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毛泽东《七绝·屈原》之浅见

2016-06-11 18:16刘石林
湘潮(理论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诗作屈原首诗

刘石林

毛泽东在《七绝·屈原》一诗中,恰到好处的运用“跃”和“冲”两个动词,形象的展示了屈原大无畏的精神。通过“艾萧”和“椒兰”肯定了屈原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并借以表达了对国际国内形势的分析,将当时国际上的斗争和国内的斗争寓意其中。

1961年秋,毛泽东写了《七绝·屈原》:

“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握有杀人刀。

艾萧太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1996年9月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在此诗尾附注“这首诗根据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

毛泽东一生酷爱《楚辞》,对屈原更是赞赏有加,一生中也无数次提到屈原及其作品,早在1913年,毛泽东在湖南一师就读时,就用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录了《离骚》和《九歌》全文,假期还和同学步行到泪罗寻访屈原遗迹,凭吊屈原。离开人世时,他的床头还摆放着《楚辞》,足见他的屈原情结有多深。

从已公开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看,专门咏颂古人的只有4首,咏颂了3位古人,其中咏贾谊2首,咏中唐名臣刘黄l首,咏屈原1首。虽然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也曾在他的诗词中出现过,但都只是一笔带过而已。惟有这3位历史人物,他赋专诗以咏,这是巧合或偶然吗?这3人有着共同的特点:一是才高八斗而怀才不遇;二是都敢于直言,勇于与邪恶势力作不懈的斗争;三是其结局几乎如出一辙,特别是贾谊和屈原,司马迁的《史记》中就将屈贾合传,所以毛泽东咏贾谊的2首,实际上也可看作在咏屈原。1918年4月,毛泽东作七言古诗《送纵宇一郎东行》(按:纵宇一郎即罗章龙)就有“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曾钟此”之句,可见毛泽东将屈贾是相提并论的。为什么毛泽东在浩如繁星的中国历史人物中,独推这3位呢?笔者认为这是因为毛泽东的经历和性格与这3位历史人物有太多的相似之处,所以容易产生共鸣。

下面我们逐句来解读一下这首诗:

“屈子当年赋楚骚”

“屈子”即对屈原的尊称,如人们对孔丘称孔子,对孟轲称孟子一样。“赋”在这里不作“赋体”解,而作动词“创作”“写作”解。“楚骚”指屈原开创的一种全新的文学体裁《楚辞》,《离骚》是屈原创作的一首宏篇巨构,是《楚辞》的代表作。毛泽东对屈原的《离骚》是特别的钟爱,他一生在讲话和批示中多次提到《离骚》。如1957年,毛泽东对即将调任《人民日报》社的吴冷西说:“一个共产党员要经得起受到错误处分,可能这样对自己反而有益处。屈原放逐而后有《离骚》,司马迁受到腐刑乃发奋著《史记》。”1958年1月12日在给江青的一封信中说:“我今晚又读了一遍《离骚》,有所领会,心中喜悦。”1958年1月,毛泽东在南宁会议期间批示:“将《离骚》印发给与会每一位同志。”他在会上讲话时又说:“学辞赋,先学《离骚》,再学《老子》。”1959年8月庐山会议期间,毛泽东又说:“骚体是有民主色彩的,属于浪漫主义流派,对腐败的统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1960年2月,毛泽东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

“屈原如果继续做官,他的文章就没有了,正是因为开除‘官籍,‘下放劳动,才有可能接近社会生活,才有可能产生像《离骚》这样好的文学作品。知识往往是经过困难,经过挫折才得来的。”1961年“五一”劳动节,毛泽东在上海锦江饭店接见周谷城时,两人还专门探讨了《离骚》的题义。毛泽东有时在讲话或批文中,直接引用《离骚》中的诗句,如1958年1月毛泽东在南宁会议上作总结报告时说:“例如: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以上,是判断问题。”这些都说明,《离骚》有着极高的艺术魅力,更说明毛泽东对《离骚》的研读,是何等的深刻与细致入微,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出神人化、拈手就来、一矢中的的境地。这不是一般的研读者能够达到的,说明毛泽东对于屈原的崇拜是发自内心的。毛泽东这句诗既道出了《离骚》的写作背景,也将他写这首诗的背景和寓意隐于其中。

