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诺克决战

2016-05-14 09:01侯珏
安徽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三老二

侯珏

没有在桂北321国道上走过的城里人,不知那条路沿途的风景有多美,正如住在美景里的乡下人,总觉得南来北往的车辆不关他们鸟事。因此那天黄昏,当杀手驾驶摩托车抵近三鱼镇鹧鸪村时,在地里忙活的农民谁也没空去留意他。只有何超元的堂弟何超雄,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杀手的行迹。

当时何超雄正蹲在村子斜对岸的一蔸竹丛下钓鱼。为了晚餐能够吃上一顿鲜鱼汤,他已在那儿守了半天,除了偶尔看见几颗气泡从河底冒上来,他连一点儿鱼腥味都没闻到。就在何超雄几乎要打瞌睡的当儿,水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吓得他以为老天爷变脸,连忙抓起垫在屁股下的草帽往头上扣。可当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下雨的迹象。挂在远处山坡上的夕阳,仿佛一个熟透的番茄,正绷着红彤彤的脸蛋望他。

他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愤怒地站起身,准备破口大骂一顿到底是哪个狗杂种竟敢在他头上撒野,然而透过层层竹叶缝隙看见上面的那个人影,却让他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只见嘴里叼一根牙签、下巴朝天的杀手,用两只戴了手套的手摁住裤裆使劲往河里撒尿,根本没注意他的大水管下面还存在一个人。

“杀手果然还是来了。”何超雄心里嘀咕着,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他仍清晰地记得,半年多以前的某一日,一个子矮小的杀手,是如何单枪匹马放倒十几个手执砍刀的少年的。火车不是靠推的,杀手的身手也不是靠吹出来的。他只能原地不动,静等杀手撒完尿,跨上摩托车沿河边公路开走。

“那是一辆红色雅马哈!”这是后来何超雄的描述。听他描述的小屁孩们,掉着口水的嘴巴好久都没合上。因为在当时,村里人顶多就摸过何超元他爸爸何老二的手扶拖拉机,至于雅马哈,只有在港片里才偶尔看见刘德华骑过。

一骑红尘飞过碎石铺就的国道,刮起一片长长的尘雾,比何老二开拖拉机掀起的尘土还要多。但是很快,白色的灰尘就被公路两旁的苦楝树和苦楝树后面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吸收殆尽。黄昏的乡下,风景恢复如旧。

那是1993年夏末的一天。那时鹧鸪村清明前种下的早稻已经成熟,空气中飘满稻谷的醇浓香味。位于村庄周围的稻田,一片连着一片向远处的山坳铺去。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就像铜墙铁壁似的,亘古守卫着挨在山脚下的几十户人家。

这几十户人家居住在一条叫林溪河的河岸边,已经有几百年了。杉木搭建的房屋远远望去东倒西歪,人字形屋顶就像一排排干鱼,横躺在一堆堆木柴上接受烈日的暴晒。虽然不知道那些古老的瓦片还能抵御多少风雨,但只要一到傍晚,每家每户的屋顶照常升起缕缕炊烟,没人能预感到这世界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

劳累了一天的村民,只是觉得天气非常燥热,他们像口渴的水牛那样,什么也不再管,纷纷奔往村前的水埠头寻找快活。聚集到一起的男人们卸下衣物,急不可耐扎入河里。这条不深不浅的河流就是他们的天堂。而纯朴的妇女们,则和衣躺进清凉的水乡,一边把手伸进低得不能再低的衣领擦拭胸脯,一边张口责骂那些泡得嘴唇发紫的野孩子们,命令他们赶紧上岸回家。早就有泡够了澡的老汉起身回到岸边,三五成群坐在一溜排开的青石板上使劲打磨锄头和镰刀。磨铁的声音此起彼伏嘎嘎直响,几乎跟河边被主人驱赶靠岸的鸭群的叫声混淆不清。

正在这个热闹非凡的时候,有一个眼尖的村民看见了跌跌撞撞沿河岸田埂跑来的何超雄。何超雄弯腰弓背向河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喊:“大哥——大哥——”

他的大哥何超元从水中跳起来,问他:“阿雄,出了什么卵屄事?!”

何超雄歪着嘴巴说:“你快看!谁来了——”

顺着堂弟手臂所指的方向,何超元看见河对岸的斜坡有一个模糊的面孔出现。他正朝河边的木桥走来。何超元再眨一眨眼,立马认出那个人是谁——那个人之所以比何超雄慢一步到达鹧鸪村村口,是因为他要骑车翻过一道山坡,绕过一段不短的弧形公路,而何超雄只需要泅渡过河,就可以一口气跑回本村的水埠头。

何超元立即向那个人打招呼:“老三!”

喊声在河面回荡。

但老三压根儿就像没听见一样,依然四平八稳地走上距离水埠头不远处的木桥。这木桥的桥面仅由两根像手臂一般大小的圆木铺成,一共十根木头潦草地连架在四个已被洪水冲塌的鹅卵石围墩上。桥下水流湍急,平时村里的后生即使没喝过酒,要从桥上走过也都不免心惊胆颤。现在,老三却如履平地,不急不慢地走到了河的对岸。他这架势,与一个杀手的性格十分吻合,让已经起身上岸的何超元在心里暗自佩服。在此之前,何超元除了他爸爸,还真没有打心眼里佩服过任何人。若非七八年前何老二刑满出狱,他更不知在林溪河流域还有谁的能耐比他大。

“你赶紧跟上去吧!我穿好衣服就来。”何超元指挥他堂弟说。

于是,何超雄猫着腰远远跟在杀手身后,亦步亦趋走着。

桥的这边也是一个斜坡,沿斜坡往上拐一个直角,就是鹧鸪村的村大门。两竖一横三根圆木架成的村大门,门梁空空如也,端午节那时插上去的茱萸和香叶已经干枯,春节时贴在两边门柱的红纸对联也早已褪色,只有无名氏所写的28个草书大字依稀可辨:

