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30 10:48杨袭
滇池 2016年2期
关键词:豆豆

杨袭

“某个夜晚,或许是凌晨,或许在子夜,不记得外面有什么声音,或许有风,或许没有,也或许,有几声猫叫,婴儿啼哭一样抓过我的心,但我发誓,我的清醒与此无关。黑透了的夜在我的眼中异常清晰,纯粹,忘我。一时,我的心疼起来,不是因为猫的叫或从来就没有停过的风,从来不是。有时候,在黑暗中,我会点燃支烟,让灰色和点点火光侵蚀纯美的夜色,我为此快乐过。感觉那时那刻,我是存在的,我为这个会流下泪来,而后,摁灭烟头,重躺下。

究竟有多少个这样的夜,谁可知道。我潜在那里,睁着眼,像一个潜伏在时间深处欲行窃的贼人。我成功过,我感觉自己行窃成功,骗过了那些与我有关和无关的时光。是这样。我曾游走在我的幼年、青年,混沌和初恋的时光中,品味也许当时从未有过的心境。也行走在别人的,熟识的或陌生的。那时候我不是我,但也许是我,这我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清。这时候,惟时光是圣洁肃穆而威严的,不可欺骗。恰恰,我正是我想做的事儿。

有时候,我会潜在多年前那个不算深的夜里,月光也恰巧过来了,窗上的帘子有大小的洞,斑点也过来了。外面是狗叫,我记得,那些狗,从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拖来半个婴孩的头,上嘴唇是紫灰色的,没有血迹。耳朵尖上有细密的绒毛。我趴下身,端详着她。是的,她,我宁愿她和我一样,是个女孩,我从自己瞳仁中反衬的光里想象自己是否也像她一样过。无辜,渺小,悲哀。而我呢,正在往身上挂一件母亲的碎花上衣,是立领的,淡蓝色。它在母亲身上时,前边精巧的褶皱正好被母亲饱满的乳房撑满,那上面密布的,是我艳羡的目光。更多的时候,我有一张自己不认识的脸,不认识的身体和异常陌生的气息与作派。常常的,我光着身子,当然,赤脚行走的郊野,山峦,河流或者村落的近旁。身边的空气从来是淡蓝的,有雾的,好多东西都像长了毛的样子。其实没有。

有时候,我会是那个我曾经爱过或者恨过的人,他(她)们在脸庞逐渐清晰的过程中,一点一滴化成我要恨或者爱的那个人。而后活生生起来。在我坐起来后,又立即变成干瘪,灰暗,毫无生气的剪纸。我享受过这些剪纸给我带来的快乐,真实和满足。

穿行,游走,盲目,惊惧,赤裸,晦暗,抛弃,诡秘,漂浮或下坠……很多这样的词毫无理由地蹦出来,它们并不理解自己的意义,与我们一样,鲜活或并不鲜活的生命只反衬在他物的目光或感觉中。黑暗使一切真实鲜活不可一世,穷毕生之力演绎也许是只属于别人的故事。

模糊的血光中,我也常常忽略曾经侵蚀或赋予过我的人,天与地撕裂的痛楚,造物主般赋予一切意义与生命。丰富,不堪,绝望和满足。常常忽略,我的子宫与乳房曾经为创造而饱满生动过,曾经欢叫与哭泣。尽管,一切将变得空洞不安和失魂落魄。

这一切,又是谁赋予我?或你?或他?

一个坟墓,是否就足以证明它其中的生命曾经存在过。

整个世界,依然黑得那样透彻。我相信它,胜过相信太阳下花的开,泉水流淌,飞鸟在天空滑过。我依赖它,存在或未存在过的世界以它为幕且舞且歌,一出接着一出,这边掺在那边。清晰明了,纠缠往复。

黎明会猝不及防地活转来。一切如潮水退却。无声无息却浩浩荡荡。面对醒转来的整个世界,那些,黑暗中的,死去了。隐蔽如果意味着消失或死亡,那只有它,才是最隐秘,真实和永恒的。

鲜活的肉体还未来得及沉淀出年轮,心已经千疮百孔。黑暗中熊熊的烈火,是炼狱罢?肉体灰飞烟灭,是我手中的烟头掉落的灰么?夜风吹散了它。那些蝼蚁,正噬咬吞食的,是你么?或者,是我。我们要成为它么?而眨眼后,它呢?

风进来,带着清新和腐朽。黑的风穿过同样黑的夜,不能自决地将喧嚣过,落寞过,温情或暴烈过的世界写下。让我们相信,这,就是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一切将要发生……

1

梅有效的记忆总是从一口井开始。

从井口看下去,漆黑一团。梅闭着眼趴在井沿上,能听到清冽的水从泥沙中渗出的声音。那是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悲伤,压抑、缓慢,像某处创口在流血,牵动梅细小的灵魂中每一处疼痛。井底不总是有水的,得等,等待让时间变得很长,让夜变得更博大,大得漫无边际。长大后的梅总是看到幼年的自己趴在漆黑的夜里,家,村庄,河流,田坎,草木俱被黑暗吞噬。头上的月亮或者星星让那时的她更加孤寂恐惧,神秘之门慷慨地向她洞开,整个世界就在眼前,梅趴在她的世界前面,茫然不知所措。

有时候,她等着等着,睡着了。迷迷茫茫时听到谷米开始哽咽。谷米欲哭未哭之际,总是先有一段漫长的无声的哽咽。这时候她们的家骤然变成个将要爆炸的气球,气体的微粒无序高速运动,互相猛烈撞击,到处是火苗。每个夜,梅瞪大眼睛,看着冷蓝色的火苗从屋顶、角落、炕边、谷米的头上身上冉冉升起。梅像等着井底的水流出一样等谷米的第一声哭喊。那其实算不上哭喊,谷米的哭,像抽丝一样。她在等待细丝被抽出的那一刻。漫长的等待后,谷米先是翻个身,嘤嘤地,而后像是被人抽打同时又不敢张嘴大喊的声音响起来,渐渐膨大,涨上屋顶,那是一种从咬紧的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胸中山大的一团情愫由牙齿缝里抽挤出来,像把一大垛棉花纺成细线那样漫长,费时日费力气。梅支楞着耳朵,等待它的爆发,但是,每每,她都是失望的,谷米从来没有大声哭过,她不让自己的痛苦一下子爆开,散发出来。她把自己的悲痛变成一把小刀,一夜夜磨得极其锋利,一刀刀,割着她,也割着梅。梅也每每被割醒,揉揉眼,蒙然发觉没有谷米,没有家,没有炕,自己趴在井沿上,头上是月亮和星星,映得大地更加荒芜和黯哑。梅的回忆常常这样不自主地在井沿和自家的炕之间游移,有时候在梦里,她甚至分不清终究是自己家的炕还是井沿;梦中的声音终究是水在井底的泥沙中渗出还是谷米在用她的悲伤抽丝?她不明白她的幼年为什么泥河总是在枯水期,枯水的泥河像条疲倦苍老的黄龙,风一起,身上的鳞片可悲地化作烟尘漫天飞舞。泥河人在它身侧挖出六口深井,看着井底渗出的涓涓细流咽喉处一阵阵甘甜。

井不是海,有淘不尽的水。水井的水是从泥河底的细沙中浸出来的,好半天,才能撇满两小桶,而泥河,有那么多需要喝水的人,需要喝水的牛马,猫狗,还有需要喝水和经常糟塌水的猪狗以及操着不同口音的流浪汉。在泥河,管精神病人、疯子叫“潮吧”,那些精神病人,一发病就要一直向东,向东,直走到大海上,葬身鱼腹,骨头被海潮推上滩涂,远处看像白惨惨的脸盆架。也许是受据说的月相的影响,这些“嘲吧”们在各处流浪来流浪去,最终走到海里。泥河,可不就是离海最近的一处聚居地么?在炎夏,四面八方的疯子聚在井底,喝满一肚子后坐着躺着挤在井底,臭味几天都去不了。不得已,人们就把六口井分了,好几条街的人共用一口井,人们开各种各样的会,激烈地推荐和争吵,挑选每个人都信得过的看井人、分配各家各户该去淘水的时段。梅一直不知道谷米是自愿还是被迫在夜里去淘水,折磨得她的童年昏昏欲睡。成年后的梅,更多地认为那是谷米和云良的一个阴谋。