“手中握有殺人刀”

这是一句直白式的诗句,怎么理解“手中握有杀人刀”,较普遍的解读是,屈原虽被流放,但是他用手中的笔作为武器,写了《离骚》《九章》等诗篇,以诗歌作为“杀人刀”,挞伐统治者和佞臣。

“喻指屈原作《离骚》所发挥的战斗作用。这两句是说,屈原当年写了抒情见志的离骚,他手里握有同敌人战斗的武器啊。”笔者认为这一解读大为谬矣。试想,屈原流放在外,远离政治中心,当时的交通极为不便,又没有现代的传输工具,连纸张都还没有发明,屈原所作的作品,只能书写在竹简上,成千上万的字,要写多少竹简?能够送到统治者的手中吗?从现存的史料看,还找不到与屈原同时代的楚怀王、顷襄王见到过屈原的作品,充其量能够在民间有小范围流传而已,根本起不到“杀人刀”的作用。如果真能发挥“杀人刀”的威力,恐怕历史又要重写了。虽然毛泽东曾说过:“骚体是有民主色彩的,属于浪漫主义流派,对腐败的统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将《离骚》等屈原的作品,喻为投向敌人的匕首(杀人刀),但那是指屈赋在后代产生的作用,绝不是指屈原作赋的当时,能起到投向敌对势力的匕首的作用。屈原自己当时恐怕也没有这种意识。

毛泽东“赞美他不畏艰难险阻,艰苦卓越的奋斗精神”而写了这首诗。姑且不说所有的文献资料,找不到只言片语记载屈原到江南是来组织抗秦复郢的,屈原作品的字里行间,也没有类似的记载。

笔者就这个疑问,在本世纪初曾请教过当时寓居屈子祠侧,潜心著述的著名军旅作家张永枚老先生,张老说上世纪60年代,他见到过这首诗的手抄件,原稿是“手中无有杀人刀。”他说这是毛泽东化用了京剧《击鼓骂曹》中祢衡的一句唱词:“我有心替主爷把仇报,手中缺少杀人的刀。”毛泽东从延安时代起就喜爱京剧,观看京剧,不仅使他获得难得的休闲,也从中得到种种灵感,因此,他将熟悉的京剧唱词化人他的诗词也不足为奇。毛泽东历来善于古为今用,特别善于将古人的佳句,化人自己的诗作。笔者也认为应该是“手中无有杀人刀”,因为屈原的诗作,虽然有强大的号召力,也似刺向统治者和奸佞们的匕首,但那是汉以后的事情了,且不说屈原的作品当时传不到统治者手中,就是能够传到统治者手中,统治者看了,恐怕也会因“暴显君过”而勃然大怒。屈原面对每况日下的国势,昏庸无能的君王,满朝的乱臣贼子,深感无力回天,只能欲以一死来唤醒君王和群臣,如果他手中有能够扭转乾坤的强大武器,又何需以死明志呢?

那么,毛泽东这句诗又是何意呢?笔者认为很简单,就是表达了毛泽东对屈原的同情和赞赏。你们看,屈原手中虽然没有至人死命的武器,但他仍然敢于向邪恶势力作顽强的斗争,这是需要何等的勇气啊!每一个无产阶级革命者,都应该具有屈原这种大无畏的精神!

中央文献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毛泽东诗词集》明确注明“这首诗根据作者审定的抄件刊印”。说明毛泽东生前亲自审定过这首诗,毛泽东历来对自己的诗作十分严谨,必定字斟句酌,应该不会有此疏漏,遗憾的是始终找不到毛泽东手书此诗的影印件,故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留给后人探讨了。

“艾萧太盛椒兰少”

这一句是全诗的关键所在,应该是整首诗的“诗眼”。

众所周知在《离骚》中,艾、萧作为一种恶草,象征奸佞之臣,为屈原所挞伐。椒、兰等香草,像征正人君子,贤臣良将,为屈原推崇赞扬。这些花草在《离骚》中是各有所指的。屈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又是一位失败的政治家,因此他只能把自己的政治抱负,借花草隐喻在自己的诗作中。

大家都公认,毛泽东首先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然后才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作为政治家的诗人,他的诗作,绝不会是单纯的吟花弄月,无病呻吟。政治家的诗作,必定与当时的政治风云有关。那么,毛泽东这首诗,反映了当时什么样的政治风云呢?

