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长的假期

2016-06-17 18:02常小琥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6年6期

常小琥

通常来说,被厂方安排到住地后,刘攀就不再去别的地方了。因为周围多是郊外的工业园区,比她每天吃的员工食堂还要乏味。而且,作为项目的现场负责人,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出来。手底下一堆兵看着她呢,她这样想。

可是今天不同,因为她听说新城有个韩国国际城,刚好是在这段时间开业。

在她眼里,佛山和吉林、长沙,和南昌,和中国许多鸟不拉屎的城市一样,没有分别。况且从新城回宾馆,坐不上车的话,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出来了,哪怕天色再晚,她也要逛。

这条商业街,对外号称专卖韩剧里常见的潮品,其实掺了不少汕头和潮州生产线上的滞销货,扔在这里甩。她的手总是在衣料中淡淡摸索着,似看非看,走走停停,直到最后一件。那是条没有点缀、没有过度色的纯瓦蓝七分袖套裙,她将领口的价签揪出来。看清数字后,她鼓起眼睛,呼了一口气,要挂回去。导购适时地凑过来,想劝。她松开手里的荷叶边裙摆,为了错开导购的目光,将脸一扭。

正对着她的,是三面高高竖起的穿衣镜,成立体面,相互堆映。她那张精巧的脸,齐肩的麦色曲发,以及紧致的胯部线条,尽收眼前。只是这几块镜子也太干净了,连她眼角处勾起的细纹,和脖子上松出的褶皱,都照了出来。她不太乐意了,没等导购反应过来,便先抽身离开。

手机怎么还没动静?她逛不下去了。

落地已经快三天了,每天早、中、晚的各一次问候,全都来自她妈。

你呢,是死人吗?她这样想。

在出租车上,她反复强调着宾馆的名字。司机只用广东话支应了两声,便不理她。妈说过,不期而遇的事,就像掉在地上的钱,再多也不要捡。想想,还真是。

白天出来,也不觉得路有这么长,更没发现拐过这么多道弯。她掏出耳机,故作镇定地塞进耳朵里。当琴声响起时,窗外的街灯渐渐稀疏,车速也越开越快,一棵棵榕树在面前疾速而过,像一整匹黑布似的朝她蒙了过来。

她心里毛了。

手机一震,先吓到了自己。

“你在哪?”

这就是网上说的夫妻感应吗?她几乎心怀感激起来,不等那边回应,便把车的牌子和颜色讲了出来。

“在家。”这才应该是他的声音,文质彬彬,单刀直入。好久没听到,她险些忘了。他继续问她,信用卡的密码是什么。

她的脸立刻变了,扫了一眼后视镜,她和司机的目光碰了一下,迫使对方低下眼皮。

“长途贵,微信发给你。对了,别忘记我让你查的东西。”

扔下手机后,她继续专心地听着音乐,同时注视着外面,阴晦如墨的夜色。

次日的碰头会,组员们像供神一样面朝着她,围坐在房间里。她把耳机搭在脖子上,不露声色地听取每个人的报告。

“攀姐,这家企业的账,有虚有实呀。”做纪要的卢萍把笔一撂,身子倾过来。“总分类表是一个样子,明细账又是另一个样子。现金日结账这边,银行给的对账单和企业的余额调节表也对不上。”

“还有什么?”她再问,却没人接话。

“咱的人刚进场时,也没太警惕,就当着他们财务的面看单子。查到成本那块,我就随口一说,这儿缺了个出库单。您猜怎么样,你这里少了什么,第二天人家全补齐了,所有凭证都在呢,吓不吓人?”

刘攀看其他组员,都不做声,全听卢萍一人讲话。

“昨天下班后,大伙儿派我去复印资料,要留证据,归档。我在他们机房里找到了复印机,还没印到一半,哗一下,这企业居然就停电了,整栋楼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等回过神呢,灯刷地又全亮了。这时再看,我拿去的所有凭证都不翼而飞了。”

“是么,有这回事?”

看到刘攀露出笑意,其他人终于敢松下一口气,撩撩头发,换换姿势。

“您不问,我也不好说,既然屋子里都是自己人,我就替大伙反映反映。”

一件镂空的珍珠白半身裙,罩在卢萍的腿上,晃得人眼花。上身的韩版浅色短衬,倒有几分雅致,可惜她太活泼了,多少有些不搭。

刘攀再瞧了一眼她的袖口,竟是昨天自己没舍得买的那个牌子。

“这回咱们组的人,是公司从二部和三部临时抽调出来的,凑巧又是一水的女孩。我刚才问了,几位姐姐都是常年在北边跟矿业、地产板块的,跟医药这行的人从没打过交道,”卢萍虽然压低声音,话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地上。“这家企业收入高得离谱,产量的规模却根本达不到。这种情况也有人收购,我猜委托方早和他们谈好价了,我们再仔细审,弄出来的账本不好看,不是费力不讨好吗?”

“照你的意思……”

“这还不好办吗?既然人家给我们的东西短,咱又何必为难自己,大面上的问题给找出来,叫他们收拾干净就行了,您也可以领着我们,早点回去交差。”

刘攀这次笑出了声,下面的人却谁也没动。

“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卢萍瞪大眼睛,频频点头。

“那我问你,你大老远坐飞机,是干什么来的?公司每月给你开一万多的薪水,老总傻是吗?你那么多年点灯熬油考下来的注册会计师,是废纸吗?”