山外佳木溪流路途遥远慢行走好

村庄秀色常在飘香十里欢迎再临

村口大门左侧,树有一块青石碑。老三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石碑前停了下来。他瞟了一眼石碑上刻的文字,上面是村里修路募捐的功德榜。没有看见何超元的名字。落款的时间是1987年,当时何超元估计还是个小屁孩。小屁孩即使长成后生变得再牛逼,功德榜也不会推倒重刻。老三心想,这村里人还算懂规矩。他把那副白得几乎透明的纱织手套褪去,塞进屁股后面的裤袋,然后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把嘴上的牙签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石碑顶端。

“好像谁若去碰掉那根牙签,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似的。”这也是后来何超雄的描述。听他描述的小屁孩们,把肠子里面的屁都憋到了喉咙。

“老三!”不知何时,何超元已经走到老三身后,他的右手刚要拍到老三的肩膀,对方似乎早已觉察到风力,往左内侧稍一转身,他的手扑了个空。

“老三!你终于来了,也不提前Call一下!怎么样?先到我家里喝两杯再打?”何超元笑眯眯地问老三,好像老三是亲自上门给他送钱似的。

但是老三并没有表现得很热情,而是轻轻转过身,慢悠悠地回答:“狗屌,你先回去把钱准备好吧。”

老三说完,径直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徒留何超元跟落水狗似的站在原地。

围在村头晒谷坪一张圆木桌周围赌钱正酣的十几个鹧鸪村闲人,见来者不善,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们有半数人面露惊讶的笑容打量老三,另外半数人的目光,则齐刷刷盯住站在十米开外的何超元。

当时何超元的脸色十分难看。

村里人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么难看的表情了。

他们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方圆百里竟然有人敢当面欺负何超元。何超元可是何老二的儿子呀。何老二是何许人也?说起来,就连派出所的胖所长也要敬畏他三分。当年何老二杀人犯案去坐牢,全靠胖所长为他讲话,证明他是正当防卫行为过激造成过失,不然他早就掉脑袋去见阎王爷了。可是后来也有人说,若非何老二守口如瓶,手脚不干净的胖所长,绝不会再戴着大盖帽横行林溪河流域……这些都是过去的旧账了。

何老二服刑前在媳妇肚子里播下的种子,才是此后十几年最令村里人不安的因子。也许遗传了父亲的生命力和血性,何超元生下来没到四个月就能满地爬,七八个月大的时候就可以扶墙站立,当他学会走路的时候,刚长出来的那几颗嫩牙已经咬伤过好几个大人。往后的日子,因这孩子长期没见过亲生父亲,而他母亲又忙于生计没闲管教他,以致他早早就混成一个四处割人放火、偷鸡摸狗的狂野少年。比如有一年春耕时节,天气大旱,晒谷坪屠夫阿九的父亲去给稻田引水,当着何二嫂的面,抢断并霸占了公渠里的水,让何二嫂委屈回家哭了整整一夜。次日,一言不发的何超元便早早出门来到村尾的河里,将阿九家放养在河边的几十只水鸭,全部拧断了脖子。到了中午,前去喂食的阿九媳妇才发现鸭子惨遭毒手,当即哭红了眼,过后还生一场病。而拿着杀猪刀赶来的阿九,因为查不出灾祸系何人所为,只能眼巴巴自认倒霉。直到多年以后,牛逼哄哄的何超元才在公开场合解密这件事。

其实还有很多事,在林溪河流域发生的,幕后的凶手十有八九是何超元干的,但谁也拿他没办法。活守寡了十几年的何二嫂,这么多年孤苦无助,既得到儿子的保护,又为儿子的一系列出格行为试图自杀过几十回,但每一回她都被别人从鬼门关下拉回来。这其中就包括傻子嫂。

傻子嫂即何超雄的母亲。

何超雄的父亲是何老二的弟弟,因为早年做木材生意,发了点小财,跑去柳州另娶新欢跟别人定居了,留下儿子和老婆相依为命。何老二的哥哥性格温和,手脚勤快,年轻时因为家里穷困,已经入赘他乡,好多年都没有回村。

何超元的母亲自从丈夫去坐牢以后,不是不想改嫁,而是舍不得这个家,舍不得这个家的水田、林地。祖辈留下给三兄弟的财产,都需要她来打理。本来她也不太想理那么多,毕竟自己还年轻,还有别的选择。可是眼看何超元滚在地上哇哇叫,于心不忍。加上村里那些老妇人经常劝说,“他二嫂,你就忍一忍吧,女人命贱,这一大摊子就靠你扛起来了,要不然你们何家就垮了。”二嫂的心就软了。

心肠软的女人,睁眼闭眼,转眼间就熬白了头,熬过了十五个年头,直到何老二从鹿寨监狱坐牢回来。然而,丈夫犯下的罪总算偿还完了,儿子何超元造的孽又紧跟着开始。这让她没有一刻安生。

老三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他大摇大摆走近木桌,选一靠北位子坐下,先伸出两只手掌做外八字,呼啦一推,一盘黑色油亮的牌九立刻在桌面摊开。随后他变魔术一般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再将两手向前伸直,左右分别扯了扯袖子,一边眯缝着双眼,一边郑重其事地张开手掌做内八字,好像抚摸女人双乳那样,慢慢地在桌面上来回洗牌。

“下注吧,我来坐庄,试玩他几刀!”老三对在场所有爱赌的人士发出邀请。有五六个胆大的闲人觉得刺激,纷纷抢位子落座。其余胆小的早已捂紧钱包,被挤到了赌桌外围。乒乒乓乓,人墙里伸出好多只手开始叠牌。不到几口烟工夫,两排整齐的黑色长城已经建成。

老三毫不怀疑在场者有谁敢出老千,所以他头也不抬,两手争分夺秒分出一刀牌,平顺地推到桌子正中央,左手向左切出其中两张,然后向右顺手掠起玉米粒一样的骰子,闪电一般掷下。大家屏气凝神,看两颗白色的骰子在桌面上转得呼呼直响。丁当!骰子撞对骨牌,终于倒停下来,好像是谁被打掉了的两颗门牙。

“天门!”有人喊道。

可是正当坐在老三对面的瘦子准备伸手抓牌之际,何超元从他身后猛然冲了进来。

“狗屌老三!竟敢在老子地盘嚣张!”