但梅无可奈何。

幼小的梅只能瑟缩在自己小小的被窝里,细瘦的胳膊紧紧抱着同样细瘦的腿,脸拼命贴住膝盖。梅早就知道,爱哭的谷米是靠不住的。她得蜷缩起来,最好还要像蜗牛一样长出个壳子,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谷米的哭声是那样尖细悠长,鸡叫头遍,抽泣声就将她惊醒了,其实,她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她在黑暗中瞪着眼,屏住呼吸,静候着谷米哭着哭着一把将她揪起到井边去的那一刻。

梅看着幼年的自己跟在年轻而悲哀的谷米后面,看着谷米屁股上两块白茫茫的大补丁。穷人,是少不了补丁的,衣裳上的,只是一部分,脸上和心里的,才最让人心焦和酸楚。

梅那时候经常晕晕乎乎,夜晚睡不着,白天谷米不让她睡。谷米怕老鼠,怕黄鼠狼,怕自家养的和流窜的没良心的狗,怕一切食肉的活物趁她看不见在梅熟睡时噬咬她相依为命的女儿。有时候,三更半夜,谷米哭着哭着,从床上拉起她自己和正欲入眠的梅,挑上桶朝水井去。梅跟在后面,一边跌着个子一边拼命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跟上谷米,比起谷米的哭声,梅更怕这个黑夜和黑暗中潜伏的各种各样的生灵。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梅就相信,黑夜中所有的活物,都是恶的。

谷米从来都不管她,只飞速挑着桶走在前面,黑暗中梅看不到她的步子,如果不是“突突突”的声音,梅都怀疑谷米的双脚是不着地的,世界像黑暗的海洋,谷米在浪尖上漂移或者叫翻飞,像个落寞的鬼魂。这个时候,连谷米,梅也是怕的。梅常常恐惧地发抖,怕谷米会冷不丁回过头来露出尖利的獠牙咬她一口。但她不得不紧跟着她,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像个球一样紧跟着她的母亲谷米。有时候,很少时候,谷米见梅落远,会猛地回头喊一句,这么慢,想死!

想起这时,梅吓得心跳都停止了。

由一口井而起的记忆总是蓬勃的,像水底的细流一样从神秘的地方聚起,被各种各样的面孔看见带走,饮下,长成七颜八色的心思,在泥河的季风里翩然飞舞。

梅小的时候,被泥河的拓荒者们一再称颂的茂密的榆柳林,漫无边际的芦苇荡和富水的黄河宽阔的河道已经消失无踪了。近海的泥河镇一年四季充斥着暖温带季风性气候带来的风尘干燥,非旱即涝,时旱时涝,冬季西伯利亚苔原冷冽的风刮得人们张不开嘴眼。靠天吃饭的人们却总得奋力地睁着眼朝天看着、盘算着、盼着,哪天该下场透地雨了,井里的水也会多起来,再不用一瓢半瓢地连同黄沙舀进水桶里,回家往缸里倒时小心翼翼地留意小半桶泥沙。可雨迟迟不来,梅不记得自己童年时雨的样子,与水有关的就是那口井,黑暗的井吞噬了她对于世界的好多想象与记忆,比如母亲谷米年轻时的样子(据说是个美人儿),比如童年时不多的玩伴,比如白天天空的颜色,阳光,还有她的初恋及后来的一切恋情。那口井让一切都模糊,不确定,像某些被人们厌弃的藻类一样漂浮在泥河上空,覆盖和裹缠着梅对家乡的一切回忆。

每当想起那口井,悦来客栈的遗腹女梅脸上的表情总是奇妙莫名,带着一种发自心底的兴奋。因对井的每一种回忆与描述而略显癫狂。

哗啦—— 哗啦——

梅常常在水跌落到桶中的哗啦声中醒来。

梅不知道谷米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在一阵又一阵哗啦声音过后,谷米扶着井沿,将一只脚伸下去试虚实,然后踏实踏脚,弯腰接过井底云良递上来的水桶,这样重复一次。谷米拍拍梅的肩膀,示意她跟在她身后回家。这时候,谷米的动作总带着温柔,有时候让梅感动得想哭。

晨色或者夜色晦黯,泥河镇大街上的一切还未苏醒,谷米在前边挑着水,一只胳膊搭在扁担上,一只垂在身侧有节律地一荡一荡,时不时回过头,用很温和的语调叫着梅的名字,催她快走。那时的谷米,在梅印象中是最好看的。梅甚至觉得,谷米整个人生,她的人生,会因那一刻好起来。

可是没有,梅所企望的一切都没有。

谷米还是常常在夜里将梅哭醒,那时候,梅多么想叫上她,一起到水井上去。可梅不敢开口,梅还没有在她面前提议的自信。梅更害怕谷米一变脸,像一贯地那样将她摁在床沿上打她的屁股。谷米打她的时候她不敢哭,梅憋着疼,憋得脸发紫,谷米却越打越不解气,边打边哭起来,像夜里那样,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这种声音,比谷米落在她屁股上的手带来的疼痛更加折磨她。梅幼小的心瑟缩着,趴在炕沿上,不敢求饶,不敢哭出声,不敢回头看谷米。梅想不明白,谷米生了她养了她,为什么却这样恨她,每次都打得她屁股生疼,一两天不敢坐。别的孩子就可以拱在母亲怀里撒娇,要钱买零嘴买玩具,为什么偏她就得天天被关在家里,还得时不时挨打。

谷米一边不解气地抽打她,一边咬着牙骂,孽障,孽障,狠心的孽障——谷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梅现在想谷米是没有多少积蓄的,虽然头上甚至一辈子都顶着悦来客栈老板娘的名号。可是,悦来客栈经营得并不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以前的两个男人没有给谷米留下多少支撑日月的东西。谷米在梅的眼里一直是贫苦,甚至是可鄙的。生存的窘迫和几次感情的折磨让她精疲力尽,满腔满腹的委屈和恼恨无处发落。这种无可宣泄的痛苦让夜晚的谷米虚弱、绝望,让她浸透在黑暗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因这种苦痛折磨痉挛弹跳,她管不住自己,她管不住自己死死揪住前襟的双手,欲碎的牙齿格格作响,她遏制不住将自己的手伸向身边那个细微呼吸着的活物——

邻人们曾经不止一次动员她,让她重新将客栈开起来,可是,谷米一直摇头,说一个寡妇,开客栈,势必——她说的时候可能从未想过后来的那些不堪。最后,当一个个幻想中的靠山倒无可倒,难以度日时,谷米还是听了大同鞋店秀银的建议,将靠街的三间门脸房腾出来租了出去,分别租给了修表的、卖烧鸡的、炸油条的。除了修表的人家没有味儿外,其余两家发疯似的将自己的气味充斥至梅家的院子,所以,小时候,洗过的衣裳拿起再穿时,常常还不如没洗时干净。上面不是鸡毛,就是不知被烧滚了多少年的油焦子味儿,风大的时候,在衣裳上摸一把,干脆是粘的。梅从来没见过炸油条的人家换过油,那时梅甚至想油和煮鸡的汤一样,越老越有营养。

疼痛、恐惧和严重的营养不良,使梅比泥河镇上别的孩长得既矮且瘦,棕黄的头发和一双大而惊悸的眼睛让她如一头时刻准备奔逃的小鹿,两条细而凌乱的发辫加剧了上述的惊悸感。她坐在悦来客栈的后院里,望着被四周的围墙和房子围住的天空,感觉自己其实是坐在镇东南角那口黑暗的井中。

当梅离开泥河,有能力和机会在远方俯瞰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时,或由这口井开始,或由这口井结束。多少次梦中,梅逃离那个井一样的院子,逃离死死抓着她的谷米,逃离那些沾着鸡毛和油腻的鸡零狗碎时,无一例外会掉进那口井里。井里是梅从未见过也是泥河人一直盼望有一天能出现的深不可测的水。梦中的井和水像时时无望的人生一样让人苦痛绝望,让人失去应有的重量,在黑暗无助中做着于事无补的挣扎、反抗。每次梦醒,梅都拿手急渴地抚摸和握紧床单,被子,攥一切能摸得到的东西,一遍遍审视屋顶,四周黑暗中默立的墙,稍透过月光的窗帘——再一次确定自己不是在那口井中,才复昏昏沉沉睡去。镇西南角的井成了梅逃脱不出的恶魇。