刘攀把攥在手里的签字笔甩到字台上,这个摔东西的臭毛病不好,她本来知道的。

“这点事就不想干了?还有谁想走,举手,我给你们改签,明天回北京跟老总说去。”以她多年吵嘴的经验,这个声音力度,不高不低,正好能震慑住人。

卢萍终于学会和其他人一样,低下头,只是她居然还敢悄悄捂上了耳朵。

“听明白了。”刘攀伸出胳膊,使劲将她的手拽下来。“给你们每人半小时,清醒清醒,然后立刻把要补齐账表的科目,资产也好,现金也好,都报给我。我去跟委托方说清楚,让他们找对方要。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我不管,我只对鉴定结果负责,他们不认,可以再请第二家来做。这点屁事都解决不了,还有脸在这行做下去?”她抬起手腕,对了对时间,又瞅了瞅她们。所有人,全像蝌蚪一样,排好了队往外钻。

“攀姐,用我帮你带饭吗?”卢萍又问。

“你跟我走。”

她领着她,在宾馆一层的咖啡厅,点了咖啡和三明治。卢萍橘色的头发,和那一脸稚拙的笑,活活就是她十年前刚入行的样子。不同的是,那笑里透出的甜劲儿,她从未有过。她这才想起,昨晚卢萍在厂区办公楼,堕入黑夜的那一刻,也应该是她在出租车里,最无助的时候。

“攀姐,那条街的新款多吗?”

“我问你,她们为什么非耗到下班才想起去复印?再说这个组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头上吧。”

“怎么会轮不到?”卢萍嫌咖啡太烫,先猛喝了一大口柠檬水,“数我资历浅,数我任务少,数我……”

“数你嘴巴大。回头出了事情找背锅的,把你卖了还帮着点钱呢。”也许是这句话同样令她想起年轻时的经历,讲着讲着,竟有些真动了气。

三明治好半天才端上来,用微波炉热过后,软塌塌的,像一团湿纸巾。

卢萍抬起手摸着脑门,跟要发烧了一样,带着哭腔说:“您不会真要把我踢回北京吧,眼瞅我还有俩月就转正了。”

“那么恶心的事我也不干,改签不用花钱?我撑的?反正我和你也不是一个部的,顶多跟完这个项目,各回各家,以后别再分在一个组,就算便宜我了。”

“别呀。”卢萍那双闪闪晶晶的眼睛一望过来,连她也不好意思再看。

“在央企做关系户,占别人的岗位,这有多招人恨,您不是不知道。我拼了命地忙前跑后,还不是想维个好人缘出来,要是连攀姐你都不要我,以后哪个组还肯要我?那我岂不真成吃空饷的了。”

“吃空饷有什么不好,我想吃,还吃不上。”刘攀若有所思地看着卢萍,看着她大口大口地咽柠檬水,气也乱了,像是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你家境不错,何苦来蹚这儿的浑水,这次出来也要放平心态,能够看清自己和其他人的差距,就是最大的收获了。”

“我可不觉得比别人差到哪,要说差距,我只承认比不过你。”

“哦?原因呢。”她看到卢萍的眼睛,滴滴在转。

“这还用说,攀姐你是各部门公认的业务骨干,关键你还嫁了那么好的老公。人力资源部的邱总,要多帅有多帅,听说你能调来做项目经理,全是他为你争取的。你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羡慕你,真要比,我也得把你当成励志目标才对。”

刘攀尽管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却被刺到了,同事之间,谈到这里,也该留神了。她不再说话。

卢萍说她有朝一日,也要找这样一个好男人,才会有安全感。

“你千万别这么想。”刘攀的反应有些过了,他俩都愣了一下神。“公司很多领导,都明令禁止员工谈恋爱的。”她紧跟着就平静地做出了解释。

卢萍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蹙起眉头,盯着空杯子看:“我也就是想想。”

其实,这是一个还算安全的区域,她自己,也确实有苦衷想找人诉一诉。可是从哪说起呢,说她那场早被传为笑柄的婚礼?在一对新人交换戒指的仪式上,最动情的居然是男方的干姐姐。她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坐在主桌席,哭得泣不成声。说这个?还是说她这位帅老公,可以背着媳妇,和干姐姐母子俩畅游亚龙湾?这点脸,她还是要的。

“审计这行,一年里七八个月要在外面跟项目。有时回到北京,别说进家门,连机场都出不去,直接和总部的人换个箱子,立刻飞往另一座城市。你既年轻,学历又高,不像我是野路子里拼出来的。如果真想吃这碗饭,听我一句劝,先别考虑找对象的事。女人,只有自己先强大起来,一切才会变得不一样。”

她认为她已经把话说得够中肯了。

“学历高哪比得上嫁得好?攀姐,听说你正准备要孩子,自己当着名副其实的完美女人,却讲着高风亮节的话给我听,你可够虚伪的。”卢萍露出坏笑。

“这个你怎么会知道?”刘攀终于觉出不对。

“我们闲下来不是八卦这个,就是八卦那个,否则还不闷死。再说,你天天吃叶酸,我们没事就被叫到你房间开会,这再看不出来,瞎呀?”

