔嚓再来一张。

老诗人被M局长鼓励,无可奈何,只是抹抹嘴巴即兴赋诗一首:

平生有幸逢盛会,

语言学家来开会。

二百三十八男女,

都到海滨来开会。

写毕,老朋友都说好诗好诗,上前握手祝贺。M局长也极懂诗,抢上前去抓住那只瘦手努力一握,久久不放。

会议的伙食当然也基本上保证了科研的需要。虽说按市府规定只能四菜一汤,但往往是一碟三样一菜变三菜,还是丰富多彩。精米精面不易消化,一身营养陡增的皮肉有微微发热的感觉,似乎难以包容体内正在积累和膨胀的惬意舒适。为了防止胃口减弱和增肥,大家都增加了饭后的散步运动。另一措施经有长期会议经验的人介绍,就是大量喝茶。因此每逢会议间休息,突起的喧哗声中大家挤出门,脚跟脚排队进入厕所,一片嚓嚓声尿池里的槽道阻塞黄潮猛涨怎么也流不赢,而且人人动作敏捷匆匆扣好裤子又去开会。

M局长也喝茶太多,常常感到内急,但这一天遇到小小的不幸。他去了两个公共厕所,发现那里都太拥挤,便去小卖部旁边的另一单座厕所。不料刚到门前,巧遇莅临大会指导的那位老诗人兼老学者。

M局长愣了一下,赶忙退让到一边去,说你先请你先请。

对方也满面春风,说你先请你先请。

局长说:你不要客气,彼此彼此。

对方说:彼此彼此,你不要客气。

局长说:谁先进都一样,都一样。

对方说:谁先进都一样,都一样。

两人相持了约十来分钟。最后当然还是老诗人客气不如从命,接受了局长对科学的敬意。但他不愧为语言专家,进门时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伯也执殳为王前驱,哈哈哈哈。

局长在门外等了良久,见门一直没有松动,只听见门内偶有断断续续的哼哼声,只好回头去找大厕所。不料他刚返回大厅,就被很多面孔团团围住。

首先发话的是一张黄脸,戴着鸭舌帽,嘴角咬得铁紧铁紧起了个肉疙瘩。他不记得已给过了M局长一张名片,现在又递过来一张,然后冷冷地质问:请问局长,这到底是学术团体还是行政机关?为什么把那么多科长也塞进理事会?

M说:这个这个……

对方又说:我参加了二三十个学会,决不会在乎在这里当一个什么理事。问题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可悲的官学不分……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只手扒开去了。一位大白脸取而代之地凑过来,首先冲着局长不由分说地一笑,然后指着手中一页理事会名单问:请问M局长,这是个全市性的学会,到底算什么级别?

局长斩钉截铁:局级,当然是相当局级!

对方显得有了信心:那么作为领导机构的理事会,其成员是否都相当于局级干部?至少也是副局级吧?

M觉得不太好回答了:唔唔,个人级别嘛,当然……这件事我们……还得与上级人事部门协商……

对方恳求:如果有了最后的结果,希望你们一定要下个文件,明确规定一下,免得下面含含糊糊。你要知道,眼下不尊重知识与人才的情况还十分严重。

这时,远处又嚷嚷起来。一个大胖子在那边不顾N的劝说,手舞足蹈,冲向这边。M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早被那大胖子缠过多回。那大胖子不过是要来发点理事脾气,说当选名单中他的名字被错印了一个字,非更正重印不可,否则他就要以一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提出强烈抗议。

M局长趁大家都去看热闹,偷偷溜走。但他刚要进厕所门,又被另一伙人迎面拦住。那是几位大嫂,业余语监员。她们好像有什么话要说,但谁也不肯出头说。你推我,我推你,有一位把另一位狠狠揪了一把,于是都嘻嘻哈哈大笑退了好几步,弄得M局长有点尴尬,不知自己是该追逼上去还是该守在原地。终于,她们忍住笑。其中一位红着脸进言:局长哎,有个事要问一下,我们……有那个没有呵……那个呵。

什么那个?