离开泥河的年月,梅最记挂的不是她的母亲谷米,也不是小时候那些玩伴,亦不是中学时曾经异想天开地渴望能带自己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小索镇——那是个有着有些苍白的脸而孱弱的少年,每天从他的家门,利民水产店门口出来一直向西,路过悦来客栈的门口而后走上小石桥去上学。自从在小石桥上的相互注视,梅就不止一次在门缝里偷偷地观察他,没来由地相信也许有一天,他会带她离开泥河,离开谷米,到一个没有水井,没有夜晚和暴力的地方去。为此,她还偷偷地藏起了好多布鸡,在谷米刚刚将它们烤制好后,她趁谷米不注意,一次一个,一次两个地将布鸡放在墙东南角的石磨后面的布袋里。她坚定地认为那些布鸡会满足她们奔向远方路上的气力和营养,让她们在到达那块她们想也想不到的美丽的地方时健康强壮美丽。在梅考上了那个坏孩子扎堆的技校,一次回家后下定决心永远离开这个让她恐惧的伤心的家、这块地方时最后看了眼那些布鸡,它们曾经被整齐地码在一个断了把的竹篮子里,散发着永久的香气。梅再次看到时,绿毛和灰色的丝要把整个篮子包裹起来,那些怪异的细丝闪着粼粼的光,底下,是一个美妙而悸动的秘密——而是那口井,她一直想看看那口井,看到多年以后镇上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后的那口废弃的井,梅曾经怀疑,那口废井里会住满了水蛇,癞蛤蟆,蜥蜴,还有一群群自投罗网的蚊蚋,也许,还会发现多年以前失踪的皮扇子的疯老婆养磨和苏北养虾人孙少红的白骨,它们被一团团已经成为黑棕色的篓蓬棵子围起,这样的设想在梅的想象中将那口井变成了坟墓、地狱,可梅忍不住要想它,想去看一眼究竟。

哗啦——哗啦——

梅一次次在午夜被水声惊醒。

2

好多年,梅都以为她的母亲谷米是因为云良帮她找回了女儿才下决心跟他一起生活的。因为据梅所知,他们并没有结婚,只是搭着伙过日子。也是在那晚,梅对谷米生出一种恶毒的情愫。

小石桥是她童年时最大的疑问,因为她从没见过桥下过水。既然没有水,为什么非要修桥呢?桥下面的沟底,长满了耐碱的刺篓蓬、荆柳、茶棵子和各种各样抗干旱的草和灌木,有的长得比石桥都高。她趴在桥栏杆上,望向远处的村庄,更远处的天、云和地平线。一阵风吹来,梅看到茶棵子枝上的飘虫,叶子底下肥肥的大青虫,一些小蝴蝶翩翩地舞着,石桥边上的一切,让她心情好了很多。

她的母亲谷米刚打了她,因为那天下午谷米又开始做布鸡,那时候,谷米已经很少做布鸡了,只在她心情格外好时做。但每次做,都显然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夜里就发面,近正午才和面揉面,边揉面边哼着歌子。梅还看见她竟然破天荒地笑了一下,梅以为她会因此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这次,看她特别高兴,梅受了感染,就大着胆子,说,妈妈,你笑什么?

“多嘴,滚开!我为啥笑难道还要向你汇报!”

谷米被她一问,突然回过头,刚刚还漾着笑的脸“呼”地拉下来,像被她揭穿了某种阴谋一样暴跳如雷。梅咬着嘴唇,躲进角落里,任眼泪“啪哒啪哒”掉到地上。边掉泪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愤恨和悲伤,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她悄悄地闪出门外,到街西口的小石桥上。

桥下为什么没有水?

因为它不高兴。

没有水,无论是茶棵子还是蝴蝶,都焉耷耷地高兴不起来。泥河的天空就那么一块,在家时,它是方的,比梅家院子稍大,出得门来,它变成圆的,扣在以泥河为轴的头顶上,像顶帽子。当然,在此前,这一切对梅都不太重要。

那天梅出门站在小石桥上往东看时,先看见的是大同鞋店探出来的大红招牌,那是郑大同和秀银家的。在梅小时候,这个郑伯伯不爱说话,在街上见到她,常常捏捏她的小脸蛋。秀银是谷米最好的朋友,当然,也许是唯一的朋友。就是这样,她们一年也说不了几次话。

梅始终相信她对这个世界的探寻,始于那次站在小石桥上的张望。石桥并不高,但四周无碍,视野极好。她没有向四周望,那次,她抬着头,望向了蓝天,盯着一大朵白云,从镇北边一直盯到镇南面泥河上空,它看上去慢悠悠、轻飘飘的,有种她不能理解的轻逸、孤傲与快乐。梅将脖子仰成九十度角,一直望着它,最后,嘴里尝到了一种咸咸的液体,梅从那才知道,泪,原来是咸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但却把那些泪都吞到了肚子里。然后,从石桥上下来,顺着沟东边的土路一直向南,追着云跑。

没想到看上去慢悠悠的云彩,原来跑得那么快,她追过了泥河,还是没有追上它。泥河桥是那么长,她还从未到过河那边,但这次,她跑过去了,一气跑到桥中央,扶着桥栏杆往下看,下面是些赤碱蓬,还有灰灰菜和马齿苋。向西看,竟可以看到“她们家的”水井,云良的泥屋子趴在水井边上,像只倦怠的灰狗。桥对她来说,是那么高,她有些眩晕。继续跑,跑过了桥,回头看泥河镇,乌浑浑的一大片卧在河滩里。她从不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原来是这般低矮、破旧,不起眼。

她追着云,一直向南跑,直到跑得腿酸了,喘不动气了,眼皮沉得抬不动,才在沟沿上找了块干而平的地方仰下来休息,谁知这一卧,竟然睡着了。

夜里醒过来,星斗满天,梅四下看看,说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一下子哭起来,云良循着哭声将她找了回去。那时候,谷米,还有左邻右舍已经在四处寻找。意料之中,梅赚到的是一顿好打,好在没等谷米打完,秀银就来了。谷米见秀银来不再打孩子,而是从挂在梁上的饭篮中拿出一只布鸡塞给梅,梅抽噎着咬一口,再咬一口,咬到第三口,就忘了哭,狼吞虎咽地将那只大大的布鸡吞下去,没顾上喝谷米倒给的水,爬到炕上睡着了。

一定又是谷米的哭声将她惊醒了,这次谷米是大声哭的,涕泪俱下,秀银坐在她身旁,拍着她肩膀。梅一动不动,只是微睁着眼,看着坐在炕沿上的女人。

“要不说命不好呵,生个小子也行啊,偏是个丫头,风刮的骨头雨打的肉,还不知道漂哪里去,你说,我这后半辈子,指望谁去?”

那时的梅大吃一惊:原来,自己挨得打都是因为是个丫头。

“瞧你说的,丫头小子,一样养老送终,你不见来顺他们,倒是兄弟五六个呢,不还得丫头管她爹娘,小子有什么用?还是丫头好。”

秀银说。

“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生了小子,当然说这种轻快话,我命怎么这么苦啊,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肚子又是这样不争气,我还不如死了算啦!”