卢萍饿了,低头吞起三明治来。

她意识到,很多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是难有触动的。她讲的话,在这姑娘看来,可能还是太古怪了。

手机响了。她瞅了一眼屏幕,嘱咐卢萍吃完先走,自己则在吧台旁的一面青色玻璃前,接通电话。

“什么结果。”

“终于查到了。”

“你那么小声干什么?”她感到胸口一阵憋闷,没有去往最坏的地方想,“别告诉我,你妈又住回来了?”

“她说你给她租的那间房子,新家具味道太重了,所以想再过渡几天。”

这话听上去不偏不倚,可她完全能察觉到,邱腾又一次站到了他妈那边。

“说点儿有用的吧,你那边到底什么结果?”

“我去征信中心查了,我的个人银行信用记录里,显示婚前有36次逾期未还款。中介说,这种情况即便找他们,你再贷那套房子,也至少要多花50万。”

刘攀眼前一晕,感觉那面玻璃窗,生生地从青色变成了紫色,她看了好几遍,都看不出缘故。

“还在听吗?”听邱腾讲话,永远像在查各类应收票据,记录本上的数字看着干干净净的,背后什么猫腻,要靠她猜。

刘攀放下手机,揉起太阳穴,当她再重新举回到耳边,却清楚听见那边传来炝锅的动静。

是他妈,在动她的厨房。

“邱腾,你这奶是断不了吧?听好,那套房如果贷不到款,你妈想抱孙子,下辈子吧!”她猛地转过身子,挂在胸前的耳机,连带着打到了下巴。

此时的卢萍,还坐在原地,正探头探脑地对着她,满眼好奇。

对待厂方不想给,或者给不出来的东西,比如工程预算,比如销售合同,比如生产成本的明细账,刘攀总是有办法要到手。但是如何面对身边的家人,她却丝毫理不出头绪。

回京的飞机上,她始终闭着眼睛听耳机,组里没人敢在这时坐到她的身边。

她想过了,一出机场,就直奔洋桥,回自己家。

只要邱腾她妈不挪窝,她是死都不肯进那个屋门的。

可每月银行的按揭,还是需要她去还的。

那套学区房,也必须买。

一想起这一生要重复妈妈以前走过的路,就总有大颗的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她用手指尖轻轻拭了两下,如果泪水可以直接被咽进肚子里,该多好。

刘攀生来有些自然卷,中学时想留短发,妈不许,说难看。强行剪过,整一个月,女儿没见妈嘴里有过一句客气话。大学时,又想拉直,妈还不许,却说,除非你交男朋友这事,让我拍板,换不换?刘攀觉得赚了,当然说换,几乎是喊出来。

拉头发这事,比谈朋友重要多了。对着镜子梳了一晚上,都不敢躺下睡,怕压坏了。后来有个看上去特横的男孩子,想追她,和别人不同,他会弹琴,各式各样的琴。有一阵,妈一给她气受,她就找他拌嘴。男孩嘴笨,就会弹琴,她也只好静下来听。男孩有一辆二手的羚羊,开在路上横冲直撞,常把她吓个半死。然后停在路边,趁她惊魂未定的时候,强吻过她好几次。她觉得,自己越长大,妈管的却越宽了。毕了业,不仅工资全部上缴,连穿什么颜色的鞋,都要先打报告。男孩为她弹了许多刚扒的谱子,告诉她每个和弦都有自己的颜色,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弹什么。她赌气说,她只想要漂亮的鞋子穿,她一边哭着,一边将杂志上那双鞋的牌子和款式,倒背如流。她越是哭,背的就越认真,仿佛入了魔。男孩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再次见面,男孩打开琴箱,由里面滚出来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高跟鞋。她像挖金子一样,一只一只地扒出来看,然后捧到脚上试。男孩告诉她,七个音阶,可以演奏出变幻莫测的旋律。所以,他按照杂志上的介绍,买了七双不同颜色的鞋子。她兴奋极了,对着自己的脚看个不停,好半天才抬起头,得意地说,菜户营桥下有片绿草地,坐你的车,我们到那里走一走。男孩这时说,有点困难,为了这七双鞋,他把车卖了。她如梦方醒,大叫,你的琴哪里去了?男孩平静地对她说,琴还在,琴还在。

他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时光,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他走路的姿势,不喜欢他工作的酒吧,甚至不喜欢他的音乐,但是她早已习惯了依恋着男孩,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他。直到有一天,她算了一笔账。然后她像上次那样,将最后得出的数字,念给男孩听。男孩默不作声。她最后还补了一句,这笔账如果是她妈算,会高得更加离谱。男孩点点头,说知道了。她又回家去做老人的功课,结果妈说不行,绝对不行。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和不许她拉直头发一样,是原则问题。妈还提醒女儿,按照之前的规矩,你已经违约六年了。我当你初犯,别再得寸进尺。

两人自此没再见过面。

有那么一回,男孩不知从哪要了地址,摸到她家门口。妈把他推了出去,还扇了一记耳光,响遍全楼。她躲在床上,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后来几次,她都下定决心,只要男孩敢再往前一步,她就真跟她妈闹翻,和他走。

可惜没有。

舷窗外的强光,刺得她神经直跳。

婚后每次回家,妈总要问她,离不离?