局长不理解。她们急了,由刚才的不说变成了眼下的都抢着说:就是文凭呀。这次培训班学习的文凭呀。听说,有些文化人赚大钱,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张文凭吗?我们这次出来学习半个月,总得给我们一个什么吧?

见局长没有表态,她们说得更七嘴八舌了。有的说街道工作最难搞了,你们说话一张嘴,我们办事跑断腿。有的说我这次连毛衣都没打,学得脑袋都大,理应得到犒劳才对。还有的说住宾馆谁稀罕?这次来参加学习,耽误了好多正事,我家里那个死鬼平时连饭也煮不好的……不知道什么事好笑,她们又你戳我,我揪你,又爆出一阵野野的大笑。

M局长已经脸色发白,见她们笑,只得赔笑一下;见她们说,只得继续聆听下去。他拿出当局长二十多年的全部技巧来对付各方人士,又是拍肩又是拉手又是整理对方的衣领,还问伙食如何,问苹果吃了没有,问旅游照片是否拍得成功,或是突然严肃地指出:你的发言太精彩了一定要上简报;或是微笑着抵赖:我也坚决反对唯文凭论,但国家的用人政策如此我有什么办法?最后,他还表示这次会议很有收获,这样的会一定要多开,而且欢迎诸位以后常来语管局做客,要是门卫不让你们进,你们就打电话直接找我,这没有问题……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特别和蔼可亲,好像他多年来总是习惯于同老农在田头话家常,或者对清洁工人嘘寒问暖。

整整一天就是这样过去了。他好容易逃脱纠缠,才记起自己的生理任务。但一踏上那湿漉漉并印了很多黑花脚印的瓷砖地,他觉得氨气太刺激简直熏得眼皮都睁不开,又感到头晕耳鸣,恶心欲吐,怎么也没法小便。

大会医疗室对他给予了诊断。大夫说他可能是憋尿太久,已造成了尿道中毒感染。

局长只得提早离会。

M局长在疗养院待了一个月,体重有所增加,病情有所缓解,还用铅笔在文件上画了好些圈圈点点杠杠,并初步学会了打网球和听交响乐。牌技也大有提高,他能一边谈形势确实大好一边把对手的底分稳稳地抠过来。

但他觉得住在这里并不特别舒服。比方说他爱好清淡甜食,受不了辣椒,向餐厅管理员提过好几次。每次对方都点头表示明白,可一到开餐时,送来的又是红炸炸的辣椒。那电风扇也很怪,你开四档它就是一档,你开一档它就是四档。他叫院里派人来修一下。果真来了一个电工,倒腾一番,但他走后那电扇索性不转了,端庄而安详。

同房的一个矮老头也令M不满。那老头一到晚上就怪声怪气打呼噜,打法十分不标准,好像带了点方言味道。他白天总在枕头边清理和收检着什么,或在屋角的煤油炉边一个劲吹烟,拿两大瓣屁股冲着M。M回忆起来,好像整整半个月没见过那老头的脸了——莫非是个没有脸的人?

他决定出院回家。这天他叫来小车,一路进城,发现两旁的高楼越来越多,黄的白的红的蓝的,灿烂得不像是真的,倒像一些儿童的积木。树木的叶子绿得鲜亮,显得很厚很硬,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也不像是真的而像是蜡制品。一排排商业广告在车窗外闪过,上面的画都十分现代派,人被画成几何体,画成剥了皮的青蛙。有一个大大的女人头像正盯着行人,眼圈描得太粗黑,使人想起了熊猫。这熊猫正高举一只皮靴。

他发现街市上几乎没有天蓝色大盖帽——真是,真是,这些执法者都到哪里去了?如何都不坚守岗位?

他暗生疑心,想了想,骂出一句粗话,想考验一下语监工作的效率。

不出所料,不管他怎样骂,哪怕骂到了祖宗八代,也没有什么动静。后窗里一直没有出现语监总署的警车,亦无哇哇哇的警报声。

太涣散了,太涣散啦!他红了脸。要你们文明执法,不是要你们放纵不管么,怎么工作上总是跑极端?

小司机似乎没听懂,愣了一下,良久才轻轻哦了一声,笑着说:局长,你老人家的用语也该换换了。什么是“涣散”呵?现在都叫“活泼”。

M局长堕入了云里雾里:谁规定的?