在剖析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国际上的政治风云之前,我们有必要先了解一下屈原所处时代“国际”上的政治风云。当时在中国大地上经历了300年的春秋争霸,弱肉强食,许多没有实力的诸侯小国被吞并,曾经称霸一时的强大的晋国,分裂为韩、赵、魏3个诸侯国,史称“三家分晋”,中国社会跨入了战争频发的战国时代,秦、楚、齐、韩、赵、魏、燕7个诸侯国互相争夺夹在中间的小国,都想用自己的力量统一华夏。形成了“七雄争霸”的局面。崤山以东的齐、楚、韩、赵、魏、燕曾以强大的楚国为首结成联盟,共同对抗强大的秦国,因为是南北纵向的联合,史称“合纵”。秦国欲统一中国,便采取单向联合,各个击破的战略,对付六国的联盟,因为是东西横向的联合,史称“联横”。到了战国后期,楚国朝政腐敗,像屈原这样的忠臣被流放,合纵阵营土崩瓦解。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国际上分为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和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阵营。这与屈原时代的“合纵”“联横”是何其相似。

1953年3月社会主义阵营的主心骨斯大林突然逝世,马林科夫接任苏联最高领导人,形成了以马林科夫为首,贝利亚和赫鲁晓夫为辅的最高领导集体,史称“三驾马车”。之后,赫鲁晓夫登上了权力的巅峰。他掌权后,立即掀起了对斯大林的批判,同时掀起了反华高潮,撤走援华的1390名专家,撕毁了343个专家合同和257个科学技术合作项目......。苏联的无产阶级政权正在改变颜色,社会主义阵营面临分崩离析的危机。这引起了毛泽东的高度警觉和关注,毛泽东称赫鲁晓夫为修正主义。当时,盘据台湾的蒋介石也发出反攻大陆的叫嚣,美国也趁此机会,唆使各国反动派掀起反华高潮。

毛泽东作为胸怀韬略的政治家,时时关注着国际国内形势的发展,发表了一系列批判国际修正主义,鼓舞国内士气的讲话,同时也体现在他这一时期的诗作中,这就是“艾萧太盛椒兰少”的寓意。对这些“艾萧”是藐视的,他的诗作是鼓舞人心的。他这一时期的诗作无不体现了这一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如作于1961年9月《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寓指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人民面对“乱云飞渡”的国内外形势,坚强不屈,勇立潮头的性格。作于1961年11月的《七律·和郭沫若同志》:“一从大地风雷起,便有精生百骨堆。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寓指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必定战胜修正主义,取得最终胜利。还有这一年创作的《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七律·答友人》、《卜算子·咏梅》、1962年12月创作的《七律·冬云》,1963年1月创作的《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乃至1959年7月创作的《七律·登庐山》,1965年秋创作的《念奴娇·鸟儿问答》等,其反修防修之意十分明了,表明了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应有的原则立场,表现了诗人不畏“艾萧太盛椒兰少”的雄伟气魄。

“一跃冲向万里涛”

这句诗如同一句白话,极其好懂。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了楚国的都城郢都(今湖北江陵),顷襄王东逃于陈,楚国危在旦夕。面对即将面临的亡国命运,朝廷却是“艾萧”充斥,屈原深感复国无望,又不愿作亡国奴,就在这一年的农历五月初五日投汨罗江以身殉国。这就是“一跃冲向万里涛”。这一句妙就妙在“跃”和“冲”两个字。一个身材伟岸,正气凛然,从容赴死的屈原形象,耸立在我们面前。我们仿佛看到,蛰伏在战壕中待命的勇士,听到激越的冲锋号声,跃出战壕,在枪林弹雨中义无反顾地冲向敌阵。对于屈原投江的描写,一反以往常见的哀怨、无奈与同情,而是对这种正气浩然的行动的赞赏与肯定。我们不妨拿前人咏屈原的诗,和毛泽东这首诗作个对比,就一目了然。