何超元的声音在当时,还听不出颤抖的意思,他那突如其来的架势,倒让所有的赌徒瑟瑟发抖。这些赌徒,大多有过在性高潮期间被人突然推开房门而被吓坏的经历,但他们从来也没见过现在这般情景,于是都知趣地退居配角的位置。

这时的何超元显然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主角,所以他的下一句台词是:

“有种放马过来!今夜不踩死你老子不姓何!”

脑子再愚笨的人,都闻到了腾腾杀气。特别是跟在何超元后面的何超雄,一听到他大哥居然敢在杀手面前提到“死”,尿已经飙了出来,拔腿就往家里飞奔而去。

其实何超雄早已无家可去。他们家的老木屋,早在多年前就被他的傻子母亲一把火烧没了。他的母亲也在火光中去了西方。他现在住的地方,是伯父何老二出狱以后新建的两开间木屋。木屋总共有三层楼,伯父伯母睡在三楼,他堂哥何超元和嫂子住二楼,他自己住在一楼。按照桂北农村的习俗,木屋接地气的一楼一般拿来蓄养六畜。他之所以能够住在通风又凉快的一楼,是因为堂哥家不养六畜,而是养着三张绿色的桌子,以及三幅共四十八个阿拉伯数字圆球。这桌子和圆球能够来钱,是村里人搞娱乐活动的唯一工具,不可能没人看管。

在何超雄接管场地之前,堂哥何超元早就将那一套东西玩腻了。他不仅玩到了县城,而且将名声传播到了柳州。

柳州距离鹿寨不远,这座工业城市常领风气之先。自打伯父何老二从鹿寨监狱出来,鹧鸪村的风气也随之大变。变化之一,就是村里拥有了第一辆手扶拖拉机。

据伯父何老二说,他在监狱劳改期间,除了礼拜一到礼拜五天天挑大粪种青菜,就是礼拜六和礼拜天的时候开拖拉机到处运输泥巴和沙石。当时还没有去坐牢,他以为监狱最好的待遇是有咸鱼来吃,根本想不到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拖拉机,居然会开在自己的手上。监狱无疑就像一所大学,将许多先进的生产技术教给他。因此当他回到鹧鸪村以后,发现十五年后的村子落后得还跟十五年前一个卵样,于是便决定投资购买一辆手扶拖拉机。

对于这个大胆的决定,刚刚享受破镜重圆喜悦的何二嫂问他:“屙屎能屙出钱吗?摘树叶能当钱去买拖拉机?”

“你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要是人人跟你这么胆小,什么时候才能有好日子?”何老二俨然刚从大学毕业回来的博士。

而因为长期没有父爱,在村子里感到低人一等的何超元,这回听见老头子要买拖拉机,觉得非常兴奋和自豪,于是站到老娘的对立面,说:“把我们家的牛卖了不就行了?”

“你疯了?!没有牛,怎么耕地?”何二嫂的气又开始不打一处来。

“老头子没说过柳州人都用拖拉机耙田嘛!”

“反正我不同意!”何二嫂说,“牛是我养的。”

“你养的又怎么样?怕不怕我明天就去把它杀了拉街上卖肉?”

一听见儿子说到“杀”字,何二嫂就头晕。这死杂种可是没长良心的皇帝老爷的龟孙子,几年前因为想吃肉,还曾动手杀过她辛辛苦苦养了两年的母猪,那母猪本来是想养来产仔卖钱的本呢。

“我们家不能再穷下去了。再不搏一搏,单车怎么会变摩托?!”何超元说。

何二嫂自觉两个男人一唱一和,自己势单力薄,也就不再吭声。这正中何老二的下怀。对于养牛耕地这一套,何老二他们一干农村罪犯在监狱里面早就鄙视了。拆下拖拉机机头的柴油机,接上一辆带轮子的铁犁,好端端一架任人驱使而从不要喂草的铁牛就成了,农闲时候搁屋子角落,农忙时可以从早干到黑,效率高,质量好,多省事呀。要是别人家田地多,忙不过来,还能开铁牛去应景挣工钱呢。

主意已定,于是何老二父子在翌年秋后,把家里的一头黄牛,一头大猪,外加一群鸭子,换得三四千块钱,风风火火坐火车去一趟柳州,轰轰烈烈把一辆泛着墨绿色油漆光泽的手扶拖拉机开了回来。

比脚趾甲才大一点的鹧鸪村一下子沸腾了。

村子没有桥梁,何老二就雄赳赳气昂昂把拖拉机直接开过河滩,冲上河岸,碾过已经被收割干净的稻田,驶进村子中央的晒谷坪。何超元站在拖拉机后厢,看他老头子娴熟地驾驶新车,好像领袖阅兵一样,感到面上无比荣光。

此后,何老二干劲十足,利用他在监狱里学到的知识,开发河沙、贩卖鹅卵石,在321国道上运输木材、竹料和钢筋水泥,往返县城和乡里,很快就把拖拉机的本钱挣了回来。何二嫂仿佛遇到新生,更是极力配合做贤内助,夫妻二人加把劲,在两三年时间便攒足了一大笔钱。他们把老木屋拆了,请来老木匠师傅,在原来的宅基地重新盖上了一栋木屋。是盖木屋而不是砖房洋楼,完全为了成全何老二的愿望。他当年杀人坐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别人取笑他没有本事买一根木头。现在他要证明给村里人看,他何老二不仅买得起木头,而且何止几百根。

躺在新建的木屋里面,望着窗外的星空,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然而正当何老二享受他们何家蒸蒸日上之时,何超元他娘却病倒了。

乳腺癌,治,还是不治?女人跟何老二坦白说:“算了,这东西太花钱,怪我命贱,看不到儿孙享福了。”但何超元的舅家却不同意这说法,他们传过话来,说要是何老二忘恩负义,何家今后在林溪河流域就别想出人头地!何家的拖拉机哪天四个轮子不见了,可别乱骂娘。何老二自知亏欠婆娘的债,二话不说,就把生意活儿交给儿子,自己带着老婆走进了县人民医院那扇吃钱不眨眼的大门。