没有谁规定,但大家都这么说。

涣散是涣散,活泼是活泼,两个意思完全不一样么。我是吃语言学这碗饭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局长,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们都笑我二百五。

司机解释了好一阵,才让局长得知:他住院的这一段时间里,语管工作又大大深入了一步。大概是根据专家建议,用美好语言促进人际关系良化,因此各种刺激性的词语都受到限制。比方在大学里,想指斥某学生读书不踏实,人们只能深意莫测地笑一笑,然后说:“他嘛,聪明还是很聪明的。”要是某教授的口碑是“书读得不错”,那无异于承认他的才情广受怀疑,在大家眼里不过是冬烘学究呆头呆脑毫无创见。在机关里也是一样,你不宜说某某人刚愎自用,而只能说他“魄力还是很大的”。你也不宜说某人四面溜光和光同尘,只能说:“他嘛,当然啰,怎么说呢?对人缘关系非常注意。”你更不能说某某首长不通业务尸位素餐,充其量也只能说:“他很努力也很忙碌,有他的特点和长处,不过要是让他换个地方干干,肯定更能施展他的领导才干嘿嘿哈哈请问你的看法是……”不用说,这种语言的革新,确实使很多单位增添了祥和太平的气象。根据这些成效,据说有关方面又建议,今后应从严检查一切出版物,从严修订词典,将一切贬义词统统铲除。这件事已在报上展开了热烈和广泛的讨论。

一席话,让M觉得胜读十年书。这时光线一暗,小车嘎的一声停住了。

M问:为什么不走了?

司机也不吭声,钻出车去,径直去车后取自己的香蕉和啤酒,只给局长一个背影。M怎么也记不起对方的脸相来了,仿佛那也是一个没有脸的人。

M把目光探出窗外,光线暗是由于有一栋大楼堵在窗前。他的目光从大门一直延伸到楼顶,仰得帽子都差点落地,颈后一轮轮皮肉挤压得很痛。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自己只是治了一下尿道中毒感染,这办公楼就这么高大了?

他看了一下大楼前的招牌,发现语言管理的“局”已经变成了“总局”。一个“总”字使他的牙痛又发,嘴巴歪歪地大张,嗬嗬地哈气。难怪同事们这一段在电话里都吞吞吐吐,也难怪市长秘书一直嘱他安心养病——原来是杯酒释兵权呵,原来是背着他做了这么大的手脚呵?

他气冲冲步入大楼,发现走廊里更拥挤,不光塞着很多文件柜,还塞了不少旧沙发旧桌子简易床以及折叠椅。有些沙发向前翻倒,做出了低头下跪接受批判的架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文件包,垒着一大堆一大堆的,散发着霉味和尘土气息。

几乎每一层都这样拥挤。在每个楼道拐弯的显眼处,他还瞥见许多陌生的白底红字标牌:商业语言局卫生区,农村语言局卫生区,干部语言局卫生区,错案甄别局卫生区,行政局卫生区,秘书局卫生区,整顿局卫生区,业务培训部卫生区,机关子弟教育办公室卫生区,如此等等。以前的那些科室,现在全都以局自居,奉公克己地管理着某一地段的灰尘和纸屑,让老局长看得心惊肉跳。他又迎面撞见了很多陌生的面孔,或是夹着卷宗上楼,或是提着皮包下楼,与他匆匆擦肩而过,似乎都是他的新同事。装修工人们穿插其中,其中有一些搬抬办公桌,从这间房抬到那间房,或是从那间房抬到这间房,抬出乒乒乓乓的声响和腾腾飞扬的灰雾。有时一张桌子卡在门框里,人们就吆喝着:“一,二,三!嘿——”

他总算看见了一些老部下,奇怪的是,那些人既没前来欠身握手,也没上来接下提包,似乎已不太认识他。M自觉修养还不错,忍住火气,不同小人一般见识,还上前拍了拍前政工科长的肩,像往常那样满脸微笑:忙呵?要搬家么?要不要我这个老头子来帮个倒忙?