谷米边说边哭,最后,秀银只一声声叹息,再说不出半句安慰她的话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梅发觉自己的枕头湿了,也不知道这次是为谷米流的还是为她自己。

过了几天,谷米就将后院租给了一个江苏盐城来泥河挖池子养白虾叫孙少红的男人,带着梅住到了云良家。云良也不再看井,搬回来了,从他母亲家接来他儿子小哨。秀银来看谷米时说,这样也好,有儿有女的,像家全的人家了。谷米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云良家的房子不在泥河镇的大街上——泥河镇的街道俯瞰像架鱼骨头,梅的家住在鱼的下嘴唇上,云良家,则住在大同鞋店东面朝南的支路上,算起来,在鱼眼窟窿里。他们家的院子不像梅家和泥河镇上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那样是方的,也不是圆的,是种不规则的梯形,大门朝西,对着丝瓜架和架南的鸡窝,云良将鸡窝建成了两层,看上去有些像二十年后梅住的别墅。鸡窝南边是厕所,云良家的厕所,是泥河镇最干净的厕所,里面全是细水泥抹的地面,便池是斜的,一直通到墙外面的粪池。所以,厕所是异常干净的。院子里其他的地方,也很规整清洁,靠南墙的大门后面,还有一大堆码好的青砖,高一米左右,上面苫着草席子。天气晴好的时候,梅同小哨将砖堆上的草席子揭去,坐在上面玩耍。美中不足的是小哨太大了,得比梅大四五岁,所以,梅说出的话,小哨大多嗤之以鼻。每天云良出去干活前都嘱咐他,哨儿,小心哄着妹妹。梅想,小哨是因为他父亲云良的不断重复的授意和暗示才耐着性子跟她和平相处,跟她玩的。这个她知

道,让她吃惊的是他有天竟然说:“我奶奶说了,你妈在我爸看井的时候就勾引了他,逼着我爸照顾你们娘俩的。”

他的话让梅愕然,因为她知道什么叫逼着——她常被谷米逼着睡觉,逼着夜里穿衣起来跟着去挑水,但却不知道什么是勾引。

“什么叫勾引?”

梅不知道云良是不是愿意,但他没有赶她们娘俩走,想必,他是愿意的吧,再说,他还找了她回来呢,他如果讨厌她,就不会将她找回来带给谷米了。

十来岁的小哨扎个冲天的辫子,头发长了,尾部斜着耷下来,跟冬天时驻扎在街东首马戏团的小丑一样。

“你妈就是勾引了我爸,勾引就是睡觉。”小哨说着从砖堆上站起来,双手卡着腰,梅最受不了他这个盛气凌人的架势。“睡觉?谁不睡?你还天天睡觉呢,那你也

勾引。”梅坐着,指着小哨。“我不是勾引!”“你是,你睡觉就是勾引!”“不是,我不是勾引!”他们越吵声越大,谷米从屋里跑出来:“别吵,再吵我割掉你们的耳朵!”这次,梅知道谷米一定比讨厌她更讨厌小

哨,她讨厌梅时只是打她的屁股,但现在,她却说要割他们的耳朵。她和小哨不约而同捂起自己的耳朵,不敢再出声了,他看看她,她看看他,等谷米退回到屋里,好大一会儿,小哨将手笼成听筒,凑在她耳朵上说:

“你要不信,晚上我带你看。”小哨放开手,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小

声。“看什么?”“看你妈勾引我爸睡觉。”“睡觉有什么好看的?”梅咕哝着,将腿从砖垛上耷拉下来,一荡一

荡的,小哨从腰里掏出弹弓,对着树上已经飞走的麻雀一通猛打。“早飞啦!”

梅咯咯地笑起来。

“飞了也要打。”

小哨恨恨地,一面从布袋里往外掏石子儿。

总之,梅同小哨有了个秘密,因了这个秘密,那一天就变得极其漫长。午饭吃的炖白菜,梅发现谷米比以前厨艺好多了,虽然没放肉,油也不多,但比以前香得多,她吃了一大碗,还想再吃,谷米说别吃了,丫头片子吃得跟猪似的,将来连个婆家都找不到。云良在旁边干咳一声,紧接着低头吃饭,小哨扒了两碗白菜,谷米还要给他舀,谷米说小子得多吃,长得壮,壮了才能撑得起门面,谷米说着话时笑嘻嘻地看了小哨又看云良,云良不吭声。小哨则撂了碗站起来到外面跳上了砖堆。

一下午,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默契地沉默,单在等夜晚来临。晚饭时,他们吃得很少,梅能感觉到她的心在扑扑乱跳,这是一种重大时刻到来之前的悸动。她突然明白了小哨说的睡觉,一定是种隐秘而且丑陋的事情。她扭头看看小哨,小哨端着汤碗瞭她一眼。他的眼神儿她懂,他在说:哼哼,不是不信吗?呆会儿瞧吧。小哨头上辫子的影子在墙上很有弹性地颤了几下。一切十拿九稳。

梅想她不能看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已经开始恐惧。她抬头看谷米和云良,云良在啃一只棒子,他亮出自己的上牙齿,“嚓嚓”地将一排排玉米粒啃到自己嘴里,让梅想起在石桥西面路南兽医站的木桩子里的一匹灰马,但他的鼻孔没有灰马的大,牙齿也没有灰马的白而整齐。过了一会儿,梅又把他想成一只躲在洞里啃木头的老鼠。谷米坐在灯影里,颧骨的阴影打在腮上,两手捧着一碗稀粥,喝得唏唏溜溜,时不时拿筷子从里面挑出一两粒豆子放到嘴里,样子贪婪得可怜。看到这儿,梅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要看了。

饭后梅同小哨并排坐着,看谷米在灶台上洗碗。云良坐在一旁抽烟。她眨着眼睛,看看沙垒台子后面的炕,炕上的被褥,炕围子上乱七八糟的花纹和星星点点。炕的中央放着拿被子裹了的豆豆,不断放在嘴里吮几下的手指将影子映在东墙上,影子上方是排挂衣钩,上面挂着谷米的一件汗衫、小哨的一顶帽子和云良的一件厚上衣,梅没有多余的衣服挂在那里,所以,她看那衣钩时,就感觉它很奢侈。她想,等长大后,一定买至少三排这样的挂钩挂个够。当梅目光又返回到被褥上,谷米突然说: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我该给——”

谷米说完继续洗碗,云良看了看谷米,还在抽他的烟,谷米的话就像没说一样。梅和小哨不等她洗完,就说太困,到西北屋猫在了床上。

“他们睡了没有?”

“还早呢?”

“他们睡了没有?”

“还早呢。”

“……”

那晚,这句话不知道被梅问了多少遍,梅听

得出,小哨很烦躁。最后,她实在支撑不住,再

没有力气问出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哎,醒醒,醒醒!”小哨在叫她。他们悄悄出了门,猫着腰往窗台下潜。没有

吹灯,火苗在窗玻璃上一晃一晃地。小哨扶着墙,慢慢将头伸上去,看了一眼,拿手朝上招着。梅伸长脖子,但她的个子太矮了,够不着。小哨又招了招手,梅又伸了伸脖子。小哨贴在窗台上,手死死把住窗台沿儿。梅看不着,又不敢说话,拉拉小哨,小哨只是看,不理她。最后,梅气恼地坐在地上,直到小哨一伸手没摸到她把她提拉起来。

“我什么也没看到。”梅脱了衣服上床,盖上一条粗布床单对小哨

埋怨。“谁让你那么矮——他们睡完了,已经。”“哼!”梅鼻子里哼了一声,她还有好多话想说,想

质疑,想攻击他白天里说的话。但是,她太困

了,现在她只想睡觉。“哎,让我看看你的屁股吧!”小哨说。

“唔,我要睡觉了,你想看就快看吧。”

小哨让趴着睡觉的梅翻过来,让她脱掉短裤张开腿,梅照做了,小哨拿着手电将头趴在梅两腿间。

“哇!这么难看,还有味儿!”