她听了,特别难受。

妈偶尔会想,当初如果放她跟了那个男孩,也许会不一样?

没什么可不一样的,反倒是她来劝妈。

飞机着陆时,她的心随着身体一起摇摇欲坠,翻搅出许多节外生枝的想法。

还是不回洋桥了,接着住宾馆吧。

可是邱腾没有给刘攀得逞的机会,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光滑而又坚硬,像一座冰山。

缓缓步入家门时,婆婆早已搬走,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被布置得整洁明亮,一尘不染。

这样更气人,不是吗?

邱腾笑着换了鞋子和眼镜,然后一言不发地钻进卫生间里,洗脸洗手。

她如同走失的孩子,重新审视着自己的家。卧室里,所有东西都尽量保持着原样,但是感觉全变了。

她倚着门框,听见邱腾还在用水,告诉他,明天想跟公司请俩月的考试假,不再跑了。

水停了。

“希望能早点要上孩子。”

仍不见动静。

“影响你什么了?”

“没有。”他在擦油揉脸。

晚上两个人都没什么兴致,草草做了一次,不知道是谁在安慰谁。

她在洗的时候,看着镜中的自己,身体上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向她告别,她却没有好好珍惜。

拿浴巾裹严实后,刘攀才回到房间里,还未上床,邱腾就迎了上来。他扯出一张抽纸,在地板上按来按去,蘸干她曲发上滴落的水珠。

她已经很困了,可仍要支棱着头,听邱腾聊起集团的一个临时性活动,大致是商贸部主持的爱心基金,要给贵州的孩子扶贫。第一期预计筹一百万过去,中层带头捐,一万起。他说这事不能落后,想先拍两万块出去。

学区房的事情,她本想明天再问,谁知道被先将了一军。她问他这个活动,是多久一次的频率,他听出意思,不耐烦地说,这谁说得准。

夜已经很深了,早知是这样,到家后她应该倒床就睡的。她强撑起眼皮,从字台抽屉取出一个小开本的账簿,然后伸长食指,一行一行地指给他看。单是这套房,欠银行的钱,欠亲戚的钱,得还五年。这日子怎么过?七年的话,又是怎么过……

“你不是没有看过?”

她把浴巾褪下来,准备躺下了。想不到,周旋二字,竟成为婚后陪她最久的一项生活技能。

他摘下眼镜,捏起鼻梁。那副神态,就像这间屋子郑重的摆设一样,不容亲近。她再问他,是贵州的孩子重要,还是将来她肚里的孩子重要。“我的前程重要。”他边捏边答。“你怎么总分不出轻重缓急,两个人这样会互相拖累的。账上不是刚好富余两万吗?先给我。”

“邱腾,你还没明白吗?”她背朝着他,双腿蜷缩。“没有什么两万块了,我把家底都在佛山买了衣服和鞋子,你连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邱腾按开大灯,屋里瞬间通透刺眼。

她抬起手臂,罩住脸。

“你总说要给你留些活钱,支配家里,你就是这样支配的?”

刘攀不慌不忙地直起袒露的身子,轻轻地望着她的男人。

“是的。”

前车之鉴告诉她,和邱腾冷战,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当他提出集团内四个要好的同事想聚一聚时,刘攀立刻就坡下驴地应下了。就这样,邱腾带着她,与闫良、小姜、小蔡,四家人凑在怀柔的一座农家菜棚里。

那个地方是闫良买下来的,平日雇当地老乡,育苗、播种、施牛粪,所以会有鲜樱桃和彩椒吃。连邱腾这样挑嘴的人,也知道全程赞叹,满口甜香。

这些人里,他年纪最大,比她和邱腾,至少长出一轮。以至于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容不下的,也没有什么话,是他听不进去的。他的头发泛黄,比她染过的还要亮。她装作不经意地瞄到过几次,前前后后。邱腾和他关系最近,两个人总坐在她身边说些什么,都是集团里的事。

邱腾当着她的面,向这位大哥,暗示她有些不正常。她装没听见,始终在看远处,他们在串鸡翅,刷辣椒油。

闫良是商贸部的副总,捐款的事他主负责。邱腾不知疲倦地用场面上的那一路派头,和闫良套着关系。他越兴奋,肢体语言就越机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到哪一站才是个头。

闫良始终都在周到地笑着,不会令任何人感到被冒犯。刘攀感觉到,他在大方地看着她,于是,她把弯扭的鬓发挽到耳后,侧过脸,尽可能自然地回以笑容。

阳光下,风将四周的树林吹出呜呜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催她开口说话。可她只是尴尬地回过头,安静地坐着不动,她有些难过,眼眶温温热热的,像是要溢锅的饺子汤。