唐代大诗人史称“诗仙”的李白在《殷后乱天纪·古风五十一》写道:“比干谏而死,屈平窜湘沅。”一个“窜”字,屈原好像是一个东躲西藏,苟且偷生之徒。唐代史称“诗圣”的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也只是高度地评价了屈宋的诗作,我们看不到屈原的形象。唐代大诗人戴叔伦《湘川野望》:

“怀王独与佞人谋,闻道忠臣入乱流。今日登高望不见,楚云湘水各悠悠。”一个“人”字,何来半点气概,读者看到的,只是临江凭吊,满脸悲怆的作者。唐诗人王鲁复《吊灵均》:“万古汨罗深,骚人道不沉。明明唐日月,应见楚臣心。”“不沉”二字赞扬了屈原的精神万古长存,却见不到屈原浩气长存的形象。宋代李觏也有一首《七绝·屈原》:“秋来张翰偶思鲈,满箸鲜红食有余。何事灵均不知退,却将闲肉付江鱼。”作者借西晋文学家张翰思鲈鱼的典故想到屈原,屈原为何不退隐还乡,而以血肉之躯,抱石沉江,“却将闲肉付江鱼”,作者深感惋惜的同时,虽也鞭笞了那些只知食鱼而不理国事者,但终显无奈和惋惜,没有半点英雄豪气。

再看南宋文学家刘克庄的《五绝·屈原》:“芈姓且为虏,累臣安所逃。不能抱祭器,聊复著《离骚》。”也只感叹屈原满腹经纶,却被流放,只好去写《离骚》,借以抒发自己的爱国情怀。我们都知道,中国的帝王,乾隆最爱写诗,有人统计,他一生留下了3万多首诗。他对屈原同样也是非常崇拜的,他曾敕谕宫廷画师门应兆补绘《离骚》图,图成,他作《补绘离骚图八韵》,最后4句赞屈原:“姓屈性无屈,名平鸣不平。迁云可以汲,披阅凛王明。”凭心而论,乾隆弘历对屈原的评价不但公允,而且也是很高的。“姓屈性无屈,名平鸣不平”,说屈原虽然姓屈,但他的性格却刚毅不屈,他的名字叫屈平,能够专为不平事鸣不平。“迁云可以汲,披阅凛王明”,乾隆引用了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引用《易经》中的一句话:“井渫不食,为我心侧。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井淘干净了,没人来喝水,使我心里难过,这是可以饮用的水啊!君王圣明,能任用忠良,大家都获得幸福。”【1看来乾隆也是经常阅读屈原的作品,借以保持心明眼亮,明辨忠奸。乾隆咏屈原,显然比其他古人咏屈原要高一筹,但比起毛泽东咏屈原,很明显又要逊色许多。逊色在什么地方呢?笔记以为就是缺少了“跃”和“冲”的英雄气魄,起不到鼓舞人心的作用,充其量也就是他自己的体会而已。

从上述剖析可见,古往今来,咏颂屈原的诗,可谓汗牛充栋,却没有一首能与毛泽东的《七绝·屈原》比肩。

通过解读毛泽东《七绝·屈原》一诗,我们深深地领会到,毛泽东对屈原和《楚辞》是何等的热爱和推崇。他在这短短的28个字的诗作中,一是展示了屈原宁死不屈,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的高贵品质;二是高度肯定了屈原将爱国情怀寓意于艾萧椒兰之中的浪漫主义创作手法;三是通过这首诗表述了他对当时国际国内形势的看法;四是告诫国人要随时警惕国际和国内的修正主义分子,有可能对无产阶级政权进行颠覆的危险;五是窃以为,毛泽东或许还想通过这首诗,提醒国内的“艾萧”们要认清形势,不要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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