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岁的杨绛走了,她希望安静地离开

2016-06-28 05:48黄茜冯群星蒋伊晋
宁夏画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钱钟书杨绛知识分子

黄茜 冯群星 蒋伊晋

著名作家、翻译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杨季康(笔名:杨绛)先生,于2016年5月25日1时10分在京逝世。杨绛一生淡泊低调,在丈夫钱钟书眼里,她既是“最贤的妻”,也是“最才的女”。

据悉,2001年,钱钟书、杨绛把一生的稿费和版税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截至2016年,该奖学金捐赠累计逾千万元,惠及学子上千人。

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陈众议对新华社记者说:“杨绛先生希望用最简单的方式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不惊扰大家,不麻烦大家。请让杨先生安静地离开,和她挚爱的丈夫、女儿在另一个世界幸福团聚。”

民国才女:无名无位活到老

杨绛出身名门,其父杨荫杭曾任江苏省高等审判厅长,还在《申报》担任过副总编兼主笔。杨绛留给世人最深的印象,是她的淡泊与低调。曾以中新社记者身份采访过杨绛的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徐泓追忆称,“她的纯真与智慧,善良与从容始终如一。先生的离去,代表一个时代的远去。”

在清华就读期间,杨绛将她人生中的第一篇散文《收脚印》交给朱自清指点修改,没想到朱自清十分赞赏,认为“这篇文章没有什么好改的”。“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围城》中的这一名句,实际上出自杨绛之手,这是她写在钱钟书《围城》扉页的一句话。

杨绛晚年常要“躲”生日,一再告知出版社等机构不要去她家看望、祝寿。她说:“我无名无位活到老,活得很自在。”对于出版社开研讨会的邀请,她打比方风趣回绝:“稿子交出去了,卖书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我只是一滴清水,不是肥皂水,不能吹泡泡。”

杨绛或许是“史上最高龄的小说作者”——2014年,长篇小说《洗澡》续篇《洗澡之后》首次公开发表,当时杨绛已103岁,“假如我去世以后,有人擅写续集,我就麻烦了。现在趁我还健在,把故事结束了吧。”

与钱钟书:并非一见倾心

1932年3月初,杨绛去看望老朋友孙令衔,孙正要去清华看望表兄钱钟书。于是,21岁的杨绛和22岁的钱钟书在清华校园相遇了。两人初见,杨绛眼中的钱钟书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眉宇间“蔚然而深秀”。两人当时只是匆匆一见,甚至没说话。

《听杨绛谈往事》的作者吴学昭曾问杨绛:“您和钱钟书先生从认识到相爱,时间那么短,可算是一见倾心或一见钟情吧?”杨绛回答:“世间也许有一见倾心的事,但我无此经历。”杨绛后来回忆,与钱钟书在清华古月堂门口第一次见面,孙令衔告诉她,钱钟书已经与叶公绰的女儿叶崇范订婚。同时,孙令衔还告诉钱钟书,杨绛是费孝通的女朋友。

钱钟书见过杨绛后,曾写信给她,约她见面,想和她谈谈。两人见面后钱钟书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杨绛答:“我也没有男朋友。”正是因为孙令衔所说的不实,才有了两人这场被人们奉为经典的交谈。

杨绛曾告诉吴学昭,两人虽都是无锡人,但并没有用家乡话交谈,因为当时并没有“那么亲密”。此后,两人开始书信来往,“我们只是互相介绍书,通信用英文。那时清华园内有邮筒,信投入邮筒,立刻送入宿舍,通信极便。他的信很勤,越写越勤,一天一封。”

学期终了,钱钟书要杨绛留校补习一两个月,考入清华研究院,两人就可以再同学一年。“他放假就回家了,他走了,我很难受,难受了好多时。冷静下来,觉得不好,这是fall in love了。”

1935年,钱钟书获得公费留学英国的资格,还没有毕业的杨绛下定决心跟他结婚并一起去英国。在英国期间,杨绛怀孕了,住院期间,钱钟书只能一个人过日子。杨绛回忆,钱钟书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杨绛说:“不要紧,我会洗。”“墨水呀!”“墨水也能洗。”于是钱钟书放心地回去了。