闫良告诉她的男人,边吃边聊吧。

其实,谁供食材,谁串签子,谁烤,都有个默认的分工,只有邱腾夫妇两人,是坐享其成。此时的他,偏偏像是看护病人一样,对她体贴备至起来,又是拣不辣的给她,又是帮忙递湿纸巾。她觉得这次跟出来,实在太丢脸了。

席间,刘攀慢慢把心思放到了其他人身上,比如小姜吐槽市场部的福利多好,小蔡妻子传授怎样能多领生育津贴,把产假歇足。这些不起眼却又非常实用的消息,邱腾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一度甚至想不起来,婚后这么多年,他们究竟交换过什么有价值的事情,除了卡号和密码。

中途不知谁又把话题说回到闫良身上,让他讲讲在国外留学的体会,以及如何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始终稳坐商贸部二把交椅的励志故事。

闫良在她面前,第一次露出为难的样子。他反问大家,对他们部的捐款活动,有什么看法。邱腾取下自己的眼镜,哈了哈气,低着头,反复擦起来。

半日无声。

“你们三个人的名字,全都打在第一批捐款名单里,这是跑不了的。但是把心放在肚子里,每人一万,我早已经垫进去了,这种事不能用你们过日子的钱。”

小姜和小蔡妻子的脸,就像月季花似的,一层一层绽放出鲜艳的颜色。

“闫总,我敬你。”

邱腾重新戴上眼镜,瞪了她一眼,应该是怪她反应太慢。

“小子,你以为是竞拍呢,当时就叫两万,也不和我商量一下,”闫良举起拳头,假意打了他一拳。“这个钱,我也帮你出了,咱俩之间,再这样就见外了。”

刘攀很少见邱腾这样,胳膊支在膝盖上,把头深埋。她连高兴一下,都给忘了。

“这样不行,这钱是我向部门里的人,当众许诺签的字,就是为了给他们起到表率作用,这才有人在后面陆陆续续地交钱进来。如果这事被别人知道……”

没有人会想听他讲下去的。他们跟闫良提议,不如下个月初,一起去青岛自驾游。

闫良说他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没有主意,况且孤家寡人的最好安排,不必问他。

于是所有人就像一家人一样,开始聊起走哪条线,怎么做攻略,带不带孩子。

女儿把自己的心里话,藏了一半,说了一半。

妈说这就对了,他才是你生命中的那个男人。

女儿说,你又知道了。

妈说那天你婚礼办完后,就是人家开车把我送回家的。路上我们聊过,当时我就认定,如果你嫁的人是他,这辈子,我真就可以安心了。

女儿听了,只是发呆。她知道妈这么想,意味着什么。

妈又说,本来这些话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谁想到你俩会再见面,你又和我提起他。

刘攀有时会想起邱腾的那个干姐姐,她猜在他心里,必然有一块深不可测的禁区,是永远不会对她打开的。如果是在项目上,被执行方为了夸大销售额或者成本,对账面做了手脚,她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可是对待自己的老公,哪怕他们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相互亲近过,在他眼神里,还是有她触碰不到的地方,她能感觉到。

问是没有用的,他任何的反应和解释,她都可以猜到。就像在佛山,她们审的那家制药厂一样,很多东西,可以凭空变出来,也可以瞬间消失,无踪无迹。

就为这个勾人的干姐姐,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恨过他,尤其是当她在外地跟项目的几个月里。现在她反而会对他产生几分钦佩和同情,如果换作是她,承受如此负担,或许早就垮了。

闫良建议邱腾和他拼车,于是刘攀也坐上了那辆四驱JEEP,开在最前头。

路上,闫良不知什么时候聊起了其他高层的个人合同,邱腾让他别逃避重点,先回答为何这么多年一直单着。哪个小姑娘在集团里的评定分数高,人力部最清楚,可以给他列个单子,照着这个处对象。

闫良不再说话。

刘攀坐在后排,看到闫良戴了一个硕大的太阳镜,她有些不太自在,戴上耳机,向车门挪了挪。

闫良提前安排好地陪,白天领着一行人爬崂山,晚上则是篝火晚会。两家人特意带了孩子来,他们在他的面前追来追去,开怀大笑。刘攀注意到,当没有人需要他的时候,他会无动于衷地等待着,安静而陌生。而当谁又要请他帮忙了,那个闫良,才是闫良。

在金沙滩上,海岸线的上空聚积着无数墨色的碎雨云。

他独自站在海边,面对不断上涨的潮水,一动不动。

刘攀若无其事地踩着细沙,走到他身边,问他为什么不归队。

“你们都是拖家带口出来的,我就知点趣吧,别扫大家的兴。”

她听了,站在原处,不知该不该走。海水微凉,将她的脚腕层层围住,像是在挽留。

“你知不知道,我是经导师引荐,回国后才得以进入集团商贸部的。哪位客户喜欢收沉香,哪位喜欢藏酒,哪位喜欢打高尔夫球,我要做到烂熟于心。有次外面的人弄了两箱澳洲龙虾,半斤一只的,点名要送一个副总。也是我直接进会议室,当着所有中层的面,说车坏了,借他的开一开。还钥匙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后来他也什么都没提。在国内,我必须学着去令所有人都满意,而且有求必应。”

“是的,好人难当。”刘攀觉得自己的话很幼稚,为此懊悔了好一阵。

“在布拉格实习的时候,我常和导师一起出诊。记得有一次我们走到老城区西边的佩特任山,归途中,大概也是晚上七点钟的样子,在南面的半山腰,我面前是一片几乎无边无界的旷野。当时风刮得很烈,天空中的云彩半边是红色,另半边是暗紫色,看上去就像是变幻莫测的神话世界。”

“就像现在这样?”