此时,斯诺克正在县城流行。何超元开着拖拉机在321国道上跑来跑去十分拉风,老头子谈好的拉货的事情,被他抛之脑后。他的后厢里面,装的是一群群姑娘与后生。后生要去县城打斯诺克,姑娘要去县城溜冰。何超元的溜冰技术和斯诺克水平,让他成为这群年轻人的带头大哥。大哥十分爽快,吃喝玩乐全包了,全然不顾他那住院的母亲和憔悴的老头子。

不到半年,在321国道上轰鸣奔跑的拖拉机逐渐增多起来。何超元的拖拉机开到没油了,他就半路拦截别人,要别人打开油阀给他分油。别人都是养家糊口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哪敢得罪他,遇上他只能乖乖就范自认倒霉。倒霉的人一多,就有不服气的,不踩刹车,硬闯过去。

终于有一天,何超元的拖拉机废了,别人的当然也废了。两辆拖拉机双双栽进林溪河里面泡水。所幸两个人水性俱佳,没有被溺死。

何老二闻讯,找来开推土机的老狱友,耗费了好多工夫,才将那两辆下河洗澡的拖拉机拖上岸。因为派出所的胖所长出面调解,何超元和那冤家才在医院达成私了协议。

经过治疗努力,何二嫂的病情还是一日日恶化,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再住院下去,何老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来烧,而且怎么还这半年欠下的那一屁股债尚遥遥无期。加之何超元车祸折断了一条腿,住院治疗费极贵,何老二感觉他妈的真想再去坐一回牢。

昔日的狱友见他可怜,便给他出了个主意,打听了一个买主,最后把那辆尚能修理使用的拖拉机转让出去,换回三张球桌。按照他老狱友的意见,他儿子何超元凭这三张球桌的抽水费,应该可以在鹧鸪村轻松生活下去。

后来的事实证明,朋友的意见是对的。

才不出两年,整个林溪河流域就开始盛行打斯诺克了。上至五六十岁的闲散老人,下至五六岁还流着鼻涕的农家孩子,无不沉迷于这项娱乐活动。想到何超元家打上一杆,往往需要排很长的队。而且万一有人下大赌注买断全场,其他人连门都不给进。有一阵子,何超元天天睡大觉都有租金自动送到他手上。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想什么时候练手就什么时候练手,想给什么人打就给什么人打。久而久之,何超元的桌球技艺高歌猛进,在方圆数十里出了名。

到1990年,林溪河流域已经没有何超元的对手。

没了对手的何超元,也不屑于继续在鹧鸪村窝着,便把三张烂桌子交给堂弟何超雄管理,自己跑去县城混了。在县城,据说何超元和一个叫老刁的球王较量过两次,均以失败告终,输了一大笔钱。

“他输钱以后,就回来找我要钱,凶得很!”这是何超雄后来的描述,“可是我哪里有钱?只能到处去借。”

何超元把堂弟借来的钱全部刮走,再次去县城找老刁挑战。但老刁已经不在,据说去柳州处理江湖上的事情了,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何超元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叫嚷嚷地,气焰十分嚣张。后来是一个一直站在球场旁边默默无闻的白脸青年,主动抓起球杆叫何超元过过招,下注五千元。

“他那时根本没那么多钱,就打我Call机,要命似的叫我借钱给他送去!我说哪里有人肯借那么多。他说你再啰嗦我就要去抢银行了,若搞不到钱来,以后你也别再叫我大哥。他说得这样绝,我没法,只能找地方躲起来。”何超雄后来描述说,他当时急得大便都快掉了出来。

一时筹不到钱,何超元就向在场的人解释说,数目太大,如果不需要压现钞可以打,或者先玩一把小的过过瘾,下注八百。白脸青年答应了,立马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押宝。

三角形的球阵,“砰”一声,四面开花,噼里啪啦就看见有球落网。三下五除二,结果何超元轻易就赢了那场比赛,八百块钱归他了。他进而提议,加码翻倍一千六。白脸青年毫不犹豫,又掏出了一沓钱押上。

噼里啪啦,何超元又赢了。

事不过三,何超元得意洋洋,问白脸青年敢不敢再来一场。白脸青年当然不怕,说干就干,又掏出钱来。这回双方各押三千二,谁赢球就八八六十四把钱拿走。这一场,足足打到半夜三更,还分不出胜负。已经去了五六个平局。围观的人站满了球场。白脸青年始终一言不发,一招一式,镇静自若,非常享受的样子。当县城街上叫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响起,两人的对决才宣告结束。

结果白脸青年输了。

没有任何人看得出他是故意输的。据说天亮以后,是一个美女驾驶一辆红色雅马哈来把他接走的。

但赢了钱的何超元是怎么回到鹧鸪村的,并无人知道。村里人只知道,第二天白天,何超元在家里烹煮狗肉,杀鸡炖蛇做龙凤汤,宴请一群后生仔与姑娘,把酒喝到天黑。一群游手好闲的后生大声猜码搳拳,让路过何超元家门口的村民很不是滋味。有人听见何超雄被他大哥骂得一塌糊涂。当然,何超雄那时始终不敢露面,因为他借不到钱,不好意思回家分享大哥的战果。

有消息灵通的人告诉何超元,输球给他的白脸青年是一个杀手。

“连老刁都拿那个杀手无可奈何,你却把他杀个落花流水,今后县里面还有谁敢跟你叫板哪!”听到这拍得呼呼响的马屁,何超元心里飘飘然的,无比舒服。他趁着醉意,叫人放话到县城去,他不把上次输给老刁的钱赢回来,就不姓何。

但几个月过去了,始终没见老刁在县城露面。杀手也没了踪影。更没有人敢跟何超元叫板。“老刁是个狗屌!”何超元的狠话传遍了县城,但是斯诺克好像在县城冷了下来。据说县城正在扫黄打非。

