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改编戏中的艺术形象——以《奈何天》中的阙忠形象为例

2016-07-12 07:28尹守婷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名作欣赏 2016年29期
关键词:李渔戏曲小说

⊙尹守婷[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李渔改编戏中的艺术形象——以《奈何天》中的阙忠形象为例

⊙尹守婷[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李渔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戏曲小说家,他创作的小说,经常由自己改编成戏曲,以期达到不同的艺术效果。在他现存的小说戏曲作品中,有一部故事传奇、人物丰富的改编戏《奈何天》,占据着特殊的地位。李渔不仅以独特的巧思谋画全剧的情节结构,在人物塑造上也颇费苦心。本文就剧中的一个主要人物——阙忠,进行分析,旨在考察李渔的戏剧作品在人物设定上较前后的进步与不足,从而更深层次地探讨李渔思想上的先进性与局限性。

人物性格 情节结构 进步 缺陷

从“无声戏”到“有声戏”。

明清之际,戏曲小说之间相互改编形成了一股潮流。李渔是这个改编潮流的重要践行者。他把自己的短篇小说集命名为《无声戏》,明确表明了自己创作的一个重要立场——小说为无声之戏,稗官和传奇之间可以相互连通。在李渔的创作实践中,小说和传奇之间的界限不再壁垒分明。他把自己的多部小说改编为戏曲,其中很特殊的一部,就是由《丑郎君怕娇偏得艳》改编的戏曲作品《奈何天》。这部作品不仅是一部以丑角为主要人物,而且还一反“才子佳人”的爱情模式。创造了“丑夫配美妻”的新故事模式。《奈何天·序》中写道:“惟传阙里候事,一去陈言尽翻场面,惟才色者是厄!”①道出了小说的宗旨。从小说改编成戏曲,不仅故事的情节结构发生了变化,主要的人物也产生了变化。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地方,就是增加了阙忠这个人物形象,这和其他的改编戏不太相同的。阙忠这一人物形象是重新创作出来的,可见这一人物,肩负着重要的使命。

一、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

《比目鱼·改生》一折中,李渔借主人公谭楚玉的身份,有一段关于戏曲角色作用的讲述:“那戏文里的小生,不是因人成事,就是助人成名,再不见他自立门户。”②可以称得上是对“小生”这一角色的精准阐释。阙忠在《奈何天》中的角色设定是小生,也的确如李渔所言,他是一个助人成事的义仆角色。但是值得关注的是,阙忠不同于以往戏曲中帮衬的“梅香”、打诨的“丑奴”,他不再是简单的“仆人”角色。戏中借阙里候之口,引出了他:“阙忠,你是我得力的管家,一应钱财出入都是经你的手。”③首先,阙里候十分信任他。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地介绍这位家仆,凭借这份信任,可以见得这个人不会蠢笨无能。

阙忠的出场平平淡淡,但是却因为接下来的一番举动,产生了和主人公阙里候登场截然不同的舞台效果。阙里候的出场伴随着滑稽和诙谐,但是陪同出场的阙忠却显示了与之不同的智慧和见识。

戏曲和小说不同之处在于,作家由原来的全知全能,转变了身份,让剧中人物为之代言,阙忠就是为自己立言的一个替身。只见他一张口便是:“只要做些积德的事,钱神更比魁星验,乌纱可使黄金变”④这样的劝世忠言。正当读者觉得这一角色就是如同嚼蜡的道学先生时,李渔赋予和设定了他独特的戏剧性格和重要的戏剧地位。

首先如前文所提到的,阙忠是一个非常有智慧和远见的人。他自报家门之时,说到自己“赋材敏捷,秉性忠良”⑤,这是一个很准确的认知。他不仅是一个聪明的人,而且还十分忠心。阙里候遇到的几乎所有困扰,他都义不容辞地出谋划策。当阙里候烦恼世代积累到自己这一辈,只得显富却难得大贵之时,阙忠立刻献上了一个于国于家都有好处的计策。他鼓励阙里候抓住兵荒马乱、朝廷向民借贷筹备军饷的机遇,获得名留青史的好前程。他准确地认识到,作为一方大富之家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与其等着朝廷征调,不如顺水推舟,主动捐助朝廷,将来还可以获得一个朝廷褒奖的机会。他劝阙里候,钱财可以再获得,但是机会却不能错过。正是因为他的力劝,阙里候才拿出钱财,襄助边关,在危急时刻解决了国家的燃眉之急。战乱的时代,豪强地主都是极尽搜刮钱财,而阙忠却能深谋远虑,看到在人人诛心,步步算计的乱世中,只有及时出手,为国效力,才是富豪之家得以保全的生门。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具抱负和眼界的人。

