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当代凡人的悲歌——论电影版《赵氏孤儿》对元杂剧的改编

2016-07-12 07:28刘迪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名作欣赏 2016年29期
关键词:程婴赵氏孤儿元杂剧

⊙刘迪[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一曲当代凡人的悲歌——论电影版《赵氏孤儿》对元杂剧的改编

⊙刘迪[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作为国内少有的偏好历史题材的导演,陈凯歌执导的电影版《赵氏孤儿》相较于元杂剧版有着很大的不同。无论是主题表达、情节设置,还是人物刻画等方面都有着很大的变动。电影既赞颂了经典文学形象的不凡人格,也表达了导演对当今大众心态的时代思索。

《赵氏孤儿》 电影 元杂剧 改编 对比

时代有别,文学迥异。戏剧作为文学的一种,既是特定时代氛围和文化精神的产物,也是凝结了艺术创作者个人化追求的结晶。近现代社会以来,戏剧在内容表达和形式呈现上都发生了巨大改变。而这其中,作为最被广泛接受的视听综合艺术,电影与戏剧的结合屡屡碰撞出别样的火花。从早期的《梁山伯与祝英台》《追鱼》,乃至后来的《游园惊梦》《霸王别姬》《刀马旦》都堪称这方面的典范。陈凯歌导演近年的作品《赵氏孤儿》,就不失为一次大胆尝试。电影改编自元代杂剧家纪君祥的同名杂剧,在尊重原著基本情节的基础上,加入了导演自己的时代思索。无论是电影的主题、情节,还是人物,都有着不同于原来版本的更为复杂,也更为人性化的一面。英雄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反派也有了些许人情味。通过削弱非黑即白的简单对立,小人物平凡真实的伟大人性得以彰显,作品也因此具备了崭新的时代价值。本文以下主要从三个方面,来对《赵氏孤儿》的改编进行分析。

一、主题“复杂化”

《赵氏孤儿》的最核心的主题即为复仇,这在杂剧和电影中都得到了重点展现。而不同之处在于,元杂剧对“复仇”主旨的抒发感情充沛且爱憎分明,同时也不免单一化和平面化;而电影版的“复仇”在导演更普泛的人性视角观照下,将爱恨情仇处理得更弱化也更为纠缠,因而呈现了一种“复杂化”的趋向。

在元杂剧里,赵氏孤儿自打降生于世,便背负上了一个无奈又深重的使命——复仇,且这一重责被其后的一干人等反复强调和渲染,也因此构成了剧本最为突出的一条情节主线。当赵朔感受到赵氏家族大祸临头之时,劝诫自己的妻子:“你倘若生出个女儿,便也无话说;但若是个男儿呵,我便与他起个小名,唤为赵氏孤儿。待小厮长大成人,与咱父母报仇可也。”且于临死之前再次叮嘱:“待小厮儿长成后,着与咱这三百家口,可兀的报仇雪冤。”而当庄姬恳求程婴带离赵孤脱险时,如此说道:“汝将如何带此孩儿逃难出去?他日长大成人,定要教他为赵家报仇。”韩厥护主不能将要亡身前,饮恨感叹:“怎奈三百口终不存,由谁来雪这无边恨。”而公孙杵臼则在毙命前如此告诫程婴:“怜佑这孩儿长大成人,着令其与父母雪冤。”赵朔、庄姬、韩厥、程婴、公孙杵臼等人的相继命丧,其作用恰如保全赵孤性命的接力棒,从而一路庇护赵孤长大成人后为赵家报仇雪冤。而在杂剧末尾,赵孤也最终不负众望,将赵家的陈年旧恨一并洗脱。