前科长没回头,只是指了指楼上:上访的请上楼,接待局在第五层。

M局长还想开玩笑:是呵,我老头子正是来上访,告你昨天打老婆哩。

旁边一位女干事立刻插进来喝问:你是哪个单位的?怎么这样对廖局长说话?

M吃了一惊:怎么?他……也成了局长?

大概是听得话音耳熟,前科长回头审度了一下M:是老局长呵。对不起,在下不才,进步很慢,不过是上了个小小台阶,为人民多做些工作嘛。你这是……

我病好了,来上班呵!

哦,对对,你还是局长,还应该上班的。前科长回头对女士吩咐,快,把老局长带到他的办公室去。

以前的“您”改成了现在的“你”,以前的亲力亲为变成了现在的指手画脚,M震怒得恨不能一口咬下对方的鼻子。

他只得气咻咻地去找自己的办公室。不料他的办公室安排在很僻静处,门口也没有语警站岗,外间也没有秘书侍候。打开房门一看,里面略有些混乱,很多文件都堆放在地上,窗帘也显得有些陈旧,新式空调机倒是装上了,但他用遥控器按了按,没按出什么动静,可能是遥控器有了问题。N小姐倒是在这里打电话,着一身黑色套衫裙,幽幽泛出一轮轮毫光,还顶着一个十分险峻的塔式发型。她坐在窗台前晃着两条长腿,又是扭眉头又是拍膝盖:……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么——我这是办公时间,你知道么?讨厌!

小丫头肯定又在煲电话粥,M局长照例装作没看见。

对方瞥一瞥他,竟没认出来,随便地冲着他挥挥手:喂喂,不是要你修抽屉,是下水道又被塞住了。你们维修队的人怎么回事呵,叫也叫不动……

老局长刚才怎么也打不开自己的抽屉,现在更觉得这番话混账透顶,忍不住恶声恶气地说:是不是要我修马桶?

她瞪大眼:什么意思?

他冷笑一声:我不是来修马桶的!

昔日的会议西施眼里透出迷惑与茫然回忆,总算认出了老领导,一拍手,甜蜜小嘴惊喜地张开:哎呀呀,你不是老局长吗?实在对不起,你长得这么胖,完全变了个人,我一下没有认出来,该死,该死……

M还是气呼呼的:乱弹琴,乱弹琴,机关里怎么这样乱?

N说:谁说不是呢?我接手副局长才几天,真把我累趴啦。一下是下水道堵了,一下是电灯不亮了,忙得我头发也没时间做。你这是……抽屉打不开?

他已经扭断了钥匙,恨不得把整个桌子扔出窗外:我要办公,我要办公!

她耸了耸浑圆的双肩,很同情地凝神思索:对,是得有张好桌子。不过你的事不由我分管,这事恐怕你还得去找T。

局长觉得这更不可思议,为什么要去找T而且怎么应该去找T?莫非那毛头小子也摇身一变官运亨通?

N解释:那倒没有。

就是嘛,M局长恨恨地说,随便从街上抓个人来当官,也比T可靠一万倍。他清楚地记得,在他手下当秘书那一段,T曾违反规定私用电炉煮面条,曾把臭袜子塞进文件柜,曾在办公时间关起门来聚众打扑克,实在是劣迹斑斑臭名昭著。如果让这样的人篡夺权位,国将何以国?世界将何以世界?

M局长与T秘书见面在秘书局的一间小办公室。奇怪的是,T眼下虽没打扑克,但居然大大方方地修理着皮鞋,碎皮子断线头摊满一桌,胶水味十分刺鼻。大概突然悟出了一种修补的妙法,他乐得连连搔脑袋。M看着看着更生气:这哪像个机关呢?差不多也是个菜市场吧?修皮鞋的都来了,是不是还要在这里炸油饼打爆米花?

还好,T没装出不认识老领导的鸟样,两只手在桌面上急急地一抹,把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全抹入抽屉,脸上有一丝惊慌神色。他赶快掏出一支香烟敬献领导。

M没好气地推开烟:我的办公桌在哪里?听说……你是管桌子的?