除去人物性格上智慧的特点,阙忠另一个重要的性格因素就是忠诚。这表现在两个很重要的戏剧场景中。第一个是在获得了主人捐助的一笔资金之时,他并没有作壁上观,任由这份钱财流入官府之中,使得家主“徒受虚名,边军不沾实惠,钱财委之沟壑。”⑥他深知朝廷腐败,即便这份银钱不是自己的所出,他为了主人的善心能尽到最大的作用,不惜千里奔赴边关,一直看到财物尽其用方才完成使命。在他准备远行之时,还将家中一切事务安排妥当,使家中不乱,主人不受其烦。焚烧贫困百姓的债券,为主人积德行善。两件大功直接给阙里候带来了大贵之运和变形之资。可以说没有阙忠的费心尽力,阙里候获得天神的恩赐、朝廷的加封是不可能的。第二个方面是在朝廷的官员深感这样千里送粮输财的行为难能可贵之时,阙忠毫无霸占功劳之心,一心标举这一切的善行都来自于主人阙里候,自己只是借花献佛,并且他竭力为主人争取朝廷的嘉奖。这份忠心一直持续到戏的结尾,他亲自为阙里候的三位夫人求取封诰,设计《闹封》一出,为主人齐家,替夫人和解。即使最后他自己拜官作臣,回乡再见主人也不望阙里候的恩德,以卑位自居。

阙忠身上第三方面重要的性格特点就是淡泊情爱。在这部戏剧中,作者刻画的智勇双全,忠孝节义的角色——阙忠,并没有风流多情的一面。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冷面英雄”,这和李渔的一贯创作风格很不相称。在李渔乃至大多数明清剧作家笔下,最活灵活现、被人津津乐道的是,角色多为风流才子、多情小生。以汤显祖为代表的剧作家,是描情绘像的圣手。李渔在这部戏中刻画的男性形象却一反常态,几乎都是不完美的。以阙不全为代表的“丑却多情”和以阙忠为代表的“美而无情”的男性角色,性格上都是有缺陷的。阙忠的所有戏剧行动中,有两次涉及女性人物。第一次是阙里候希望阙忠代替自己去和何小姐相亲。阙忠一番严词拒绝:“不但有主仆之分,又且有嫌疑之别”,让阙里候不得不打消了念头。阙忠自己不去相亲,但是却亲自安排了梨园子弟代替阙里候去骗亲,并且还为阙里候想好了将来事发的对策。在这一出中,阙忠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意,只有忠心为主之情。这种“冷面冷心”的性格特点,在另一出戏中,益发确凿无疑。《奈何天·师捷》一出,阙忠假扮俘虏成功接近了女贼头,打入了敌人内部成为内应。他成为内应之后,主动献计给袁经略,发誓要斩杀那女贼头于“被窝软榻”之上,最终朝廷凭借阙忠“擒贼先擒王”的计谋,打败了这支女子叛军。阙忠在这一出中,只有家国大义,并没有一点对女贼头的仁慈和心软。冷淡情爱的性格特征尤为明显,最终他封官拜爵也没有落入“金榜题名必有花烛之喜”的套路中。不得不说,李渔在戏中创造的这个人物形象,的确是一个胸中有宏图,却无儿女情的冷面郎君。

二、人物对情节结构发展的作用

李渔在刻画这个人物形象的时候,不仅表现了这个角色独特的性格特征,还将人物在情节结构中安排重要的关目上,展现其重要意义。阙忠在戏中出现的关目并不多,但是他是整出戏各条线索、人物关系的汇合点。没有这个人物的出场,所有的架构都将难以连接。《奈何天》由小说改编成戏曲之后,本身的结构也从原来的一线到底变成了一主一副双线发展的结构。主要结构如下图所示:

主线:阙里候虑婚——邹小姐进门——婚后逃禅——另娶何小姐——何小姐逃禅——再娶——吴小姐进门——吴小姐逃禅——袁大人劝归——阙里候受封——阙里候变形——阖家团圆

副线:阙忠献助边计——获准——临行前焚券(积德)——护送银钱去边关——以钱换粮草,赈济百姓(再积德)——请缨去打探敌情——协助破贼,保家卫国(积德)——为主人请功

戏曲将小说里从未出现过的阙忠,串联成为副线的主要人物。大大展开了故事的情节。改编后的戏曲较小说结构上也复杂了很多。阙忠这条线索和阙里候这条线索出现过几次交锋,并存在这因果关系。阙忠从献上助边计策开始接下来为主人焚烧债券、到边关赈济贫苦百姓以及最后为国家荡平敌寇都在为阙里候行善事,积厚德。正因为有了他的善行才感动鬼神,为阙里候变形,成就这段风流戏文。一主一副两条线到阙忠平定战乱归来正式会合。在改编戏中,阙忠为情节的推进和戏剧团圆的结果做出了重要贡献。确是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

阙忠这一角色在结构上的重要作用已经讨论清楚。而他在戏剧情节中的作用主要表现在这两个方面:

第一是通过情节的移换凸显人物性格。小说中阙里候的诸多行为和语言在戏曲中都移植到了阙忠的身上。在前两次娶亲的时候,小说里阙里候想出了熄灯洞房,寻人代相亲的计谋。而到了戏曲中,振夫纲和代相亲的计划都是出自阙忠之手。作者这样安排的用意,一方面是为了戏剧效果,突出阙里候痴蠢不堪的喜剧形象,增强讽刺效果;另一方面彰显了阙忠智慧和忠诚的正面形象,深化人物性格特征。