小哨将手电甩到墙角,跳下床去弯了腰,开始哇哇大吐。刚开始梅以为他在糗洋相,他经常做怪声、做鬼脸。可他真吐了,梅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梅的胃也开始翻腾,最后忍不住伸出头去,也吐了一地。她吐完后,小哨仍在吐,并且一个劲“欧欧啊啊”地叫唤。云良和谷米很快被他引来了。

“怎么回事儿,好好的?”云良端着灯,一副不耐烦。“没吃什么东西呀!”谷米一边说,一边摸摸梅的额头。“肚子疼,我要死啦!”梅听到自己在胡乱叫唤。这是在她跟着谷米

生活时从未有过的。她感觉自己叫得异常放肆。“上医院吧。”云良将小哨弄脏的上衣脱下来扔出门口说。“你们吃什么东西了?”谷米没理梅的叫喊,接过云良手里的灯拧着

眉头抚摸小哨的脸。“没吃什么。”小哨怯怯地说。梅也不敢再大声吆喝了。云

良从外面铲了几锨土进来打扫了他们的呕吐物,

谷米则在门口拎着小哨的上衣,说:“造孽呀,这得糟蹋多少水呀!”后来,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云良和谷

米出去挑水时他们杀死了豆豆。

豆豆被他们杀死时才五个月大,她已经会笑了,眼睛像黑玻璃珠子一样闪闪发亮。她出生在小哨带着梅看谷米勾引云良的半年后。他们看着谷米的肚子一天天胀大起来。出门和进门时谷米都要扶一下门框,以示自己还有一些做为女人做为人妇的娇贵。这个时候的谷米已经很久不去挑水了,云良快手快脚地操持着家务一天天胖起来,梅和小哨坐在冲大门的砖垛上半俯视着院中的一切,小哨说,看这一对奸夫淫妇。嗯,她也说,看这一对奸夫淫妇。

那时候小哨已经上三年级了,会说一些梅不认识也不懂的新鲜词句。那天小哨不断地拿手捋着头,她知道他在下意识地捋辫子。可是,他的辫子已经没了,它刚被云良铰了。云良把小哨摁在地上,将他的两只胳膊窝在肚皮下面,一只腿压住他的身子,云良说,你是爷们儿,弄这么条骚尾巴,丢死人啦。小哨动弹不了,将一口浓痰吐在云良裤子上,我操你娘,云良!云良松开他,将铰下的辫子扔在他脸上吹着口哨退回到屋里。谷米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小哨受辱。

梅从砖垛上跳下来扶起趴在地上的小哨,小哨站起来推了她一把,滚一边去,小骚逼!她看到站在门口的谷米脸一下子拉下来。拉下脸的谷米回头对冲门口坐下刚点上烟的云良说,瞧,你怎么教的儿子!啊呀,比你都下流!谷米已经不年轻了,她却还在发嗲,即使是在挑拨事儿的时候。

小哨捋着头,看着谷米从炕上将五个月大的豆豆抱在门口坐在挨着云良的凳子上喂奶。谷米撩起上衣摆露出一对鼓胀的乳房将一只奶头塞进豆豆嘴里。在给豆豆喂奶期间,云良和谷米的目光就没从豆豆脸上挪开过,木讷的云良甚至伸着一只手,不停地轻触豆豆的嘴脸逗弄她,嘴里“噢噢”地发出怪声。豆豆时不时放开奶头,裂着没牙的嘴笑着回头看他两眼,嘴角溢出一些浓白的乳汁。砖垛上的小哨和梅,看完后扭脸长时间地对视着,最后点了点头。

第二天,小哨去上学后,梅独自坐在砖垛上,思考他们朝对方点头的意思。这时候云良早出去干活了,谷米正在院子里端着半瓢棒子粒儿喂鸡,谷米撮起嘴唇,发出“咕咕”的叫唤,等待了一清早的公鸡母鸡们忽拉围起她,大黄猫在她脚下弓着身子伸出一只前爪,像是在伺机抓只肥鸡解馋,谷米抓起把棒粒子一扬,鸡们飞跳起来朝着落粒的地方冲去,“咯咯”地啄食一气,然后谷米再朝另外方向扬一把,鸡们又赶到另一边去。她印象里谷米就是这样,干什么都要弄出点小花样。梅厌恶地看着她,直到她不再撒出粮食,并且狠狠地踢了下在她脚边磨爪的大黄猫退到屋里去。大黄猫“喵呜”一声往东跳了几下飞到鸡窝上。

小哨为什么朝她点头呢,她为什么又朝他回点呢?梅坐在砖垛上抠着脚想,这真是个谜。但是,一定是有原因的——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发生了。黄猫从鸡窝上跳来砖垛上拱着她的腿,缩着脖子“喵呜喵呜”叫。

“讨债鬼,坐着下神呢,抱柴火去!”

谷米从屋里探出头喊。

“操你娘。”

她偷偷地骂一句从砖垛上跳下来出了大门朝西北角的柴火垛走去。

柴火垛在胡同南头,她得一直向南走,周围的阳光洒到胡同道时变挤了,变得加倍炙人头脸。出了胡同口看到一个个柴垛子。她离家出去的那次看到过它们,远处看,像一处处坟茔。她找到胡同西手边小哨家的柴垛,在西北角的麦秸旁边扒了个窝儿,搂起跟在她身后的大黄猫,无比惬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晚上,是小哨出来找梅回去的,谷米早就忘了打发她到南边抱柴火的事。小哨找到她,从麦秸里把她提起来,说要被野狗吃掉啦,看回去不打死你。然后,他们一前一后回家。

在路上,小哨问梅:

“有后爸什么感觉?”

“不知道。”

梅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后爸能和亲爸一样吗?”

他说。

“唔,说不上来。”

“真笨哪。”

“那你不笨,你说说,有后妈什么感觉?”

梅学着小哨的语言。

胡同道里弥散着饭香,她肚子里咕咕噜噜乱叫。

“有后妈,能有什么感觉,哼,想杀人的感觉。”

小哨说。小哨还要说点什么,刚发出一声咕哝,抬头就看到谷米抱着豆豆站在街口看着他们。

也许是一种预兆,那晚的饭吃得异常沉闷,本该属于梅的一顿毒打迟迟不到。梅慌恐地等待着。云良低头扒着一碗有萝卜条的咸汤,时不时抬头看一下前方,眼中的光在煤油灯下闪闪烁烁,像在躲避。谷米不断拿筷子夹一个缺了口的海碗中的老咸菜,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这样的声音如果是从梅嘴里发出来,那肯定会招来她一通鄙夷的训斥。

小哨轻轻地放下碗,扭过头来,冲梅点了点头。梅放下碗,与小哨一前一后朝西北屋走去。

“别走,你俩看着豆豆,我和你们爸爸淘水去。”

谷米放下碗,坐到炕沿上逗了逗豆豆,说,豆豆乖,爸爸妈妈挑水去,回来再抱你。

说着话谷米和云良都站起来,走到门边一人挑起一担水桶,吱吜吱吜走了。

梅已经忘记了小哨怎么把豆豆抱到了地上,怎么拿起的菜刀。前后的事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记得谷米出门时拿手在门框上扶了一把,另一只手反到身后捶了几下腰,她上衣后摆上沾着一只狸黄色的鸡毛。但杀豆豆的细节梅却全忘记了。她不记得小哨怎么把豆豆放在了地上,怎么举起的刀,砍了几刀,血怎么流的——都忘了。她的眼前出现了那口水井,那井在她眼前深不见底,她的瞳孔中晃动着水光,她听见井底传来极细的“嗡嗡”声。她在“嗡嗡”声中问:你要干什么?声音像股浓痰一样堵在嗓子眼上,不知小哨听到了没有。灯苗昏黄,不停摇曳,她看到豆豆睡梦中裂着嘴笑了一下又突然拉下嘴角,额头泛起一片青色,一阵她所不能理解的痛苦神色。

直到看着豆豆身首异处,梅激凌一下跳起来闪到门边。

“站住,哪儿也不许去,想跑,连你的头也剁啦!”

小哨的话把她钉在门口,就一会儿,梅驯服地返回屋里,按照小哨的指示,捧着豆豆的头放到了襁褓里。

“抱到炕上去!”

小哨咆哮。

梅将那个小小的冤魂放到炕上,往后退时突然腿一软跌倒在地上,挣扎了好长时间在地上半跪起来,她想逃,那时候只有这一个念头,但是,站不起来,五脏六腑跑到她的身体外面旋转。小哨也跪在了地上,他们都一样,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小哨举起沾满了血的手看着梅,最后,扯动嘴角给了她一个怪异的笑。

“哼哼,那对狗男女会发疯的!”

说话时,小哨的眼睛贼亮。

3

小哨在谷米被赶到悦来客栈的老宅后院的第三天离开了泥河。

梅只记得那年冬天的这一件事。至于豆豆,这个小小的婴孩,压根好像没有生过一样消失了。没有刑罚;没有葬礼;没有谁赠予她哪怕只言片语的哀悼。过了这么多年,梅想起来,像做了个梦,梦里的凶杀和结局那么缥缈,梅有时候不相信亲历过。也许,是因为云良的病、死,是因为接下来使她们措手不及的漫骂和驱赶。生的现实总强硬过死的哀伤。谁都没有办法。

云良是在当年腊月死去的,与小哨的出走,相隔三个月时间。云良从得病到死也就半个月的功夫,那时节谷米坐在破旧的门槛上,哭天狼丧:

“我怎么这么命苦哇!天哪,我这是什么命啊!”