而在电影版中,《赵氏孤儿》则借由一连串故事情节的曲折变动以及人物性情的反转,弱化了原来文本中的那个强烈的“复仇”倾向,从而让故事主旨也变得更加复杂化。比如,赵氏孤儿出生时,赵朔已被屠岸贾加害于身,艰难爬至家中见到庄姬,一息尚存却只为劝诫妻子“快逃”,没有一句让赵孤日后为其报仇的话;而程婴带赵孤逃离之时,临死前庄姬说:“一定将孩子养育成人,但千万别对他讲亲生父母是谁,就去过平平凡凡人的日子”;公孙杵臼濒死之时也未表达过任何复仇的意图,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对赵家无悔了。”倒是程婴和韩厥日后动过让赵氏孤儿报仇雪冤的念头,但那也不全是为了赵家考虑。程婴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孩子长成人后能够羞辱屠岸贾,使其颜面尽丧;而韩厥则因为屠岸贾毁过自己,单纯地想让他血债血还。影片始终思辨的都是为什么复仇、要不要复仇,以及为谁复仇,而不再是如何复仇。即便到了结尾,赵孤与屠岸贾一剑相抵之时,也只是说要为程婴死去的孩子复仇,而不再是为了赵家。“复仇”主题由此变得平淡、深沉又复杂,更加耐人寻味。

二、情节“人性化”

陈凯歌导演在谈及《赵氏孤儿》的改编时曾说,这部电影不会被历史绑架,也不会被历史裹挟着走,电影只关乎故事和人性。这个观点无疑触及了电影创作的核心问题:既要好看,又要可信。也就是说,不仅要注重“故事性”和“戏剧化”,还要对古典原著里洞察人性的深度有所体现。因此,无论是颠覆屠岸贾以往的残酷血腥的单一形象,还是将程婴从高大正义的英雄还原为有血有肉的凡人,包括赵孤十五年成长历程中各方人物的心路变化,都需要作者从头编织一个更为妥善合理的故事逻辑。而陈凯歌导演正是通过对故事情节的重新增删变换,巧妙地表现了平凡人物的不凡人性,并对那些看似矛盾的细节一一做出了合理解释。

电影版在情节设置上与元杂剧版存在着多处改动,“人性化”的追求更为突出,具体可总结如下:(1)增添屠岸贾弑君的情节以凸显人物的阴狠和情节张力;(2)通过表现赵盾父子的傲慢和跋扈来为后来得惨死做铺垫,行为结局更为可信;(3)韩厥活了下来,并未其后的故事增添张力;(4)程婴主动投敌成为屠岸贾的门客,复仇主题更为隐忍和纠结;(5)赵孤通过与屠岸贾的对立了解了自己的身世,故事推进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和似是而非,也更富趣味性;(6)屠岸贾和赵孤对待彼此的态度反复变化,情节更为起伏跌宕;(7)加入程妻与程婴形成呼应,情节更为可信,也更加凸显小人物的无助;(8)弱化善恶的二元对立,突出屠岸贾、韩厥和公孙杵臼各自平凡向善的一面,以此表现人性的复杂。

除去故事情节的更为曲折起伏以及人物逻辑的更为复杂多变,电影版《赵氏孤儿》还延续了元杂剧中已有的戏剧冲突,并处理得更具张力和可看性。在元杂剧版里,由正邪较量引发的戏剧冲突共出现了三次,除掉程婴毒打公孙杵臼一章被电影删去,其余两次冲突都在电影版里得到了一一升级。第一次冲突是程婴意欲带走赵孤,碰上赶来的韩厥重兵把守,此时的庄姬临危应变,几经周折终于放走了二人。随后的屠岸贾得知孩子已经走丢,恼怒之下一剑划伤了韩厥,为其日后心怀怨怼的复仇埋下种子。整个过程一波三折,在对原著进行合理重改的基础上,让情节的发生变得更为可视化和戏剧化;第二次正邪冲突发生在程婴与屠岸贾之间。程婴欲拿赵孤与自己的孩子替换,并主动前往屠岸贾处投靠,来为妻子争取逃走的时间。然而阴错阳差,妻子与公孙杵臼被随后赶到的屠岸贾撞了正着,经过对峙和审问,老辣的屠岸贾识破真相,害得一干人等惨死狱中。该段同样经过了重新编排,人性较量异常激烈,戏剧冲突也一触即发。在整个过程中,程婴的善良无助、公孙杵臼的隐忍牺牲、程妻的无辜,以及屠岸贾的阴险,无不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人物“鲜活化”