然后他又把台灯砸了,杨绛说:“不要紧,我会修。”他又放心回去了。下一次他又愁容满面地来,说把门轴弄坏了。杨绛照例说:“不要紧,我会修。”

钱钟书对于杨绛说的“不要紧”深信不疑。回到公寓后,杨绛真的把钱钟书做的种种“坏事”全部修好了。后来,杨绛读到英国传记作家概括最理想婚姻的话,“我在见到她之前,从未想到要结婚;我娶了她几十年,从未后悔娶她,也从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杨绛把这段话念给钱钟书听,他当即回答说,“我和他一样”,杨绛也说,“我也一样”。

1997年,杨绛与钱钟书的独女钱瑗因患脊椎癌病逝,终年59岁。一年后,钱钟书也溘然长逝。杨绛在92岁高龄时,记述了他们这个家庭63年的点点滴滴,结成回忆录《我们仨》。杨绛写道:“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在《我们仨》中,杨绛多次总结了钱瑗和钱钟书的相似之处:圆圆手足的骨骼造型都和钟书的手脚一模一样;圆圆安静,手脚不麻利,像钟书;圆圆胆子大,像钟书;圆圆格物致知,像钟书;两个指头翻书像钟书,翻得快像钟书……三口之家的相处点滴,其乐融融,令人羡慕。

1959年,钱瑗从北京师范大学俄语系毕业并留校任教,1993年被聘为外语系英语语言文学博导。有人说,钱瑗出于学界巨擘之家,其论著肯定得力于父母。可据北师大外文学院教授章廷桦了解,钱瑗有疑难时,钱杨二老总是提出查找范围或书名,让她自己去找、去读,自己解决问题。

晚年痛失爱女,对杨绛和钱钟书打击极大。据徐泓回忆,杨绛与其父徐献瑜通信时,曾谈到钱瑗去世的情景:“1996年11月我方知她病情。学校、医院和女婿都一直瞒得紧腾腾,我以为她的病一定会好,到病危时方才告诉我,但我还是很镇静。”

这样的“镇静”,或许只是杨绛为了不让老友担心所做的掩饰。一向隐忍克制的杨绛,在《我们仨》中,表达出痛苦的心绪。“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笔名『杨绛』来自其话剧处女作

杨绛才思敏捷,中英文俱佳。1941年,钱钟书从昆明回到上海,准备写《围城》。由于日本人接管了她所任职的工部局北区小学,杨绛也辞去了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家中一时没了稳定的经济来源。

此时,同在上海的陈麟瑞、李健吾夫妇知道杨绛早在东吴大学便有“笔杆子”的美名,鼓动她也写写剧本。“为稻粱谋”,杨绛即刻动笔写了一个故事: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一个失去父母的女孩李君玉来投靠亲戚,被势利的舅舅们嫌恶,却得到舅公的怜爱,最终继承遗产。这是她的话剧处女作《称心如意》。

发表时,杨绛怕出丑,不敢用本名。杨绛本名杨季康,她说:“我们家姐姐妹妹最懒,总把季康念快了叫成‘绛。由此杨绛变成了笔名。”

杨绛真是出手不凡。《称心如意》很快被当时上海滩四大名导之一黄佐临看中。1943年,《称心如意》在金都大剧院上演,在沦陷区剧坛引起轰动。杨绛的名字也随之红遍上海滩。

此后,杨绛又创作了喜剧《弄真成假》《游戏人间》和悲剧《风絮》。杨绛晚年回忆和父亲及姐妹去看《弄假成真》的演出,父亲见全场哄笑,问她:“全是你编的?”她答:“全是。”父亲笑说:“憨哉。”

杨绛的文学事业,实在是机缘巧合由话剧起步的。1945年,据说夏衍读到了杨绛的剧本,不禁拍案叫绝,说:“你们都捧钱钟书,我却要捧杨绛!”