谈到黄,何超元的裤裆就硬了。县城那些大小录像厅,他哪家没去过,哪家不熟悉?就连宝石街那种发廊扎堆的地方,他也是常客。十块钱上一课,拉上裤子,系紧皮带走人,那真叫个爽。当鹧鸪村里四处游荡的野狗,被何超元和他的弟兄们吃得差不多一只不剩了之后,何超元的生殖器就受不了了。然而往日跟他一起玩耍的姑娘们,此时几乎已经全部跑去了广东。那些不懂得骚的小妹子,他又一个都不认识。何以解闷,唯有VCD。

何超元看准地形和夜色,在林溪河流域的某个村子,偷来了一台VCD。

他彻夜不眠,在碟片里看见了演唱会、沙滩、枪战、雪茄和美女,以及美女的奶子和大腿;看见了成龙、李连杰、周润发、谭咏麟、张学友和刘德华,以及刘德华骑的雅马哈。

冬天的乡下,萧索之中暗含喜庆。过年了,何老二不知何时已给儿子讲好一门亲事。那是他一个老狱友的女儿,名叫金花。金花自幼没娘,跟奶奶一起住。何二嫂看过金花的八字,算过她的阴阳五行,认为这女孩行,至少她那份心思能勒住男人的脖子。

金花被她父亲从隔壁县带来鹧鸪村,面上说是认何老二作干爹,实际上是想让她过一眼未来的狼仔。金花见何超元长得也还算英俊潇洒,衬衫西裤中分头,眉飞色舞能说会道之外,还能做一手好肉菜。这在闭塞的乡村,已经出类拔萃,比那些老实木讷像坛子里的酸菜一样的土青年好多了,以后肯定会做得吃。她没啥反对意见。而何超元这边,见金花脸蛋黑里透红,头发乌黑浓密,胸脯饱满挺拔,好比尚未开垦的土地,自然十分乐意。双方父母由暗到明话锋一转简单谈了聘礼,一拍即合,当即叫来族中老人见证,按部就班掐了日子,没过多久就把喜事给办了。因为需要一个自家兄弟带领后生队伍去外村接亲,何超元才消掉对堂弟何超雄的怨气,同意他重新叫自己大哥。

金花嫁到何家,带来了不少值钱的嫁妆,包括一块手表、一架收音机、一台缝纫机和一辆凤凰牌自行车。那是她父亲这些年开拖拉机挣回来的。

陷入困境的何老二,圆了孩子的终身大事,重新焕发精神。老婆干不了重活,山里的水田、林地这回全由他负责了。

开春以后,何超元把老婆的肚子摁大,精力便再无处发泄,终日无所事事,球瘾就跟小屁孩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搅得他身心不宁。春耕时间到了,家家户户的精壮劳力纷纷下地,他却对挖地球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恰好有人说柳州修大桥,正要召集民工去干活。他便趁机卷起铺盖,扔下媳妇和父母,跟外村一干人马热闹哄哄开赴柳州,还美其名曰——打工挣钱。

半年以后,稻谷熟了。

金花盼星星盼月亮,却盼来了一个两手空空的男人。男人说,在柳州工地出了点事,把钱垫进去了。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别村的女人告诉金花,你丈夫赌输了钱。金花一气之下,跑回娘家。谁知金花后脚跟刚出门,何超元的前脚已经踏上321国道,他将金花的嫁妆悉数搬去县城变卖,才还清了在柳州欠下的老刁的赌债。

“愿赌服输,天经地义。老刁也曾说过,我大哥不还钱可以,但得留下四根手指头。”这是何超雄后来的描述,听他描述的人,头发都竖了起来。后来金花和她娘家的人听到这话,当然也不敢再闹,只能哑巴吃黄连。

稻谷熟了,再懒的人也要去割稻子。家里十来亩田地金灿灿的稻谷,让何超元老实了一阵子。他和老父收割完稻谷,脖子肩膀上已经被烈日晒脱了一层皮。金花挺着大肚子从娘家回来看见,可怜他,叫他拉家里养的一笼猪仔去街上卖,顺便买点好酒好菜回来。何超元知道媳妇的意思,再过两三个月孩子就要生了,得补补身子,于是叫上何超雄,一起上街卖猪仔。

可是这时,杀手在县城出现了。

何超元兜里捏着刚刚卖猪得来的五百块钱,不知何去何从。“大名鼎鼎的阿元,威风哪去了?”在街道上,曾经观战过的人怂恿他说。“怕个卵!我又没曾输过他。兴许这次还能再赢他各个八六十四呢。”何超元心中很快便有了答案。

第一注,一百,平局。

第二注,一百,平局。

第三注,两百,还是平局。

异常小心谨慎的何超元在县城与杀手较量了整整一天,结果势均力敌。不知不觉间,夜色已变黑,这时别在他腰间的Call机突然铃声大作,他拔下一看号码,是金花从鹧鸪村小卖部打来的。

“兄弟,我先出去复个机。”何超元对杀手说。

“别借机逃跑。”

“谁跑谁是狗屌!”何超元答。

待何超元从街上重新回来,站在他眼前的人让他两腿直打哆嗦。

是老刁。

老刁咧开一嘴金牙,笑眯眯地说:“老弟,我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

“不敢。”

“有多少下多少,不勉强。”

“技不如人哪!在柳州,你把我给弄惨了。”

“别那么多废话,是条汉子就玩玩。是孬种,就滚回你们鹧鸪村,嗍你老婆的大奶子!”

“操你妈,我可不敢,但是收拾你一顿我还是敢的!”