第二是借助情节的扩充增加戏剧的冲突。小说受到篇幅限制,结构和情节很少能充分展开。而在改编的戏曲之中,由于演出的需要,在情节上要大大地扩充,以期制造戏剧冲突,营造戏剧效果。这是戏曲区别于小说的一个重要目标。在改编后的《奈何天》中,扩充的情节几乎都和阙忠相关。从二十二出到二十六出长达四出的篇幅中,主要的情节就是阙忠奉银助边的种种细节。从筹措粮饷、换银为粮到求粮济民、助军胜利,作者用很长的篇幅交代这位主要人物的活动。将原本小说中冲突仅仅局限在儿女情长的格局打破。更多的将儿女之情,家国之情放在一个大的社会背景中。展现出不同于小说的另一番广阔景象。李渔塑造的“阙忠”形象,用意很明显,就是要赋予他在家和国之间相互勾连的作用。由此来看,这个角色的重要程度,又加深了一层。

三、作者的艺术理想

阙忠是《奈何天》戏中李渔创作的一个全新的角色,他在这个角色的身上寄托了自己诸多的期望。阙忠是《奈何天》中另一类“残缺之人”的代表。这类人拥有绝世的才貌,却贫贱卑微。李渔不仅让他在情节中成了关键的结构点,还通过他表现了自己的思想倾向。

一方面,阙忠为一个“成就他人型”的人物,与主人公阙不全在性格上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阙不全愚蠢无知,无论是在婚姻中,还是事业上他都没有自己的主见。而阙忠却不然,他只是一个仆人,却有深远的见识,不同凡响的胆气,同时他还是一个集仁义礼智信于一身的“英雄式人物”。这样的秉性注定了他不会久居人下,最终凭借自己的天赋加努力,扬名立万。相比之下,阙不全的“贵”,是靠金银买到的闲封,作者通过阙不全“散财得贵”这种行为,实际上暗讽了世道的不公。富者有阡陌之资,凭借金钱,轻松可以获得进身之阶;贫者无立锥之地,只有才华,却无安身立命之本。《奈何天·总评》中写道:“奈何天上。英雄跻跻,才子跄跄,为袁为韩为阙忠者,不知凡几。”⑦在阴暗的世道中,为官作宰的是阴险小人,深受磨难的是忠诚能人。通过这两个人物的不同遭际,尤为深刻而尖锐地表现了社会的黑暗和不公平。阙忠之“贵”实实在在是凭借自身的努力获得的鱼跃龙门。作者一方面希望表达自己对世道不平的批判,另一方面又想通过阙忠来完成自己“教化人心”的目的。这里体现了作者思想上存在的矛盾性。对社会黑暗的批判却又无法超脱身份,必然导致局限性。李渔同题材的戏曲和小说相较之下,戏曲比小说具备了更加浓厚的劝善说教和批判讽刺的意味。个中的原因可能受到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从这个方面看来,李渔改编自己的小说,其实不仅仅只是想要创新文体样式,还有他自己更深的用意。

李渔改编自己的小说作品,不仅把小说中的小家庭成功地放在社会大家庭之中来考量,升华了作品的思想,同时还把这种“舍小家,保大家”的思想,幻化成“理想型”的人物,放在自己的戏曲中,为世人所赏鉴。这种理想化的人物,是李渔想要极力宣扬的。在他的另一部戏中,有一段话,可以说是对他所刻画的这类人物的精确概括:“若还有才有貌,又能循规蹈矩,不做妨伦背理之事,方才叫做真正风流。风者,有关风化之意;流者,可以流传之意。”⑧按照他的理想,阙忠的确是这样的典型代表。他生于没落之家,才貌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越己悖理,才能名利双收。值得关注的是,以阙忠为代表的这类冷面英雄,我们并不觉得陌生。明代《水浒传》中的梁山好汉,清代《红楼梦》里的柳湘莲等人,大多都具备这种淡泊情爱,仗义忠诚的特征。李渔塑造的这个形象在这个层面上,可以看作是文学走廊中此类人物形象中的一个典型代表。阙忠较之水浒英雄,少了些任侠之气,多了些仁义和智慧的儒生风度;较之柳湘莲等人,还缺少性格上的复杂性。从这个角度来考量,阙忠可以看作是一个过渡。在李渔的作品中还有和阙忠性格特征相似的角色,比如小说《合影楼》中的路公。由此可见,这在他的作品中是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不应该被忽视。

综上所述,阙忠这一形象,不仅是李渔谋篇结构中的重要一环,同时还是自己表现思想感情的重要代表。这个人物是他众多作品中同类人们的一个缩影,以他为一个研究点,可以窥见李渔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用心,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地方。

①②③④⑤⑥⑦(清)李渔:《李渔全集·第五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页,第137页,第9页,第9页,第33页,第33页,第103页。

⑧(清)李渔:《李渔全集·第八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368页。

[1](清)李渔.李渔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作者:尹守婷,上海大学文学院2014届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元明清小说戏曲。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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