T愣了一下:不,我什么都管。

M冷笑了:那你负责全面工作啰?

T点点头:差……差不多吧。

M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要是做个梦,或者上台唱出戏,说你当上了王公大臣,那我还是相信的。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志大才疏,知道么?我对你没有什么成见,只是恨铁不成钢,一直想真心地帮助你。

谢谢,谢谢。对方才怯怯地点头说:局长,你的事我登记下来了。最迟明天吧,木工就来为你修理桌子。

老局长又说:年轻人哪年轻人,老毛病要改啦。我早就同你说过,你总是不注意卫生,下笔不注意标点符号,与同事也处不好关系。长此以往,你还要不要前途?嗯?作为你的老上级,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看待,但是……

对方又点点头,用更加微弱的声音说:老局长,你要是这个月打算工作,那就暂时……打打苍蝇……

你说什么?

不好意思,我是说……打苍蝇……

你以为我还有工夫同你开玩笑?

老局长,我也……没有开玩笑。其实,我根本不想管这些事。没办法呵。我的皮鞋还没修好,老婆就要生孩子了,不知道胎位正不正……

老局长终于忍无可忍,脸憋出了猪肝色,一回到局里就大大违反语管条例:你神经病呵——臭王八羔子!

时代在飞快地发展,各种新生事物总是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T秘书没法向老局长说清的事情,人们只能以后慢慢地让他明白。

事情是这样的:在他住院的这一段时间里,语管工作越来越繁重,语管局只好顺应形势扩大为语管总局。在上级领导部门的直接关怀和指导下,机关里一大批新生力量走上了新的领导岗位。于是大楼升高扩建,办公场所重新布局,在财政预算还跟不上的情况下,连走廊厕所的空间也再次被巧妙地规划利用。小卧车不够用,更成了一大难题。既然一时无法大量增购车辆,领导们只好挤一挤,将就将就,艰苦奋斗,节俭办事,比如在汽车里增设一些帆布小马扎和小板凳。

更为麻烦的是,大会堂已不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领导们开会时总得上主席台吧?可主席台本就不够大,加上一些领导年迈体弱,上主席台时须由护士搀扶,一人需要两人甚至三人的位置,常把台上挤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台下人经常错把护士看做首长——这些误会当然算不了什么,但碰到天气闷热,湿度温度高,折腾得老弱们中暑休克就影响不好了,折腾出尿毒症脑溢血直肠癌一类就影响更不好了。考虑到这一点,大会堂不但安装了空调,而且开会时都要架起一排强力电风扇,对着主席台猛吹,吹得那些首长须发奋张面色惨白并且坚强不屈。

现在,有资格上台的领导越来越多,主席台必须扩大容量。行政局方面只好请来泥木工人,嘿哟嘿哟地干,拆除台下前十几排的座位,填以砂石,打桩砌墙,筑出一个主席台的延伸部分。

可以想见,随着领导职数不断增多,主席台也不断向前延伸,大会堂的土建工程也几乎夜以继日无法停止。打桩机、搅拌机、切割机以及钻孔机轰轰隆隆吱吱嘎嘎响彻长夜,照明灯如同小太阳照亮工地,餐厅还给夜班工人送来绿豆汤和烤面包。

到最后,机关里官多兵少,头重脚轻,大多干部都成了领导,当上了总局长或副总局长,局长或副局长,还有享受局级领导待遇的各种委员、专员、顾问、督导员以及监察员,只剩少数几人没有及时提拔,开会时应该坐在台下。要是碰到这些人出勤在外应付公差,有时候甚至只有T秘书一个坐在台下——他是管文秘的,外勤机会不多。这当然使会场情形更为不堪,形成了“广大领导”对“个别群众”的领导。到这时候,工程规划者不免犯了难:照这样改建下去,几乎整个会堂都成了主席台,所谓台下就只剩一个深坑。想想看,当一个人或几个人坐在坑里,台上人只能够看见坑里一撮黑发或几撮黑发。那样的会场,成何体统?

局领导办公会议研究了一下,觉得办事不必太机械。与其说大会堂改建得不伦不类,还不如把它改回原样,让少数几个群众上台,而下面变成主席台。这样双方不但有视线交流,台下领导万一打瞌睡流涎水,也不大显眼。这不是极巧妙的灵活变通吗?