老刁的话果然很凑效,何超元的斗志被激发了,他拎起球杆,亲自摆好三角球阵,跟老刁干上了。但是仅仅两盘球,何超元就输得只剩下一条内裤。

“要不是老三几天后借钱给他去翻盘,他的脸面简直可以割下来喂狗。”何超雄多年以后回忆说,“还在六七个月以前,他们两人的关系正好与现在相反。当时我大哥以两盘各15分的劣势输给老刁,非常不服气。可是愿赌服输,他无可奈何。谁知道,这次运气还是跟大粪一样臭烘烘。”听何超雄描述的人,无不感到惋惜。

弹尽粮绝的何超元急了。站在旁边观战的老三见状,给他递去一支香烟。他看得出来,何超元伺机反攻翻盘,但手中无粮,他只能做出一副拍大腿的衰样。

“等你老婆再养几笼猪仔,你再来城里耍吧!”老刁起身走人之前,给何超元留下了一张纸片和一句话。纸片是他的Call机号,话是“随时奉陪”。

几天以后,何超元从老三手上拿到了三千块钱的高利贷。

老刁应约与何超元较量,何超元绝地反击,这回终于赢了一把。“加码翻倍,谁不敢谁狗屌。”何超元想乘胜追击。老刁当然不服,他有的是钱。何超元又赢了一把。“加码翻倍,谁不敢谁狗屌。”何超元继续说。老刁继续输。

那天晚上,老刁一共输了五万块钱,手气臭极了。

“来点刺激的。”天快亮的时候,老刁提议说,“我用门口那辆桑塔纳,你用身上的钱,再干一把,我要输了你开走。”

这一盘,足足较量了一个多小时,两人互相设计障碍陷阱,不求得分,但求防守,打得无比艰难。但是,老刁还是没法力挽狂澜。何超元在最后一杆连打两枪锁定胜局。

“车钥匙在我手上。这样吧,我们再玩最后一把,一只手臂,左右随便。谁不敢谁狗屌。”老刁好像毒瘾发作似的,浑身打抖,眼神低迷,在他的话里面有一股阴气袭来。

“老刁,算了吧。我们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再说。”何超元感到情况不妙,给站在一旁的何超雄递了个眼色。

“嘿!算了?就你想得真美!”老刁放下球杆,绕过球桌,站到何超元跟前,说,“把你身上的票子全拿出来,不然别想走出老子地盘。”

何超元已经闻出老刁的邪气。他斜了一眼,看见周围有七八个少年,个个皮笑肉不笑,貌似已经吃定了何超元。何超元说:“老刁,我知道你够兄弟,故意放水给我,但我们都休息一下吧。怎么都行,但不要玩黑的。桑塔纳就算开个玩笑。”

“开什么玩笑。要么一只手臂,要么掏票子。”老刁说。

这时躲在角落里的何超雄说话了,“哥,他们到了。”

“杀!”

也不知道最后这个字是老刁说的,还是何超元说的,总之从门口涌进来一群少年,跟里面的七八个少年干上了。砍刀挥舞,有人吼叫。何超元身手敏捷,随手抓起放在一旁的滑石粉,一边手撒向老刁,另一边手撒向冲上来的少年。何超雄扯上一张凳子躲进球桌下面。只听见要砍向何超元的少年“啊呀——”一声倒地,估计是眼睛糊了。何超雄已经不见踪影。

一分钟以后,场面平息。

“谁还牛逼!我一脚踩死他!”

这是老三的话,每一个字都不容置疑。

何超雄看见老三就站在门口处,手上拿一条铁链,铁链垂到地面。地面都是从铁链流下来的一条条血迹。

这就是半年多以前何超雄见到的场面。至今他仍清晰地记得,个子矮小的杀手,是如何单枪匹马放倒十几个手执砍刀的少年。

所以尿已经飙了出来的何超雄,要往家里飞奔而去。

可何超元毕竟是闻名乡里的一霸,他一言既出子弹难追,只好趁热打铁,配合刚刚落下的狂言做出一个相应的动作,那就是抬起脚一把踢翻摆满钞票的赌桌。

这时,赌徒们已经散出几米开外。老三也不得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人们根据电视剧上常见的情节作出判断,杀手老三肯定会随身拔出一把刀子,说几句像样的话,然后噼里啪啦把剧情推向最过瘾的地方。可是老三毕竟是老三,他只是一个杀手,不是演员,他让广大村民的期待落空了。

老三十分冷静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给自己点上。

“怎么,”老三对何超元说,“你怎么把我的牌搞乱了?”

那声音就像领袖刚想落笔写一首诗,但铺好的宣纸却被捣蛋的孙子搞皱而说出的,平和中透出无奈,原谅的意思里面又包含一定的教育意义。

然而向来目中无人的何超元,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攥紧拳头站到老三跟前,用右手食指直指老三的鼻梁,说:

“今夜我要你横着离开我们村。”

“噫——”

很多人都觉得他这话说得一点分量都没有,人们更在乎的是他那咄咄逼人的手势。

要知道在桂北乡下,用手指别人的鼻梁是一种最具挑衅意味的动作。假如出现这个动作,矛盾双方一般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打出手,轻者以鼻青脸肿收场,重者手脚残废或肋骨折断出局,更有甚者会丢了性命。二十多年前,何超元的爸爸就是因为有人手指鼻梁污蔑他偷了人家的一根木头,而激忿填膺情绪失控将人家打死,结果被判坐了15年监牢。

但即便何超元如此挑衅,直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倾巢而出,里三层外三层准备看一场好戏的时候,老三也没有做出丝毫反应。他的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子口袋里,脸面没有变色,连呼吸也一点不紧张。倒是站在周围的人们感到紧绷的空气随时都会爆炸。何超元的手从僵硬到发抖,到收回,到太阳穴冒汗,到浑身微微哆嗦,每一个细节,人们都看在眼里。人们不知道何超元接下来怎么收场,他居然吃了豹子胆敢跟一个杀手喊打喊杀,当然,人们也不知道老三这个传说中吃遍几条江的黑道杀手,将会做出什么超乎想象的动作。

老三此时此刻,就像一根打进泥土里的木桩,双眼盯着眼前的何超元。何超元这时哪敢轻举妄动?他慢慢冷静下来,只能以眼还眼,维持眼下的现状。两个人就这样站在人群中央四目相对,足足有半个小时之久。