闫良默认。

“我记得自己险些被风刮下去,只要腿稍一软。有那么一刻,忽然我心悸起来,接着是蔓延全身的恐惧,可同时,我又被那景象深深地迷恋住。我完全失去了判断力,不清楚该做什么才能脱身。那风和云彩,迎面而来,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吸走。”

闫良朝着大海纵声陈诉,像是在朗诵诗歌一样。

“后来,我发现云层中出现一个黑点,是只鹊鸟在逆风飞翔着。它拼命扑闪翅膀,挣扎了很久,可风势太猛,终于还是被气流卷到天边去了。我却没有走,仍然在等它,我知道它还会再飞回来的,尽管迷失了方向,尽管精疲力尽,它还是会飞回来的。”

刘攀觉得,他眼神里坚定的目光,是邱腾一生都不会对她流露出来的。

“看来这个世界上,不论身在何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要解决。”她说。

海水已经涌到膝盖了,还有细雨滴落在脸上,他们的头发,如同两朵淡黄色的野花,在遮空蔽日的一片昏沉中,熠熠发光。

刘攀不是没有提醒过自己,她和闫良是不可能的,以他与邱腾的关系,这一步迈出去,毁掉的会是三个人的生活。

可她控制不了的,是身体就像裂开一个口子似的,总能让他钻进来。

有的时候这个口子会在胸前,有的时候则在下肢,然后,麻遍全身。

在那段来之不易的假期里,她忘了备考的事,忘了要孩子的事,甚至忘了记家里的账。她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能在闫良身边,留下自己的影迹。这样就足够了。

也许需要的,只是一份礼物。

就当是对他在捐款那件事上,关照邱腾的答谢吧。

她像跃出河面的鱼一样,换了口气,转念去想,邱腾和他的干姐姐。她甚至开始希望他们真的背着自己干了什么事,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

如果他们真的干过的话,她反而会好受很多。

那个女人,还能有这样的利用价值,此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从新光天地到华贸中心,她逛了足足一天,可是看到的东西,不是太郑重,扎眼,便是过于轻佻,随意。当她走进Fendi的专柜时,意外被那家店的领带所吸引。

那条鳄鱼纹的真丝领带,不仅是新款,而且颜色也正,仿佛是为闫良量身定制的。

她没有问价格,直接让柜员帮忙包起来。

这样的东西,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只送一人,终归不太保险。于是,她打算回家路上,去超市里,再给小姜和小蔡一人各买一条,总没问题了。

正在仔细思量着,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住她的肩膀。

“攀姐,满世界找不到你,没想到会在这被我逮到吧!”

有个女孩,像是一道夺目的亮光,晃到她眼前。

“怎么是你?”她被惊出一个激灵。

为了不让对方看到那条领带,刘攀没有着急结账,而是先把女孩引到了隔壁书店的卡座里。

卢萍要比上一次在佛山时历练多了。至少脑子里在想什么,不会被她一眼看穿。

“问遍你身边所有人,都说不清你在哪。谁知道请了考试假不在家念书,却来这里逛街,你果然有问题。”

卢萍拧着眉,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

“什么问题?”

刘攀心里乱撞不停,双手乏力,感觉像是要犯低血糖。

“集团要下决心重组部门,这时候你敢隔岸观火,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怎么样,你那位深藏不露的总监老公,在人力部又得到什么新消息了,给妹妹透一两句。”

“鬼迷心窍了你。”刘攀稍低下头,整了整衣服。

“可不是么。不瞒你说,之前我交了男朋友,可惜家里父母不同意,嫌人家年纪大。后来,我被这事儿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幸亏上次有你劝我,才想通了,趁着年轻,先奔事业吧。”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刘攀认真起来,反有些怪她。“你怎么能把责任和压力全推给对方,这个时候关键就看你能否给他信心。”

卢萍完全听傻了。

“我十年前和你一样?”她捏了捏挂在胸前的耳机。“有个弹琴的男朋友,也没成,就是因为家里反对。分手后,他每年春节都会给我打一次电话,问候问候。直到有一次我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过了好久才跟我说,先挂了吧。就再也没有打来。”

“是条汉子。”卢萍说。

被她听见,两个人相继笑了。

“最近两年,他偶尔会把新作品和演出信息,通过邮箱发过来。我都一一听过,却只字未回,也从没去现场看过。老实说,我对音乐没有任何耐心,但是我习惯了听到他的声音,不管是唱的,还是弹的。”

她两眼有些放空,有些于心不忍。

“难怪,见你成天挂着耳机,我们都不敢接近你。原来是和旧情人用这样浪漫的方式再续前缘。”

“浪漫吗?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才会懂得那是种什么滋味。”

“攀姐,你把我绕糊涂了。就因为听你的话,这段日子下班我都没回家,天天去听其他部门的培训,商贸部的闫总你认识吧?他的课我都能给你背出来。”

刘攀毫无防备地,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如坐针毡。

“你说,这人逗不逗,整个集团,你永远听不到有谁讲他一句坏话。据说他爸走得早,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能把房子和车,都写在他那个弟弟名下,结婚也是先紧着人家。”卢萍稚气乍现,“你见过慷慨成这样的男人吗?”