电影版《赵氏孤儿》通过主题的复杂化以及情节的人性化追求,使得人物性格更为鲜活丰满。同时,人物形象的丰富和立体也在反作用于主题和情节的表达。因此,电影在大胆改编的基础上实现了人性的回归,剧中人物也更加真实、鲜活,有血有肉。

(一)程婴

自《赵氏孤儿》的故事诞生之始,程婴就被当作一个上至拯救民族、下至挽救家庭的英雄人物来塑造,其忠贞爱人的形象被一代代后人不断地美化和渲染,乃至成为一个不容置疑的民族楷模。而在电影版《赵氏孤儿》中,陈凯歌彻底舍弃了以往历史叙事中程婴根深蒂固的“托孤弃子”忠君形象,尤其在“救孤”这一关键抉择上,归因于歪打正着的时势捉弄,并非元杂剧中忠诚护君的价值观使然。当屠岸贾残忍迫害赵氏宗族时,医生程婴无奈之中毅然决定保护赵孤脱险,也更多是出于一种普通人的怜爱。而当自己的亲生骨肉阴错阳差地被活活摔死,爱妻也毙命眼前时,愤悔难当的程婴始才决心复仇。更意想不到的是,程婴并非要诛杀屠岸贾,而只是为了“诛心”,希望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后迫使屠岸贾承认自己的前功尽弃。程婴因此投靠屠岸贾门下十五年,并使赵孤认贼作父,隐忍不发。待及赵孤长大成人,怎奈命运难测,事情败露,最终以自己的死亡结束了积怨已久的仇恨。电影中的程婴更多地表现了一种无奈与无助,其表面的谦卑妥协与骨子里的坚忍不屈形成了鲜明对比,而这也正是导演的意图所在。

相比元杂剧里的程婴,则很大程度被作者拔高为一种理想化的存在,他集勇气与担当于一体,其行为遭际无不被罩上了一层浓厚的传奇色彩。面临屠岸贾全城搜孤,他甘用自己的儿子替换赵孤,并劝诫公孙杵臼带头告发自己来保全性命,以待他日报仇雪冤。而面对屠岸贾的质疑,他以保护自己孩子为由来蛊惑阴狠的屠岸贾相信自己,并在其威逼之下毒打公孙杵臼以保全大局。在电影版里,程婴则并非如此隐忍、正义和多谋。电影中的程婴不过是一个凡人,它的大义之举实属被逼无奈,与其说他是个义士,倒毋宁说是“被义士”,他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被迫的英雄。电影中程婴的光环被一步步抹平弱化,被导演还原为一个真实的平凡人。当他无奈中被迫接受托孤,只是出于常人的怜悯;之后欲借公孙杵臼之力挽救自己的孩子而不能,只好再尽力营救赵孤;当他被屠岸贾蛊惑交出了自己的孩子而蒙受屈辱,令人惋惜;最终妻儿命丧恶人毒手,他再次被迫选择养育赵孤长大,其情其景无不教人哀婉。导演正是要把程婴还原为一个和观众一样的普通人,从平凡中看到伟大,从坚忍中看到正义,进而合情合理地表现了程婴的真实悲欢,给观众带来影像之外的启迪。

(二)屠岸贾

元杂剧中的屠岸贾同样不存在争议,被塑造成十足阴损的小人。他为满足政治野心而加害忠臣赵盾;蛊惑皇上用獒辨忠奸并咬伤赵盾;自设朝纲残害赵朔,并欲屠杀全国的幼婴;威逼程婴毒打公孙杵臼,并三剑斩杀程婴的幼子。而电影版中,屠岸贾则并未被塑造成一个单纯的反派,他的行为动机无不被放置在一个个具体的情境中,并非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