好像要死的不是躺在她身后炕上的云良而是她自己。实际上,谷米也只想到了她自己,她丝毫不理会云良叽叽歪歪的声音专心致志地哭,像认真的小学生做作业。哭够了,才走到屋里熬一种高粱面和麦子面的面糊糊,熬好了稍微凉一下一匙匙喂云良。她一面喂着云良,一面在悲伤的哭泣声中加进很多愤怒,谷米嚎道:

“吃吧,吃吧,没良心的东西!吃饱了好上路,天哪,我这是什么命哇!”

吃过了几顿这样的面糊糊,云良就死了。云良因扯起一只嘴角显得有些笑意的神情被眼中透出的凶光渐渐抹去,最后,伸向谷米的手在半空中垂落下去。云良死了。他的手让梅想起在泥河岸上被砸死拎起的一条水蛇。云良死前眼睛定定地看着谷米,神情古怪,说不上哭也说不上笑,谷米是害怕的,害怕的谷米不顾梅的害怕,一只手给云良盖脸,一只手牢牢钳住梅的一只手不让她逃掉。

云良的母亲在云良死后将谷米和梅从鱼眼窝子上赶回了鱼下巴上的悦来客栈。当然,它早不是客栈了,它没了门匾,没了老式柜台和房客,它现在是修表铺,是油条铺,是烧鸡店,后院盐城那个叫孙少红的男人养虾赔了个底朝天。泥河镇上的人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衣衫褴褛,脚步踉跄过了小石桥奔向西南边的那口井。谷米说,幸亏孙少红走的是时候。话里话外,竟带了满满的侥幸。听谷米的语调,好像明天就可以摆脱掉旧日子的影子在她早就抛弃了的悦来客栈里开始崭新的生活。对此,梅是怀疑的。

但不管怎样,梅又与谷米生活在一起了,又回到了原点。这几年,就像没过一样。这样的想法让梅一下子联想到了她后来的生活。也许,很多年以后,她也会感觉这几年就像没过一样;更也许,再过很多年,更多年,到她死时,会感觉这一生都像没过一样。有什么办法呢?梅想,小哨说得对,每个人,都好不过豆豆。

小哨的消失也和豆豆的死一样无人关注。小哨消失后的某一个傍晚,一个穿着藏蓝涤卡裤子的少年来到了镇上,这个少年有着健康的脸色和坚毅的步伐,他从西边过来踏过石桥走过一个巷口向南拐站到了小哨家门口。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小哨的奶奶、云良强悍而精明的母亲孙玉莲——泥河镇上同等年龄段唯一有名字的老太太。

谷米也仿佛收了心,一心一意经营她们母女的日子,将屋里和院子收拾得齐整异常,卖油条的和卖烧鸡的租用的房子租期满后,谷米也将它们收了回来另租了出去,分别开成了小燕洗化部和老孙剃头铺。谷米对这三个租户很满意。满意之余,她找人修好独轮车和烤炉,去面粉厂推回两大袋面粉,开始发面做布鸡。每天在梅放学后,她从炉里掏出一只只线穗子样的布鸡塞给她,这时候她脸红红的,像个新娘子。

但梅还是不敢靠她太近,梅知道谷米不但是她妈,也是被杀死的豆豆的妈,还是死相怪异的云良的老婆。虽然豆豆不是她杀的,但她见证了她的死。云良也不是梅让病的,但她也见证了他的死。她还将豆豆身首异处的小尸体捧到了炕上。有时候她坐在角落里看谷米,时常在谷米脸上看到豆豆最后的笑容和云良死蛇一样垂落的身臂。

每天天不亮,谷米就窸窸窣窣地穿衣起床,挑着水桶去井里淘水。待梅醒来,她已经开始做早饭了,有六七年时间,她们的日子这样不声不响地过起来,到最后,梅虽不能和别的孩子一样倚在母亲的怀中撒娇,但基本上,她竟然有了当女儿的温顺,她也有了当母亲的慈软。梅常想,就算她们的日子照这样过下去,也是幸福的啊。

上初三时,中考前的一天。梅午睡后刚走过石桥,梅撑着一把半旧的油布伞遮太阳,不近不远地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边走边不时将伞歪一下看四周的风景,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就是干走,太闷了,得把伞歪一下让外面的世界露一下脸。走过面粉厂北门口时她望向天空,知道如果她够高,她的视线跃过面粉厂上方会望见那口水井,那时候水井已经废弃了几年。她也已经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再想过它。梅想,一口井,如果被人们忘了它是口井,那它还是口井么?那天,梅没有给出自己答案。因为她突然听到前边有个男生喊:快看,就是他!就是他!她将伞向右歪起,看到正对着北门口有个男子正站在院里面水泥路上抽烟。梅认识他,他叫海,梅不知道他姓什么,反正,镇上的人都管他叫海。梅看他时他也朝这边歪过头来,面无表情。那男生操着变声期的嗓音喊:嗨!你看我干什么,看他,对,就是他,他是你亲爹!

一下午梅神情恍惚,晚上回到家梅对谷米说,我不上学了,我不考试了。谷米很诧异,但在梅那时看来,多半是装的。她将嘴巴张得很大,末了说,为什么?梅说,他们说,海是我亲爹。

那是谷米第一次打梅的脸。她从前都是打她屁股,她以前打的,都是打一个孩子,但是,这次,打的是一个成人。梅一直认为她一巴掌打烂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梅后来总结自己并没有真正要辍学的意思,她们的好日子过了那么长时间,她应该有偶尔借着这个或那个撒一次娇的权力——她还不能正确估计那些往事和故人对谷米的分量。一切,都晚了。梅成绩是很好的,考重点高中如探囊取物。梅想,就是因为她这一巴掌,把她打傻了也打醒了。她为什么不否认呢?她只简单地说个“不”,梅就相信。但她没,她只是恶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大嘴巴。她现在还认为,谷米这一巴掌,将打她打小哨打死去的云良和他母亲,甚至打这个不让她称心的世界的力气全部用上了。所以,梅上了青岛的一个技校。在梅看来,那是个坏孩子扎堆的地方。

那个年头,坏孩子总是要吸烟的。梅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深夜在香港路上打转,学会了用醉酒忘记自己、遥远而不快的泥河、母亲谷米和那口井。

多年来,梅一直漂在青岛,梅拒绝回泥河。有人问起她的家事,她都说,父母早死了,她是孤儿。有次在四方,一个老人问她哪儿人,她说不记得了。老人叹了口气又说难道一点都记不住家乡了,哪怕一点呢。梅就说,记得一点,我老家有口井,很深,很深,经常有人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真的,不是吓唬你。刚开始老人朝远处海边指着说,怎么会呢?这么大的海,都淹不死人,那么大个井口怎么会,还经常?梅看着老人点点头,老人看着梅,眼睛里满是怜悯,还有疼惜。梅突然很感动,梅在青岛十来年,从来没有人这样问她,也没有人听到相同的答案后摇着头,无限痛惜地看着她的脸。那个冬日,青岛第一次让她感觉温暖,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来,梅都几欲泪下。对梅来说,这个老人是个另类,这老人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虚伪的卑鄙。像梅这样的孤儿是很吸引某些人的目光和心思的。梅知道自己年轻貌美,梅还知道除此之外自己一无是处。不过,哪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不是深谙一无是

处之下在城市中的谋生之道呢。

“城市是各种欲望的集合体。每个人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心里都会升腾起莫名其妙各种各样的欲望,也许,人们一旦生了朝城市开伐的心思,这欲望就有了。或者,欲望先于脚步,对,按照大脑是神经中枢的说法,这种可能性更大一些。只是,一脚踏入城市,这一切具体起来,同每座高楼大厦,街边浓妆艳抹的女郎和卖烤地瓜的旧油筒改制的烤箱那么具体,一切扑面而来,让你无处可逃。路上的欲望一达到城市腹地分蘖繁衍,你的身上会因此伸出好多无形的有形的触手扎根在城市深处,吸取城市特有的营养与糟粕,最后让你身上的气味和体表的颜色与这个城市浑然一体,像一团洁白的干海绵掉进染缸里,贪婪、恣意、堕落、喧哗或毫无声息。城市中的人总在无奈的现实与虚构的理想间徘徊、痛苦。”

梅抽着烟将自己写下的这段话念给小哨听。小哨当然比梅更早来到这个城市,但小哨没有想出这样的话,他只是把自己头发留到腰,拉得倍儿直,染成黄色,胡子茬无可奈何地透过厚粉底向外兜售藏不住的悲伤。小哨听完梅的话,露出一惯地不屑一顾。小哨说:

“你现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什么叫无奈的现实,什么叫虚构的理想?什么叫欲望?”