人们发现何超元的眼睛红了,但老三还迟迟没有出手。村里人有些不耐烦。没多久,开始有老人憋不住尿胀跑去上厕所。开始有人划火柴点烟解乏。有几个妇女埋怨矛盾双方没有进展,转而担心家里正在煮的米饭焦锅,于是权衡之下毅然选择转身回家。甚至有人发出唏嘘的声音,怀疑杀手是冒牌货。连晒谷坪旁边屠夫阿九家的电视机,也传来了《新闻联播》的音乐。

这时,有眼尖的人终于发现了杀手的细微反应。他的脖子在蠕动,他那凸出的喉结在收缩,脸部的肌肉缓缓收紧,两边太阳穴的血管从皮肉中浮出清晰的线条。这明显是气沉丹田准备发功的前奏。

当所有人在心里数倒计时,目不转睛准备迎接老三动手杀人的精彩时刻的时候,谁也没料到,狗日的老三居然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他只是努了努嘴巴,卷起舌头,轻轻“呸”了一声,朝地面吐出一口唾液。

他妈的!什么刀光剑影纯属子虚乌有。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大家觉得这两个人要打不打的真他妈的没劲,还不如去看一场斗鸡过瘾。“回家吧!回家吧!没什么好看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原本稠密的人群,一下子就变稀了。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及时收回了刚刚散开的骚动。

“挨千刀的,要死不早死!”只听见一阵带着哭腔的骂声传来,“说下河洗澡半天不回来,我以为你被水鬼抓去了!”

围观的人群条件反射一般,立刻给女人让出一条道路。女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一步并作两步赶到何超元身后,一把抓住何超元的手臂,转身就想往外拖。可何超元哪里从她?他熟练地挣脱手,抬脚就一个飞毛腿,把金花踢到一丈开外。

金花不偏不倚,正倒在跟她后面跑来的婆婆脚下。何二嫂挡不过媳妇摔过来的冲力,也顺势栽倒在地。要不是有两个壮汉站在那里,她们婆媳俩那时估计已经双双撞上身后的“泰山石敢当”,一命呜呼了。在两个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声中,何老二及时赶到。他老人家手提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拨开人群,直指何超元,扬言不杀死这个孽种他就不是人。

“关你卵毛事!待家里会死人吗?!”

何超元果然不是吃素的,当所有围观的人看见刀光都躲开了,只有他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不动。他觉得老婆前来捣乱已经够没面子了,老娘和老头子还要来瞎掺和,真是活见鬼。

“你想死了对不?”

他一个箭步冲向前去,早就缠在手里的湿漉漉的衣物已经缴获了他父亲的菜刀,他接着又使出一拳,将自己的父亲打倒在地。“你想死,老子今天就把你扔进桥底!”何超元怒不可遏,往后退了两步,正想张开飞毛腿痛揍一顿老头子,这时,何超雄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块砖头拍下去,先是听见菜刀“哐当”掉地上,接着何超元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后脑勺,两腿一软,也跟着“哐当”倒地。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现场乱糟糟的。《天气预报》片尾曲的声音从屠夫阿九家传来。

当观看热闹的村民回过神,才发现朗朗夜空已经挂满星星。这时,穿制服的民警晃着手电筒进村了,派出所的胖所长也到了。但是整个下午最重要的人物老三,却没了踪影。

有好事者带胖所长到村口大门石碑前调查,居然连老三放在上面的那根牙签也不见了。

“扯卵蛋!哪来的杀手?我看你们全鹧鸪村的人都是大忽悠!”象征性地询问了几个村民之后,胖所长带上他的队伍,生气地离开了鹧鸪村这个是非之地。

村民们目送所长一行走过小木桥。没一会儿,在321国道上,就看见警车呼啸而去,警笛刺耳的余音在山脉之间回荡,然后渐渐消失。

“派出所来了?”

“来了,放个屁又走啦!”

好奇心已经被喂饱的村民,陆陆续续撤回家里。接下来的鹧鸪村,便轮到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老吴,提着他那掉漆的红十字药箱出门忙活了。

夜晚的乡下,无比安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

公鸡在子夜第一次打鸣,被何超元听到了。他躺在床上,脑子嗡嗡直响,却不能动弹。透过木窗,他看见了鹧鸪村的星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穹顶上的繁星渐次隐没,徒留银白色的月光铺满村头的晒谷坪。闲得蛋疼的年轻人或者睡不下的汉子,还三三两两散坐在坪子周围的木堆或石堆上纳凉。他们每个人的手上,几乎都捏着一根当时最上档次的“红灯”牌香烟,红色的烟头闪烁,好像后半夜的星星全部被他们摘了下来。大家都没有什么话可说,该说的话已经在上半夜说完了。只有亮晶晶的烟头,密密麻麻的烟头。有的烟头长久沉默,有的缓缓位移,有的组成北斗七星勺子,有的躲在角落里孤零零,还有的呈抛物线飞行,跟天上的流星似的。

要在平时,上面这些人不会这么无聊。他们会聚集在何超元家的一楼里面,围着一张长方形桌子赌钱。桌子上是一块绿色的绒布,在绒布上面滚来滚去的彩色阿拉伯数字石球,会引导他们的眼球往桌子四周六个球洞看齐。球洞下面的球袋,意味着他们的钱袋。即使不下注赌钱,付五毛钱轮流排队干上一场,练练手,射进几个球,也是十分舒爽身心的娱乐活动。可是今夜,何超元家出了这么大一门事,别说人家必须关门谢客,即使自己手痒难耐,也没那个打球的心情了。平时何超元靠一根球杆横扫乡里,那真叫一个精彩,而从今往后,估计再也难得一见好戏。本来何超元放话要跟老三来一场斯诺克决战的,何超元磨刀霍霍,他堂弟何超雄四处放风,但传闻老三不敢来,村里人非常失望。然而时隔半年,谁知老三自己却突然找上门来了,而且还是单刀赴会。县城和乡下两大高手即将进行巅峰对决,应该是一件极为刺激的事情。可惜,最后黄了。

“可惜,真他妈的可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鹧鸪村的青年们逢人便这样感叹说。

应该说,在无数个“可惜”里面,老三本人是最可惜的。对于经历过无数次大风大浪的他而言,1993年在鹧鸪村那次,确实是一次失败的挑战。从那以后,他金盆洗手,不再露面赌局了。