刘攀赶紧摇头。

就好像在一张明细单上面,哪怕留下细如发丝的纰漏,刘攀也要去揣测和推算,这张表后面的合账人动机是什么。这是这份工作最吸引她的一部分,就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所以,刘攀绝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就冲给异姓兄弟买车买房的事,闫良这人,至少不次。

她把领带用文件袋装好,然后公事公办地走到商贸部,交给他的秘书。另外两条也是同样的处理方式,送到小姜、小蔡手里,不会有任何人对这件事起疑。

这样做令她感觉很舒服,她没有过多地去想,他打开盒子后的表情,她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她为自己干净利落地做了一件事情而备受鼓舞。以前不好,想得太多。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地,闫良代表商贸部,与外方签署合作协约的通告,发送到她的个人邮箱里。地址栏显示的,也是他的个人邮箱。她打开附件,看到现场的照片里,闫良就戴着她刚送出的那条鳄鱼纹领带,在主席台前合影留念。

正文里只有“谢谢你”三个字。

她感到心头一热。

她用力甩了几下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字斟句酌地写起回信。

从那天起,她习惯了戴着耳机,冲好麦片,像在等开奖一样,盯着显示器的动静。

那里堆了好几封带音乐附件的演出信息,都是未点开的。

在看到闫良的信之前,她完全猜不到,他会怎样回答自己。

她几乎沉迷于此。

在那封信里,她倾诉了这停滞不前的生活,令自己感到疲倦和失落。她问他是否感到过片刻的幸福,总之她没有。她试图计算过,以目前的处境,过得略好一点,也就是预算高一些的话,十年后她和她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管做什么,都像在编制资产负债表,有时这会令她感到自己很好笑。可是算出来的未来再理想,等待她的,依然是日复一日的蹉跎,并且触不到边。

问题是,十年以后,她已经老了。

她曾经以为这些话会在音乐的催促下,写给那个男孩,可她隐隐感到那样的话会有麻烦。闫良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她也不认为透露这些苦恼,会令彼此尴尬。她看人很准。

闫良没有正面谈论她提出的问题,他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以她们部门副总对年龄和学历的标准,她在审计部很难再往上走。他建议她多储备一些商业项目上的经验,如果是在商贸部,她将来更多地会以委托人的身份去监督项目。

“到那时候,你现在的顶头上司,会唯你马首是瞻。到那时候,你还会认为自己的生活,停滞不前吗?”

这才是闫良。

刘攀反复滑着鼠标上的滚轮,将那些话上下拖拽,看了又看。

想到之前那些语无伦次的怨言,以及自己都找不到的症结,竟然被对方一下摸透,真难为他了。

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冲着麦片,然后是速溶咖啡。他们在邮件中,毫无保留地交换着彼此的想法,他对谈判节奏的掌控,如何向对方施压、交换条件,如何卡准某一项条款的文字表述。他说这些都不是靠学历和考试得到的,她认为他说得很对。她也很清楚许多公司最真实的收支情况,逃税的伎俩,甚至伪造合同的留底。她手里掌握着很多企业的财务账,包括对方客户和供货商的资料,以及哪里是资不抵债的。这些也不是哪个财经大学毕业生可以有的本事,点击发送后,她心里畅快了好一阵,她认为这要比熬夜背书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参加专业考试要有意义得多。

但是邱腾不会这样觉得,家里已经三天没开伙了。

他说她放着好好的班不去上,宁肯领底薪,也要在家里混日子。

“哪有这样的老婆!”

她平静地和他对视,然后倒掉喝剩的麦片,重新为他沏了一袋,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坐得很近,一副想要好好谈谈的样子,这令她感到被冒犯了。

她把笔记本合上。

他说这个家的收入全靠他一个人挣,工资卡还不在自己手里,这不公平。

她没有回应,因为知道他话没说完。

“这个月要还银行的按揭,还有欠我舅的钱,一共两万五。我上午就告诉过你。”

她想起来了,因为当时在看回信,她就回了一个“行”字。

她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不是应该很习惯逾期不还这件事吗?

他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嫌她挣得少,然后尝试着要回工资卡。

但这次不是,他说了同样是一万块钱,在他那里可以升值,而放她手里,只会去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警觉起来了。

“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吗?”