小哨说了一连串的什么叫,在他看来,如果有一天,不需要花一分钱男人想变成女人就变成女人,那这世界就是完美的,除此,一无是处。小哨对梅的生活非常不屑,他认为梅傍着个半大老头实在让他恶心,虽然,他的生活时常要靠这个让他恶心的人接济。

“唉,做什么人都不是自己说了能算的,还提什么现实,理想?有什么好说的。我们都是寄生虫,在泥河,我们还可以种地,或者做点小生意,在这里,我们狗屁不是,这不是我们的地方,我们分量太轻,在这里踩不出脚印,我们虽然讨厌泥河,但我想了,我要哪一天死了,还是要回泥河去死,死在泥河,我们在泥河孬好是个人,但在这里,我们像苍蝇一样让人讨厌。城市需要苍蝇,需要各种各样的苍蝇,不是吗?哎,

你还记得豆豆吗?”

小哨突然问梅,小哨没有看梅的脸,语气很随意。那是豆豆死后近三十年,他们第一次说到她。

“想起,常想。”

梅对小哨说,现在想起豆豆来,经常感觉她就是自己的孩子,真的,是她生的,然后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小哨纳闷她怎么会这样想呢?梅说你要不理解这个,就甭做女人了,你做不了女人。

小哨又说了通豆豆,说她的脸,她的大眼睛,她哭起来皱着眉头的样子。小哨说起豆豆的样子就像在谈论泥河的一棵小树或者田间一块无关紧要的坷垃块。梅想,这应该是男人和女人最本质上的区别吧。小哨做不了女人。可是,她从来不曾同小哨一样,这样仔细地观察过豆豆。

小哨说完将手放在桌面上,梅害怕那双手,像三十年前举在他脸前的那双一样骇人。梅往后靠了下,让身子倚住靠背:

“你把手放下吧,怪吓人的。来支烟吗?”小哨看了看自己的手,说:“有什么吓人的?哈哈。我没那臭毛病,你

也别跟男人们学坏了。”梅刚想开口,小哨示意她别开口:“你还记得那晚他们挑回来的水么?”“水?唔,不记得。”小哨将手反搭在靠背上,这样让他看上去胸

有成竹。“他们挑回家的水非常清。”“嗯,是吗?不知道。但是,这又能说明什

么呢?”“哼!”小哨没再说话。几天之后,梅才在 QQ上看到他的理由:井里刚淘出来的水,不会那么清的。他们在

外面呆得太久了……他们还不及我们把豆豆当回事儿,豆豆在我们,还是个人,在他们呢,还不如西南角那口水井。

最后小哨说:我们都一样,都是被上帝遗忘的孩子。

一天早上,梅梳头的时候,突然想起在哪里看到过的梭罗的一句话,他说,一个人如果不相信每天都包含着一个没有被他亵渎过的更新、更神圣的曙光时辰,那么他对生活已告绝望,正在走一条黑暗的下坡路。梅一下子沮丧起来,望着镜中欲老未老的一张粉脸,突然想回泥河,想钻进那口井里,结结实实哭一阵笑一阵——比照上面梭罗的话,梅感觉她的人生是十足绝望的,不是在走下坡路,而是正在下地狱。

近来,每天清晨醒来,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疾速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用来取悦这个世界,另一半用来恨它。这两半像丝帛上的经线和纬线,杂错交叠,搅缠不清,她心里就老是打着很深的皱,闹不清该以怎样的态度和表情来对待一切,这些皱越来越糅杂而密实,有些,几成死结。

梅关上灯,看到该死的阳光又从窗帘缝中透进来,昨晚拉窗帘时她仔细检查过,但无济于事,她每天都仔细检查,以期不让阳光或者月光透进来,但每次都让她绝望,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有裂缝的,就像她心里那条一样,无论人们做什么、用多么高级的东西来弥补,都无济于事。

昨晚,梅接到一个电话,有个声音在里面问她好,还说好久不见了,还说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最后,问她想起他了没有?这个电话弄得梅非常烦,她虽然早不对自己抱任何希望,但对这种颠倒逻辑的无聊搭讪还是厌烦,当时,她真想对着手机喊一句“操你妈的”,但她没有,不是为了表明她还存有一点点必要的修养,而是她突然厌倦了,感觉浑身没有力气。最后胡言乱语一阵,打着电话开了电脑,登录 QQ,在网上瞎逛。听筒中一直传来压抑着的呼吸声,她听得出,那是因激动而致。不过,梅挂了电话后才想起这些。梅近些年变成了这样,越是重要的事情,她越是过后才能反应过来。没办法,她已经变成两半了,也许是多几半,一遇到需要用大脑的情况,这几个半老在争吵,纠缠不休,大脑就休克了。

那缕阳光,是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照理说不应该,因为它挂得比上窗框要高得多,也太亮了,亮得有些不自在。梅从床上跳下来拉紧窗帘,手却碰到隐在后面的镜子,梅将它拿到里面,很自然,那缕光消失了,不是消失,而是变得很淡,只比其他角落的黑暗浅一点点。对,梅断定是镜子的反光所致,只一瞬间的事,这种事儿,总不会经大脑的。

对,梅想起来,这面镜子,是昨晚她顺手放在窗台上的。她穿上睡衣后,去小的起居室抽烟,边抽边咳嗽,她知道她的声音和作派让旁边正在拖地的小召很厌恶,并且装作很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小召看到什么了,当时梅正仰在沙发上,里边的腿搭上沙发背,其实这也没什么,但她除了睡袍,什么也没穿,所以,小召只看了梅一眼就马上耷下眼皮转过身去了。小召尖下巴壳,很嫩相。现在正穿着淡蓝色的工衣,很认真地对待地上每一粒梅看不见的灰尘,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小召的腰很细,屁股翘翘的,真正前突后撅的身材,所以,梅很怀疑糟老头子郑志从家政公司带她回来的目的,可是,管他呢,管她呢。这与我有多大关系?梅想。

梅抽完烟后到卫生间刷牙,边刷边干呕,她感觉自己的胃离嗓子眼很近,像一条韧性极强的绷带,另一头深深扎根在腹部深处,努力抗拒着将要翻出来的冲动。这时候她总是闭紧双眼,通身痉挛,不断打着喷嚏,让人看上去极其痛苦。刷完牙后洗澡,这是梅最喜欢干的一件事儿,别的都可以马虎,但洗澡从不——郑志曾经评价她说人生只剩下这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先是洗头,她先将头发打湿,润透,然后用洗发水洗净,梳出脱发后将橄榄油抹在头发和头皮上按摩,从前额开始按到后发根部,然后再倒着来一遍,周而复始,完成后再用洁面乳将油洗净。有时候,她用牛奶代替橄榄油。洗完头发后洗脸,让脸部饱含水分后,先对着水用洗面扑蘸着洁面乳轻轻在面部打圈,打圈分好几个区域,比如额部,两颊,T区等,清洁完成后再用精油按摩面部和脖颈,有时候,用牛奶或者蛋清、蜂蜜代替,按脸要用去梅很长时间,按完后用无泪配方的洁面乳轻轻洗去再洗全身。当然,要清洁和保养好浑身的每一寸肌肤,是很费功夫的。直到抹完身体乳液,在足部涂上滋润霜后她才去吃饭。饭后再重新漱口净脸化妆,收拾完成后,梅就可以出去凑中午的饭局,或者根据心情干点别的事情。这时候,大多已经十一点了。