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屠岸贾掀起并置身于一场惨烈的政治漩涡之中。生性玩世不恭、昏聩无道的皇帝,大为宠幸得势还朝的赵家,而将老臣屠岸贾冷落一边,非但如此,还当众奚落嘲讽。赵家功高势大,如日中天,外加赵家儿媳又是皇亲国戚,无不让屠岸贾怀恨在心,深感自己地位受到了严重威胁。于是,作为这场斗争的主角,面对攻势的屠岸贾表现了极为出色的政治胆略。先是唯唯诺诺以麻痹众人耳目,暗地里却处心积虑,待所有准备停当后,迅猛而起发动政变,暗害了君主并全部嫁祸于赵氏父子,进而一举屠灭了赵氏全族。为赶尽杀绝,他搜罗全城寻觅赵孤,“宁愿冤杀一千,不能漏网一人”,并不惜搭上整座城的代价。此时的屠岸贾,深刻体现了中国自古以来的宫斗哲学:“在斩草除根的杀戮中,即使人性中最基本的悲悯之心都要泯灭。”

在电影的后半部分,志得意满的屠岸贾从炽热的宫斗中抽离出来,其人性中良善的部分也开始凸显。他收留程婴且抚养赵孤,并将自己的武功谋略悉数传授给这个认己为父的义子,其慈爱的一面很大程度上冲淡了先前的残酷。实际上,人性的复杂就在于不同境遇下有着不同的面目,屠岸贾人性中的善和恶始终在微妙地斗争和发酵。当屠岸贾最终察觉了程勃的身世,这种人性的挣扎越发明显:他眼见赵孤深陷敌阵却掉头而去,冷酷至极;而当他终于心有不忍策马杀回时,观众又分明地看出其内心情感的灼热。但最终,人性的恶还是战胜了善,电影以两剑穿三心的死亡作结,愈发凸显了人性溃败后的绝望与冰冷。

四、结语

人作为环境的产物,其个性的复杂有时无法依据一个简单的文学标准盖棺定论。无论是程婴还是屠岸贾,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也都展现了各自人性中复杂纠葛的一面。他们的所作所为在今天仍具有普世意义,令人唏嘘的同时,也为当代观众带来了些许反思。电影的结尾仿佛是在告诫观众,在以一报还一报为名的身体攻伐里,或许根本不存在真正的胜利者。陈凯歌以此揭示了赵孤一生命运的悲凉和无奈,也折射了礼崩乐坏的时代里无法摆脱的文化困境。这样不无宿命色彩的结局,大大加深了《赵氏孤儿》的文化韵味。

电影版《赵氏孤儿》通过对元杂剧的改编,将人物角色放置于特殊环境和情节之中,最终成功揭示了一个复杂的人性主题。“通过描画英雄群像唤起超越日常的悲怆与诗性”,最终奏响一曲或许不崇高却不乏悲壮的当代凡人悲歌。“戏剧的上演始于悲惨而终于冤仇得报的团圆”,而电影则旨在演绎复杂人性里的千回百转。陈凯歌的《赵氏孤儿》,展示的是古人的挣扎与纠葛,隐含其中的则是当代人的心绪和思索。从戏剧到电影的改编,《赵氏孤儿》饱含的悲剧内涵已经发生改变,但无法改变的是,人们对爱、正义与善良的永恒呼唤。也正因为此,电影版《赵氏孤儿》虽不完美,却仍旧是诚意之作。

[1]纪君祥,顾学颉.元人杂剧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2]许建中.“赵氏孤儿”故事在宋代独特的意义[J].文学遗产,2000(6).

[3]王国维.宋元戏曲考[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97.

作者:刘迪,郑州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欧美方向。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

猜你喜欢
程婴赵氏孤儿元杂剧
恢弘震撼的北昆《赵氏孤儿》
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成果推介 明代剧坛对元杂剧接受之研究
赵氏孤儿
论《赵氏孤儿》的民族悲剧体现
元杂剧中母亲形象的文学史意义
从戏剧到电影论《赵氏孤儿》的现代化解读
小议《元曲选》中的“死科下”
程婴妻给我的感动与叹息
小人物 大情怀:浅谈程婴的塑造体会
人物的特性与特征
——观《程婴救孤》有感