于是就这样办。

T秘书以往逃会的记录最多,似乎屁股上长了刺,总是坐不安,而且不逃会就不显得超凡脱俗,就活活愧对古代雅士的仙风道骨。但现在他常常高居台上,有点孤家寡人的味道,众目睽睽之下无法逃会,不能不心情沮丧,有点无精打采。但他受到一大片目光的仰视,对上司逐一俯瞰,终于心态渐好。他高高跷起一只脚,或高举起一只手,借着大窗子透来的光线,冲着台下毫不在乎地剪指甲。一勾勾指甲弹飞出去,成弧形下落,不知落在哪里。指甲剪得不耐烦了,他还可以咚咚咚地拍着桌子,胡乱地发一通臭脾气:我们群众强烈要求把浴室里的水龙头修好!

或者是:群众就是喜欢三担牛屎六箢箕,不喜欢开长会!

诸如此类。

群众是神圣的,而群众只剩他一个人,他确实就是群众,确实全权代表群众,于是首长们对他都得谦让三分。关于水龙头的建议一经提出,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上司不得不慎重考虑,争着往本子上记录,互相点头深有感慨地说,提得好,提得好。

领导力量们都要求多多工作,于是多出许多会议,更多出许多文件,从这个局传到那个局,又从那个局送到这个局。签批单上的各种批示多达数百条,总是很难有个统一说法。T秘书拿着文件找总局长,说折腾这么久还没个结果,实在不太像话。

总局长也觉头痛,想了想,只好授权T秘书:算了,你自己去把关拍板。你得明白,这种事情你不做,难道还要麻烦领导不成?

T秘书近来喜欢修补皮鞋,从父亲那里接下祖传绝活,是修鞋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兴趣完全不在工作上。他对把关拍板这一类事非常厌烦。厌烦一旦逐日加深,还带来了他态度的粗暴。比方说他经常大笔一挥,把首长们的批示统统枪毙,甚至批上一句“胡说八道”,如此大不敬之罪竟无人追究。这一天,听说总局仅有的一辆进口高档轿车,领导们都要坐,实在不好安排。要说级别嘛,这些领导都够格。要说年龄资历嘛,这些领导也都不相上下。但一辆小轿车总不能当公共大巴吧?T秘书听着听着来了气,大喝一声:

别争了,我坐!

秘书局长吓得不敢吭声。

消息传开,上司们都愤愤不满,说小小秘书怎么可以有这种待遇?没王法啦?翻了天啦?但仔细一想,首长们平起平坐,都挤上汽车实在不太现实。让它作为群众专车,恐怕还是合适的解决办法,至少可减少领导班子的不和吧。

从高档汽车开始,后来还有了群众专用电梯,群众专用食堂,群众专用别墅,群众专用健身房……一切稀罕的设施都归少数群众受用,尤其是由T秘书来定夺。物以稀为贵,语管总局的群众眼下确实神气活现。

每天早上,首长们都匆匆吃完饭,提早五分钟或十分钟上班,在健身房门前一心一意等待。好半天,T秘书身着短裤背心护膝护腕从里面出来,浑身汗水油光闪亮,揉指甩腿做各种放松动作,或是兴头上突然对墙壁猛击几拳。他终于筋疲力尽,喝几口水,然后环视正等待分配一天工作的各位上级,脸上有不耐烦的表情。他掏出一大叠会议通知或请柬分发出去,让这个去参加什么会,让那个去参加什么会,让另一些人参加视察或检查。看他们欢天喜地离去,再来打发剩下的人。他说对不起啦,既然官多兵少,官就得当兵用,于是他让分管餐厅的上司去采买鲜菜,让分管澡堂的上司去检修水龙头,让分管家属的上司去家属区送煤饼,让分管桌椅的上司去刷油漆。