席姨见梅穿着睡衣从楼上下来,像往常一样快手快脚地从厨房将饭端到餐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她走下来直到在餐椅上坐舒贴。席姨圆脸略胖,梅几次说她长得就像巩俐周星驰版的《唐伯虎点秋香》里面的华夫人,席姨听后呵呵笑着,说已经不下二十个人这样说她了,然后拼命掩饰难以掩饰的得意洋洋。席姨总是装得对什么都很淡定,弄得自己来这里做家政就像上天给她的使命一样,不像是种谋生的手段,或者说生活所迫。淡定的笑中总掺着些做出来的高傲。她姓席,又都叫她姨,这样,叫她时,声音一高,两个字就变成了一个字,一个悠长的“细”字,就像她胖脸上的眼睛那样眯成一条细弯弯的线。

细是东北人,东北人在这个城市,被好多人冠以“男盗女娼”。晚饭后,一簇簇凑在撞球台前消磨时间,待过了午夜鸟兽散在这个城市中各处接出台的老婆的,是东北的中青年男人;白天过午从各个租住房里穿着幼嫩的运动装或学生装,登着运动鞋,脸上化着有些得体的浓妆,挎着里面装着粉饼、口红和避孕套出来的流莺是“东北大娘”,这个称号不太准确,但相对于这个城市中操这个行业的那些尚年轻的湖南妹、四川妹来讲,这样叫她们,也不为过。细是瞧不起这样的同乡的,可却一再在梅面前说,做这行的,哪个地方的人没有呢,本地的也有哇,只是她们不敬业,毫无地方特色而已。梅估计细可能是有点文化底子的人,为了与人们所形容的她的那样的同乡区分开,她还在努力学习普通话,将那些“嗯哪”、“那嘎达”等明显带着东北方言特点的词眼撇开。并且在日常对话中常常将书面语引进来,对于一个保姆来讲,倒也是难能可贵了。

“郑老头又打电话了没有?他老婆还在医院,还是回家等着了?”

梅问细。

细说:“没有。”

细小心翼翼地瞧梅的脸色,梅冲她笑了笑,梅一直搞不懂这中老年妇女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一定在想什么,这是个很复杂诡秘的人。那段,她一直在绣十字绣,先绣了一副怪模怪样的牡丹,样张上的牡丹是很漂亮的,可她绣来绣去,到了最后布面像被随意甩上了块暗红色的血,血在布上洇开,洇得深深浅浅,样张上的叶子和茎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梅问细说怎么会绣成这样,细说:不知道怎么了,想绣得大一点,结果,就成了这么块糗东西。现在,她正绣着个八骏图,两匹马的头部已经绣好了,但在梅看来,她的马头再绣上个“王”字,就是现成的老虎。她见梅瞅着她的作品皱眉,自我解嘲地说,你看,这图上的马脸太清苦了,我不想看它们这样,我想让它们胖一点,威风一点,呵呵。

梅那天问她有几个孩子,这是梅第一次主动问她的事。细收回摊开的手,右边的肩膀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她低下头,一会儿又扬起来,用围裙象征性地搓着手退了几步说,要有孩子,就好啦!直到这天早晨,梅才知道细原来是个没有家室的人。她因生不出孩子被丈夫“休”回了娘家,后来跟着个耍猴的卖艺人从丹东翻过沈阳河北来到梅的城市。杂耍的人苦,浸透了苦水的心跟铁石一样硬,来到这里后知道她不能生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把她闪在中国银行大楼的门洞里走了,细在梦中被风吹醒,一睁眼才看到小帐篷和耍猴人都蒸发了。

细说:“耍猴的不光会耍猴,他连我一并耍了。”

细还说:“那天我感觉这个城市就像口大井,我掉到里头,再也爬不出来啦。”

细又说:“我连只猴子都不如,那猴子还穿红挂绿,他连件短裤子都没给我买过。”

“我们都一样,席姨。”

梅说:“都是没根的人,漂吧,漂吧,哪天漂不动了,再说漂不动的话。”

在梅吃早饭的时候,小召一般在二楼或者三楼做清洁,细就趁这个时候在梅面前说她的坏话,说你瞧瞧这孩子,小小年纪,不端端正正的学门手艺——她揣着别的心思呢,你没看出来,咱们郑志一回家,她就扭着腰,摇着屁股,跟——细姨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我想可能是为了保持她的风度,一个背后告小状的人,竟然也要努力让自己有风度,这有点意思。转念一想,这也是必要的,要不,说别人坏话就是无意义的。细还说,你不知道,你不在家时,她穿得有多少,哎哟,让人睁不开眼的。细这时候捂着自己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梅倒没瞧出小召有细说的这些心思来,她果真有,又能怎么样呢?这座房子里没有,会在另外的房子里有,这个城市没有,会在另外的城市有,她的这些话,应该到郑志的老婆跟前说去。

梅嚼着一口芥兰梗,瞧着细频繁开合的嘴唇,突然想起窗台上那面镜子来。昨天晚上,郑志没来,梅关了卧室门,拿了镜子,仔细端量了自己赤裸的身体。说实话,直到那时,她还心有凄凄,昨晚她发现不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年轻了,她的眼角已经有很细小的皱纹,乳房不再那样饱满坚挺,肚脐变大了,有些呈上下的椭圆型,上臂和大腿上的肌肉显然没有以前紧实了。她还仔细察看了其他的一些部位,弄得心灰意冷,最后,伸出手将镜子放在了窗台上,似乎,藏起它来,就可以避免一切可怕的事情发生。

噢,对了,梅想起来,之所以照镜子,是因为她同一个人在 QQ上聊天了。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脸上化着时下流行的烟熏妆,梳着很夸张的插着羽毛的发型,戴着同样夸张的假首饰,脖子以上的皮肤全被各种颜色的油彩和粉涂满。但从眼睛看得出,很清澈,梅与她对看时,流露出纯净无辜,与头脸上的油彩格格不入。但身体却赤裸着,一丝不挂。她甚至很坦然地将胸部和私处凑在摄像头前让梅欣赏,对,她说的是欣赏。梅也是当欣赏来看的,这是个没有邪念的身体,虽然,她看它时,没有它本身纯洁。可梅关上电脑后突然神经质地拿过镜子,全身上下审视了遍自己。梅悲哀地发现,抹油彩的女孩洋溢着万丈青春光芒的胴体相比,梅像条缩了水的老黄瓜。那面给梅真相的镜子,理应在梅的绝望和愤怒中粉身碎骨——她怎么会同这么个女孩聊天呢?她的 QQ中,除了阿卡,好像再无女人了。

噢,这时,梅又想起来,同她聊天的是个男人,对,他们视频聊的。刚开始还打字,后来我嫌打字太累,就视频了,她一边漫天漫地地聊,一边抽烟,抠脚丫子,聊了好长时间梅才注意到视频里出现的是个女的。这分明是个男声嘛?但她没问,她同他胡天海地地扯,从青萝卜和胡萝卜不能混吃扯到日本海啸,从核裂变又扯到三毛,从张曼玉扯到据传吕不韦养的一条青毛狗后又聊起泥河街上开布店的上海女人。当梅打着哈欠想结束聊天时,对方问,如果明天你就会死,现在你想干什么?这个问题让梅一激凌。是的,如果明天死去,她现在要干什么?梅说,等狗来吃呗。那边像她一样嘎嘎笑起来:要是我,就回泥河去。梅跳起来骂,小哨,操你妈,太操你妈了。竟然忽悠老娘一晚上。

小哨说,为什么不问问视频上这个女孩呢?她又不是我。梅心里骂,操你妈的,老娘当然知道不是你,可老娘就不问,憋死你个王八蛋。梅嘎嘎地干笑声,不说话。小哨说,这我一哥们儿。那女孩冲梅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拿手对着视频做了个胜利的“V”字型,梅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胜利的。他又说,也让我看看你呗!你都看了人家一晚上了。梅抬手刚想揭下摄像孔上的胶布,转念一想,算了。梅嘟囔道,我他妈的又没哭着喊着要看,是你自己犯贱的。那女孩缩了下脖子,朝旁边,可能是那男人的方向伸了伸舌头。

“你知道泥河吗?”

梅问细。

细摇了摇头。

梅没有再将这个话题说下去。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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