亲友学人忆杨绛

“她像一个帐篷,把大哥和钱媛都罩在里面,外在的风雨都由她抵挡。她总是想包住这个家庭,不让大哥他们吃一点苦。”甚至最琐碎的事情也是这样,钱钟书穿着打扮都是大嫂一力负责,保证大哥每次都体面地出现在客人面前。

钱钟书和女儿钱瑗去世后,杨绛曾长期服用安眠药,“那时候安眠药只能按处方购买,限制很厉害,结果她吃的量大,我帮她去要药。”这种苦楚,只有身边亲近的人知道。钱钟鲁说,后来看到杨绛的文章,说“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大嫂太苦了。她是个非常爱孩子的人,我去看她都带着孙子孙女同往,她特别高兴,说她们把福气带给她了,可是现在家里人不在了,她如何过?”

(钱钟鲁,钱钟书堂弟)

“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界再没有一对像他俩这样才华高而作品精、晚年同享盛名的幸福夫妻了。”

(夏志清,文学评论家)

杨绛先生在什么情况下都抱有尊严感,她的那种漂亮,是整个诗书气蕴的外在显示。“不用说干校阶段了,她始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见到我们,拿把糖过来,让我们补身体;不管多脏多累,始终不像我们,拿着脏手就抓馒头,她天生有种大家气派——100岁了还这样。我和柳鸣九要送孩子回老家,没钱犯愁,结果杨先生不知道怎么了解到了,立刻送了300元过来,当时她送出去很多钱,别人不还,她也从来不要。”

(朱虹,英美文学专家、柳鸣九夫人)

“我初见到的杨季康正是50出头的年龄,她精瘦娇小,举止文静轻柔,但整个人极有精神,似乎她就是精气神的高度凝聚,特别是她那两道劲遒高挑而又急骤下折的弯眉,显示出了一种坚毅刚强的性格。她的衣着从来都是整齐利索,即使是在家里不意碰见来访者敲门的时候。至于参加所里的会议与活动时,更是相当讲究。她的穿着很典雅,多少有点华贵,冬天常披一件裘皮大衣,很有高雅气派。她保持西洋妇女那种特定的‘尊重自己,也尊重别人的习惯,每次公共场合露面,都对面部做了不同程度的‘上妆,这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国内环境中,是极罕见的。不过,不同于其他女性较浓的‘妆,杨季康的则几乎是不着痕迹,似有似无。”

(柳鸣九,作家、学者)

“钱钟书和杨绛是我最喜欢、最尊敬的一对夫妇!他们的婚姻是最美满的!我常常看到他们之间会心地微笑,有种内心的交流无时无刻不在那儿,两人在一起,就是有种默契,又有温柔在,每次看他们我都被感动。我想,看过《干校六记》的人都能感觉到,他们夫妇能够活过来靠的就是这种互相之间的交流:他们都是知识分子里面最高层次的人,所以他们的交流不是普通的,还有intellectually(理智上)思想上的高度交流,上升到哲学的美的高度,让人羡慕!”

(傅聪,钢琴家)

杨绛译著一览

1934年 第一部作品为短篇小说《璐璐,不用愁!》,发表于《大公报》文艺副刊。

1943~1944年 创作剧本《称心如意》《弄真成假》《游戏人间》等,相继上演于抗战时期沦陷后的上海,引起很大反响。

1978年 72万字《堂吉诃德》译本出版,人们排着长队,将首印10万册抢购一空。

1981年 散文代表作《干校六记》出版,在港澳台均出版了繁体字单行本,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胡乔木说这本书“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缠绵悱恻,句句真话。”

1988年 长篇小说《洗澡》出版,该书系国内最早反映知识分子改造的文学作品,被译成多种外国文字出版,被施蛰存誉为“半部《红楼梦》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2000年 《斐多》出版。钱钟书去世后,杨绛开始翻译柏拉图这本哲学作品,她说:“柏拉图对灵魂不灭的信念,对真、善、美、公正等道德观念的追求,给我以孤单单活下去的勇气。”

2003年 93岁的杨绛出版回忆一家三口数十年风雨生活的散文《我们仨》,再版达100多万册,成为当年的超级畅销书。

2014年 新书《洗澡之后》出版,这是103岁的杨绛为其小说《洗澡》所写的续作,曾获“2014中国好书”,已销售近20万。同年8月出版九卷本《杨绛全集》,共270多万字。