“当然,我当然意识到了。”

她的回答,和看他的眼神,令他火上浇油。

“你跟你妈真是一个德行。”他说。

“去你妈的。”

和闫良的关系,起初就像收发邮件一样,若即若离,有来有往,自己不看的时候,就搁在邮箱里,谁也不会知道他们。

可是她不会一直满足于此,她开始想象两个人一起走在布拉格的石板路上,街道的转角处,会缓缓地驶来有轨电车。然后是雾气昭昭的清晨里,像博物馆一样陈列着古董钟表的店面,和又黑又高的火药塔。

这样的情景,令她更加压抑。

她以前也是一门心思想跟邱腾生个孩子的,哪怕已经做好离婚的准备,至少她要有个孩子给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抚摸起光滑的小腹,流下泪来。

刘攀准备和闫良直说,只要能调到商贸部,她愿意从头干起。

就像不知该如何对待和他的关系一样,她也没有想清,该怎样证明自己。

口头支票肯定是不行的。

她夜以继日地看财务表,用实际企业的真实数据,做情报分析,并且连篇累牍地去写报告。她完全深陷其中,停不下来。

他劝她不必急成这样,只需要让上司去跟邱腾打个招呼,自然有水到渠成的时候。

她说绝不。

他只好告诉她,由于集团打算偏重投资业务,近期审计部会缩编,她可以借此机会提出申请。剩下的事,交给他去办。

光看文字就能知道,他有多么为难。

刘攀提出调岗的时候,上司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举着那张申请书,像看诊断证明一样,逐字逐句地读。

其实那上面,根本没写几句真话。

他说部门就算再缩编,也从没想过把她丢在半路上。

“因为什么,学历,还是待遇?”

她客气地说,讲这些多没意思,况且也谈不上是谁丢下谁。

她抱着满满一盒会议记录、工作流程和保密协议,走出审计部的时候,整个办公区里鸦雀无声,没有人走过去和她说上一句话。

她感觉自己和他们,成了隔路人。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离开。

很快她就听说,卢萍顶替了自己的位置,已经开始在带组了,去重庆。

她有些不安,感觉是不是太巧了,尤其是联想到卢萍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将屋子故意弄得乱七八糟。晚上,她开始一阵一阵地盗汗。

直到闫良告诉她,商贸部这边的接收手续已经跑完了,她愿意的话,可以随时过去上班。

那封信很长,而且存了将近十个附件,她看了整整一晚上。

后来有一天,她听到邱腾在客厅里叮叮当当地敲着什么。

她推出一条缝,见他正弯着腰,组装从宜家里买来的一张木床。

她问他想要做什么,他说没什么,布置布置。

邱腾瘫坐在地板上,上面散落着很多螺母和螺丝垫,滚来滚去的。

他说闫良跑了,带着集团里很多客户的资料、合同,还有账本,谁也找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真够悬的,幸亏他那两万块钱,我一直拖着没要。”

她终于可以理解,他对送领带的事情,生气的点在哪里。还有他在她调岗确认书上签字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们关系不是不错么?”

邱腾摘下眼镜后,笑得很勉强。

“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不了解他,要么就是不了解我。”

她抱着腿,陪他一起坐下,其实,她不那么想听他再说下去。

“那个人在捷克,有枪,有大麻,他是怎么撑下来的,你想想。有次他和导师去山上出诊,遭遇到当地的黑帮,他差点被人干掉。”

她把身上的背心脱下来,头发扎好。他顿了顿,继续说。

“集团里都在传,他把房子和车,全写给了那个弟弟。你以为他傻?如果在他名下,法务部早给他盯死了,他面临着一堆涉及巨额赔偿的官司,你知道吗?”

刘攀取下文胸,像一条鱼一样滑进他的怀里。

“下面这件,你自己来吧。”

邱腾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戴上。

“喂,我什么都看不清。床腿还没固定好,禁不住咱俩。”

刘攀去商贸部上班的那一天,心里终于踏实了,这里的每个人对她都很友善,照顾有加。闫良的离去对他们来说,似乎再正常不过。她不知道他们得到了怎样的许诺,闫良做的事情,有很多她都无法猜想。

在她的邮箱里,保存着他的护照影印件、资产证明、邀请函和在布拉格的永久居留权电子版,她可以随时走。

两条路,他为她铺得平平坦坦。

她总会想起妈说的那句话,他是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近来,她也时常琢磨,或者自己仅是他诸多安排中的某个棋子。就像卢萍,就像商贸部的同事,就像他帮助过的每一个人。

他总是有求必应,他说过的。

一个盖有绿色屋顶的酒吧,隐蔽在许多棵椰子树之下,门帘很不起眼。

可是,她很喜欢,和从前印象里那种乌烟瘴气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坐下去后四处张望,周围黑簇簇的,人挨着人,头顶被许多藤蔓围拢着,感觉有点像森林音乐会。沙锤打出的声响,伴随着吉他旋律,缓缓入耳,前方舞台显现出一片光亮。那个男孩一经出现,全场的人没有做过多的表示,只是一起聆听,一起哼唱。这令她稍感意外,从前他唱歌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是一首老歌,她听过,却从未记住。男孩的头发短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她不能去想象他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他从没有对自己说过。

“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他一边唱,一边注视着她这里。在人丛中,她没有低下脸,而是点起头,尽量像身边的人一样,跟着他的歌声,轻轻晃动。间奏响起时,传来低沉的提琴声,他应该是认出自己了,尽管这有些不太可能……“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在我一生中常常追忆。”人们不知为何,纷纷抬起双手,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学会了,跟着他们反复地唱着最后一句歌词。

这是她生平唯一一次,唱他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