看到还有没事可干的人,他可能会轻慢地挥挥手:去,给我找些废皮子来。

片刻之后,果然有很多废皮子被找来,供他修补皮鞋。

大部分上司身体欠佳,也很讲究体面,都想坐汽车出去开会,不想去刷油漆什么的。有人曾起草一个文件,想订出一个轮流出席会议的制度,可是因为照例有太多不同意见而只能搁置。他们只得另想办法,就是极力搞好与T秘书的关系。听说T要做爸爸了,他们就拼命往他办公室里送当归鸡蛋红枣巧克力速溶奶粉。知道T有修补皮鞋的嗜好,他们四处为他寻找破皮鞋,实在找不着就想法把自己的鞋戳几个洞,或者在T的面前大谈修鞋的技术和动态,把市内某些著名修鞋匠贬得一无是处……有时谈得T高兴了,T也真的到衣袋里去摸一摸,摸出一张会议通知作为奖赏,派车的时候也手下略有人情。

上司们这种对T的讨好甚至到了过分的程度。这一天,机关收到某医药公司寄来的新产品狐臭灵小广告,还有精印的文字介绍,说这种狐臭灵为苹果香型清新柔和香味持久不信的话一嗅便知。大家如同平常收到了一张好戏票,一本艺术年历,一张宴会请柬,首先想到的当然是T。有人把狐臭灵放到鼻子前凑了一下,鼓足劲眼睛向上轮去,深深吸了一鼻子气,说确实是香。这立刻招致很多人的怒目,那意思是:放肆!T秘书还没有嗅过,你怎么胆敢这样?

他们都抢着要给T秘书送去,在T的面前显示忠诚。为这事,他们争夺得奋不顾身差点动起了拳脚。最后,竟有七八个人一齐去送狐臭灵,找到T以后谁也不甘落后地齐声说:请您嗅一下吧。嗅吧,嗅吧。

T 秘书已经要睡觉了,对医药新产品也从不感兴趣,但碍着他们的一片爱戴之情,只好公事公办地把狐臭灵往鼻尖上贴了一下,说确实还可以。

他们也就心满意足,觉得尊卑秩序终于得到维护。接下去,再按职位高低一个个轮流嗅起来。

T秘书临别时还略加训诫:以后有事到办公室谈,明白么?

当然,当然。他们都频频点头。

个人感情不能代替组织原则,明白么?你们的心意我领了,但关键是你们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懂不懂?

懂的,懂的。他们都争相欠身。

T秘书把门咣的一声关了。

离开T秘书家,几个局级领导大为光火:呸,什么东西?也同我们耍官腔?你不就是个小小秘书么?算哪一盘菜呵?今天也人五人六的了?老子参加工作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老子当科长的时候你还给我提包呢……他们骂归骂,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下次见到T秘书的时候还是满脸笑容。

当然也有些清正之士,对机关里慢慢出现的这股吹吹拍拍之风痛心疾首。M局长就是其中一个。他决不去T秘书家里拜访,做腼腆木讷忠诚态,只是成天闷不吭声,埋头干自己的事。一杆苍蝇拍打烂了,又去换一杆。他也决不去研究办公大楼里的乒乒乓乓搬桌子声音为什么日长月久——那些人爱怎么忙就去怎么忙吧。他M也有可忙的。他戴上袖套和口罩,在大楼内外轻手轻脚地游转,不发出一点点声音。看见有苍蝇在什么地方停落,就弯腰屈膝,憋住气息,从害虫后面偷偷向前探步,刹那间全身如箭发时的弓颤弦响,手起拍落做一次惊天动地的打杀。他戴上老花眼镜,将蝇尸用竹签子一戳,挑到小玻璃瓶里去。看见里面密集的红眼绿腹黑翅已填满半瓶,摇一摇,油然生出微笑。

拍累了,他就挺直腰,坐下来歇一会儿,很惬意地看一看阳光和蓝天,感受着岁月的充实。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有一只断了线的红气球飘飘忽忽地小了,更小了,已成了一个极微弱的红点。你必须睁大眼睛盯住它,只要一眨眼,就满目茫茫再也寻不到了。

不知是哪个小孩丢失了它。

M局长当然也端着保温杯,参加过很多机关会议。不过近来会议气氛不大好,总是充满着火爆爆的争吵:

——你工作不错,可是魄力太大,自信心太强,大家早就有感觉啦。

——就算我魄力大,但哪像你干什么都稳稳重重?一天到晚没听见你咳嗽,谁知道你心里有什么深思熟虑?