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

—— 《围城》中的名句出自杨绛之手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一向隐忍克制的杨绛在《我们仨》中悼女儿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岁沾染的污秽回家……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静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 杨绛《坐在人生边上》

澄清

部分是伪造

网传《杨绛百岁感言》

杨绛先生去世的消息传来,一份手写体的《杨绛百岁感言》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刷屏:“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有人为这简短的几十个字深受感动,也有人认为这段“鸡汤文”不符合杨绛先生的文风。

记者从人民文学出版社策划部主任宋强处获悉,人民文学出版社责编曾和杨绛先生确认,网上和朋友圈流传的《杨绛百岁感言》(全文)有的部分并不是杨绛先生所写。但这篇文章的开头几句确实来自《坐在人生边上—— 杨绛先生百岁答问》:

“我今年一百岁,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缘,我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一百岁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静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此外的多段人生感悟,皆乃捏造拼凑而成。宋强向记者出示了杨绛先生2010年亲笔写的“敬贺人民文学出版社建社六十周年”字幅,笔迹与网络所传的手写体《杨绛百岁感言》截然不同。“也许是网友善意的伪造吧!”宋强向记者表示。

(图片源自网络)

纪念作为知识分子的杨绛

杨绛先生去世,朋友圈刷屏。有人说,突然间好像每个人都跟杨绛先生很熟。有人说,这样的嘈杂,杨绛不会喜欢。而最令人气愤的,莫过于几段与杨绛无干、冒用她的名义的鸡汤话大肆流传。

我们早已习惯纪念名人,却忘了如何纪念一个知识分子。我们知道如何歌颂一段传奇爱情,如何把格言做成图片供人转发,却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一个认真读书、思考、写字的人。

杨绛的身份是多重的,作家、翻译家、研究员,以及“钱钟书的妻子”。公众对逝去名人的纪念,本就各取一瓢饮。通俗地说,每个名人都注定“被消费”。处世平淡如杨绛者,即使对此感到不快,谅也不会深责。为一个知识分子找到合适的位置,与其说是公众的责任,不如说是其他知识分子的责任。

在我们这个社会中,知识分子地位的尴尬并不是新鲜事,也无须埋怨商业大潮对知识尊严的侵蚀。杨绛最重要的两部原创作品《洗澡》和《干校六记》,写的就是知识分子艰难适应新环境的历史。从杨绛记录的年代开始,直到今天,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令人感怀深切。

孟子说“知人论世”,谈论知识分子更不能离开特定的时代背景。虽然杨绛常说自己只在“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但她的身上和笔下早已烙刻上深深的时代底色。

知识分子之所以有被纪念的必要,是因为我们相信知识的力量。用体力劳动改造知识分子的尝试,早已宣告失败。正在重新赢得共识的信念是,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超越思考、自由发言,对整个社会的安全运转是必不可少的。

杨绛写的是大历史,写法却极其个人化。借用钱钟书的说法,杨绛写的是“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但是后人要想理解历史,恰恰离不开这些小点缀、小穿插。因为历史从来不仅是数据统计和大事记,人的感受与情感才是历史的血肉。

有人责怪杨绛没有利用自己晚年的身份,更直接有力地“推动社会进步”。杨绛确实很少有金刚怒目的时候,这与她恬淡避世的性情有关。但首先要知道,杨绛从未放弃对社会的关心之责,比如以全家三人的名义,将1000多万元的稿费和版税捐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以资助困难学生。

还要知道,知识分子并非活动家,知识分子和每个人一样,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杨绛之为杨绛,并没有妨碍他人成为自己。每个人不能因为自己的立场、观点而苛责别人应当去成为某种人,更不能以此作为评价一个知识分子的标准。

在多重因素的共同影响下,杨绛早已成为一道文化景观,然而景观往往遮蔽真义。如果粗暴地将杨绛简化成一个标签、一个传奇,那是对知识尊严的亵渎。斯人已逝,有必要以知识分子的身份纪念这位百岁老人。

(文字源自《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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