传言是大环境变了。

传言是大环境的孙子,有时还说得挺准。这不,二十多年以后,当年的杀手老三,已经变成了身家数亿元人民币的房地产老板。省城的房产杂志,曾做过他几次封面。能够上杂志封面的人,一般都不是简单的主。我对这一行,还是比较了解的。

“李总,您看还要上点什么?”他的私人秘书绕过我身后,谦逊地问。

此时此刻,地点是在桂北三鱼镇鹅亥鹅洲新建起来的休闲度假庄园。

庄园面积三千多平米,所在地原来是林溪河的一个转弯角,老三把这块地买下来,于半岛根部另开一道十多米宽的人工渠,让河水分流,形成一个四面环水的萝卜状岛洲,相当于让古老的林溪河岔开两条大腿,夹紧一个沙发枕头。老三的庄园就建立在这个枕头上。之所以取名鹅亥鹅洲,是因为庄园的主打美食是“法式35度鹅肝”。

“鹅肝虽好,但是胆固醇太高了,我还是想来几片鱼生。你看怎么样?”老三征询我的意见。

“你点吧,李总。我随便。”我说。在吃的问题上,我不是很感兴趣,我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老三这个不简单的人物身上。

眼前的老三胖得跟一截火腿肠似的。传说中当年的杀手风度,早已不复存在。

原来的鹧鸪村也已经不复存在,全部移民搬到三鱼镇上去了。镇上的鹧鸪街,是李总投资开发建设的专门用来安置移民的房地产项目。原来的鹧鸪村因为传统木式建筑群落保存完整,在五六年前被县旅游局规划整合,列入大桂林精品旅游线路的一个点了。李总不失时机,在旅游点附近弄了这个主题庄园。

“游客从桂林坐动车来了以后,就不会离开那么快。还得消费,可以在我这里尝一尝国际美食,玩一玩斯诺克,都是高档的东西。我不要山寨的东西,山寨留不住人。”李总侃侃而谈,对商业的门道了如指掌,就像他对桌球了如指掌一样。

我认真地观察他的一言一行。

他这次请我出马,为他撰写企业家传记,并非因为我是省城的名记。

“我不在乎别人的名气有多大,我只在乎感觉。特别是上了一点年纪以后,什么都不缺,人就突然变得有些怀旧了。年轻时的经历,历历在目。我在网上见过你拍的照片,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东西,一堆破烂的台球桌,废弃在一个准备拆迁的菜市场里面。这让我想起自己的青年时光。我想你拍摄照片的角度和眼光是十分毒辣的,最要紧的是你对斯诺克有所了解,因此由你来写我的故事,应该八九不离十。”这是李总的原话,“但是有一条,你要淡化当时的社会背景。”

“明白。”我适时点了点头。我知道他在“社会”前面,故意省略了一个“黑”字。

这时,服务员把一碟鱼生端了上来。是鲜红的冰冻三文鱼肉。另有几只味碟,装有食盐、花生米、紫苏、椒盐、芝麻粉、洋葱丝和姜丝,花生油和芥末酌情选用,尚未开封。

“来,尝一块。”老三说。

“还是你先剪彩吧。”我说。

我打开录音笔放到桌面,抓起一支盛有红酒的高脚杯,借花献佛向老三敬酒。

酒杯放下,话匣子便自动打开。老三的故事,就从三文鱼肉片入嘴那一刻开始。

他那一番凌乱的显得有些偏离人物主题的讲述,后来被我整理成两篇截然不同的文章。一篇被老三审核过,发表在《现代企业家》杂志。另外一篇,被我改成回忆录格式,以何超元为主人公,用笔名发表在了《西部风云》杂志上。据传这本杂志不久后因为刊发黑道内幕,渲染“与历史事实不符”的内容,被勒令停刊了。

一捆捆过期的废刊从仓库流到专收废纸的小贩手中,然后又从小贩那里二次流转到地摊上。原本十五元一册的定价,变为五块钱三本。

2014年冬,在南宁某建筑工地打工的何超元,在北湖路虎丘一带逛地摊的时候,无意中从一本过期杂志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此时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的大女儿在西安读大学,大儿子在广东顺德一家私人作坊打工,专门为跨国服装公司做牛仔裤的扣子,一年到头没挣几个钱,有时还要他打钱去救急。此外,他的小儿子还在老家上小学。

三个孩子像三座大山,把何超元的腰板压成弓状。他的面孔也如一幅印象派油画,凹凸不平,颗粒明显。那天晚上,他拿着《西部风云》找到我,说:“小侄仔,亏你还叫我做叔叔,怎么把我写得那么惨呢!”

“不是我写的,你看落款,哪是我名字?”

“你别狡辩了!谁不知道你猪头去找过老三?”

“是老三找我的好不好?”

“喏,说漏嘴了吧?还不承认是你写的,我叫人来敲你脑袋!”

“叔,有话好好说嘛。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觉得哪里不妥,直接讲。”

“现在讲有个卵毛用!”

“那你叫我怎么办?”

“我问你,现在南宁哪里还有桌球可以打?”

“建政路实验电影院旁边就有一家桌球室。莫非你还想去玩一把斯诺克?”

“别那么多废话!带我去吧!”

也就是在建政路的球桌边,何超元告诉我他和老三要来一场斯诺克决战的真相:那天清晨群殴结束之后,老刁知道老三放高利贷给何超元,就很生气,然后通过其他人出大价钱雇何超元打败老三。

不料何超元却输给了老三。为了挣回面子,何超元以自家一栋木屋作为赌注,再向老三挑战,但老三却迟迟没有应战。这件事在鹧鸪村传得沸沸扬扬。直到那天黄昏,老三终于主动找上门来。

然而,正如住在美景里的乡下人,总觉得南来北往的车辆不关他们鸟事。当杀手驾驶摩托车抵近鹧鸪村时,在地里忙活的农民谁也没空去留意他。只有何超元的堂弟何超雄,在第一时间发现了杀手的行迹。

责任编辑 张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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