——算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就知道你对我十分关心爱护!

——你以为我是傻子?我早知道你对我要求严格一片苦心!

——记住吧,我会感谢你的,你这个个性突出思想活跃的家伙!

……这类吵闹对M来说已算不上莫名其妙,他已经善于翻译这些话中的关键词,弄懂它们的真实含义。

——激动什么?要降职,现在也轮不上你。

——凭资历,凭能力,凭我这白头发,我哪点比你差?为什么你能降我就不能降!

——我们强烈要求公平用人量才是降,谁降谁不降,文凭作参考!

——你别把唾沫溅在我脸上。我只是想弄明白一下,不降我,是不是组织上对我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要弄清楚,要水落石出。

——不降我还能降你么?你的生活浪漫问题还没组织结论吧?

——请各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能搞论资排辈么?

——没那么便宜,这次不给我降职机会,我就一定要告状,哪怕告到中央!

——不要忘了,上次四角三分钱的问题是个原则问题,在选人用人的时候一定要统筹考虑!

——人贵有自知之明吧?你凭什么这样敢说敢干?

——我们强烈反对私人友情过于深厚!

……讨论到了这一步,就开始进入比较实质性的阶段,即进入人事任免的敏感议题,进入谁能幸运降级的白热化机会争夺。不过七嘴八舌之下,谁也听不清谁。什么论条件大家都比例什么你这样爱我我不怕反对大男子主义没那么便宜形势大好我原来就只是个干事难道理发也算活泼抬桌子都要用劲小心电炉小心你这是什么意思禁止抽烟去找医生看看走走走你敢动手这就不莫吵了大丈夫敢说敢作……然后又有咣当嘣咚的声音,大概是椅子倒了,暖水瓶倒了。

嘎嘎喳喳的争吵声终于趋于平静。人们一看,是T秘书沉着脸进入会场了,照例要给会议做最终裁示了。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纸,高声宣读一项群众的决议案:

一、总局所有干部都得以国家利益为重,以改革大局为重,个人服从组织,能下能上,能官能民,不能随意弃官丢权,不得私心膨胀向上伸手要求降职、免职、撤职。

二、不得越级降职、突击降职、随意降职,更不能在降职问题上搞裙带风关系网,要严格标准认真审查,降人唯贤,反对降人唯亲。所降人员中有不合格者,一经发现应严肃处理,及时将其提拔使用。

三、学历文凭应是降职标准中很重要的一条,但又不要搞唯文凭论。要注意把那些有真才实学并有丰富实际工作经验的人员,大胆而及时地降下来,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

四、四十五岁以上的人员不得降为科级,五十岁以上的人员不得降为副局级,五十五岁以上的人员不得降为局级。六十岁以上的人员一般作退休处理而不考虑降职,但务必安排好他们的生活。

五、身体状况不能胜任工作者不在降职范围,但为了减少降职工作的阻力,可考虑让他们保留原职但同时享受降职待遇。

六、年轻干部被降职前应该有两年以上的高层机关工作经历。各级应有培养年轻干部的计划,创造条件把他们推荐到高层机关中去锻炼,锻炼好了再降。

七、各级降职人选应反复征求群众(主要是T秘书)的意见,并报群众和上级主管部门批准。

……

宣读完毕,响起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有人说,还是群众想得周到,群众果然是真正的英雄呵。有人说,要不是群众明确政策严肃纪律并且深入调查,以后的人事安排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呢。还有人觉得新决议满足了自己的合理要求,带来了新生活的美好希望,便买来爆竹礼花以示庆贺。

办公大楼外一时间噼里啪啦呼呼咝咝嚓嚓叭叭叭喇哩咝呀呼——朵朵礼花在夜空中灿烂地开放。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很多人激动得泪花闪烁,甚至泣不成声地互相拥抱,完全无法用语言表达他们对祖国的无限感激和无限忠诚。

选自《芙蓉》1986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朱树诚

本刊责编 孟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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